算起来,曲夏州这地界,连着两三年收成都不错。
可下面的百姓却过成这样。
那周家的长子只是想开荒多种点粮,就遭受无妄之灾。
他不仅残疾,弟妹也要被卖。
若换作他,这个时候只会更颓废。
纪振甚至明白从一个健全人变成残疾人的感觉。
当年他也会说话,之后因病变成哑巴。
这还是没连累任何的时候。
眼前这个周家长子,肯定会觉得自己连累家人。
纪振有些想求情,下意识看了看四叔。
纪楚表情微动,面上看不出什么,纪振却能知道四叔显然动了恻隐之心。
妥了!
四叔出手,肯定没问题。
谁料四叔竟然问道:“这几年收成还不错,为何没有余粮。”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
不止衙门的人知道,周韩村,周家村的人都知道。
可纪楚还是问了出来。
对方的答案也很明显:“田税要交,要交六七成,实在没有办法。”
“还有匪贼劫掠,每年剩不了什么。”
甚至他家母亲,都是前些年冻死的,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即便是没有疯牛断腿糊涂冤案的事,这家也到强弩之末。
换句话说,就算没有安丘县安稳的日子吸引,那些农户也是要再求生路的。
那生路无非两条,离开曲夏州,或者成为匪贼。
又或者官逼民反。
总之哪一条,都不如现在的好。
他们就是想过安生日子,所以跑到安丘县的。
如果一定要他们回去。
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更狠的盘剥。
众人沉默。
周韩村的韩村长嘴唇微动。
这样的日子,他们可太知道了,两年前的周韩村也是如此。
纪楚靠着椅背,轻轻瞧着桌面,等茶饮尽了,开口道:“想来这样的事,不是头一件了,范县丞你让马典吏搜集一下,将冤案过程记录清楚。”
刚才韩村长说,有一半的农户负债,可见不是个例。
随后又对这六口人道:“登记吧,不会让人抓走孩子的,逼良为奴,本就是一项罪名,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好看的双生子,还要做礼物送给大户人家。
这一句话说出去,就够对方喝一壶的了。
韩村长连忙让他们称谢。
有纪县令发话,肯定没问题的。
周家六口显然知道纪大人的名声,连连感谢。
纪楚看向那周家长子,又道:“你家的祸事也并非因你而成,万不可因此自责。”
“虽断了腿,却也是家中男子,打起精神俩,家里依靠你们几个。”
那周家长子缓缓抬头,眼中已然又有泪花。
纪楚来得快,走得也快。
衙门还有沾桥县的差役等着回信啊。
突然的这件事,让衙门上下都在忙碌,单默契瞒过吃酒的四个外县差役。
只让他们在衙门小房中吃酒,肯定不同他们说任何事。
所以他们再拜见纪县令的时候,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
纪楚把信件送到他们手中,还道:“要不然歇息一晚再回。”
这四个人赶紧摆手:“王县令还等着我们呢。”
按照他们来看。
王县令是纪大人上级,那边发话,这边肯定照做,所以回去的时候,步伐还快了些。
等到当天夜里,四个人终于回到沾桥县,立刻把沾了酒气的书信送到衙门。
沾桥县衙门内宅,王县令正躺在小妾怀里吃点心,听到纪县令回信后,笑道:“这样快?看来是个懂事的。”
等王县令打开满是酒气的信件,再把那四个人喊过来,气不打一处来。
信里竟然说沾桥县到安丘县做工是正常的事,还让王大人不要介意。
总结下来就是,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要紧的。
这?
这还不要紧?!
走了一百多户,田地谁来种?
而且沾桥县不少蠢货还在蠢蠢欲动,下面都拦了好几家,甚至还有佃户准备在夏收之后搬家的。
这事要传出去,上县的人跑下县去,不是打他的脸吗。
今年年底,是他在曲夏州最后一年任期,若出了岔子,那就完了。
县官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他今年可是大考年。
眼看州城那边换了长官之后,越管越严,绝对不能出差错。
“纪楚。”王县令咬牙,“一个小小的举人,侥幸当了个从七品的官,真以为自己厉害了。”
正想着,其中一个醉酒的差役在怀里又摸出一个东西:“大,大人,这是第二封信,也是纪县令给的。”
第二封?!
你这会才拿过来?
