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抬头看向陈叙,男人撇过来一个眼神,匆匆一眼就移开视线,对温南说:“我去外面透会气。”
温南看着陈叙离开的身影,还有些怔然。
她没忘记陈叙说假扮对象这事别让别人知道,她以为除了在她小姨家以外,他们一直以兄妹相处。
车站的人基本都上车了,过了一会,火车慢慢运行,陈叙还没过来。
两个小姑娘跟温南聊天说话,温南从她们口中得知,她们两是下乡知青,去的是运闽市的一个公社,两个小姑娘年纪看着也不大,估摸着十八九岁,长头发的姑娘性格开朗,车厢里大部分都是她在说话,时不时逗的那对夫妻乐呵呵的笑,短头发的小姑娘话比较少,脸上也有些愁容。
没一会,老妇人起身去打热水,大爷去车厢过道转转,车厢里剩下三个小姑娘。
温南听短发头发的小姑娘低声抱怨:“咱们这一去,连户口也迁过去了,这辈子估计就扎根在农村了,难道我以后真的要找个乡下汉子结婚生娃吗?”
长头发的小姑娘安慰她。
一时间两人的情绪都不高,车厢里也从刚才的欢快变的死气沉沉。
温南靠在窗户边上,听着两人叽里咕噜的说着下乡后的苦日子,她望着窗外,没有多言插嘴。
今年是8500年,距离高考还有七年,离知青返乡也有好几年。
七年的时间,也有的熬。
天已经黑了,车厢里亮起了暖黄的灯光,车窗玻璃上到映着两个小姑娘布满愁云的面孔,没一会,两人又互相叹气,脱掉鞋子爬到最上面的床铺,短头发的小姑娘往下探头看了眼一直安静坐在那里的温南,长的白净好看,一看就没受过苦,她对象瞧着像是当兵的。
她闷闷的躺在枕头上,感叹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如果她能嫁给一个当兵的,说不定就能随军享福,不用下乡种地过苦日子了。
温南在窗边坐了有一会,脑子里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忽然,漆黑反光的玻璃上倒影出一抹颀长高大的身影,陈叙走进车厢,坐在卧铺后面,转头看了眼趴在桌上望着窗户的温南:“这会洗手间没人,要不要去洗漱?”
温南道:“去。”
陈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洗漱用品递给温南,和她一道去洗漱。
车厢里,长头发女的小声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好像很客气,都不太像对象。”
短头发女的说:“是吗?”
两人洗漱完回来时,那老两口也回来了,老妇人有些不好意思的向陈叙开口:“同志,我们两没买上下铺,你看我们两年纪也大了,能不能换一下,我给你补差价。”
这情况温南在新世纪也遇到过。
许多人老年人在火车站抢不上下铺,只能买上铺或者中铺,等上了火车再跟下铺的人调解调换,因为换铺发生的矛盾还上了好几次热搜。
陈叙道:“差价不用了,你们睡吧。”
老两口不停的感谢陈叙和温南,温南走到爬梯那里,脱掉鞋子顺着爬梯爬向中铺,陈叙在下面看着她,等她躺好后才说:“我就在下面,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温南一怔:“你不睡觉吗?”
陈叙道:“我睡得晚。”
温南笑道:“好。”
今天坐了一天的车,说实话,的确困了,她翻了个身,躺了没一会就睡着了,一整个车厢里还有说话聊天的声音,上铺的两个女同志小声说着下乡后的生活,陈叙站在过道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倏地听见一声闷响,转头就见温南侧躺在床铺上,左手臂和左腿搭在床沿上,要是她再往外翻一个身,就得滚到地上来。
陈叙走到床沿前,犹豫了片刻,握住温南的脚腕,她的脚腕纤细脆弱,他半掌既握。
男人的手心像是被烙铁灼烫过,烫意扎入血管,顺着血液刺向心口,心脏不受控制的猛跳了几下,陈叙尽量忽视那突如其来的异样,动作极轻的将温南的左腿挪到床铺上,然后握住温南纤细的手臂,刚想将她的手臂挪到里面,她却忽然挣脱,两只手臂伸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左腿再一次蜷在床边,一整个人蜷缩在床边,抱着他的手臂睡的香甜。
陈叙的右手被迫向上弯曲紧贴着床栏,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就站在床边,一低头就能就看见温南的半张侧脸,纤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浓密交错的剪影,呼吸平稳均匀。
陈叙:……
看来是真睡沉了。
温南抱的很紧,他怕一挣脱会吵醒温南,于是就这么站在床边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黑幕,手臂上隐隐能感觉到温南喷薄的呼吸。
灼烫的厉害。
陈叙在床边站了许久,上铺的两个女同志看见这一幕,短发小姑娘羡慕的心里直冒酸水,下铺的老妇人抬头看了眼,有些纳闷:“同志,你一直这么站着不累吗?”
陈叙道:“不累。”
他站一天一夜都不是问题。
老妇人:……
她真搞不明白现在的小青年,谈个对象都这么拼命吗?然后看了眼自家老头,一沾床就睡的跟死猪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没见他对她这么上心过。
夜深了,车厢里熄灯了,只剩下过道里特别幽暗的灯光。
嘈杂的车厢也恢复了安静,紧跟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呼噜呼噜的,跟打雷似的,温南睡的迷迷糊糊的都被呼噜声吵醒了,有的人呼噜还带节奏的,她吵的皱了皱眉,陈叙垂眸看了眼温南频频蹙起的秀眉,垂在身边的手指微蜷了几分,手臂像是有千斤重似的,缓慢的抬起,最后捂住温南露出来的耳朵,帮她隔绝了些呼噜声。
她脸颊温热,脸型小巧,一只手就足以覆盖她半侧脸。
陈叙忽然觉得,好像从红星公社出来后,他跟温南之间的距离莫名其妙的近了几分,男人喉结滚动了几下,转头看向窗外,手臂一直被温南抱着,他甚至能感觉两人紧紧相贴的位置出了些薄汗。
换了环境,又是个窄窄的小床,温南这一觉睡的虽然沉,但总觉得胳膊腿又酸又累。
不太舒服。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车厢里还有几个人的呼噜声,尤其下铺的老大爷,呼噜声响天震地,但莫名其妙的,她晚上好像听得不是太真切,温南坐起身,看了眼陈叙的床铺,床铺的床单被子干净平整,好像就没睡过人,温南从中铺爬下来,刚穿好鞋子就听见老妇人笑道:“女同志,你的命可真好,找了这么好一个对象,你抱着人家胳膊抱了大半晚上,他都舍不得叫醒你,在你床边站了大半晚上。”
温南:???
