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厂长风波(1)
晚上,熄了灯,马小芹和丈夫躺在一个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丈夫刺猬似的头发,漫不经心打着哈欠道:“张镐,你说怪不怪,晚上你给我们送瓜子和胡豆的时候看见了吧,小夏妈那么个大美人,说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谁信呢。而且她们家怪讲究的,你见过乡下人串门要换拖鞋进门的吗?我和毛嫂进她们家前还得换拖鞋,这生活习惯一看就是城里人,咱们家现在进门换鞋的规矩,也是搬到城里快十年才渐渐入乡随俗,你爹到现在还经常忘记换鞋,穿着外头的鞋子咔哒咔哒进屋在地板上踩出一串脚印。唉,死猪,别瞌睡呀,怎么没聊两句你就要睡了?”
张镐惯例脑袋沾上枕头没几秒就要睡着,闷着声音道:“你喜欢隔壁的人都快喜欢到骨头缝里去了,这会儿又说人家怪,我看你才怪。”
打了个挺,转了身,要妻子给他把脑后的头发也捋捋。马小芹给人捋脑袋像捋小猫似的,张镐忙碌了一天,马小芹的手就是神医圣手,一捋一捋能将他身上的疲惫和浮躁全都捋没了。
马小芹拧了一下丈夫皮糙肉厚的屁股,叱道:“你胳膊肘往外拐啊?说我怪。”
张镐翻身吓唬马小芹道:“睡不睡?不睡就开整,我看你是大晚上欠收拾了。”
马小芹立马老实了。
不过她还是睡不着,丈夫好像已经睡着了,身边起了轻微的鼾声。
马小芹知道他这种状态就是快睡沉了,但他还能听见自己说话,便挨着他小声咕哝:“今儿星期五了,你猜那人今天会不会又往小郭那里去?马上快十点,不知小夏妈她们睡没睡,交代过她们了,听见声响不必惊慌。你说这小郭也是,年纪轻轻怎么能做这种事儿?他们厂长有家有户的,她怎么能干这种破坏人家庭的事儿?”
张镐迷迷糊糊地说:“谁叫郭暮云长得漂亮,长相漂亮的单身寡妇,落在卑鄙又有权势的男人眼里就是欠操。郭暮云刚进厂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会儿更年轻、更漂亮,积极上进人勤快,可光勤快有什么用?势单力薄,食品厂什么好处都落不到她头上。那会儿你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她有一个儿子和咱们老二差不多大,眼睛就跟粘了胶水一样粘在我们老二身上,那个月郭暮云刚发了工资,就给老二买了半斤的水果糖。你说她一个寡妇有什么指望,所有的指望不都全在孩子身上?哪里真狠下心把孩子丢在乡下,多半是公婆怕她带着孩子改嫁,死活拢着孩子不给她罢了。”
马小芹顿悟地道:“怎么以前你从来不说这些?我还以为小郭真是个狠心的人,一个女人怎么狠到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要?”
张镐心里想:我敢说吗我,平时你和毛嫂在背后说了人家郭暮云那么多坏话,我敢帮郭暮云说话吗?一张嘴恐怕就要被你们打到郭暮云的阵营去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和一个漂亮寡妇搅和到一起去,到时候这事儿根本说不清。
马小芹叹气说:“总有一天这事儿要捅出来的,你说小郭到时候怎么整?人家厂长老婆要是不肯放过她,她在整个青市的名声都要臭。我听毛嫂说,她们厂长老婆娘家势力挺大,朱厂长全是仗着老丈人的势,才在食品厂干到一把手位置。郭暮云到时候可得被这夫妻俩整死,搁以前厂里女工勾搭厂长,还要安上一个破坏生产罪,要巡街示众被人吐唾沫,还要去扫厕所挑大粪。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受得了这些?”
张镐说:“你这一天天的操心真是操不够,白天替隔壁新搬来的琢磨,晚上又替郭暮云琢磨,我看你是真睡不着了,要不转过去,我伺候伺候你?”
马小芹白天呼啦啦骑了老半天的自行车,身子就跟院子里的自行车一样已经散架过一遍,可不想再散架第二次了,烦这事儿,哄声道:“睡吧?明天我得领着小夏她们上煤场买煤,还要领着她们去买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事儿都不轻巧。”
张镐嘀嘀咕咕:“你干嘛总找马小萍买煤?煤场又不是她马小萍开的,场里那么多职工,你找别人给你称煤。”
马小芹道:“别人又不跟我一样流着马家的血,马小萍嘴再碎都是我一个枝蔓上长出来的堂姐,每回买煤光送的碎煤渣都有小二*斤,平时烧几壶水绰绰有余了,省俭一些,留着整煤到冬天使。”
张镐没好气地说:“我瞧不上这二斤碎煤渣,马小萍就是个败家精蛄蛹货,上回她吃麦片中了台彩电,在你面前神气得瑟的样子你忘了?你驮着十五斤煤回家,气的一天没吃饭,不是挑这个的刺,就是挑那个的不是,儿子和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半声,我更惨,下了班,你扯着我的耳朵骂:张镐,这辈子我跟着你还能不能搞上一台电视?马小萍个蛄蛹精,每回你去煤场都是被蛄蛹的一肚子气,为了那几两碎煤,何必呢?咱想开点儿,不找她买煤了,找别人也是一样。”
马小芹咬牙发誓:“什么时候等咱们发家有钱了,我就再也不巴望那二斤碎煤渣了,现在,忍忍,买煤的时候受受气,冬天的时候咱们家的炉子就烧得更旺更暖和。”
回答马小芹的,是丈夫的鼾声。
他早就知道劝不动妻子,他这辈子挣再多的钱,马小芹这种持家有道的女人,都会想方设法从各种犄角旮旯给这个家省钱。张镐愿意给这样一心为家的女人当牛做马,马上月初要发工资了,上个月他升了采购部部长,加上这回决心戒烟,到年底总能给马小芹买件好料呢子大衣了吧?
大衣要丁香紫的,马小芹喜欢这种紫,把人衬得气质出挑,到时候让她穿去马小萍的面前买煤,搔首弄姿气死马小萍,张镐知道的,马小萍的丈夫绝不会给她买衣服,他的心只会用在外头的女人身上。
唉,马小萍,可怜又可气的女人,一张嘴要是少蛄蛹亲戚就好了,少得罪人,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
林夏青在新房的第一晚,睡得不沉,到新环境她总得让身体有个适应的过程。
九点就躺床上了,趴在床上背了一会儿政治书,又下床趿着拖鞋去厨房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生水。
家里烧水壶、杯子、碗统统没有,这让她想起了以前上小学那会儿,课间休息,同学们在教室走廊外的方形水槽那里排队接自来水喝的情形,以前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生水开水有什么喝什么。那时候没有面巾纸,作业本一撕,还拿来当揩屁股的草纸呢。
林夏青发现自己对生活质量是越来越没要求了,现在在租个城里的房子就把她美够呛。果然人要幸福,都得先把下限先拉低,乡下漏水的土坯房、医院狭窄的铁架病床,这些已经让她对生活别无所求,日子稍微像样一点,林夏青就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这样容易满足的心态,令她在八十年代的每一日都过得幸福且充实。
喝完水,拧上水龙头,林夏青一抬脖子就看见隔壁院子的铁门被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推开了。
林夏青心惊肉跳,隔壁不是寡妇么?这个点……男人……!
而后心里叮的一下,原来芹姐和毛嫂眉目含情地暗示今晚隔壁也许有热闹好看,指着是这种见不得光的鬼热闹。
那人压低帽檐,鬼鬼祟祟地进门,他个子高,不需要踮脚就能看见隔壁院墙里的情况,吓得林夏青赶紧闪身从玻璃窗前躲开,缩在厨房角落里,不敢吱声,生怕他进门的时候会瞧见自己。林夏青庆幸巷子里的路灯足够亮,自己刚刚摸进厨房的时候没开灯,不然男人一进门就能和她对上。
来人正是每周五雷打不动上郭暮云这儿报道的食品厂朱厂长。
朱厂长每回来办事儿都很低调,打扮成厂里车间工人的模样,戴灰蓝的车间布帽,脸被纱布口罩遮去大半,露出一双架着黑框眼镜的眼睛,在黑夜里摸寻郭暮云的身影。
朱厂长轻手轻脚推开主屋的大门,借着巷子里的灯光看见郭暮云一如往常那样在桌子上给自己晾了一杯茶水。
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水流声,郭暮云应该正在里头洗澡。
朱厂长捧着茶杯在梨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心头被那水声逗弄得燥热,便起身踱步前往卫生间。
没想到郭暮云将里头反锁了,朱厂长洗鸳鸯浴的心思被泼了冷水,隔着门小声冲里面喊:“暮云,你锁门干嘛呢?”
半天,郭暮云闷闷的声音才头里头飘出来:“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都十点半了。”
卫生间的门打开,带出来一阵充满皂香的水汽,郭暮云的脸色不是很好,她以为他不来了才洗的澡,结果他这会儿来了,她的澡就白洗了。
不过想起白天在厂里食堂发生的一事,郭暮云对朱厂长的脸色又稍稍霁开了一点儿。
朱厂长搂过她,闻着她颈子里的淡香,暧昧地说:“我这星期在喝中药调理,一会儿你试试那方子到底好不好使,我觉得这回肯定能把你弄舒服。”
郭暮云问:“你老婆给你找的中医开的药?”
朱厂长老实点头:“我这点劲儿平时全使在你身上了,到她那儿两三分钟对付事儿,女人四十如狼似虎,一看见她我就头疼,躲都躲不掉。”
郭暮云冷笑一声:“药也是你老婆熬的?你可真会捡现成的便宜。”
朱厂长在她颈子里嘬了一口,笑问道:“最后还不全都便宜了你?小妖精不认账,你才是那个最后得便宜的人。”
朱厂长把人压在客厅的梨木沙发上,郭暮云说:“去卧室,隔壁搬人进来人,以后你上我这来要更加小心,别被隔壁撞见了。”
朱厂长闷哼道:“厂办分房子的嫩瓜瓤子已经被我弄去车间了,怎么分的房子都不知道,你边上这两户我一心空着,方便我们俩天长地久地好,结果这蠢货一上任就闯祸,给我恼的真想当场剁了他。本来每回上你这儿我就心惊肉跳,他倒好,给我捅出这么大篓子,以后更得小心行事掩人耳目了。”
郭暮云给房间熄了灯,拉上窗帘,道:“行了,你赶紧脱裤子,本来每次一回也就几分钟的事,早点办完你早点走,我可不想被新邻居看见从我屋子里走出一个男人。”
郭暮云上身趴在床上,双腿跪在地上。
朱厂长肚子里的一团火刚烧起来,就扑哧一声彻底熄火,朱厂长气个半死,妈的,该死的中药,怎么一点儿都不管用?
郭暮云拧着脑袋回头嘲笑说:“你碰到庸医了,或者喝到了假药,这年头卖假中药的奸商越来越多了,你别瞎喝了,伤了肝伤了肾,回头连这两分钟都没了,不上算。”
朱厂长怒发冲冠,真想甩给老婆两个大耳光,蠢娘们天天给他熬比老鼠屎还难喝的屎汤,结果屁都不管用,明天她再给自己端中药过来,朱厂长要当场给她把碗砸碎,让她别妄想了。对着郭暮云这样如珠似玉的女人他都快硬不起来了,对着一个身材走样的肥婆,他能来什么兴致?
郭暮云往腿上套裤子,跟朱厂长商量说:“我在厂里没什么朋友,你知道我为什么交不到朋友的,你得补偿我。白天我在食堂吃饭,新招的月饼女工跑来和我坐一桌一起吃饭,结果交餐盘的时候,我车间那几个讨人厌的直接把人的餐盘给撞的摔在地上。新女工叫郭霞,和我一个姓,挺有缘分的,她婆婆得了肠癌,动手术家里欠了好多钱,男人又有肝病劳累不得,孩子才一岁,平时就放在厂里的托儿所,小郭急的已经彻底回了奶,孩子只能喝奶粉和炼乳。你去和工会的领导说,下个月开始,厂里给郭霞发补助。”
朱厂长道:“姑奶奶,你还没伤心够呢?从前帮的那几个,哪个不是一开始和你好,后来又渐渐变成别人队伍里的狗,了不得还要反咬你一口,你不怕再上演一出东郭先生的故事啊?”
郭暮云心意已定,帮不帮的,成年人人心难测,她是舍不得孩子吃苦,小郭的孩子才一岁就没奶喝了,她儿子一岁半才断奶呢。郭暮云又想儿子了,坐在床边对着天上的月光幻想时间快快过,早点到过年,她早点儿回乡下见到儿子。
她又接着抱怨:“能不能让后勤的赵姐别再给我发计生用品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寡妇,偏偏她要当众报我的名字,给我塞避孕套。我知道我是在做没脸的事,但我在厂里这么被针对,真的不好受。”
朱厂长只好搂着佳人安慰道:“你就是太优秀了,优秀的人都容易遭人嫉妒。你不仅优秀,还漂亮,更遭人恨了,别和她们那群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见识。除了那个郭霞,你还想我怎么补偿?听说深市特区那边在弄一个中外合资的食品加工厂,我派你去学习见世面怎么样?”