这信拆开一看,还是纪楚的笔迹。
只有四个大字。
疯牛冤案。
这让王县令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冤案并不少见。
但疯牛冤案,只有周家村那一个。
威胁。
纪楚在威胁他。
明摆着的冤假错案。
如果自己敢把百姓迁徙的事说出去,那这个冤案也会捅出去。
人证物证,都在安丘县,他想做什么也做不成。
方才起的报复心,此刻又压了下去。
算了,大考之年,不能节外生枝。
无非是一些卑贱的农户,何必多事。
王县令吸口气,把这事压在心底,等他过了大考,来年升迁,再跟纪楚算这个账。
就是不知道他后台到底是谁。
如此厉害的人物,难道是谁的学生?
王县令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不管了,内里如何不重要,面子光鲜即可。
就跟他治下的沾桥县一样,顶着上县的名头,百姓们却过得苦不堪言。
不过那四个醉酒的差役被他命人狠狠责打。
管不了纪楚,还打不了你们?
让你们是去办差的,吃什么酒!
一人四十仗,打得皮开肉绽才算行!
上午被安丘县老婆婆打的满头包。
晚上被沾桥县县令打去了半条命,还丢了衙门的差事。
他们都想去安丘县讨生活了!
至少那隔壁的差役不会非打则骂。
此刻的安丘县,纪楚看着一桩桩罪证,叹口气道:“把他们编入户籍档案吧。”
“做得隐蔽些,先并入亲戚家中,有了房子之后再做分家。”
这样就能较为合理。
“不过这些事要做得低调,不能大肆宣扬,更不能大张旗鼓做。”纪楚再次吩咐。
纪楚干脆说的更明白:“让他们该做工做工,该住下住下,先不提登记名册的事。”
谢主簿被吩咐做“假账”,还有点不适应。
但他们知道,这假账为何而做。
意思就是,明面上不记户籍,实际上衙门有登记就好,让新来的百姓若出事闹事有人可查。
也不赶他们走,该做工做工,该种地种地。
三年五载之后,自然而然就是安丘县的人了。
“王大人真的不会找麻烦吗。”谢主簿问道。
纪楚摇头:“放心,他不敢。”
小人都是胆怯的,就是因为胆怯,所以才会色厉内荏。
看着凶神恶煞,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为了前途,为了官声,为了名头,总之想要的东西极多,便会畏首畏尾。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说的就是这个了。
拿着这个罪证,迁徙个二三百户,对方都不会翻脸。
毕竟对方可是上县,开国初期,就有七千到一万户人家。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按正常来说,肯定在万户以上。
再说,有这些罪证,就能保证王县令不敢找事。
没办法,谁让对方小辫子太多,一抓一个准。
至于什么三年大考之年。
纪楚就是知道对方大考,所以有恃无恐啊,有本事就说出去。
谢主簿默默记下,旁边的李师爷,纪振再次感受到纪县令的“可怕”的性格。
真不要跟他当对手。
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投奔到周韩村的众人,心里忐忑了好几日。
但自从那日县令大人来了之后,只派了些人记下各家冤案,再详细登记各家情况,之后就没事了。
不赶他们走吗?
就让他们在周韩村住下?
甚至出去做工,也是没人驱逐的。
沾桥县的差役同样没出现过。
刚开始几日,大家还有些忐忑不安,生怕两位县令达成共识,让他们回家。
等着等着,心里总算安定些。
就连有户勤快的人家,攒了些钱开始盖房子了,县里下来巡逻的差役只当没看到。
韩村长长舒口气,大手一挥:“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的。”
就说纪大人会管的!
这个插曲也不算了结,按照纪楚推测,等到夏收之后,还有一批佃户会来投奔。
不过那就是夏收之后的事了,更不是什么难题。
他手握那么多利器,根本不会惧怕。
纪楚把罪证收到书房当中,再次看起罗玉村制糖作坊的账目。
全都是娘子乐薇记下的,往来支出,进账出账,都有名目。
蜂蜜一批批送过来,送到作坊里制成糖,也跟州城那边的货商联系好了,他们吃得下如今的产量。
乐薇还让人送了样品过去,三种口味都很受欢迎。
在纪楚处理百姓迁徙的事时,陶乐薇飞速成长,按她的话说,在相公身边耳濡目染,也该学到不少。
她现在识字不少,已经能自己看书,经营作坊之余,也会从书架上取书去看,能学到不少东西。
纪楚越看越放心。
如果说周韩村那边是闹心焦心。
罗玉村则是稳定的发展。
平稳到看见他们账目,都知道这个村子井然有序,勃勃生机。
这就是好事。
能安安稳稳地发展,便是最好的事了。
今年蜂农蜂箱规划得当,本地十六万亩麦田,五万亩油菜田,两万亩其他农作物。
按照不同种类,蜂箱的密度也不同。
比如麦田,差不多要五亩地,才能养成一箱蜂。
油菜田则不同,一到两亩地,就可以放置一个蜂箱了。
也因规划的合理,各家蜂农矛盾比较少,再加上大家都学过,今年蜂蜜产量非常可观。
按照一箱蜂,差不多能产二十到三十斤来说,今年安丘县的春季蜂蜜产量,足足有一百七十一万斤。
别看其中油菜占比较少,却贡献了大半。
纪楚选油菜做推广,也想过蜂蜜的产量,但说到底只是油菜的附带产品。
没想到一点点推进,这个附带产品,收益竟然如此之高。
本地小孩看到蜂蜜不馋,果然是有原因的。
谁家还吃不起蜂蜜了?