她直起身,诧异的看了眼中铺床沿,有些不敢想陈叙在她床边站了大半上晚上的场景。
还有……
她怎么会抱住陈叙的手臂?!
温南尬笑了下:“是吗,我睡着了,不知道。”
上铺的长发小姑娘在温南的斜对面上方,她笑道:“你睡得可香了,你对象捂着你耳朵,还怕呼噜声吵到你呢。”
温南:???
温南像是从她们口中听到了另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陈叙。
火车九点钟到站,这期间一直没见陈叙的影子,一直到列车员喊终点站到达时,陈叙才从不远处走来,他从行李架上帮两个女同志和老夫妻取下行礼,最后取下自己的背包背在肩上,这会人流量很大,陈叙背着包坐在车厢下铺,对温南说:“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我们再下车。”
温南点头:“好。”
她坐在陈叙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男人坐的笔直,双腿岔开,两只手分别放在膝上,温南垂着眸,视线扫过陈叙那双遒劲有力的手臂,想到老妇人说的话,琢磨着是装傻还是直接明了的问呢?
陈叙察觉到温南的欲言又止,掀目光看向她:“你有话要说?”
温南冲他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问道:“哥,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呀?我看床单被子都是整齐的。”
陈叙道:“睡了几个小时。”
“哦。”
温南顿了下又问:“昨晚……”她看着陈叙漆黑的眼睛,索性一口气说出来:“对不起,下铺的大婶都跟我说了,昨晚害的你大半晚上没睡觉。”
陈叙转头看了眼车站拥挤的人流:“你好歹叫我一声哥,我总不能看着你从中铺滚下来。”
温南:……
好吧。
她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陈营长为了不让她滚下中铺,在她床边站岗了大半夜,她还不要脸的抱着人家胳膊不放手。
车厢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陈叙起身:“走了。”
温南赶紧起身跟在他身后,却被男人握住手腕拽到跟前:“走我前面。”
手腕那处还残留着被箍住的束缚感,温南忽略掉手腕的异样,和陈叙下了火车,离开火车站,两人先去国营饭店吃了顿早饭,然后去车站坐上运闽市的长途汽车去了临门县,从临门下车又坐车去朝阳公社,到达朝阳公社已经中午了,他们吃过午饭又往溪水村赶。
兜兜转转大半天,总算到了三大队的溪水村。
其实温南对溪水村挺陌生的,她脑海里只有原主对溪水村的记忆,并没有真实见过,刚进溪水村的路口就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小溪,溪水清澈流淌,走到桥上时,能感受到阵阵潮湿的凉风,温南大致看了一眼,溪水村比不上杏花村,不管是牧畜还是生产都达不到杏花村的产量。
这个点农民都在地里干活,温南和陈叙从小道走过时,地里面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温南,见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模样周正,看外表就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溪水村的人都知道老冯家的外甥女去南阳市找她对象去了,那对象是她哥介绍的,也是当兵的,当时南阳市丰林县的部队打到三大队,是大队长接的电话,那边说温南已经安全到达部队家属区了,村里好多没嫁人的姑娘心里都冒酸水呢。
看看人家温南,爹妈没了,但有个当兵的亲大哥,还有个疼她供她上学的小姨。
后来她哥死了,没想到死前给温南介绍了一门亲事,对方还是南阳市丰林县部队当兵的,她离开冯家,去丰林县那边接着享福去了,这人的命啊,就是不一样,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
溪水村不大,这个点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些人,遇见眼熟的,温南根据原主记忆筛选跟人打招呼,冯家隔壁住着王婶,王婶跟张小娥差不多大,她儿子去年刚去的媳妇,今年抱上了大胖小子,这会正抱着孙子在门口跟人聊家常呢,她看见不远处走来的一男一女,一眼就认出了温南,这姑娘长得好看,水灵,是朝阳公社能说得出的漂亮姑娘。
这两年来冯家说亲的人不少,有本村的,隔壁村的,还有公社的公职干部,都想娶冯家的外甥女,老冯早就想把他这个外甥女嫁出去了,最好能多要点彩礼钱,但温南上头有个当兵的哥哥,前些年回来放话了,没他的允许,老冯家谁也做不了温南结婚的主。
温国每个月给家里寄钱,那可是寄十块钱呢,老冯不敢把这个财神惹急了,就这么忍着。
直到两个月前,部队传来温国的死讯,老冯坐不住了,跑出去就四处打听,谁想娶他外甥女,谁给的彩礼高就让他外甥女嫁给谁,那几天老冯的行为被村里人在背地里骂惨了,骂他是个丧良心的狗东西,好在温国临死前给他妹妹说了门亲事,对方还是南阳市丰林县部队的,要知道南阳市比运闽市好多了,而且还是温国战友亲自打来的电话说的。
那天全村好多人可看着呢,老冯让温南赶紧滚,别住在他们家,有多远滚多远。
这是嫁不成外甥女,恼羞成怒了呗。
温南也看见了王婶,笑眯眯的打了声招呼:“王婶子。”然后看了眼她怀里抱着的孙子,话说的特好听:“王婶子,您孙子长得真有福气。”
谁不愿意听好话?
尤其是王婶,最喜欢听别人夸她孙子,当下就笑起来了,看了眼温南旁边的陈叙,男人长得高大健硕,俊朗的很,那穿着打扮看着就像是城里人,陈叙朝王婶略一颔首:“王婶子。”
王婶笑着应了一声,问温南:“这就是你对象?”