突然,院子的大门被什么人一脚踹开,哐当好大一声动静。
朱厂长和郭暮云都被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一群人乌泱泱地从门外涌进来,打着手电筒,快把院子照成白天。
主屋的门也被踹开,这次踹门的声音让朱厂长听出了一丝死亡之音,他觉得这种踹门的声音,从他第一回上郭暮云这儿开始,就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听到过不下千回。
来这里迟早有一天是个死,但是不来这里,朱厂长又觉得自己会被下身的火烧死,怎么都是个死,朱厂长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咣当——这回是卧室的门被踹开了。
朱厂长闭目聆听着命运中的靡靡之音。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
门被踹开之后,本应该在苟延残喘地再摇曳几下,但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那阵可怜的吱吱声,朱厂长没机会听到木门持续挣扎的声音了。
“朱厂长,您这就快活完了?就等着您办完事儿好跟我们走一趟呢。”
带头说话的小伙子,正是被朱厂长从厂办分派房子贬去一线车间的刘干事。
他身后给厂里发计生用品的赵姐,把手电筒照在床头柜上灌了浆的避孕套上,冷笑道:“小郭,我平时当众给你发避孕套,是提点你做人要检点,没想到给你发的计生用品,你是这般物尽其用。你一个寡妇啊,和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搅和到一起,你想过你的前途吗?亏你也是当妈的,你孩子在乡下要是知道你在城里这样给人做小,村子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朱厂长看着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孔,这些下属平时在他脚边狗一样听话的,如今反了天了,各个拿他当死刑犯看待。
朱厂长强弩之末,逞威风道:“你们敢造一厂之长的反!”
刘干事干脆连尊称都不叫了,连名带姓地叫唤道:“朱崇川,你还在这儿做梦呢?厂里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你一个靠老婆发家的男人,忘恩负义做出这种伤风败德的事,你觉得是谁发了狠地要收拾你?举报信是谁写的,你心里没数?”
朱厂长瞠大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赵双芬?她个贱人,是她害了老子!”
赵双芬就是朱厂长的老婆。
刘干事往地上啐口痰,鄙夷道:“朱崇川,上门女婿这碗饭你吃到头了,平时瞎神气什么,你和你的姘头今天晚上不死也得扒层皮!赵老书记说了,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不关他们赵家的事,要求厂里这回严格公事公办。朱崇川,大罗神仙都难保你了,你最好识相一点儿,少动没必要的歪脑筋。”
郭暮云被厂里的一群女工扑上来押走。
朱厂长是后面被请走的。
那群人在路上就开始对郭暮云拳打脚踢,朱厂长听见郭暮云在队伍前头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林夏青和乔春锦听到动静,跑出来看,隔壁这阵仗太吓人了,乔春锦小声对女儿说:怎么跟往前十几年那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捉人批斗,捉人就捉人,怎么还对郭暮云的家里又砸又抢?这里头有人浑水摸鱼,鸡鸣狗盗,趁机顺走了郭暮云家里不少值钱的东西。
朱厂长被人挟持推搡着往前走,见隔壁有人推门出来,情急之下大有托孤之意,张嘴朝林夏青和乔春锦大喊:“等郭暮云被放回来了,你们帮帮她,啊?她是个好人,除了跟了我,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林夏青没想到自己搬进这院子第一天,隔壁就出了这么大的热闹,有点儿没消化过来冲自己喊话的狼狈中年男人是谁,郭暮云的情人?晚上悄悄推开郭暮云家院门,差点儿和自己对上眼的那个戴帽子男人?
马小芹和毛嫂也听到动静出来了,听见队伍里郭暮云渐行渐远的痛苦哀叫,神天菩萨地向天祷告:“老天,这帮人疯了吧?别是今晚就要了小郭的命!”
毛嫂捂着心口说:“我就知道有一天会这样,但这天真发生了,我又心头乱跳不踏实,不能亲眼看着小郭去送死。朱崇川管不好自己身下那杆枪,擦枪走火他没事,小郭只怕要陪着他去掉半条命。”
马小芹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能救郭暮云,她急中生智道:“毛嫂,你是食品厂的,赶紧跟去看看。”
毛嫂拼命点头,也顾不得换不换衣服了,套上鞋立马追上队伍。
毛嫂这一去,天亮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还搀着半人半鬼满身伤痕的郭暮云。
马小芹几乎一夜没睡,一颗心全部悬在耳朵上,听到外面有铁门推动的声音,连忙匍在玻璃窗上往外张望,果然是郭暮云回来了。
马小芹一拉开房门,在清晨的薄雾中,一张脸碰上隔壁两张脸,和同样摸出房门的林夏青乔春锦互相点点头,“你们也一宿没睡吧?”
林夏青从乡下背出来的酒精棉和紫药水派上了用场,这院子里的几个女人为了救一个失足寡妇,牢牢拧成了一股绳,齐心协力把郭暮云扶进了屋。
经历一整晚的非人折磨,郭暮云被打得皮开肉绽,恨她的、不恨她的女人都往她身上抡拳头,仿佛今晚和她搅和到一张床上的人,不是朱厂长,而是她们的丈夫。
郭暮云疼的半死,看见摆在客厅斗柜上儿子在动物园骑老虎的相框也被人砸碎了,捧起满是玻璃渣的相片,搂在怀里疯子一样地哭。
这画面当妈的都看不得,马小芹尤其看不得,眼泪跟着哗哗地流,心疼地说:“小郭,走错了路,咱们改了就好了。你疼孩子,朱崇川的老婆也给他生了孩子,你为了你的孩子在城里能有套房子,就伤害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做不道德。做错了就要立正挨打,你改了就好好过日子,别再跟朱崇川这样的有妇之夫搅和到一起,以后我们几个就是你的姐妹,在这里你有什么难处,我们都会帮着你。”
郭暮云突然诡异地露出一个凄怆笑容,好像精神真的失常了,嬉笑怒骂道:“吃人的世道,美貌、才华、寡妇、优秀、嫉妒、恶意……哈哈,都冲着我?”
毛嫂听得背后发凉,她知道郭暮云没疯,郭暮云说的这些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其实都是真的。
毛嫂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末,也是这样快到厂里做月饼的时节,厂里新招了一批女工,那一批女工里有一个长相极其美丽的年轻姑娘。
别人一上午敲七八铁盘月饼,要强的年轻姑娘上工第一天上午,就敲出了十二盘整齐又好卖相的月饼。车间主任巡逻的时候夸了姑娘一句,其他女工开始脸色不善地暗暗嫉妒姑娘。
姑娘除了敲月饼手艺娴熟,还写得了一手好文章,给厂里内刊邮箱投稿件,几乎篇篇都能入选,厂里的领导把她从车间调去宣传科,从此她从一个一线车间的流水线女工,蜕变成宣传科的文字工作者。
再然后,别人知道了姑娘其实是个年轻的寡妇,便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甚至用这伤口去嘲笑她、诋毁她,说她的宣传科干事是陪厂里领导睡出来的。
姑娘咬着牙,自请下放车间,重新做回她的流水线女工。
她的文章后来不再投给厂里内刊了,她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将自己的名字刊登在了全国性的文学杂志上,那些当初说她靠陪睡睡出宣传科干事的人全部闭了嘴,毕竟她们不能再造谣她一个食品厂做月饼的底层女工睡了文联主席,而将文章登上赫赫有名的文学杂志。
可是后来,她出了名,日子没有变得更好,相反,现实生活中嫉妒她的人更多了,她在厂里的日子也更难过了,处处受到排挤和针对。
甚至一语成谶,在某一次厂里组织的饭局上,她失足成了厂里领导的情妇。
原本独立自强凌寒盛放的姑娘迅速枯萎了,心理日渐问题严重,她变得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从此在文学杂志界昙花一现后彻底销声匿迹。
这个优秀要强的姑娘就是郭暮云。
人们嫉妒她、诋毁她,就因为她是寡妇,人们欺负她背后没有男人做靠山,她的优秀、她的美丽、她的自强全都成了她的罪过。
毛嫂有点愧疚,当初她也曾道听途说,嫉妒、诋毁过郭暮云,她见过郭暮云初进厂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看到她半疯半癫的悲惨模样,两相对比,心里真是不好受。
毛嫂搀起郭暮云,劝慰道:“小郭,不破不立,你还年轻才三十岁,正是人生刚开始的年纪。朱崇川这王八蛋,害了他老婆也害了你,当初他瞧上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掐准了你一个寡妇没地方谋生,要想在城里把日子过下去,就只能从了他。今晚那帮人审你的时候,孰是孰非我心里清楚,那里头私货太多,一帮跳梁小丑就差把嫉妒和野心全部写在脸上了。你也是个命苦的,你男人和朱崇川,一个自己死了,一个拖着你死,都是你命里避不开的劫,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劫你蹚过去就好了。”
郭暮云扑进毛嫂的怀里恸哭:“早知到来这人间一遭是这样,我不来也罢……”
毛嫂拍着她的背,只能温柔地安慰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伤心哭一场,什么就都好了……”
第42章 厂长风波(2)
林夏青离开郭暮云家的时候,看见郭暮云房间写字台上立着的一排《声潮》杂志。
那是文学界很小有地位的一刊杂志,每年在那上头都有许多文学新人崭露头角,从《声潮》起家,再走向茅奖这样文学界重磅奖项,最后成为为千家万户所知的著名作家,《声潮》在文学界的地位,可谓茅奖摇篮一样的存在。
郭暮云人和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被酷刑摧毁,但她的精神却好像重新从绝望之地发了一簇新芽出来。
她把自己珍藏在写字台上一排《声潮》捧给林夏青,似乎有点害怕林夏青芥蒂自己身份不清不白,递书时声音很小很卑微:“你要看吗?不是最新的刊次,这些是好几年前出的了。我听毛嫂和芹姐说你正在复读学校复读,平时可以看点儿上面的短篇小说,对提升语文卷面分大有益处。”
林夏青心里没有看不起一个寡妇,也没有瞧不上一个迫于男权霸凌之下的失足情妇,她对郭暮云的态度是淡淡的,这院子里的所有人生活忙忙碌碌都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别人成双成对地讨饭,郭暮云为了孩子,单枪匹马地进城讨饭,林夏青甚至心底要高看她一眼。
林夏青捧过杂志,作为交换,下意识地询问郭暮云:“一会儿我们要跟芹姐去煤场买煤,你这样子估计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了,需不需要我们帮你也驮点煤回来?”
郭暮云摇了摇头道:“我上星期刚买过煤,够用一阵了,不过有样东西,我确实需要麻烦你们帮我买点儿回来,我这腿已经被他们用镐头砸的不中用了,实在出不了远门。”
林夏青问道:“什么东西?”
郭暮云神色为难地盯着林夏青不说话。
林夏青心里猜测,那东西定是不好买的,不然郭暮云不会这般吞吞吐吐。
“你说吧,只要我能买到,我一定给你办好。”林夏青希望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郭暮云总不会叫自己想办法给她弄一柄枪回来,她要去毙了昨晚那些侮辱她的人吧?
郭暮云咬咬下嘴唇,道:“麻烦你们一会儿出门给我买些金银纸和一对儿拜祭用的红烛。”
芹姐惊讶道:“小郭,你这是……?”
郭暮云脸上露出一个凄怆的笑,“我等不到今年的中元节了,我想今晚就给我家那口子烧纸。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他,现在朱崇川马上要移交公安办案,我大仇得报,该给我当家的一个交待。我要告诉他,以后就算在厂里天天挑大粪扫厕所,我郭暮云都不会觉得低人一头,我要他在下面保佑朱崇川这回落个重判,被送去刑场枪毙,这辈子再也回不到食品厂兴风作浪。”
众人默然了好半会儿,芹姐和毛嫂互相对望一眼,才晓得这些年郭暮云对朱崇川有多恨之入骨。她要不了朱崇川的命,就让地下的鬼去索朱崇川的命。
***
煤场离食品厂家属院差不多二里地,张镐的自行车今天借了人,马小芹和林夏青娘俩仨人就只剩一辆自行车,所以三人去煤场就用最原始的11路公交前往。
大约从家属院出发了有十一二分钟,马小芹指着不远处一块靠海位置的山头,为乔春锦介绍道:“就是那儿了,毛嫂和我种菜的秘密基地,附近一个部队闲置的荒地。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山脚是海,平时可以下蟹笼,这季节的螃蟹肥度一般,适合裹面糊油炸着吃,天气再冷点儿,花盖蟹就顶盖肥了,到时候我领你们上那儿捕螃蟹。山上的东西可就多了,春天上那儿掰香椿、野蕨菜,夏天有八月炸,秋天打板栗,冬天有松果,捡回家炒松子儿。我和毛嫂在那种了一些菜,平时隔三差五骑自行车上那打理。”
乔春锦被马小芹说的心猿意马,昨天毛嫂塞给了她好些蔬菜的种子,马上到播种白菜和萝卜的季节,乔春锦打算上那儿种点白菜萝卜,今年冬天家里就有吃不完的蔬菜了,不必另外花钱去市场上买。
马小芹推着自行车,突然问道:“小夏妈,你会种地吗?”毕竟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乡下人,马小芹见过那么多城里女人,都没见过哪个女人比乔春锦还漂亮的。
她挺好奇乔春锦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什么样的男人有这种福气和这样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睡一个被窝造娃娃,小夏生得多好啊,从小夏的长相来看,她应该既像爹又像妈,由此推断,乔春锦的男人定然也是长得不差,一对儿叫人移不开眼的煌煌壁人,这样好看的男女应该积极多造娃,以后满大街就都是俊男靓女,多好哇!