等这些制糖卖出去,除去各项成本税收,竟然有近五千两的收入。
这可是纯收益。
可他并非商贾,不能只看纯收入,眼看各个环节上,有多少人因此受益。
先是蜂农,一箱蜂蜜的价格差不多是三钱银子,三箱以上,家里收入就不少了。
而且今年就算投入了成本制作了蜂箱,等明年就不必再做,是净利润。
此般利好不用多讲。
再是中间的工人,制糖作坊各项活计的女工们,以及负责长短运输的男工们。
每人每日按照工种不同,能得十文到五十文不等。
整个罗玉村,无人不因此受益。
也正因如此,罗玉村能去私塾的孩子也更多,家里大大小小孩童,都能去听课。
最后再看这近五千两的收入。
自然是买水车的银钱。
到时候各个村里,都能分一些,以后浇水灌溉,能省不知多少力气。
跟隔壁县打完交道,再看自家县,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神清气爽啊。
这制糖的买卖,真让他们做起来了。
纪楚心情一好,又写信给传说中的匠人蔡先生,告诉他自己马上就攒够银子,让他务必把水车备好。
两人如今的信件有来有回。
主要是纪楚确实有新奇的点子,那蔡先生不得不回。
几封信下来,颇有些笔友的感觉。
陶乐薇进到书房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就是想问问,那制糖作坊的差事可有疏漏,她好尽快补上。
纪楚笑着道:“怎么会有,便是我来做,也就这样了。”
这自然是极好的夸赞,陶乐薇都有些雀跃,开心道:“那就好,我一定尽快完成。”
陶乐薇说做就做,以后几乎日日都在制糖作坊待到很久。
主要是时间紧张。
那么多糖需要赶制,需要的人手极多,而且只能赶在这个时间做,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割麦子了。
到时候多数人肯定选择去收割麦子,制糖则会耽搁。
这一耽搁,估计连买水车的时间都会错过,所以要抓紧才成。
罗玉村众人商议过后,又从隔壁村子请了不少会制糖的妇人,还招了不少短工,赶在夏收前全部制作好。
能来赚钱,大家自然愿意。
这制糖的生意,惠及的大家更多了。
不过这期间,许多人都讨论着,等到麦子收完,他们一定要好好歇歇。
有粮有银子,大家都能松口气了。
本地人笑呵呵讨论自家要买什么新物件,还想买几件不实用却漂亮的挂画。
不止如此,甚至有人说,要不然带着银子去州城逛逛,他们还没去过呢。
这下有钱了,去开开眼界啊。
前来做帮工的外地短工无比艳羡。
如不是衣食充足了,谁会想这些额外的事,根本不会有闲心的。
再看她们讨论最近太忙,准备杀个鸡鸭给家里人补补,还有她们在作坊做事,家里男人做饭终于有进步了等等。
如果他们也是安丘县的人就好了。
或者说,要是纪县令是他们县的县令就好了。
后面这个念头不敢说出来,否则本地人肯定怒目而视。
那要不然他们努努力?
留在安丘县?
也投奔个亲戚什么的,似乎是个方向。
“来喝绿豆汤了。”陶乐薇笑着道,“天气热,解解暑气。”
“放糖吗?”李娘子顺口问道。
作坊众人齐声大声道:“不要!”
她们真的吃够了啊!
这次就连短工们也在一起喊。
刚来的时候还新奇,现在她们也吃够了啊。
众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吃糖吃到够,谁敢信呢。
制糖作坊笑闹着做事,纪楚终于收到蔡先生回信。
“做好了,可以取了。”
纪楚直接站起来。
说好的秋天做好呢?
怎么还提前了两三月?
他们安丘县的水利也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