温南笑道:“嗯,他叫陈叙,是丰林县部队的。”
王婶起了八卦:“啥职位啊?”她记得温国活着的时候可是连长呢,官职不低呢。
温南眉眼浮着笑意,眼角的余光看了眼周围逐渐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声音清脆道:“营长。”
周围的人闻言,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温国竟然这么有本事,给她妹妹找了个当营长的女婿,老冯当时还想把温南嫁给公社上的一个老鳏夫,就因为那老鳏夫给的彩礼高,现在看他打脸不,看他还敢不敢再欺负温南,以前有温国护着温南,现在有她对象护着呢。
王婶说:“行了,你快回去吧,你小姨知道你回来,一定高兴坏了。”然后看了眼陈叙,又小声说:“你姨夫前两天把胳膊摔伤了,在家待着呢。”
温南:“知道了,谢谢王婶。”
王家跟冯家虽然是隔壁,但院子不像家属区那样是挨着的,而是离的老远。
温南走到冯家,看着半开的院门,脑中有关原主的记忆不断闪烁着,姨夫长年累月对原主的嘲讽和阴阳怪气,冯家大儿子冯仁从小背地里没少欺负原主,原主怕小姨在家里为难,一直忍着没告过状,倒是冯家小儿子还好些,虽然时不时的骂她几句,至少没对原主做过实质性的伤害。
这一家子,除了小姨,没一个喜欢她的。
之前在家属区,记忆还不深刻,这会踏入冯家大门,脑子里尘封的记忆像是闸口打开一样,倾泻灌入,原主姨夫冯春恶狠狠的嘴脸,大儿子冯仁阴险的嘴脸,经常在她放学回来的路上,要么拿石子砸她,要么用脚踹她,要么拽她的头发。
记忆越深刻,温南就越共情原主。
陈叙发现温南站在院门前,单薄的脊背绷得很紧,脸上的笑意也没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他没忘记当初温南姨夫在电话里说的恶毒的话,想来也知道温南这些年在家里过得什么日子。
他握住温南的手,指腹在她剧烈跳动的脉搏上安抚的按了下:“别怕,有我在。”
温南一怔,抬头看向陈叙,男人牵着她的手推开院门走进去,高大的身躯走在她前面,就像是为她开阔了一条平坦大道。
温南心口突的一跳,似有一股暖流沿着四肢百骸冲入心口。
暖烘烘的。
小院里打扫的很干净,院子没人,朝北的屋子里传来冯春的声音:“你能不能轻点!再把老子弄疼了,老子收拾你!”
小姨的声音也从屋里传来:“我已经很轻了。”
温南听见冯春的声音就觉得恶心,她朝屋子喊道:“小姨,我回来了。”
屋里有一瞬间的安静,紧跟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屋里跑出来,震惊的看着院里的温南:“南南,你回来了咋不跟小姨发个电报。”
孟秋激动的上前抱住温南,自个儿疼爱的外甥女一走就是一个多月,除了那通电话以外,就再也没联系,她时刻都在想这丫头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不过也不用问了,怀里的人瞧着好像比她走的时候圆润了一点,一看就没受什么苦。
小姨激动的抹眼泪,抓着温南左右看了看,眉眼里都是慈爱,她这会才注意到边上的陈叙,愣了一下,陈叙没等她开口,主动开口:“小姨,我叫陈叙,是温南的对象,也是温国的战友。”
陈叙直截了当表明自己的身份。
小姨打量了眼陈叙,越看越满意,温国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给她妹妹介绍的对象肯定不是一般人,光是看外表就觉得在部队应该是个官,不过小姨没问是什么官职,高兴的领着陈叙和温南坐在院里的板凳上,家里比较小,就三个屋子,温南在的时候,冯仁和冯阳睡一个屋,温南睡一个屋,上个月家里给冯仁说了门亲事,眼看着冯仁要结婚了,就让冯阳搬到了温南那屋。
她的屋里有冯春在,孟秋不想南南一回家就受气,便让他们先在院里坐着。
“小姨给你们倒水去。”
孟秋去厨房拿暖瓶,温南回来对她来说是这一个多月里最高兴的一件事。
“把你那么殷勤的干啥,那是你外甥女,又不是你祖宗,她喝水不会自己倒?她自己没长手吗?”
冯仁从屋里出来,大刺刺的拉开板凳坐在温南和陈叙对面,他穿着露胳膊的黑色褂子,常年干庄稼活,晒得黢黑,长的虎背熊腰,单从体格上看就让人发怵,尤其凶起来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原主最怕的也是他,当初小姨给原主说,一开始她嫁给冯春也是看他有一把子力气,没想到相处了几年后这人才露出真面目。
冯春看了眼陈叙,他只是坐在那,眉眼冷冽深邃,明明什么也没说,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一把锐利的刀扎在桌面上,好像什么都说了。
冯春从前忌惮温国,现在莫名的忌惮温南这个对象。
明明才见第一面。
温南看了眼冯春白布条吊着的右手臂,原主怕他,她可不怕,况且边上还有陈叙。
于是毫不客气的回怼:“你胳膊断了,就是因为你做的孽太多了。”
冯春一愣,好悬没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温南还是头一次顶撞他,顿时怒拍桌子站起身,虎着一张恶狠狠的脸指着温南:“你他娘的再给老子顶一句,信不信老子打死你!老子他娘的白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说完踢开板凳,绕过桌子过来踹温南,孟秋听见动静,吓得过来拦住冯春,被冯春按着后脖子推到一边,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说实话,温南真吓着了,她就是个嘴强王者,实力弱鸡。
以冯春这体格,估摸着能一脚把她踹到大门口,温南还没来得及起身躲开,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白影,陈叙挡在她身前,轻松一脚就将冯春踹过来的那条腿逼回去,陈叙常年练兵,体格和身上的本事不是冯春一个莽夫能比的,明明这一脚没看他用什么劲,就见冯春龇牙咧嘴的哎哟着,垫着脚后退两步,虎背熊腰的一个老爷们蹲在地上使劲揉小腿上的干骨。
那一下,跟铁棒子打过似的。
陈叙想到冯春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就憋着火,眼下当着外人的面对自己的外甥女随意打骂,他脚下也没收劲,这一脚够冯春疼十天半个月。
孟秋也被陈叙的动静惊着了,她走到温南跟前,摸了摸温南的头发:“南南,你没事吧?”
温南看着挡在她身前的陈叙,男人像座屹立不动的山峰,帮她隔绝了外在的危险,她冲小姨摇头:“我没事。”
冯春疼的脑门直冒汗,这人比温国还狠,他惹不起,就把火气撒到孟秋身上:“孟秋,老子站不起来了,你没看见吗?还不过来扶老子?!”