马小芹又感慨,可惜现在计划生育了不让多生娃了,就连自家老二,也是因为大哥因公牺牲,长子名义上过继给了大哥,老二这才得以生下来,不然她和丈夫的工作都得保不住。
乔春锦扑哧笑道:“芹姐,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就长得那么寸,不像是会种地的?”
马小芹嘿嘿笑说:“你呀,长得跟城里的官太太似的,一点儿不像跟那些脏活累活沾什么边儿,种地这种事,应该是我跟毛嫂这样的女人在行。你瞅瞅你那小胳膊小细腰,说要下地,家里男人哪舍得啊?”
马小芹嘴快,虽然她挺好奇小夏爹究竟什么身份,但她这会儿还真不是有意打听人家的家事,只是单纯嘴快,夸赞乔春锦长得漂亮精细,属于那种男人见了就舍不得她干活的天生好命。
女人长成这样,还干什么活呢?往那儿一站,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巴头巴脑地抢着给她干活。
乔春锦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掩饰自己没有男人的事实,既然已经成了邻居,人家迟早会知道的,便大大方方告诉马小芹:“我男人二十年前去了新疆,这么多年再也没回来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也许死了吧,他活着如果不回家,那他还不如死了,乔春锦在心里说。
马小芹问道:“那你怎么不上新疆去找他呢?新疆说大也不大,用心找找,总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一家子哪有长久分离的道理。”
乔春锦笑得更尴尬了。
当初她是起过心思去找的,她生下孩子身子恢复好,在家里成天受后婆婆的气,起过心思想抱着孩子去新疆找丈夫,但后婆婆劝她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因为林书山当初决意去新疆工作,是收到了一封来自新疆的信的驱使。
写信的是个女人,一个林书山当年求而不得的女人。那女人随军远嫁过得并不幸福,冰天雪地从阿勒泰的邮局寄出一封信,她只是单纯告诉林书山一句她嫁错了人,婚后过得并不幸福,林书山就急成了疯狗,找人东拼西凑凑出上新疆的路费,抛妻弃女坐上了远赴新疆的火车。
这些事情乔春锦当时是不知道的,都是后来后婆婆王爱仙数落她时从牙缝里抖出来的真相。
乔春锦觉得林书山真是个骗子,既然他当初心里有人,为什么又要娶自己?难道自己在他林书山那儿只是一个荒唐的替代品?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就算她父母双亡,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但十里八乡垂涎她姿色的男人,还是排着长队在她叔叔家门前求娶的。
知道林书山当年去新疆的真相后,乔春锦就再也没动过心思去新疆找人,甚至林书山这些年是死是活,乔春锦都不再关心了。乔春锦只怨自己的命飘如浮萍,这一生被父母抛弃、被丈夫抛弃,是个谁也不要的贱命,唯一疼爱她的养父母,收养她不过三年,就在饥荒年代相继离世,好在她为自己生了个伴儿,女儿可以与她一起相依为命,这世上或许只有自己生的骨肉不会背叛自己。
林夏青替母亲回答马小芹,“找他干嘛?爱上哪凉快哪凉快去。活着,有心早就自己回来了,要是死在外头,也是他活该,当初不要妻不要女的,这是他的报应。”
乔春锦有些讶异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从前女儿可是一提起父亲就偷偷抹眼泪的,女儿羡慕别人有爹,但懂事的她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要爹,乔春锦怀疑女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然女儿怎么会对林书山敌意这么大?
这些年,乔春锦一直将孩子保护的很好,大人的是非从不在小孩儿面前多嘴,手无寸铁的孩子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做什么呢?徒惹孩子伤心罢了。
既然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让孩子在一个编织的母慈父爱童话中长大。就像她这些年一直遭受后婆婆的磋磨,但她从来不在小姑子面前议论这些是非长短,她知道这些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没什么好处,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心里藏着太多荆棘,那一根根刺扎的人太苦了。既然人这一生有那么多的苦要吃,那么为什么要急于在童年,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背负那么多?对一个纯真的孩子翻来覆去地诉苦,无非是成年人残酷又残忍的泄愤手段罢了,这对孩子来说,太不公平了。
乔春锦心底的善良是有坚守的,她的善良也得到了回报,女儿和小姑子在她的细心呵护下,如今都聘婷袅娜可当一面。
林夏青拉起母亲的手,向她传递力量,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她不会认的,她用手心的温暖告诉母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你生的孩子被你养护的很好,她永远不会背叛你。
马小芹看出来这又是一本难念的家经,洪亮笑了两嗓子,笑声驱走仨人头顶上的阴霾,道:“煤场就在前面,你们没有城里户口没有购煤证,一会儿跟紧我,我带你们找我亲戚办事儿。”
煤场里到处是一堆堆黑黢黢的小煤山,还没到冬季的买煤高峰时节,眼下也不是常规的休息日,来买煤的人寥寥可数。
马小芹熟门熟路去找堂姐马小萍,结果人不在办公室坐着,一个管马小萍叫师父的女孩子跟马小芹说,马小萍这几天腰痛,每天早上都要在家拿艾草熏过一遍腰再来煤场,估计这会儿人还在路上。
果不其然,马小芹领着林夏青她们在马小萍的办公室坐了没多久,就听到马小萍把自行车停去车棚的声音。
马小芹对堂姐从来又爱又恨,听人说马小萍这几天腰疼,又替人急上了,马小萍刚拎着布包踏进办公室,马小芹就冲人道:“姐,你腰疼?要不今天你下了班,上我家,我拿热鸡蛋给你滚滚?”
马小萍苦不堪言道:“都是那台电视惹的祸,小芹,我跟你说,家里有了电视真遭罪啊,我家成公区放映室了,每天晚上不熬到九点多,那帮人根本不肯散!我还得给人一壶一壶地烧开水,哪天我想歇歇,吃了晚饭早早闭门闭户,外头还有人一边砸门一边骂:马小萍,你个小气鬼,家里有电视都不让大家伙儿看,你这是和人民为敌,搁过去要被抓去菜市场当众批斗。老天爷,我陪着那帮邻居没日没夜地熬,下了班回到家根本歇不了,每天陪人看电视干坐到九点多,他们散了我还得收拾家里,洗洗扫扫,每天十一二点才消停,腰都熬废了。你姐夫埋怨死我了,说我中了一台电视,都把家里弄成了公共厕所,人进人出的闹哄哄又臭烘烘的,本来你姐夫平时就不怎么着家,这下更往外头的狐狸精那里去了。”
马小芹没想到人人眼热的电*视机会给家里带来这么多的烦恼,看来什么东西,都有好的一面跟坏的一面。
马小芹突然对电视机的渴望没有那么热烈了,自己家里还有明年要高考的高中生,要是家里装了电视,那不得了,老大张家明明年要是考出个鸭蛋,她找谁说理去?
张镐说前几天在路上碰见了堂姐夫,那会儿姐夫的手上挎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张镐见了他们,吓得一激灵,自行车都没骑稳差点儿栽个跟头,一双腿库哧库哧疯狂踩踏板,老鼠见了猫似的,生怕那对狗男女瞧见自己。
回到家,捂着心口跟马小芹说,今天总算抓了个现形,都说堂姐夫不着家,原来真是外面养了个姘头。
马小芹决意不再给堂姐雪上加霜了,当初堂姐嫁进城里,村里的姑娘们人人艳羡不已,现如今这过得什么日子,公婆一死,没人管着堂姐夫,堂姐每日干上火,所以脾气才越来越坏。
堂姐当初嫁进城里处处都有优越感,马小芹要强上进,领着全家进城讨生活时没有城里户口,堂姐经常拿着那个红卡片供应粮到马小芹面前炫耀城里户口多值钱,马小芹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她知道堂姐本性不坏,只是一张嘴不饶人罢了,自己有什么难处,堂姐忙是照帮的,只不过自己要在她那儿听听明里牢骚实则炫耀的酸话,马小芹觉得自己得了人好处,该当承受这些,便一直和堂姐这门亲戚维持往来。
后来张镐的大哥张镰在越南牺牲,张镐一家子成了烈属,政府给张镐的父母颁奖、发补助,还给张镐和马小芹安排了城里的户口和工作,堂姐就再也没在马小芹眼前晃悠过那个红本本。而堂姐夫生性风流,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当初就是名声太差,在城里相不上正经人家姑娘,这才娶了乡下的堂姐,堂姐嫁进去,被公婆看不起不说,就连丈夫也只对她三分钟热度,两人婚后没好多久,丈夫就出轨成性。
这些年,堂姐除了物质上比马小芹优越,其实心底里一直嫉妒她和张镐感情好,人越缺什么就越炫耀什么,堂姐得了什么好东西就朝着马小芹炫耀,毕竟除了这些,堂姐在马小芹面前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了。
可就是唯一的物质上优越,也眼见着要被勤劳的马小芹和张镐赶超。一对把心过到一处去的夫妻,日子越来越旺,而堂姐那边夫妻离心,公婆留下的钱也快被丈夫花天酒地糟蹋得差不多,再过两年,就该风水轮流转,轮到马小萍在马小芹的风光下败如丧家之犬了。
好在马小芹心好,她知道堂姐的难处,哪天她要是得了势,心里依旧会记得堂姐这些年对自己的帮助,绝不会在堂姐面前扮演什么小人得势的市侩角色。到那时候,堂姐马小萍才会知道她马小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堂姐这门亲戚,她还要长长久久地一直来往下去,她甚至要嘱咐张镐,到那时候不许对他对堂姐露出半丝儿的优越感,人家对咱们曾经是有恩的,做人不能恩将仇报,让人家心里难受。
马小萍见马小芹领来两张新面孔,道:“瞅咱们姐俩,光顾着唠,这二位是?”
马小芹也不跟她客气,直接就把两只手往马小萍面前一摊,说:“我的新邻居,你以后可要多关照。她们从乡下来的,找你办事儿。”
马小萍拧了她的胳膊一下,笑骂道:“鬼丫头,昨天还有人找我卖煤票,你也就运气好,刚好逮着有人愿意出煤票。不过这种事情做的多了,肯定有露马脚的时候,我可不能回回帮你啊,现在天气还热,有人愿意卖煤票贴补家用,等天气一冷,大家手里的定量都吃紧,到时候她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马小芹卖乖道:“知道了,所以我趁着天热,赶紧把人领来上你这儿买煤。马上九月份天气转凉,到时候想弄煤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姐,最近有人卖煤票,你就都优先给她们娘俩攒着,不然到了冬天,我得从隔壁抬出两根大冰棍,你不可怜可怜她们娘俩,也得可怜可怜我啊,我马小芹是那种忍心让邻居挨冻的人?所以啊,姐,你最近多受累,替我多攒点煤票呗?有多少要多少,替我帮她们娘俩把这个冬天挨过去。”
马小萍开玩笑地叫起来:“你要折腾死我啊?还有多少要多少!回头叫场里知道我马小萍背地里干这勾当,抄家灭族都不够。”
嘴上贫着,却从裤腰上卸下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从笔记本里抽出四五张煤票,马小芹拢过煤票,仔细一数,有八十斤,够她们娘俩先用一小阵了,不过想要过个舒坦的冬天,还得继续想办法给她们娘俩弄到四五百斤的煤票,趁着天热还有人愿意出煤票,马小芹觉得这事得抓紧了,不得不多叮嘱堂姐几句,要把这事放心上。
马小萍见她动真格,怪道马小芹平时为人虽热心,但也没把人这么放心上呀,不由多看了那对母女两眼。
是长得漂亮,不过马小萍因为丈夫混账,已经对漂亮的女人们没什么好感了,冷淡地对林夏青和乔春锦说:“一会儿你们跟着小芹去拉煤的时候低调点,铁锹带了吗?现在天热煤还不俏,等天气一冷,家家户户忙着囤煤,到时候场堆上的产煤锹子根本不够用,以后你们来煤场拉煤,记得自己带铁锹。”
林夏青点头,弯腰谢道:“谢谢萍姨。”
马小萍愣了愣,没想到自己态度冷淡,人家还不卑不亢的喊自己一声萍姨,不由稍微露了点好脸,道:“算了,就算不记得带也没事,到时候你找不到铁锹就来找我,我高低去场堆里给你翻出一把铲子,翻不出我就去找筛煤的工人要。”
马小芹冲林夏青挤眼微笑,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我姐刀子嘴豆腐心一个!
林夏青也冲马小芹微笑:你们姓马的都是好人,马家的姑娘们心地纯良,姓马的都招人稀罕。
买完煤票又付完煤钱,马小芹就领着人上煤堆刨煤,等幺完称的时候,马小萍就慢悠悠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来了,支开幺称的同事,喊她先去自己办公室嗑瓜子,马小萍撸起袖子就往马小芹装煤的口袋里铲碎煤渣,嘴里嘀咕:“我多给你舀点儿啊,人家怎么也喊了我一声姨,回头你把煤渣多分人一点儿,再教她们拿水和煤渣,就照着我当初教你的法子,把煤渣和成煤饼子,贴在墙上风干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烧火照样好使。”
马小萍得意地说:“别看这煤渣不起眼,可是场里工人砸‘大同块儿’时候剩下的,烟少火旺,易燃好烧,优质的无烟煤。”
马小芹自然知道这大同块儿有多稀罕,不年不节,谁家舍得买大同块儿,高兴地道:“嗳!知道了,马小萍,你对我和我邻居,真是好死了!”
第43章 杭城进货(1)
马小芹自己只买了二十斤煤,她在煤场有熟人,去的勤快也无妨,每回还能捡几斤煤渣回来,重新做成煤饼用,多去几次煤场,反倒是赚的。
林夏青则一次性把八十斤煤票兑完了,这里头有三十斤当月票,五十斤年票,林夏青不好意思一趟趟地请马小芹带自己上煤场,再者她没有拉煤的工具,既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平板车,只能一次性便利图个够,趁着马小芹的自行车在场,把八十斤煤装进口袋,一口气拉回家。
煤块拉回来,林夏青就在院子里砸煤,乔春锦则找个箩筐把砸好的煤块全都归置到筐子里。
砸煤掉落的煤渣一点儿不浪费,林夏青把这些煤渣和上午马小萍给的煤渣,按照她教的法子,拿水和成不干不湿的煤饼,贴在墙根风干。
等忙活完这些,娘俩也饿了,马小芹趴在两家相连的墙头招呼娘俩上她家吃饭。
“昨天毛嫂招待的你们,今天总轮到我了吧?可不能再推脱了,我们这儿的规矩,新来的邻居得吃过的别家的盐,日后才能在这儿住成一片。你们娘俩忙活了一上午,洗洗手就赶紧上我家吃饭,我家俩孩子饿死鬼投胎的,嚷着要开饭了。”
喊完话的功夫,马小芹转身回厨房盛了一碗饭,上头布了好些可口的菜,就给郭暮云送去。
马小芹琢磨着郭暮云被打成那样,能从厂里一路被搀回来就不错了,人能回来,全凭胸膛吊着的一口气,这会儿郭暮云躺在床上,人就跟被十几吨的大卡车碾过一样,哪还起得来床做饭。
是以今天的午饭,马小芹也算上郭暮云的一份。
林夏青母女洗完手出门,碰上马小芹从郭暮云家出来,问道:“人怎么样了?要不要上医院?”
马小芹摇摇头:“她不肯去,她说从这个月开始,厂里要对她监督劳动,以后她在厂里只能干扫厕所、拉板车运垃圾的活,工资降了好几个等级。郭暮云真傻,还惦记着要给乡下的公婆寄抚养费,担心自己降工资后,以后每个月给孩子的生活费就少了,连去医院的钱都不肯花。她那公婆不是什么好人,真是好人,为什么这么欺负一个寡妇?孩子这么小没了父亲,就应该好好跟着母亲,两个老的霸着孩子不肯给小郭,孩子迟早给他们这两个鼠目寸光的老东西给养废了。”
乔春锦感同身受地说:“小郭不是傻,那是孩子攥在人家手里头,她没办法。”
她自己当初不就是因为怕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挨欺负带不大孩子,这才在林家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么?要不是为了孩子能有一条活路,乔春锦早就一走了之,何必给人当牛做马。
当母亲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命,命攥在人家手里头,自然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人家亏待孩子。郭暮云给公婆塞钱,那是指望他们两个老的对孩子能好点儿,人质在人家手里头,她能怎么样?
马小芹还说:“唉,这房子是厂里分给小郭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房子可能要保不住了。朱崇川这个害人精,他怎么不马上被天打雷劈给劈死,何必等公安局审完再送给法院。”
马小芹觉得自己被气得上火,加之昨晚为了打听郭暮云的动静,几乎一晚上没睡,现在嘴里已经燎出一个小洞,一会儿她要在嘴里的洞上抹点西瓜霜,西瓜是她公公被孩子哄着在院子里种的,根本不甜也长不大,西瓜皮被马小芹拿来做西瓜霜了。
吃了午饭,林夏青借了马小芹的自行车去市场上转悠,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给添置齐全,到晚上就可以自己开火做饭了。
明天一早,去农贸市场赶个早集,多买点好菜好肉,招呼邻居上家里吃顿新居的开火饭。
等驮着一车的东西回到家中,林夏青惊奇发现家里的桌子上摆着十来双劳保毛线手套。
乔春锦的发髻上插着不知哪来的毛线针,模样跟武侠片里快意恩仇的女侠似的,林夏青问道:“妈,哪儿来的这么多劳保手套啊?”
乔春锦从脑后的发髻上拔下一对线针,搁在桌子上,“芹姐男人中午送回来的,你吃了饭就骑车出去买东西了,没碰上。”
乔春锦没见过张镐这样疼老婆的男人,他的自行车借人了,人家中午给他送了一块奶油蛋糕和十几副机械厂淘汰下来的旧劳保手套,张镐怕奶油蛋糕融化塌掉,就借了同事的自行车,一路顶着正中午的太阳给马小芹把蛋糕送了回来。
他知道孩子也会馋蛋糕,但家里就马小芹这一个可人疼的女人,张镐防两个儿子防的跟贼似的,儿子们吃完饭出去野了,张镐才笑嘻嘻地转去正在洗碗的马小芹身后,把奶油蛋糕献到她的面前,请她吃蛋糕。
马小芹从洗碗池里甩出两只水淋淋的手,朝张镐的胸口虚砸了一下,娇嗔道:“又是我一个人吃独食啊?你哪弄来的蛋糕?”
张镐笑眯眯地道:“还是老刘送的,他怕儿子今天这个相不中,明天还要继续借自行车,去相另外几个。明天不是周日休息么,他大概觉得休息日占用我自行车过意不去,上午在后厨琢磨饭店新甜品,给我塞了一块蛋糕。劳保手套是老刘儿子厂里淘汰下来的,他儿子是中级钳工,干的好还是很有前途的,要是以后评上八级,那就是骨干级专家技术员,想要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人相亲一见面就看对方有没有自行车,老刘儿子没自行车,相了好多女人都没相上。这劳保手套老刘说可以拆了毛线织线衣,他家没女人,没人会织,就干脆便宜了我。”
马小芹嘴里吃着丈夫顶着烈日千里迢迢送回来的蛋糕,心里甜出蜜来,“这老刘还挺上道,你别白吃白拿人家的,平时人家在单位有什么难处,你多帮帮人家。”
乔春锦正愁没处谢马小芹呢,这两天她帮了自己和女儿太多,租房子、买煤、吃饭,乔春锦自告奋勇地要帮马小芹拆毛线、织线衣,就把劳保手套全捧回了家,这十几双手套够给马小芹织一件冬天保暖的马甲背心了。
乔春锦还会钩花,到时候在马甲的胸口再钩一朵活灵活现的山茶花,保证织出来的马甲比市面上卖的款式都好看。
林夏青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茶水,她妈真疼她,大夏天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妈永远在家给她晾好茶水,等着她。
“妈,我打算明天请芹姨毛婶她们吃完饭,就坐火车去杭城一趟。”
乔春锦正拿剪子拆毛线手套,听到女儿说要坐火车去外地,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想着去杭城?”
林夏青:“下个星期复读学校就开学了,我想着趁开学前去杭城一趟进点杭丝,等天气转凉了卖。晋扬之前送过我一条绿色的杭丝丝巾,包装盒子上有厂家地址,既然有了门路,我想去那儿进货。虽然手里头的钱暂时够用,但我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多挣点钱,这日子才好过。”
乔春锦不放心地说:“那就我们俩一起去,你一个姑娘家家自己坐火车跑那么远,让妈怎么放心?”
林夏青不是不想和母亲一起上路,只是现在手里的资金有限,路上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光是来回的火车票都数目不小,而且这两天为了给新家添置东西,花出去不少钱,林夏青心里又渐渐没底起来,她得尽快挣钱了,钱才是安全感!
这回她是去进货,不是去旅游,一路不知还会有什么样的磋磨等着她,带母亲去杭城还是以后吧,等以后她挣了钱,什么时候再去杭城,带着妈一起游西湖。
乔春锦听完林夏青的解释,一面觉得自己去杭城确实开销大,会拖累女儿挣钱,一面心里又不放心女儿单独出远门,整个人纠结死了。
林夏青给她捋思路:“妈,之前我一个人乡里县城来回跑卖大酱,挣到钱了,人也安全无虞;后来我一个人上青市考试,考上了,还认识了芹姐这样的好人。我长大了,一直运气也不错,你该放心我一个人出去闯了。而且以后我是要一个人出远门上大学的,你总不是一辈子跟着我转吧?妈,你苦了二十年,该享福了,我不要你跟着我东奔西顾四处劳累,你找点儿自己的爱好,每天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就比什么都开心。”
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那种功劳该被孩子铭记一辈子,林夏青从前没有母亲可以孝敬,现在把乔春锦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知道这世上只有母亲永远不会舍弃自己,而自己也永远不会背叛母亲,这一世的她何其幸运,有人可以一起相依为命、互相依靠。
乔春锦可不要当什么美丽废物,女儿越要她享清福,她越是要勤快起来。等明天送完女儿去火车站,她就准备去芹姐和毛嫂说的秘密基地去看看,先去那里除草犁地,早点把荒地给收拾出来,等天气稍微一凉快下来,就可以上那儿撒种子了。
女儿喜欢吃酸菜炖粉条,今年冬天她要积一整缸的酸白菜,让女儿的酸菜粉条管够。
***
第二日,林夏青在售票窗口买完车票,没想到居然会在候车室碰上唐米苏。
她还是那般天真美丽,在人群中间一眼出挑,和灰扑扑又遍地孩子哭叫声的火车站格格不入。
乔春锦见到唐米苏比林夏青还开心,因为女儿这趟南下有伴了,唐米苏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杭城,乔春锦信奉穷家富路,在火车站给两人买了一只扒鸡、一袋茶叶蛋、两包瓜子和花生,并吩咐林夏青一会儿上了火车,就拿茶叶蛋跟人换位置,把位置调去和唐米苏一起坐,两个人路上有个照应。
林夏青拿一袋子七八只茶叶蛋,如愿跟人换到位置。
唐米苏望着乔春锦下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你妈长得真漂亮,身材也和模特似的,她就是天生的衣架子,难怪生出你这个小衣架子,原来都是遗传。而且……我怎么觉得你妈长得有点眼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可能是在某张电影海报上吧,漂亮得跟画儿一般的人物,就像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一样。”
林夏青则对她说:“你长这么好看,你妈肯定也是大美女,咱们就别互相谦辞了。对了,上次复读学校放榜的时候,我看见你也考上了,下周开学,不知咱们能不能分到一个班,要是能分到一个班就好了。”
两人不知怎么,肚子里竟有说不尽的话似的,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投缘。
唐米苏说:“就咱俩这缘分,人海茫茫的火车站都能遇上,说分不到一个班去,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林夏青笑了笑,胳膊支在小桌板上,撑腮盯着她腿上的箱子问:“你那只皮箱子里头装着什么?你不会打算一路搁在膝盖上捧去杭城吧?”
唐米苏缩了缩脖子,捧紧皮箱道:“就是丢了我,也不能丢了这只皮箱!我师父在杭城参加丝绸展,她拍了加急电报让我给她送工具箱去。她在那边和一家丝绸厂签合作合同,人家丝绸厂要先看她的版纸,喏,这里头就是,十几套版纸,拼拼凑凑能裁出几十套衣服。还有一些裁缝的吃饭家当,版尺、皮尺、米尺、划粉、燕子剪、线剪、珠针……”
林夏青看不出这只饱经岁月沧桑的黄牛皮箱里头这么能塞,唐米苏的师父应该是个挺恋旧的人,箱子的牛皮面都破旧成那样了,她还舍不得丢。
林夏青还瞧出来皮箱子的手柄应该不是原装的,原来的手柄可能年久失修彻底从箱体上剥落下来,新的手柄替换上去,是一副做旧工艺的铜手柄。
可做旧又不是真旧,是不是原装,还是能被人一眼瞧出来的。由此可断,当初箱子破成那样,唐米苏的师父都舍不得丢,她老人家一定对这只箱子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
其实这样的皮箱子可以用另外一种手法修复,林夏青记得自己有一些路易威登的手包,她不甚爱惜这些昂贵的皮具,东西再贵都是拿来用的,而不是被束之高阁,她的每只包几乎不是挂了污渍就是被划掉一小块皮面,便时常送出去给匠人修复,匠人手巧,在上头作画,能把皮具上的伤口和污渍掩盖的很好。
如果有机会见到唐米苏的师父,林夏青想告诉她,舍不得丢掉的老皮箱可以用这个方法修复。
林夏青想起一事,道:“你还记得上回跟踪咱们到巷子里的人吗?”
唐米苏挑起眉毛:“不会那人后来又跟着你吧?”
林夏青点点头:“原来那人是个广告公司的老板,满大街地逮演员拍广告。”
唐米苏惊奇不已,“就跟香港街头四处发掘明星的星探一样?”
林夏青摇摇头:“那还是不一样的,我这是一次性买卖,从头到尾没几句台词,在广告里光顾着傻乐给人夹菜,三伏天穿着高领毛衣,在高温摄影棚里把自己热成一个孙子。”
唐米苏有点期待在电视上看到林夏青的广告,兴冲冲道:“你知道你的广告什么时候能播吗?在什么台播?到时候我让我们全家都蹲在电视机前面看你的广告。我妈说她单位今年效益好,下个月会提前给她们发电视机票,我爸早就蠢蠢欲动攒好买电视的钱了,眼见着家里的电唱机要失宠了,到时候我可以去我爸面前撒撒娇,让他把电唱机给我留着,不能让我哥捡漏,到时候我就把房间里的老古董钢琴丢去客厅,摆上电唱机和一架子黑胶片,我呀,从此以后就在我的小天地里一边听碟片,一边在裁衣服、踩缝纫机。”
这话可是把林夏青小小震惊了一把,唐米苏的家里得多奢侈?