温南皱眉,在原主的记忆里,冯春以前对小姨没这么过分,不过转念又想通了。
冯春以前忌惮温国,对她也不敢动手,就怕温国回来了找他算账,现在温国死了,他以为没人给小姨和原主撑腰了,所以才敢动手了,这么一想,温南下意识抬头仔细看小姨的脸,还真看到她耳朵下面有一小片很浅的淤青,看颜色应该是前几天打的,温南心里涌起一股子火气,在孟秋要过去搀扶冯春时,被她一把拽住。
孟秋小声道:“南南,怎么了?”
温南起身撩起小姨挡在耳边的头发,看着她耳朵下面的淤青:“是不是他打的?”
冯春在家里作威作福了半辈子,看惯了温南寄人篱下的窝囊样,眼下瞧见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气的眼珠子直冒火,他知道打不过温南的对象,嘴上不服软:“是老子打的咋了?你有种把老子打一顿啊!”
冯春这会后悔死了,要是当时坚持一会,把温南硬逼着嫁给公社的老鳏夫,到时一个破了身子的二婚女,这男人还能要她?她还能像现在这么嚣张?
孟秋下意识捂住耳朵,她觉得南南这一趟回来好像变了很多,性子变活泼了,胆子也大了,刚才顶撞冯春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看陈叙刚才的反应,应该平日里对温南很好,孟秋安抚的捏了捏温南的手:“小姨没事,我攒了点肉票,等会去供销社买点肉,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小姨对原主是无条件付出的好,和陈奶奶一样。
她亲眼目睹了小姨身上的伤,这次回来又激怒了冯春,她一走,冯春肯定要把气撒到小姨身上,今天这事必须得解决,不然小姨以后的日子会更苦,有陈叙在,温南浑身是胆,拉着孟秋坐在板凳上,冷冷的看着站起来跛着腿的冯春,说道:“我这次回来有两件事,我先说第一件事,我要把我的户口迁到南阳市丰林县。”
第37章
冯春自己把板凳扶起来坐上去,眼神忌惮的看了眼也坐在温南旁边的陈叙,对温南说:“行啊,想迁户口可以,先给我三百块钱,你这些年住在我家里白吃白喝,老子帮你养这么大,你要嫁人也得给我彩礼钱,我不多要,给我五百块钱彩礼,加起来八百,不给钱你别想迁户口。”
孟秋气道:“冯春,你别太过分了!这是我外甥女,要养也是我养的,你凭什么跟南南要这么多钱!”
“你给老子闭嘴!”
冯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了眼一直稳如泰山,脸色平静的陈叙,心里有些没底,也不知道这男人咋想的。
温南早知道以冯春的德行会耍赖要钱,她看着冯春那张恶心的嘴脸,毫不客气的说:“迁户口的事我只是通知你一声,我的户口没在你们冯家名下,我现在一个人一个户口本,我只需要去大队长那里开个证明和介绍信就行。”
她看着冯春脸色瞬间阴沉难看,觉得温国当初没把他们两的户口挪到冯家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院门外忽然想起嘈杂的声音,温南回头看了眼,打开的院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些人,其中就有抱着孙子的王婶子,这会没下地的的村民知道温南领着当营长的对象回来了,估计冯家又有热闹开了,于是一个个都跑来看热闹,冯春伤胳膊瘸腿的,还被温南指着鼻子训,觉得脸面全没了,朝孟秋吼:“去把门关上,让这么多人看,还嫌家里的丑事不够丢人的?!”
温南拽住孟秋的手没让她动,嘲讽的看着冯春:“家里的丑事都是你干的,要丢人也是你丢人。”
孟秋再一次被温南说的话惊住了,她觉得南南这趟回来,性格真的大变样了。
不止孟秋惊住了,冯春也气的攥紧拳头,他觉得温南敢骂他,敢跟他顶嘴,就是找了个当兵的对象,觉得有人跟她撑腰,开始顶撞他这个长辈了,这些年她在家里装的唯唯诺诺,装的可真像!
外面人也在议论,边上的人跟王婶子说:“哦呦,你瞧见没,南南这次回来真了不得,敢跟她姨夫顶嘴了,要在先前,她姨夫把她赶出家门她都不敢说话。”
王婶看了眼温南旁边的陈叙,说道:“你看见没,温南边上长的高高大大的男人,那可是部队的营长,是个大官呢,那是南南的对象,这次回来专门给南南撑腰的,冯欺负了南南这么多年了,换做我有这么厉害的靠山,我也硬气。”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全落尽院里几人的耳朵。
温南觉得她们说的对。
她现在就是狗仗人势——呸!人仗叙势。
她知道有陈叙在,冯春动不了她。
冯春脸色逐渐涨紫,气的怒拍桌子,用怒火掩饰自己的窘迫:“温南,老子是你姨夫,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管你吃喝,供你上学,你现在找了个当兵的男人就牛气了,不把我这个姨夫放在眼里了,你没大没小,不尊重长辈,你爹娘要是还活着,非得替我教训你!”
“你没资格提我他们!”
温南冷冷的瞪着挣扎在愤怒边缘的冯春:“我爸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小姨和我,他们一定会用棍子抽死你,你说我在家里白吃白喝,供我上学,你自己好好想想,也让外面的婶子们帮我评评理,我爸死后,家里的房子被你卖给大队部,钱和粮食你都拿着,没给我和我哥一分钱,我在你家住的这几年,我哥每个月寄回来十块钱,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块钱,这几年加起来也不少了,我这几年上学没花多少,一家人的饭也是我做的,我也在用我的劳动换取在这个家里的食物,我哥死后,部队寄给我的四百块钱抚恤金你逼着我小姨找我要这笔钱,把这笔钱要到手里,又想把我嫁给公社的老鳏夫换高价彩礼,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配得上姨夫两个字?”