往前十来年,这都够得上资产阶级了,全得被抄家抄走。唐米苏家里不仅有足够的存款可以一次性付清上千元的电视机款,还有钢琴、电唱机、缝纫机,这随便哪一样东西都足以让城里的普通职工望洋兴叹。
原来唐米苏真是一位家底颇厚的大小姐,也是了,如果不是物质无虞的家庭,是养不出唐米苏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的。
“你去杭城做什么,准备呆多久,住哪儿?”唐米苏见她一个人往南边去,还以为她在那边有什么亲戚。
结果林夏青的回答,令唐米苏完全瞠目结舌。
“我去杭城的丝绸厂进货,准备进点丝巾扛回青市,等天气变凉快了,挑个学校放假的日子,把丝巾拉去街上卖。”
唐米苏下巴都快掉到车厢地板上,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林夏青,你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和你比真是差远了,我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和衣服,你满脑子都是挣钱的生意经,难怪我妈成天说我不长进,看见我就唉声叹气。”
林夏青赧然一笑,觉得眼前的姑娘真是没心眼,她如果和唐米苏一样,从小生长在一个吃穿不愁的富足家庭,相信这会儿肯定也是满脑子的享乐主义。趁年轻,多享乐,一点儿没错!年轻时候的享乐才叫真正的放纵与享受,跟老了贪生怕死才抓紧时间享受,完全两码事儿。
林夏青说:“下周咱们得开学,在杭城我也呆不了几天,拿货顺利的话,没准当天拿到货,当天晚上就回,就在回程的火车上过夜,还能省一笔住宿费。”
唐米苏邀请道:“那你可以和我住一间宾馆,我师父是受邀要参加展会的,主办方提供住宿,我师父给我也要了一间房,你和我挤一挤,连住宿费都省了。我师父忙完合同的事儿,还要我陪着她老人家游西湖、去灵隐上香,你要是进完丝巾没事儿了,可以和我们一起在杭城转一圈,反正我也是要赶在开学前回青市的,到时候咱们可以一道回去,路上做个伴。”
林夏青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唐米苏,毕竟这是占人家便宜的事,蹭住也就算了,还要蹭人家的游玩行程,特别之前听说唐米苏的师父,是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林夏青怕自己和老太太性情合不来,到时候反倒给唐米苏添麻烦。
唐米苏见她许久没回应,摇着她的胳膊说:“好小夏,你就当陪陪我嘛,我师父就喜欢年轻可人的女孩子,你长得比我还讨喜,我师父见了你,肯定心里喜欢的紧。你不知道,我师父最疼女孩子了,她是家中长姐,不疼唯一的弟弟,把她那几个妹妹疼得跟什么似的。这么大年纪了,每到换季,还惦记着给她两个妹妹做几身衣裳,她大妹妹在澳洲,每季做完新衣裳,还要大费周章地给人邮澳洲去。”
电光火石间,唐米苏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林夏青一见如故,又对林夏青的母亲分外感到眼熟了!
她们娘俩和师父一样,都长着一道十分有标志性的细长直鼻子,鼻柱子很窄,鼻梁衔接着略深邃的眼眶,夹角弧度比一般人散开一点儿,鼻头则像缀着一颗悬而未坠的水滴,形状尤其优美隽雅。而且她们娘俩眼睛的形状,还和师父的中式杏眼如出一辙,是极其标准的杏眼美人,不过师父老了,杏眼上的皮子已经塌下来不少,但那形状却深深雕琢在饱经沧桑的脸上,饶是岁月如何变迁,深刻的基因形状却骗不了人。
唐米苏看过师父摆在璧龛上的一张全家福,那可是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连着保姆佣人三五十口人,不过照片上的人大多不在了,而照片上的师父只有十七八岁,彼时的她还是一个烂漫无邪的少女。
唐米苏在师父家中打量过那张照片不下百回,她认得师父家族的女孩儿大多都长着那样的细长鼻子,和一双睑裂微宽、黑眼仁快填满整颗眼球的杏眼,这样的长相贵气中夹掺着一丝丝清甜,像盛夏枝头淋过雨的红皮荔枝,居然散发着奇异的玫瑰味清香。
要不是师父这一生没有子女,唐米苏都快怀疑林夏青母女就是师父失散多年的血脉了。
唐米苏提议说:“反正你是去进丝巾,我师父是参加丝绸展,没准展会上就有你要的货,你跟着我们还能拿到比市面上更低的价钱。展会就布在宾馆里头,中式园林的建筑,荷叶田田,廊桥袅袅,主办方这回为了给杭城丝绸打出名气,可是花费了好一番苦工,地点选的也算煞费苦心了。”
林夏青彻底心动了,游西湖她没有多大兴趣,但是进货能压价省本金,林夏青的眼睛都快变成两个美金符号,一口答应下来:“好,我和你一起去宾馆住!”
第44章 杭城进货(2)
八月末的杭城,其实和火炉没什么两样。
青市这会儿晚上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一丝丝秋天的气息了,杭州的夜晚,助纣为虐的热,不过林夏青到杭城的时候,是隔天上午八点。
19个小时的火车,坐的林夏青小腿快水肿成发面馒头,就是六十年代缺乏蛋白质营养的浮肿病病人的腿,恐怕都比林夏青现在的小腿强些。
林夏青睁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乔春锦缝在自己裤子口袋夹层里的钱还在不在,为了进货,她把现金全带出来了,这年头的火车上鱼龙混杂,钱没了,她会比死还难受。
还好,钱安然无恙地躺在口袋夹层里。
她摇了摇身边的唐米苏,唐米苏果真认真地抱着箱子睡了一夜,林夏青低下脑袋瞄了一眼唐米苏的腿,那双腿被箱子压得更加惨不忍睹。如果自己的腿是泡发了一夜的干海参,而唐米苏的腿,没泡发个三天,也有两天了。
唐米苏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一手挡箱子,一手伸懒腰道:“到杭城了?真快!”
林夏青有点儿佩服唐米苏的能屈能伸,这性子上哪儿都能随遇而安,一整晚火车上混杂着脚臭、汗臭、屁臭、尿臭……各种骚气冲天的臭味,小孩的哭闹声、拉肚子噗噗放屁声、男人女人们旁若无人的鼾声,就这么一小截车厢,都能把人给折腾得昏死过去,没想到唐米苏睁开眼,居然天真地揉着眼睛说:火车真快,这么快就到杭城了!
真是一位没心没肺,上哪儿都乐呵呵的姑奶奶。
林夏青自己只有一只简单的斜挎包,里面卷着一捆用来装丝巾的蛇皮袋,和一套换洗的夏天衣裳,唐米苏手上是一只笨重的牛皮行李箱,另外还有两只斜挎包和双肩包。挎包里是爹妈哥哥给她准备的一些路上吃的喝的,还有一沓钞票和全国通用票券,双肩包里据唐米苏说,是她哥新买的海鸥牌相机,还有她精挑细选的几身裙子,到时候她要穿着它们在西湖和北高峰拍照,裙摆飞扬洒脱,到时回青市的暗房里把照片洗出来,请爸妈和哥哥欣赏。
林夏青听直了眼,相机!
这年头拥有相机的人可不简单,友谊商店一年到头都进不上几台,买相机还要用外汇券,相机在商店里是摆着给人看看的,至于都是些什么人买,呵呵,鬼知道!
原来唐米苏她哥就是那个鬼!
林夏青说:“你照看好你的双肩包,相机太贵重了,别磕碰坏了,也别叫人偷了,这皮箱子沉,我帮你拎着吧。”
唐米苏大剌剌地把双肩包往林夏青怀里一甩,嘟嘴道:“相机没了可以再买,这只皮箱子要是没了,我会被我师父逐出师门永不为徒!我知道你是心好怕我受累,双肩包交给你,我自己提皮箱。”
林夏青心说:唐米苏真是个缺心眼的傻姑娘,她就不怕自己扛着相机跑路啊?这年头一台相机顶得上城市里双职工家庭好几年的进项了,奢侈品中的战斗机!
林夏青小心翼翼地把双肩包倒背在胸前,以前她上西欧那些毛贼泛滥的国家就这么背包,防着贼偷贼抢,这是最好的背包姿势了。
令林夏青更为大开眼界的,是唐米苏带自己去下榻的宾馆,那不是杭城别的宾馆,而是大名鼎鼎供领导人和重要外宾出入的西子宾馆,就在著名的“雷锋夕照”边上。当然,这会儿的雷峰塔自1924年倒塌之后,又经历了非人的十年折磨,眼下和一堆废砖头堆也没什么区别,乱石残塔,可怜兮兮嵌在西湖边上,莫不如彻底一倒了之的好。
西子宾馆七十年代的时候还不对外开放,就是八十*年代的现在,入住条件也极为严苛。
林夏青到达宾馆,因为不是受邀人员,全程默默跟在熟练老道的唐米苏身后转,与唐米苏对接的人已经换过好几拨了,反复确认身份和介绍信,宾馆工作人员才给她们开了一间房。
林夏青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自己身份尴尬会给唐米苏惹麻烦,如果住不了这儿也没关系,她去外面找间旅社好了,结果唐米苏好机灵,和宾馆的人周旋几番,顺利带她入住。
两人的房间被宾馆服务人员安排在5号楼,引领她们前往房间的服务员笑眯眯地说:“你们运气好,被分在五号楼的湖景房,这里的房间基本都是悬湖而筑,你们离西湖只有一条步道的距离,夜里可以枕着西湖水而眠。这里东面临湖,南面和净慈寺为邻,晨间拉开窗帘,湖面笼罩着氤氲烟雾,伴着阵阵古刹宁静悠远的钟声,很多人在这儿住上一宿,都说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净化。”
林夏青上辈子来过杭城几次,不过都是出公差,来去匆匆,倒是没住过这大名鼎鼎的西子宾馆,不过她记得旺季时候,这里一间的小套房要价值上万,不由小小地八卦一下,问了问服务员西子宾馆在八十年代的物价。
服务员告诉她:“八十三美金。”
林夏青咋舌,这回真是彻底踩狗屎运了,一间房一晚上要八十三块就够吓人了,结果人家后面的单位还是美金,要不是唐米苏的师父是展会受邀嘉宾,凭林夏青自己奋斗,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成为这里的住客。
唐米苏也被这价钱吓了一跳,等服务员离开,关上房门,唐米苏捧着怦怦跳的心口说:“老天爷,以前跟我妈单位出去疗休养,住三十几块一晚的宾馆已经很吓人了,这里标的还是美金。”
难得大小姐也有觉得贵的时候,林夏青这会儿倒是挺好奇这个丝绸展究竟是个什么规格,居然办在寸土寸金的西子宾馆里,并且受邀嘉宾可以享受八十三美金一晚的奢侈住宿。
果不其然,等林夏青放下行李去宾馆里转悠的时候,一条关于展会宣传语的红色横幅上,落款的主办协办单位密密麻麻落了好些单位,打头的就是浙省人民政府、省商务局、省宣,具体承办的是下面杭城的一些办事单位。
看得出来,这个丝绸展的规格配置,浙省领导已经为其量身打造到顶,参展的展商都是经过严苛筛选,而应邀参展的嘉宾,大多是一些重要的外宾,这是决心要把杭城丝绸在国际上打造出响亮名头了,难怪不惜一掷千金,将展会布置在西子宾馆。
林夏青不得不叹服江浙一带人的经商头脑,改革开放之初,国门刚刚大开,这里的领导和老板们就已经真知灼见,把眼光长远地放在国际市场上,怪道自古以来,江浙富庶,政治地位一直是朝廷的钱库,因为人家无论什么时候第一批带头吃螃蟹的人,挣的是盆满钵满。
展会连展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唐米苏搁置完行李,就手脚麻利地为其师父押送皮箱,不可不谓一位敬职敬业的镖师。
林夏青则独自在宾馆里逛,这宾馆本是前朝大户的私家园林,还有乾隆南巡所设的钓台,园中有一石碑就是乾隆亲笔御提的“漪园”,当初宋室南渡,这儿依稀残留着南宋皇家御用园林“南园”,园子着实大的不像话,洗琴池、琴台、小白楼……宾馆的湖岸线极长,林夏青一口气沿着湖岸游览了三潭印月、断桥、苏堤、柳浪闻莺。
午饭她约了唐米苏一起碰头,上午她们师徒要和丝绸厂签合同,想来没工夫顾着自己,林夏青独自在西湖边上晃荡得鞋底冒烟,看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才拖着又肿又麻的双腿回到房间。
没想到回到房间的时候,唐米苏已经在里头了。
唐米苏说:“早知道上午我带你一起去了,给师父送完皮箱,师父就让我自己在展会上逛,看看市面上时下最新款的丝绸花样和料子,她老人家被丝绸厂的工人请去开小灶,教工人们调版轧线,顾不上我,午饭看样子她也要被丝绸厂的领导请去一道用餐,抽不开身顾着我了。”
林夏青说:“你师父名气这么大,杭城这边的工人都抢着让她当师傅?”
唐米苏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她可是给宋氏三姐妹都裁过旗袍的人,最红的时候,满沪上的富太太和千金小姐都排着队请她裁衣裳、改旗袍,有时候出现紧急社交场面,那些人一掷千金向我师父求一件衣裳也是有的。”
林夏青说:“难怪你死心塌地跟着她。”
林夏青觉得自己好似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些历史书上梦幻一般的人,居然因为唐米苏的师父而变得现实真切起来,六人定律果然神奇。
唐米苏问:“咱们中午吃什么?宾馆里的餐食肯定很贵,住宿都几十美金一晚,要不咱们出去吃吧?”
林夏青想了想说:“吃面吧,坐火车坐的人胃不舒服,想吃点清淡的,杭城的面清淡,清汤加点雪菜都很好吃。”
唐米苏提议说:“咱们要不干脆去边上的净慈寺吃素面?我姥姥爱拜佛,她常在周日带我上庙里礼佛吃素面。咱们顺便向佛祖求一求,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下星期开学分到同一个班级,再求他老人家保佑咱们明年高考中第。我呢,贪心一点,再求一求佛祖保佑我师父长命百岁,她老人家手上的手艺,我没个几十年哪能学得完啊?”
她的纤纤玉手搭上林夏青的肩头,格格笑起来,“你要不要也贪心一点,向佛祖求一求财,求他老人家保佑你进到满意的丝巾,再顺利卖出去大发一笔横财!”
林夏青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寺庙的斋饭一般都很便宜,想来一碗素面收费应该不会太贵。寺庙是很多对生活失意的人心灵的最后一方净土,它的存在有时为城市的底层提供了一条别样的生路,很多进城讨生活连饭都吃不起的年轻人,可以上寺庙吃顿便宜的斋饭,虽然不怎么好吃,但至少不会饿死,人吃得进去饭,就有力气活下来。
净慈寺几毁几建,在上一场大运动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浩劫,林夏青和唐米苏前去的时候,净慈寺正在修复重建。
听庙里的僧人说,第一期后大殿和客堂已经基本完工,第二期的金刚殿和南屏晚钟亭等还在修缮当中,为了纪念中日友好,日本寺庙与中国寺庙同宗同源,下半年庙里还有望得到日本寺庙方面的捐赠。
林夏青跪在佛祖身前,弥浸在佛法威严之中,感受着佛相的慈眉善目,她一介肉身凡胎,自然不敢在佛前造次,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还不是她的,林夏青顶拜的时候就更加战战兢兢、庄严虔诚了。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佛?再幽深的人心,也只不过是佛前的拈花一笑。
林夏青向佛祖许愿:这辈子小富即安便是上乘,无风无波平淡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林夏青,好像在说:知道了。
林夏青跨出大殿,不放心地回望佛祖,总觉得自己刚刚礼拜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疏漏。
佛祖还是那般看着她,不过这回好像在说:都说知道了,你这小妮子怎这般啰唣。
吃过素面,林夏青便挎着唐米苏一起回宾馆,两人跟宾馆前台的服务员订了个叫醒服务,两人回房踏实地睡了个午觉。
下午一点半,宾馆服务员前来敲门,林夏青从席梦思床上爬起来,人精神多了。
八十年代的高档席梦思啊!简直神一般的存在了,林夏青整个人嵌进床垫里,久违地睡了黑甜一觉。
下床趿拖鞋,林夏青发现自己原本肿胀的小腿,肉眼可见地细下去不少。
唐米苏哈欠连连在床上伸着懒腰,样子迷糊又可爱,小鼻子因为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而皱得红通通。
她懒洋洋地说:“下午我陪着你去展会捡漏,上午我帮你留心过了,基本每家丝绸厂都在卖丝巾,你之前说要去的华光丝织厂在展位上也有摊位。不过那家政府采购的多,吃公家饭可是傲的很,自然货也是很硬的,我看过,他们厂的丝绸经纬手法应该有独门秘方,别的厂家织出来的料子和他家支数相同,但光泽度却差了好几个等级。下午四点半之前所有参展的厂家要撤展,这段时间你正好去捡漏,只是这华光丝织厂牌子那么硬,我估计你拿货够呛,他们好像不给私人供货的。”
林夏青一听,心凉了半截。
确实,这种靠政府采购就已经活得很滋润的厂子,根本瞧不上眼她这种拿散货的小商小贩。而且来参展的厂子,大多是华光这样面子里子都拿得出手的大厂,目标是向国外的客商展示中国先进的织造技术和雄厚的工厂背景,以此拿下国际大订单,而不是面向她这种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流动摊点个体户。
看样子下午拿货的事,够呛。
不过一切还没到绝境,展会上转一转,万一有愿意出货给个体户的小厂子呢?没准拿货的价钱也更合适,林夏青给自己加油鼓劲,人办什么事之前,不能先灭自己的志气。
唐米苏的情报来得及时,林夏青进会场前便多长了几个心眼,她把头发束在脑后,盘成髻子形状,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要是有人问起她多大了,她就豪迈地给自己虚添上五六岁,说自己已经二十五了,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配饰部小经理,来展会上逛逛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供职的服装公司采购一批丝巾,搭配公司秋冬新款的服装售卖。
林夏青花一小时把展会二十来个摊位都打听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一家叫采荷的丝绸厂上。
这家厂子明显比其他大厂规模来得小多了,出展摊位基本只有其他厂家的一半,带来的丝绸样品数量也少,不过林夏青倒喜欢他们厂里的花色,大俗大雅大开大合,既可以涵盖下沉市场,又可以应付阳春白雪的客人。
采荷厂的丝巾,俗的是真俗。这当初描花样的也是个人才,大红牡丹配绿叶还嫌热闹不够,竟然给红牡丹边上来一坨绿到发墨的松树,松树下面还单脚立着一只乌角鸡似的仙鹤。
有卧龙必有凤雏,这样画风惊人的花样,林夏青在采荷丝绸厂的摊位上,频频被画师的画技与构思所震惊,真乃妙人也!不由猜忖:这画师是不是和厂里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要么就是厂子效益实在不好,发不出工资,画师破罐子破摔对厂里进行深刻打击报复。
雅的呢,又雅到林夏青惊叹连连,丝巾上的断桥残雪美得让人心碎,真仿佛将人带入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天地孤茫景象之中。这大抵是画师那个月的工资发足了,他心情好,大发慈悲用心而作。
林夏青几次三番佯装路过采荷丝绸厂的摊位,听了几耳朵厂里职工的八卦。
原来采荷丝绸厂的效益果真不大好,这次参展别家生意红红火火,而他们家收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下一步就要面临被其他丝绸大厂吞并的命运。厂子可以兼并,但工人不一定兼收并蓄过去,采荷的职工们个个愁眉苦脸,就连厂长都因为这次参展没拿到什么订单而感到面上无光,中午的时候就早早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着展会内有人陆续拆台子撤展,林夏青觉得是时候出手了。
“你们这儿有丝巾卖吗?”
准备收拾展品的采荷厂职工,闻声抬头看了林夏青一眼。
林夏青从对方眼神中燃起希望又迅速熄灭下去的火苗解读出来:他们对她不信任,觉得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片子长相太嫩,应该带不来什么大生意。
唐米苏觉得他们不搭理人,刚想上前理论一番,被林夏青拦了下来。
林夏青笑得十分温和,语气不卑不亢,演技这时候早已经在心里酝酿的炉火纯青。
她笑盈盈地开口说:“我是青市海青服装贸易有限公司配饰部的经理,这次应邀参展来杭城采购丝巾,你们厂子的丝巾花样和我们出口美国欧洲的唐装风格挺搭,想向你们采购一批丝巾回去搭配试试,看看能不能打开老外那边的销路。不过我不知道你们的丝巾合不合老外的胃口,我能先一次性拿个两百条回去试试吗?正好下星期青市港口有我们四五只集装箱要出海,我可以让驻派纽约的同事优先替你们把丝巾拿去给老外试水。”
唐米苏简直被林夏青这番出口成章、气定神闲的“商业术语”惊吓得头昏脑胀,老天爷,林夏青在说什么?海青服贸公司!出口美国和欧洲!!驻派纽约,打开老外的销路!!!
唐米苏被完全震惊住了。
林夏青此女的头脑果真和常人不一般,别人做生意靠资金、靠人脉,她光靠嘴啊啊啊!!!一张嘴,公司给她变出来了;一张嘴,这公司还是有美国和欧洲渠道的跨境贸易公司;还是一张嘴,她那公司生产的唐装能远渡重洋,一路销到老美和老欧那边去。
哦,老天爷,唐米苏快膜拜死林夏青的嘴了,那么厉害呢?
唐米苏不由频频眨眼望着林夏青,她胆子怎么这么大?而且说这些,她一点儿都不慌不乱的样子。
何止是唐米苏被震住,就连采荷丝绸厂年逾四五十的老职工都没见过这阵仗。
林夏青的话语遣词太暧昧了,足够令人想入非非。
这年头对外贸易公司的牌子能批下来,已经十分了不得,而且听她口气,她所在的公司一次就能有四五个集装箱出海,这业务量太可怕了,要知道一个小型集装箱都已是装载二十几吨的巨物,而林夏青口中的公司,一次性出货是四五只集装箱!
采荷厂的职工算明白这笔背后账,几乎已经拿林夏青当从天而降的上帝来看待,又是递名片,又是倒茶水。
林夏青做足姿态,不冷不淡地说:“只是先小进二百条丝巾试水,毕竟公司主营业务是服装出口,这次进货不签合同,不给反馈,一次性付清款项,要是丝巾在海外卖得好,那么我们下次就可以正式合作了。”
采荷厂的员工晕乎乎的,这种天降馅饼的好事,哪管她是真是假,厂子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有生意甭管大小,有的做就是了,多一笔进项,就多一笔钱给工人发工资。
丝绸厂的员工互相使眼色,也不顾着收拾摊位了,全部拢过来,先紧着服务林夏青。
他们听林夏青说准备先批发二百条丝巾去海外试水,还是一次性结清款项,反正又不拖欠什么,怎么算都不是亏本的买卖,便痛快把所有带来参展的丝巾倒在摊位上,让林夏青一次性挑个够。至于价钱更无所谓了,厂里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厂里的丝巾还有人偷出去卖呢,七八毛这种白送价,拿去外面贱卖也是见怪不怪了。
最后,林夏青以打包价,每条一元五角的价格捡了大漏,二百条丝巾一共才付出去三百元,而这样织艺和花色的真丝丝巾,在商场里起码要卖十元以上。
丝巾的成本压的极低,等于给利润都留足了空间,林夏青心里算了一笔账,就算每条丝巾只定价五元,这次南下杭城,她都能赚到六百多!
不过到时候林夏青肯定不会给丝巾定这个贱价,青市的人可不傻,这种真丝丝巾只卖五元,价钱比商场足足便宜了一半,那还不得抢疯了。定价最起码六七元要的,卖得太贱了,恐怕那些精打细算货比三家的妇女,还要来质疑她这根本不是真丝,是假货,林夏青绝不会给自己惹上这种不必要的麻烦。
林夏青胸有成竹,等这批丝巾售罄,小一千应该还是能搞到手的,这下自己在青市复读几个月的生活费就彻底不用愁了,她和妈还能安心美美地过个大肥年。
林夏青不动声色地扛着一口袋战利品准备撤出展会,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某个摊位爆发出某个女人泼辣粗俗的吼叫声:“日你妈哦,就这种货色敢卖老娘十八块?你怎么不去杀猪,这种丝巾拿去给人当洗碗的抹布都没人要!”
林夏青循声望去,看见骂人的是一个身材圆润、两鬓花白的老太太。
这会儿的老年人就这么盛气凌人,比年轻人还生气勃勃了?
身边的唐米苏瞠眼大叫:“师父!”
林夏青咋舌,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给咬坏了。
什么?那个凶悍骂人的泼妇老太太,竟是唐米苏那时而古怪时而神秘时而高贵的师父??
林夏青不敢相信。
而后唐米苏给她指了指,“你瞧见我师父了吗?骂人的那个,是我师父最好的朋友,我叫她桂芝奶奶,站在桂芝奶奶边上笑眯眯看热闹的,就是我师父。”
终于看对了人,原来泼老妇人边上那个笑眼吟吟,身材七十好几还一点儿不走样,穿着深色开衩旗袍,足蹬中跟鞋,手上执一把丝绸吊坠扇子的贵妇人,才是唐米苏的师父。
林夏青看愣了,好久才回过神。
第45章 失散的青梅竹马(1)
宋桂芝是个凶巴巴的老奶奶,叉着腰,把收拾展位的小年轻骂的狗血淋头。
林夏青起先觉得宋桂芝年纪大不讲理,吃火枪头了,逮着人家小年轻四处撒泼发横,还要日人家的妈妈,且不论她都多大年纪了,就是年轻个几十岁,她也没那个功能啊?