温南诉说着冯春这些年做的恶事。
这些事全村人谁不知道?只是大家都在背后说说罢了,今天温南把这事摊到桌面上了,外面的婶子们也附和说:“冯春,南南说的没毛病,人家温国一年给你们寄一百二十块钱呢,我们一家子两年都挣不了这么多钱,你不知足就算了,还这么对自个外甥女,丧不丧良心啊。”
“就是啊,你还把人温家的房子卖给大队部了,我可听说温家的房子比你家房子大不少呢,那房子能换不少钱和粮食呢。”
“南南这些年在家里你对人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是骂就是吼,哪有一点当姨夫的样子。”
其实大家心里都酸着呢。
前些年温国没给冯家寄钱时,冯家过得是啥日子?冯春和他大儿子天天下地干最苦的活,就想着多挣点工分给他大儿子娶媳妇,后来温家男人死后,温南借住在冯家,温国每个月寄回来十块钱,从那以后,父子三人一个比一个傲气,嘴里天天嫌弃温南吃他们家的喝他们家的,却不要脸的花着问温国寄回来的钱。
院门外议论声越来越高,冯春脸色越来越黑,他没想到一个多月没见,温南的嘴皮子真利索,这要是搁之前,半天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孟秋听着温南说的话,心里越觉得对不起她,这些年让她在家里受了不少苦,心疼的握住温南的手,双手用力抓着温南纤细瘦弱的手,温南垂下眸,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孟秋说:“南南,是小姨让你受苦了。”
温南抿唇笑道:“这些跟小姨都没有关系,这几年要不是小姨一直护着我,我都不知道会被姨夫欺负成什么样。”
陈叙看着温南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她就坐在他边上,单薄瘦弱的身姿在人群里显的愈发娇小。
温国在外当兵,温南一个人寄人篱下,还险些被冯春嫁给老鳏夫。
他想起温南第一次见他时,祈求的希望她能留下来,那时候她应该就知道要是回去了,会被她姨夫嫁给老鳏夫,要么就像冯春说的,把她嫁到深山老林里。
陈叙的目光落在温南搭在腿上的另一只手,她手指纤细雪白,指尖微蜷,他手指微动,想握住温南的手,想在这纷杂糟乱的环境下将她护在方寸之下,男人眉峰动了动,微握住拳头,最终还是没动。
院子外的声音还在继续,温南安慰着孟秋,然后抬头再次看向冯春:“你张口闭口的想要在我嫁人时要高额彩礼,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我对象给多少彩礼都跟你没关系,彩礼钱我一分前不会给你。”
温南说完,懒得看冯春的脸色,续道:“这件事说完了,还有第二件事,你先前逼我小姨从我手里拿走我哥的四百块钱抚恤金,我要拿回来。”
“没门!这钱进了我的口袋,你别想拿回去!”
一提到这笔钱冯春就跟炸锅了一样,再也坐不住了,噌的一下拍桌而起,恶狠狠的瞪着温南,她边上坐着陈叙,冯春除了瞪她,不敢上前对她动手,怕这个当兵的男人再给他一脚,把他另一条腿也踹疼了。
温南压根没把他的火气放在眼里:“这钱是我哥的抚恤金,我是他的直系亲属,这笔钱不是我自愿给你的,而是你逼我交给你的,你要是不还这笔钱,我就去公安局报案,还要给我哥的部队打电话,告诉我哥的领导,说你用不正当手段从我手里拿走我哥的抚恤金,我不信公安同志和部队领导不会帮我讨回这笔钱。”
乡下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跟公安同志打交道,更别提成天在溪水村窝着的冯春。
他一听温南要找公安同志,还要给温国部队的领导打电话,心里开始没底。
“这个钱就是你自愿给我爹的,我和冯阳可都亲眼看着的,凭什么你想要回去就要回去,你算什么东西?!”
院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男人,来人长得虎背熊腰,不管是模样还是体格都随了冯春。
温南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一直背地里欺负原主的大儿子冯仁,冯仁气势汹汹的冲过来推搡温南,还想和以前一样一把将温南推搡在地上,只是刚伸出去的手就被另一只更有力量的手掌捏住,对方控制着他一只胳膊将他一个成年男人轻而易举的摁在桌上,冯仁的脸挤压在桌面上,手被拧到后背,疼的骂骂咧咧的。
那力道强悍,冯仁觉得自己胳膊都快断了。
想他这么大个体格,从小到大溪水村很少有人打得过他,今天却被连脸都没看清的人摁在桌上动都动不了。
陈叙手掌用了劲,深黑的眉眼冰冷的盯着脸快被桌面挤压变形的冯仁,沉声道:“以前你怎么对温南我先不问,现在你敢动她一下,我折了你的胳膊。”他掀起目光看向冯春,男人如山川巍峨的眉峰下压着冷锐的寒光:“温国的抚恤金是你威逼温南交给你,这件事不管去公安部门还是部队你都不占理,这笔钱你要是不还给温南,我现在就去大队部给温国的部队和公安部门打电话,温南是烈士的唯一家属,部队不会让烈士家属平白被人欺负,我有的是时间等公安部门的人过来。”
冯春被陈叙的眼神吓住了,更被他的话吓住了,一时间呆在那没说话。
冯春生怕他爹把钱还回去,挣扎着想要脱离陈叙的桎梏:“爹,你别给,别听他的,你也是温国的姨夫,是他长辈,凭什么不能拿这笔钱!”
他还等着用这笔钱娶梁队长的女儿,他爹都跟隔壁大队的梁队长说好了,要是这钱给了温南,他拿啥娶媳妇?!
陈叙手掌再次用力,冯仁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男人说:“我告诉你凭什么。”他的目光依旧盯着冯春:“温国和温南是直系亲属血缘关系,只要温南在的一天,你永远也没资格领取这笔抚恤金,这笔钱的话语权都在温南手里。”
从刚才冯仁过来要打温南时,她就吓着了,要不是陈叙控制住冯仁,温南可能又要步原主的后尘。
她还在板凳上坐着,呆愣的看着站在她旁边的陈叙,男人微弯着腰,白衬衫藏青色的长裤,很端正的一身衣服,此刻袖子挽起,露出遒劲有力的手臂,一只手抓着冯仁的手腕拧在身后,将冯仁摁在桌上动都动不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陈叙绷紧的下颔和额角突显的青筋,他此刻盯着冯春,竟是让冯春这么大个人成了哑巴。
而陈叙将她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温南想到刚进门时,陈叙握住她的手腕,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温南现在一点也不怕,还浑身是胆。
她反应过来,站起身说:“我对象说的对,我跟我哥是直系亲属的血缘关系,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没资格拿这笔钱,你威逼我把这笔钱交给你,说白了就是抢,我有权去公安部门报案。”
孟秋吓着了,她起身着急的跟冯春说:“我之前就说了,那是小国的钱,那是给南南的,你非要抢过来,现在好了,给自己惹了一堆麻烦,还让家里人跟着被人笑话。”
围在外面的人听着冯家院里的好戏,有人跑去大队部找大队长过来,有的人七嘴八舌的冲冯春嚷嚷,他们都知道温国有一笔抚恤金,都以为这笔钱是温南主动给冯春的,现在听孟秋亲口说出真相,顿时觉得这人不要脸逼温南给他的,人群里也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老冯家的,你们拿了人家温国的钱,欺负人家妹子,还拿了温国的抚恤金,你们不要脸我们溪水村的人还要脸呢,溪水村出了你这号人,我都觉得脸臊得慌!”
这话一出,好几个人跟着附和。
被同村里的人这么一说,孟秋都觉得没脸见人,她不知道冯春把钱藏在哪里,家里的钱冯春也没再让她管。
王婶子嗓门最亮:“老冯,这么闹下去对你没啥好处,南南对象在部队还是个营长呢,他说的话不会有假,我劝你还是赶紧把钱赶紧给南南呗。”
边上的人说:“就是,你这些年花南南她哥的钱还少吗,咋还惦记人家的抚恤金呢,能不能要点脸啊。”
冯春就算脸皮再厚,被村里人这么指着鼻子骂来骂去的,也觉得脸臊得慌。
说实话,他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但看温南的对象说的一板一眼的,也不敢惹这个麻烦,对方在部队的职位比温国还高,是个营长,温国活着的时候只是个连长,但冯春就是拉不下这个脸,丢不起这个人主动去屋里拿钱还给温南,他站在那没动,冯仁哇哇叫着,让陈叙松开他。
陈叙松手后退一步站在温南身侧,冷眼看着冯仁趴在桌上喘了口气,然后起身缓慢的捂着右手臂走到冯春边上,疼的龇牙咧嘴的。
他用力多少力他知道。
如果力气再大几分,能拧折冯仁的一只手臂。
这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对温南动手,可见平日里没少欺负温南。
局面一时间僵住了,孟秋说:“老冯,这笔钱还给南南吧。”
话刚说完,溪水村大队部的大队长急慌慌的跑过来了,他本来就在冯家附近,听人说老冯家的外甥女领着对象回来了,大队长知道温南对象是部队当兵的,原本还觉得是喜事,谁曾想有人跑过来告诉他冯春逼孟秋让温南把温国的抚恤金交给他,老冯还不要脸的想找温南对象要五百块钱的彩礼。
这老东西哪来的脸?!
人家可是部队的人,听人说还是个营长,肯定懂得多,认识的人也多,要是因为这事对溪水村印象不好,去运闽市给上头领导写个举报信,他这个大队长也算做到头了。
“冯春!你拿了温国的抚恤金是错的!”大队长朝陈叙撇了下头,续道:“就像这位同志说的,这事闹到公安部吃亏的还是你,丢人的是我们溪水村,到时候传出去,姨夫从外甥女手里抢走了外甥的抚恤金,这话你说说好听吗?你不要脸我们溪水村的人还要脸,我这个大队长也要脸呢,我还不想被隔壁几个村子的人合起伙来笑话!”
冯仁不愿意,他要留着这笔钱娶媳妇,谁知道刚一张口就被大队长堵回去了:“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冯仁:……
冯春看着三三两两走到院里的人,又看了眼大队长虎着眼的模样,知道他今天要是不把钱还给温南,这事就过不去,冯春气的就差咬碎了牙根子,这贱女人走都走了,也不知道还跑回来干啥,回来一趟搞得他们家成了全村的笑话不说,还害的他丢尽了脸面,这事一闹,估计和隔壁村的梁队长谈好的亲事也慌了。
不止是冯仁,他也想用这笔钱给他大儿子讨个好媳妇。
冯春回屋里把钱取出来放在桌上,一沓子大团结摆在所有人面前,温南还没说话,陈叙已经把钱拿起来递给大队长:“您是溪水村的队长,这笔抚恤金还请队长当着大家的面数一遍。”
冯春:……
他眼神躲闪了一下。
大队长被人摆在高位上,自然心里舒坦:“行。”
他低头数钱,数完后差了五十块钱,于是抬头瞪向冯春:“咋回事?咋差五十块钱?!”
孟秋要说话,温南握了下她的手,让她别出头,免得又被冯春记恨一笔,既然大队长出面了,这事就更好办了。
大队长边上站着陈叙,对方是部队的人,对这里面的事比他清楚的很,要是人家较真起来,哪怕差一分钱他都得让冯春补上,这事闹僵,对他和冯春都没好处,冯春遭殃那是他活该,他遭殃,那是纯属受老冯家牵连的,顿时没好气的说:“四百块钱抚恤金一分都不能少,你别告诉我你没钱,就算想办法你也得把这笔钱给我凑出来!”
冯仁见他爹又要回屋拿钱,着急的跟上去,屋里面就他们父子两,冯仁拽着他的爹的胳膊:“爹,你真打算把这些钱还给温南?没有这些钱,我咋娶梁队长的女儿?”
冯春气道:“你以为我愿意?你不是没看见,院里一堆人围着,连大队长都出面了,我要是再不给这钱,大队长能了事吗,就算不说大队长,温南对象要是真把温国部队的人和公安部门的人找来,到那时候你让爹咋整?”
冯仁抓着脑袋吼了一嗓子,一脚踢坏了凳子腿。
冯春跛着腿出去,把剩余的五十块钱交给大队长,大队长又点了一遍,四百块钱一分不差,点完后将钱交给陈叙,陈叙接过钱,转身就递给温南,温南看着那一沓子大团结,抬起头正好对上陈叙深黑的眼睛,男人声音低沉有力:“装起来。”
温南道:“你先帮我装着,我没被挎包,怕丢了。”
陈叙颔首:“嗯。”
温南转身看向大队长,大队长对温南这孩子有好感,长的好看,上学的时候学习也好,又听话又懂事,可惜遇上了个混账姨夫,看出她有话要说,于是问:“你想说啥给叔说就行。”
温南问大队长:“叔,要是自家男人殴打媳妇怎么处理?”