后来林夏青被唐米苏拽着去她师父和宋桂芝跟前,林夏青看见展位上吊儿郎当又傲慢不理睬人的小年轻,一副全没心思工作的样子,人家收拾展位都是有条有理将丝绸布料整齐叠好再一层一层码放进麻袋里,这人则工作态度忒消极,摊子上所有的丝绸被他不管不顾一股脑塞进麻袋,出气筒似的对待,林夏青便知道这人平时肯定是厂里混日子的二流子,心里带着气来工作的。
宋桂芝看中展位上的一条丝巾要买,他懒得搭理,反正卖了丝巾的钱也不能落进他的口袋里,干脆就胡口乱诌漫天要价把人打发走。
林夏青这下觉得这人挨宋桂芝的骂,真是一点儿不冤枉。
严嘉莹搂着老闺蜜的胖腰哄道:“老宋,你跟一个小毛头上什么火,一条丝巾而已,值得发这么大脾气?仔细自己的身子骨,七老八十了,可不像年轻那会儿,你悠着点儿啊!”
宋桂芝瞪眼,骂得更凶了:“老娘我像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国棉厂细纱车间里最出色的女工,一个人照看两千个纱锭破全厂最快记录,就连市长都亲自在人民大会堂给我颁发劳模奖章,妈妈的,现在这帮年轻人是越活越回去了,吃饱饭都不乐意干活的!”
一张气鼓鼓的脸稍微调整角度,下巴朝唐米苏翘了一翘,补充道:“没说你啊小唐,你还是好样的,跟着你师父任劳任怨,没说的。我要是一棒子打死所有的年轻人,你师父这护犊子的心眼一会儿就该跟我急了。”
她眼锋一转,看到了唐米苏身边的林夏青。
“咦,老严,你徒弟身边怎么多了张生面孔?还好这回不是流浪的小猫小狗,不然你屋子里又要多添置一张喵喵汪汪叫的小嘴。我说老严,你屋子里的猫狗实在太多了,我对这些小玩意毛发过敏,下回我去你家之前,你能不能把捡来的猫狗都事先归置到后院去?上了年纪,我的鼻炎是越发没救了,医生说我再发展下去要老年犯哮喘。”
严嘉莹也跟着打量起徒弟身边的女孩儿,架起脖子上原本悬挂着的一副珍珠链子金丝边海派眼镜,扶着镜框,略微皱眉道:“小苏,我不是说过不喜欢见生人?”
林夏青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这满展会都是生人,怎么不见她置喙一二,看样子今天自己也要吃排头了。
唐米苏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师父的脾气她太清楚了,要是对人不感兴趣,连半个字都不会施舍,哪会像现在这般,正儿八经架起老花眼镜仔细端详人。
唐米苏拉着林夏青介绍道:“这是小夏,我复读学校的新同学,我们俩可有缘分了,在青市火车站碰上的,一路作伴南下来的杭城。师父,您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去复读学校考试的时候,碰上一个身材比塑料模特还棒的姑娘?”
唐米苏把人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献宝,“喏,就是她。”
宋桂芝突然不对劲地叫道:“老严,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林夏青和唐米苏一脸惊讶地把视线移去宋桂芝身上,怎么了这是??
严嘉莹知道老闺蜜在说什么,藏在镜片后面的那双杏眼微微眯了起来。
宋桂芝撑圆眼,指着林夏青震惊地说:“妈妈的,真是活见鬼,你怎么和老严年轻时候长得一个鬼样子?大杏仁儿眼,筷子一样又细又直的鼻子,就连脸盘子的形状都是珍珠瓜子儿的形状,身量也像,个子差不多,脸小脖子长。”
她又把脸转过去朝着严嘉莹,“老严,你记得吗?你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长这样,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洋派人家的大小姐,在酒会上穿着一条裙摆逶迤一地的掐腰缎裙,脖子上、手上珠光宝气,是一套价值连城的水果锦囊珠宝,是叫水果锦囊吧?还是什么卡地亚的,那套珠宝真令人神迷心醉啊,我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它的样子,玫红的红宝石、翠成油墨的祖母绿,啧啧,那会儿你可真奢侈……哦对,那次舞会你可是当之无愧的焦点,把那谁迷得找不着北,从此死心塌地追着你。”
严嘉莹心说:我早就发现眼前的小姑娘长得像年轻时候的我了,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像穿越时空照了一面镜子,不然我能戴上眼镜,那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宋桂芝还在那儿八卦,小声问:“你那套首饰后来上哪儿去了?被抄家抄没了?听说现在还有好些东西在城郊仓库没人认领,你要不要再让政府的人帮你找找?”
严嘉莹拧了闺蜜一把,“东西我早想办法弄回来了,不过一直不见天日地锁着,你要是惦记,等你找了新老伴儿,我送给你当陪嫁的嫁妆。”
宋桂芝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发什么鸡瘟,这辈子再找个男人伺候,我是多想不开!老头死了,我这几年日子不知道多痛快,一个人想吃想喝想玩,随便上哪儿都没人管着我。”
严嘉莹晾了她一眼:“嘴硬,老谭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活不下去了,情愿先走的人是你。你这辈子就是吃亏在嘴上了,不过老谭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们这对欢喜冤家这辈子是过够了,下辈子看看老天爷赏不赏恩,再让你们做夫妻。”
宋桂芝发现自己居然正在往脸上空抹眼泪,老谭死了三年,她好像真把眼泪给淌干了,以前严嘉莹一在自己面前说老谭,宋桂芝就后悔自己没对老谭生前更好一点儿,眼泪不要钱似的哔哔流。
唐米苏愣愣说:“桂芝奶奶,您怎么也在杭城?”
宋桂芝冷冷一笑,凭空对着什么人挑刺儿放冷箭,“我不放心你师父一个人来杭城,想了想,还是连夜杀过来给你师父当护花使者。”
杭城有谁在啊?唐米苏一下变得十分好奇。
严嘉莹板起脸道:“老宋,你别在孩子跟前瞎说,人家有儿有孙的,犯不着跟我一个老太婆过不去。我是来参展的,哪有什么闲工夫搭理那等子闲人。”
宋桂芝警惕地提醒说:“姓赵的这辈子就没对你死心过,去年他老婆死了哇!再没人管着他了,那些子子孙孙他怕个球,还得仗着他的势受他的荫活着呢。我真害怕他跟年轻时那会儿那样发了疯地缠着你,你忘了,当初你和他退婚,他可是连命都不要地闹了?这下他老婆一死,你又孤身来杭城出差,回头叫他知道了,我都怕你走不出杭城!”
这陈年八卦说的林夏青也跟着好奇极了,什么人啊?居然缠了唐米苏的师父一辈子,都快进棺材的年纪,还不肯对迟暮美人撒手。
严嘉莹终于卸了眼镜不再盯着林夏青,清了清嗓子说:“晚上我在西泠饭店订了位置,小苏,你带上你同学也一起去吧。这回在杭城拿了个三年的合同,工作室继续运转个三五载不成问题了,算是咱们的庆功宴。”
宋桂芝说:“我听在杭城给女儿带外孙的老同事说,西泠饭店马上要引入外资,中外合资成一家全新的大饭店了,老严你可真会挑地方,西泠即将成绝唱。”
严嘉莹挎上老闺蜜的胳膊,不忘回头吩咐两个毛丫头一句:“打扮得精神点,人靠衣装马靠鞍,别叫饭店的服务员都把你们给看轻了。”
唐米苏捣蒜般点头,目送着两位如胶似漆的老太太,“放心吧师父!”
等人走开了,林夏青才手心发汗,幽幽地说:“你师父盯着人看的样子怪怵人的,我觉得脸上微不足道的毛孔都被她仔细研究了一番。”
唐米苏骄傲地道:“我就说我挖到宝了,原先我就发现你和我师父长得有点像,哎呀,真可惜,我师父她们没见到你妈,你妈的样子比你还要更像上一二分。”
她又乐呵呵地道:“晚上咱们可有口福了,我师父要请我们吃大餐,你不知道,我师父在吃上可讲究了,她挑的饭店准不会错。别的老太太六七十就老的走不动路,我师父不一样,她老人家喝牛奶、吃大肉,荒唐年代下放劳动,我师父长得漂亮,被城郊的牛奶厂接收,别人在饥荒年代饿肚子,饿到掉头发、掉牙齿,我师父在牛奶厂喝牛奶喝个饱,钙补足了,还养出了一口好牙。这会儿她老人家都七十了,吃肉啃骨头一点儿没问题,别的老太太上了年纪念佛敲木鱼吃素,比如我姥姥,时不时三灾五病的让我妈去伺候,我姥姥才六十五呢,比师父显老多了,身子骨也不如她老人家康健。”
林夏青心说:你师父怎么跟庆奶似的喝奶吃肉,就差给她老人家再配几个男模鲜肉了。
***
回青市一行四人,唐米苏去买车站排队车票的时候,严嘉莹叫住她说:“你和你带来的那个小朋友回程记得买卧铺,来的时候那双腿坐火车肿成什么样了,省这几个钱怪折腾人,你们买车票的钱我出了。”
唐米苏欢天喜地跳起来道:“好师父,你真大方,我爱死你了!”
严嘉莹被徒儿晃得脑袋疼,白眼道:“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沉稳些?活蹦乱跳的,怎么能让人家放心把料子交到你手里头?裁衣服是细致活,手眼心脑都要静下心来才做的出好衣裳。”
宋桂芝冲唐米苏吐了吐舌头,忙堵住严嘉莹的碎碎念:“得了吧老严,就剩这么个徒弟,活泼天真没心眼才好!前头那些个脑子活络深沉的,一个个都是叛徒,拜师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多喜欢裁衣服,转头稍微混出点名堂,就找男人嫁了做起全职太太,枉费你这些年煞费苦心栽培她们。小苏没心眼,又不怕你这个老古板老是绷着一张脸,爱找你这个老太婆撒娇,你该偷着乐了!没儿没女的,我看小苏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就很好。”
唐米苏拍着胸脯说:“师父,您放心,只要您不把我扫出师门,我唐米苏一定给您养老送终!”
严嘉莹无奈摇摇脑袋,深看了她一眼:“女大不中留,只怕将来你也是要嫁人的,何况你和你那几个师姐情况还不一样,她们家里穷苦又重男轻女,我教她们手艺是让她们自己有门路在世上生存,不需要靠父母或者男人。你不一样,你得爹妈宠爱,家里条件还好,这辈子就好好享你的福。我也想开了,手艺传不下去就传不下去吧,人死一把灰,什么东西都留不下,何必执着那么多。”
唐米苏伤心地说:“师父,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学手艺,我这辈子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放弃做衣服的梦想。就是您老人家别再说什么人死一把灰这种话,我希望您长命百岁,您要一直看着我走到更高的地方去,裁衣服不是什么下九流的行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发扬光大,让衣服可以变得像艺术品一样流芳百世展览在博物馆里!”
宋桂芝搭了搭严嘉莹的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羡慕地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种傻徒儿,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少对人家板着脸,小心把人给吓跑了。”
严嘉莹傲娇地轻哼一声,“跑了拉倒,多少人惦记着我的房子和珠宝首饰。”
唐米苏流着哈喇子说:“师父,这回我可是听到了啊,桂芝奶奶说你有一套卡地亚的水果锦囊珠宝,回头翻出来让我瞧瞧呗,我也想见见世面开开眼?”
宋桂芝笑得捧腹,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到让人放心得很,什么心思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这样的小傻瓜真好,就算惦记老严那点东西也是天真可爱地摆在明面上,一点都不像前头几个,老严为了栽培她们都套进去多少宝贝了,结果有的自己没出息找个男人嫁掉做全职太太,回头还上老严这讨嫁妆,老严失望透顶不给她们添嫁妆,那些狼心狗肺地还四处在行*业里给老严泼脏水。良心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知道老严那会心底里该多寒心难过,亲手养出来的白眼狼,跟拿刀子往自己心口捅有什么区别?
见着唐米苏搂着林夏青去买车票,宋桂芝望着两个小姑娘的背影说:“老严,那个姓林的小朋友长得和你太像了,你回头要不要翻翻家谱,看看是不是你家什么亲戚丢了孩子啊?”
严嘉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心里有点码,但又怕叫人失望,等我回青市先自己探探底吧。”
宋桂芝心里一紧:“你亲戚里头还真有丢孩子的啊?”
严嘉莹:“你这大嘴巴可先别到处乱说,事以密成,万一不是,我倒要罪过让人空欢喜一场了。”
宋桂芝说:“那你可得把人看紧了啊,茫茫人海,万一在青市下了火车又失联了,你上哪儿找人去?”
严嘉莹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那徒儿的脾性吗?投缘喜欢的人,牛皮糖似的甩不掉。小苏说小夏也考上了复读学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她帮我盯着,我不怕人丢了。”
宋桂芝笑骂道:“老货!我说你怎么稳如泰山,原来早就心里打好算盘了!”
***
回到食品厂的家属院,林夏青的视线一下就被巷子口的军用大越野给吸引住了。
巷子道窄,越野车又大又高,根本开不进去,赫然停在巷子口,像一尊猛兽镇守在此。
扛着一包丝巾进门,林夏青就嚷着喉咙叫道:“妈,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人回应。
家里没有电话,乔春锦自然也无从得知女儿什么时候回家,看样子像是出门了。
林夏青还没卸掉手里的麻袋,就看见主屋里走出一个十分高大的中年男人,面目俊朗,两道浓眉十分威武,身着挺拔军装,肩上好几颗星星。林夏青不清楚他什么级别,但看样子应该是位高权重那一挂的,气质太有压迫感了。
林夏青退了几步,顺便拧脖子把院子环顾了一周,是自己家没错呀,院墙上还有隔壁芹姐家长过界的丝瓜,这就是自己前不久从食品厂职工那里租来的房子。
那眼前的男人是……?