这话一出,冯春眼睛一瞪,死死盯着温南,院里的其他人下意识看向冯春,又看了眼孟秋,其实两口子打架是常事,家里面男人打老婆的也不少,夫妻两床头吵架床尾和,但下手狠了的确不好,大队长也愣了一下,老冯家这些年其实没什么毛病,就是自从温国每个月寄钱回来后,父子三人傲气了不少,倒没传出打老婆的传闻来。
他说:“俺们妇女队长来家里调解。”
温南话赶话:“要是调解不行呢?”她将小姨拉到跟前,撩起小姨遮住耳朵的头发,耳朵下面的淤青暴露在众人眼里,小姨一惊,想用手遮挡已经来不及了,温南说:“冯春家暴媳妇,殴打妇女,妇女队长前脚来家里调解完,他后脚再打我小姨怎么办?”
是啊,这事谁说得准呢?
家门一关,两口在家里干的啥事外人谁知道?
冯春吼道:“温南,你又想干啥?”
孟秋也拽着温南,想让她别说,可温南性子大变样,比以前强势了不少,握住她的手让她别说话,哪里还有先前闷不吭声的样子。
大队长也不知道温南要干啥,王婶子她们也好奇,温南一走,她姨夫想打她小姨就打,她远在天边还能管得着吗?
第38章
温南说:“我想让大队长和在这里的婶子们婆婆们做个见证,让冯春写张保证书保证不再打我小姨,她不会写我帮他写,只不过需要大队长盖章,我会把这封信交给县里妇联队,县里妇联队对男人殴打妻子的事不会坐视不管,要是有丈夫殴打严重的,只要妻子愿意告状,丈夫就能被抓去学习劳改。”然后看了眼院里的妇女们,续道:“哪个村的男人殴打媳妇的事被县里传出去,谁家姑娘还愿意嫁到溪水村?别的姑娘肯定以为溪水村的男人都殴打媳妇,可别让一个老鼠坏了一锅粥。”
温南抓住这些妇女的心里,这些人家里大多都有儿子等着娶媳妇呢,谁也不想自己村的名声被坏了,连累自己儿子娶不上媳妇。
冯春脸色难看的厉害,他死活想不通,温南嘴皮子啥时候这么利索了,明明一个多月前还是个皮都打不出来的闷葫芦,现在可倒好,把他架在火上使劲烤,还骂他是老鼠,要不是这个当兵的男人在这,他今天非得好好收拾温南。
院里有个别几个女人也常年遭受丈夫的殴打,就算她闹到妇女队长那,妇女队长过来调解两句就走了,事后打的还凶,这一辈的人对离婚没有概念,都是这么忍着过日子,眼下听了温南的话,几个人动了心思,有个瘦小的女人对大队长说:“队长,我也想让温南帮我那口子写保证书。”
有一个人起头,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站出来。
最后大队长答应了,自从上次冯春和孟秋去大队部接南阳市丰林县部队打过来的电话,他听着冯春在边上骂的难听的话时就看他更不顺眼了,丢人都丢到南阳市去了,指不定南阳市丰林县部队里的人咋说他们溪水村的人呢,嘴巴那么恶毒,心还那么狠,要把自个儿外甥女嫁到深山老林去。
大队长告诉冯春:“就让温南帮你写这个保证书,你要是再打媳妇,把县里的妇联队招过来坏了咱们溪水村的名声,我们溪水村就不收你这号人!”
就一下午的功夫,老冯家的事传遍了溪水村。
温南帮她小姨还有溪水村被丈夫殴打的妇女们写保证书的事不仅传遍了溪水村,还传到了隔壁村里。
保证书上有所有家暴男的名字,大队长回去取了章子过来盖好章子,温南把保证书收起来,对在场的婶子们说:“这封保证书我一定会交给临门县妇联队,妇联队管的就是家庭不和睦,丈夫殴打妻子的恶劣行为,他们要是再动手打你们,你们就联名去临门县妇联队举报他们,妇联队会派人下来调查这件事,打人严重者会被带去县上学习劳改一段时间,这种事肯定瞒不住别的村子里的人,到时候其他村里人都知道溪水村有这么多殴打媳妇的男人,她们肯定不愿意把姑娘嫁到这边,到时候他们就成了咱们溪水村未婚男儿的仇人。”
温南对妇联队了解这么清楚,还是小时候在公园一个人玩的时候,坐在公园里聊天的大爷大妈聊上个年代的的事知道的。
“行了行了,都散了,地里都没活了还是咋地?工分不挣了?”
大队长把人都驱散了,一会的功夫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大队长往出走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温南这丫头出去了一个多月,回来跟变了个人一样,嘴皮子利索不说,性子还厉害了,要不是还是那张脸,他都怀疑她不是温南了。
院里人都走完了。
冯春和冯仁站在桌子对面,看温南和陈叙跟仇人一样。
半天的功夫,他们老冯家的名声全被温南毁了,他还被温南代写了狗屁保证书,冯仁死死盯着温南,那眼神跟原主记忆里冯仁看她的眼神一样,那是让温南走着瞧,等他找到机会,一定把她往死里揍。
这个眼神是刻在原主的骨子里,温南继承了原主的身体,莫名的有些怵冯仁的眼神,陈叙一直暗中注意着温南,他取下背上的背包放在桌上,掀目光瞥了眼对面的冯仁,那一眼平静的没什么情绪,但还是让冯仁有些后怕的摸了摸还疼着的胳膊。
陈叙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陈奶奶买的东西:“小姨,这是我奶奶买的东西,你留着吃。”
小姨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缓过神,看着桌上这么多好东西,而且还有布料,看尺寸要好几尺的布票呢,孟秋看了眼对面的父子两,对陈叙说:“你替我回去谢谢你奶奶。”
然后牵起温南的手:“等会小姨去供销社买点吃的,晚上小姨给你做好吃的。”
冯春瞪向孟秋:“吃什么吃,家里哪还有闲钱管外人吃饭?!”
冯仁说:“娘,你成天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向着自己儿子,向着一个外人!”