没等林夏青开口,中年男人神色抱歉地自报家门道:“小同志,不好意思,你的母亲在我们部队的领地上受伤了,眼下她刚处理好伤口睡着了。确切来说是打了镇静剂,估计没那么快清醒过来。”
林夏青吓一大跳:“我妈受伤了?伤得怎么样?”
男人脸色有点尴尬,“是这样的,你母亲上午在我们部队闲置的空地上犁地,不小心误踩了一枚我们平时演练埋的地雷,但人没多大事,只是被炸弹爆炸时飞溅起来的石头砸伤了头部和手部,皮外伤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好。军医这会儿刚走,如果你不放心我说的话,我可以派人把他们接回来让你问个清楚。但是现在我有一件更急的事需要向你确认,你的母亲,名字是不是叫乔春锦?”
林夏青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有点烦男人挡在自己前面,没好气地说:“我妈是叫乔春锦,不管她伤得重不重,请你先让让,我要进屋看到她。”
男人脸上根本藏不住惊喜,甚至有点惊喜过望的怔忡呆愣,林夏青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都叫他让让了,怎么还跟一堵墙似的堵在自己面前
在一个威严赫赫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脸上见到那种高兴到失态的神色,令林夏青感到十分困惑。
她足尖一顿,心中突然有了几分猜想,眼前这个男人难道认识母亲?
“原来真是她……”周霁光眸中竟闪动起微微的水汽,铁汉柔情,把林夏青一时看傻了。
“你认识我妈?”
周霁光狠点了一下头,看向林夏青的眼神不由添了几分慈爱,温柔笑着道:“你是春锦的女儿?以后叫我周叔叔就好。”
周霁光面上的激动根本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这么一个风吹雷打不动的军汉子,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欣喜与激动,要是被底下的兵蛋子们看见,肯定觉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活阎王会笑?
林夏青往屋里去,周霁光默默似尾巴地跟在身后,嗫嚅开口道:“丫头,你肩上的东西看着沉,周叔叔帮你拎着吧?”
小小的丫头,长得没二两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肩上扛着那么大一个麻袋包裹。
林夏青没多言语,直接把包袱甩给了周霁光,等推开西卧室的门,看见床上安睡着的人,林夏青的心才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还好确实伤得不重,额头有伤,缝了两针,位置还算好,在发际线附近,以后拆了线也看不出对容貌有什么影响;胳膊上被砸得狠些,缝了七八针的样子,林夏青不敢奢求其他,只在心里庆幸一切都是不幸中的万幸,地雷啊,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何况人还全须全尾的,只是受了点皮肉苦。
怕吵醒乔春锦,她细声细气地指了指卧房外头,“咱们出去说,别吵到我妈。”
周霁光笑容满面地点点头,手里的麻袋口子挺扎眼,一身浩然正气威严十足的军队长官拎着一只粗俗的包裹,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带上房门,林夏青才敢大声点说话:“周叔叔,你把东西放地上吧,里面是我从外地进的货。”
她转身摇了摇篾壳暖水瓶,里头还有水,端了两只茶缸过来,蓄上水,一杯递给周霁光,一杯自己咕嘟咕嘟仰头饮下。
等解完渴,她擦着湿润的嘴角,盯着周霁光问:“周叔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之前认识我妈妈吗?”
第46章 失散的青梅竹马(2)
周霁光娓娓道来:“丫头,我和你妈妈是老邻居啦,十岁以前我们在同一条街上长大,上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而且我们还是同桌。”
林夏青呆住,邻居?
据林夏青所知,母亲是一位地道的村妇,嫁给父亲前应该连村子都没出过,在村里集体合办的造纸厂工作,是一位裁纸车间的女工。这周霁光完全不像乡下出身,有些草根出身的行伍之人虽然后来做到很高的位置,但是一个人童年时培养的习气、品味是很难褪去的,从底层一路厮杀上来的草根不会是周霁光这种俊儒威严的气质,他更像是什么子弟出身,拥有严密的家教和沉稳的品格,这种人怎么会跟自己的母亲做邻居?
“你母亲家里成分不好,她十岁那年家里的房子就被收走了,原先他们家躲在一处郊区弃庙里,后来某一天来了一帮人,把庙里的神像佛像都砸了,我们从此就在动乱饥荒中失散。我们家也曾打听过你母亲一家的去向,听人说你母亲全家后来搬去了南方,找到亲戚投靠,我们才没有继续打听下去。”周霁光说起往事,神情沉肃中带着痛苦。
林夏青想,他应该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这种伤痛就和晋扬当初失去他姥姥一样,都是终身难以痊愈的伤口。
周霁光看着林夏青,似乎得到某种安慰,证明昔日青梅竹马应该找了位仪表堂堂的男人结婚,否则生不出这样相貌可人的孩子。但是这房子他早就转过一圈,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男人生活过的痕迹。他原本想去左邻右舍打听打听,但今天是工作日,白天左右两户家里都没人,满腹疑惑之际,正好林夏青回来了,周霁光看见林夏青恍如看到了昔日失散的伙伴长成少女的模样,心中激动万分,有一种丢失的岁月被弥补回来的酸涩与珍贵。
出于谨慎,周霁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林夏青回答:“我叫林夏青,今年十九了。”
周霁光脸色突然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原来春锦这么早就结婚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后来没有继续念书,没有上大学?周霁光突然有点心痛,在那艰难荒唐的岁月里,确实很多人没机会上大学,可这许多人里不该有春锦,周霁光心里难受,曾经春锦是班上英文最好的学生,他们都觉得她长大是做外交官的材料,周霁光想起女孩昔日在讲台上闪闪发光领读英文课本的样子,还是会为女孩身上的美好与美丽所心醉。
周霁光永远记得她的样子,藏在心里。
“以后叔叔就叫你小夏吧?你妈妈以前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她说夏天和绿色代表生命力,你这个名字应该是你妈妈给取的。”周霁光哽了下喉咙,终于开口问道:“小夏,你爸爸呢?你妈妈受伤了,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他来照顾比较好,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应该大人来做。”
林夏青又不是什么迟钝的人,周霁光的三言两语,她已经听出来眼前这位在官场上混得不错人物曾经也是她美女妈妈石榴裙下的一枚追随者。
林夏青是骄傲的,她的母亲既美丽又善良,还非常坚韧隐忍,这样的女性配得上任何人的喜欢。
“我没有爸爸。”林夏青平静地说,“他应该是死了吧。”
不夸张地说,周霁光原本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睛里真是一下有了火花,林夏青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那一抹兴奋与激动,可是转念一想,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了,这位周长官难道没有妻子没有家室吗?林夏青不得不防备一下,省的周霁光有家有室还把主意打到昔日的青梅竹马身上。
“周叔叔,刚刚我说的不对,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爸爸,说他死了是带着情绪说的,至于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和妈妈无从得知,我妈妈实际上并没有离婚,也没有丧偶,我也一直还有一个名义的爸爸。这些年是我妈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的,我们原本生活在荷县的乡下,前不久才搬到青市生活,你看见了,这间房子是附近食品厂的家属院,是我和妈妈从他们厂职工手里租赁下来的。”
周霁光惊讶地说:“你们之前一直在荷县生活?多年前我们家打听到的是春锦一家去南方生活了,看来消息有误,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春锦一直没离开过青市。”
他有点难过,分开的三十几年,原来他们距离得并不遥远,可是上天却从来没让他们重逢过。
林夏青疑惑地说:“周叔叔,你真的和我妈妈是邻居吗?我妈妈是乡下长大的,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你这号邻居,你看起来对乡下也不太熟悉的样子……”
周霁光脸色一顿,说:“你妈妈就是青市人呀,怎么会在乡下长大?十岁以前我们住在八大关的同一条路上,两家只隔了一排松树绿植。你妈妈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们走散的那一年,你小姨还是个在你姥姥怀里吸手指的小娃娃,娇气难哄又是个小馋丫头,她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你妈妈的。你妈妈在弟弟妹妹的眼中那是绝对的老大,你姥姥可省心呢,你妈妈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还能管着弟弟妹妹,我家老太太常羡慕你姥姥会生孩子。你姥姥在麻将桌上是常胜将军,一边抽着女士烟,一边等着你妈妈给她送饭。你妈妈是个鬼机灵,家里明明有保姆可以给送饭,再不济组织麻将局的主人家也提供饭菜,可她偏截了饭盒自己送,因为每回只要你妈妈一送饭,你姥姥就少不得从赢来的钱堆里抽出几张钞票塞给你妈,别人也都夸你姥姥生了个孝顺女儿。”
周霁光说起往事脸上笑眯眯的,他曾经也是乔春锦给母亲送饭的受益者,乔春锦拿了钱,会请弟弟妹妹吃雪糕,他这个死皮赖脸的邻居也会趁机跟在乔春锦屁股后头,美其名曰帮她一起看孩子,其实是等着和她一起出去吃雪糕。他家不像乔家,父母都是性子十分沉肃的人,父亲是军人不必说,对待儿子纪律严明,恐怕待他比管底下的兵还严厉些,母亲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在长子周霁光身上少不得寄予厚望,母亲会放纵溺爱弟妹一点,但是周霁光作为家中长子,很小年纪就被母亲要求要有大人的样子,她虽疼他,但终究比弟弟妹妹们少了几分慈软与偏爱。
林夏青已经完全听傻掉,八大关?麻将?保姆?那一带全是一幢幢独门独户的别墅啊,这些东西怎么会和乡下出身的母亲沾边?
不过林夏青很快想起来之前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怪异之处,无论是晋扬在病房里请自己喝咖啡,又或者是方和平提来精贵的荔枝,母亲的反应都是平平无奇,仿佛司空见惯。
眼下那些诡异反常的缺失,从周霁光嘴里都得到了印证。
周霁光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乔家曾是当地有名的生意人家,生意一度做到香港去,怎么乔家的第三代会自认为自己祖上一直藉藉无名待在乡下?
他们中间一定缺失了重要的一环,这一环就是这些年乔春锦究竟经历了哪些事情,又是怎么与家人失散的。
周霁光心中笃定,只要乔春锦醒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想起来林夏青刚刚说地上的麻袋里是她去南边进的货,周霁光不由心中一紧,春锦已经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资源念完大学,春锦的下一代不能再继续有遗憾,于是周霁光说:“小夏,你说你去南边进货,那么你还在上学吗?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不能继续让你上学,周叔叔一定竭尽全力让你重返校园。”
林夏青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周霁光会这么心细周到,“周叔叔,我忘记说我们搬来青市的原因了,我考上了市里的复读学校,我妈来市里陪读,我们才租了这里的房子。”
周霁光欣慰道:“那就好,将来的世界得知识者得天下,和平年代我们这些粗鲁野蛮的军汉要渐渐退居幕后养精蓄锐了,马上就要迎来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学知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对了,你在哪个复读学校?周叔叔或许能请让帮你在学校多关照关照,你母亲带着你在市里念书不容易,我作为长辈有义务对你多帮衬一把。”
林夏青说:“我在离这不远的育人学校复读,边上的邻居也在那附近上班,我们约好了,平时她上班的时候可以载我一程。”
育人学校……周霁光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有什么人脉可以直接找到学校的领导,但整个片区的大领导他熟,想来找人疏通关系也不过就是一通电话的事,周霁光可不想看到昔日珍重的青梅竹马的孩子,在学校里受什么欺负。
想起自家平时上学车接车送的逆子,周霁光马上说道:“育人学校离这可不算近,骑车也要十来分钟,走路就更不用说了。你会骑车吗?周叔叔等会派人送一辆自行车来,以后你就骑车上下学,老是麻烦别人也不好意思的。你是走读,没住校对吧?”
一辆自行车,就算二手的都得七八十,要是全新的就得百来块,怎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无功不受禄,林夏青连连摆手说:“不用了周叔叔,边上的芹姨人很好的,这房子就是她热心帮我们去说和才便宜租下来的,平时我多帮他家孩子辅导一下作业,偿还芹姨送我上学的恩情,芹姨会理解的。”
周霁光不容拒绝道:“解决了上学的问题,放学怎么办?复读学校一般有晚自习,人家家里有孩子要照顾,总不可能一直等你放学跟你一起回来吧?听周叔叔的,以后就骑车上学,一辆自行车对你周叔叔来说就只是一件小事,不许你跟周叔叔客气。”
周霁光低头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半我还有个会,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赶回去开会,你妈妈应该没有这么快醒,我晚点再来看你们。”
周霁光的眼神扫过地上的麻袋,突然觉得不顺眼,什么样的货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跑去南边进货?周霁光有种护犊子的心情,甭管里头是什么东西,他只想全部买下来,省的孩子折腾来折腾去倒卖挣钱。
不过时间紧迫,晚上再来解决这堆看不顺眼的货吧。
他留恋地回望了一眼乔春锦沉睡的卧室,心说: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苦就到此为止吧,有他周霁光在,乔春锦和她生的闺女,永远都可以做被宠爱的公主。那个姓林的是什么鬼男人?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春锦也没有丈夫,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滚边去。
当然,周霁光心中的腹黑小九九绝不会被人看出来,对着林夏青,他是那个慈爱大方的长辈叔叔,离开的时候,一脸笑意地对她说:“小夏,周叔叔回来可以给你带晚饭,你喜欢吃什么菜?周叔叔让人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