孟秋没理他们父子两,想着带温南和陈叙去村子走走,顺便去供销社买东西,温南说:“小姨,我晚上不在家吃,我等会找大队长开好介绍信就和陈叙去县上,小姨,你跟我一起去吧,咱们去县上转转,明天我再送你回来。”
让她跟这两个畜生坐一个桌子,她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今天发生太多事了,孟秋有好多话没跟温南说,眼下这情况他们两肯定不愿意住在家里,于是应道:“好。”
温南看着小姨,她瞧着和张小娥差不多大,但比张小娥漂亮,原主的小姨和她母亲长得很像,都是美人胚子,即使上了年纪,脸上布满风霜的摧残也遮掩不住骨相里的美,原主的模样随了她母亲,和孟秋眉眼也有几分相似。
刚才的保证书对小姨来说是一层保障,但对温南来说还是不够。
她看向冯春,冷声道:“临门县妇联队的事不是假的,保证书我也会亲自送过去,把你殴打我小姨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反映给妇联队,妇联队看溪水村有这么多保证书,肯定会特别关注溪水村的情况,还有,我也不是冷心冷肺的人,以后我每个月会给我小姨寄五块钱,直到把这四百块钱寄完为止,我也会随时回来看我小姨,要是让我知道你殴打我小姨,我不仅会停了每个月的五块钱,还会让我小姨跟你离婚,我会带我小姨离开溪水村,把你告到妇联,告到公安部门,告你蓄意伤害女同志,送你去劳改也是早晚的事。”
温南在冯春和冯仁对面显的身姿娇小,但身上的气势一点也不弱,更何况边上还有个保护她的陈叙。
她说完没再理会冯春父子两,握了握孟秋的手:“小姨,你换身衣服,收拾收拾,我去大队部开完证明就来接您。”
孟秋点头:“嗯。”
陈叙将背包背在肩上,临走时目光沉冷的看向冯春和冯仁:“我有几个战友退伍就业,刚好一个在运闽市公安部门,一个在临门县委大院,都是老熟人。”
冯春:……
冯仁:……
这赤裸裸的警告他们怎么会听不出来?
熟人好办事,而且一个是公安同志,一个是县委大院的人,随便哪一个都够冯春喝一壶的,他要是再敢对自己媳妇动手,温南刚才说的那些事都会实现在他身上,不带虚的。
冯春气的牙痒痒。
温国给温南竟然介绍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对象。
从冯家出来,温南打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主在冯家遭受的事已经刻在骨子里了,没回来之前还好些,记忆并不深刻,回来之后,满脑子都是原主被冯春和冯仁欺负的记忆,不过这一遭她竟然没看到冯阳,也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
在冯家闹了一场,耽误了一些时间,这会半边天都布满了红霞。
温南情绪不高,半低着头走路,陈叙垂眸,目光在温南漂亮的脸蛋上停滞了几秒,视线随着温南微微摆动的手腕上扫过,问了一句关于冯仁的事:“冯仁以前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温南一怔,抬头看陈叙:“你怎么看出来的?”
陈叙眉眼微微一沉。
还真让他猜对了。
他说:“看出来了。”
温南“哦”了一声,又低下头,踢了下路上的石子,脑海中里有关于冯仁欺负原主的记忆彻底打开:“他嫉妒我哥,觉得我哥能当兵他当不了,就把怨气撒到我身上,他恨我小姨疼我,分走了小姨对他的关心,经常背着我小姨欺负我。”
温南抬头望着漫天红霞,将冯仁欺负原主的事娓娓道来。
“他经常偷偷往我搪瓷缸里放毛毛虫恶心我,晚上睡觉前把我堵在门后面踹我,在我放学的路上堵住我回去的路,拽我头发,用柳树条抽我。”
柳树条抽在身上,明明特别疼,但是不知道疼在哪里,冯仁每次会拿柳树条抽几十下,温南原本没什么感觉,但她陷入了原主的记忆里,似乎感受到了被柳树条抽在身上的疼,眼睫颤了几下,眼眶有些发烫,手腕蓦然一紧,温南回过神来,低头看到陈叙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在她腕骨处轻轻按了下。
他嗓音低沉,像是强压着狂风暴雨:“没事了,都过去了。”
温南笑了下:“对,都过去了。”
她抬头看向陈叙,一双含着泪的眼睛冷不丁的撞进陈叙眼里,男人眉峰皱了下,视线盯着温南眼里的泪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目视前方,握着温南手腕的手一直没松开,掌心下的手腕脆弱纤细,好像一用力就能捏断。
温南垂眸看着陈叙的手,看得入神,冷不丁的听见陈叙叫她:“温南。”
温南抬头:“嗯?”
她眼里的泪意退了,露出原有的璀亮的眼睛,陈叙松开手:“走哪条路?”
温南指了下左边的路:“这条路。”
两人到了大队部,找大队长开了两个介绍信,一张是温南迁户口用的,一张是孟秋今晚主招待所需要的介绍信,临走时,大队长让温南在外面等着,他跟陈叙说两句话,两人站在大队部的屋檐下,大队长说:“我听他们说,你在部队里是个营长?”
陈叙颔首:“嗯。”
“营长好,是个大官,比温国的官还大。”大队长看了眼等在大队部外面的温南:“南南这孩子命苦,小时候娘死了,没几年爹也走了,在老冯家虽然没下过地,但日子也不好过,没少受委屈,现在就连她亲哥也没了,说难听点,要不是她还有个明事理,疼她的小姨,这孩子跟孤儿没啥两样,你两结婚以后,多照顾照顾她,有啥矛盾也让着点她。”
陈叙看了眼大队部外的温南,“嗯”了一声:“我会照顾好她的。”
他从兜里取了件东西给大队长,大队长赶紧摆手:“你干啥,别给我钱,别整这些……”
还没说话,就听陈营长说:“不是钱。”
大队长:……
他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伸手接过陈叙递来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两张工业劵和一张自行车票,大队长愣住了,真是缺什么来什么,他儿子下个月结婚,娶的是公社供销社上班的女同志,人家家里不要彩礼钱,就要一辆自行车,这年头自行车哪那么容易买啊?光有钱没用,还要工业劵和自行车票,这两样缺一不可。
大队长正为这事发愁呢,没想到陈营长雪中送炭了。
大队长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舔着老脸收下票卷,笑呵呵的说:“陈营长,我正为自行车的事发愁呢,你送这两样票卷正好解了我的愁,谢谢了。”说完又补了几句:“南南她小姨的事我会多上点心,要是老冯敢打孟秋,我第一个不饶他,也会把这事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陈叙脸上挂着笑意:“麻烦大队长了,天不早了,我们要赶路,先走了。”
大队长连连说行,送陈叙到大队部门口,看着他和温南走远。
乡间小路上,温南好奇的问:“大队长跟你说什么呢?”
陈叙:“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温南闻言,笑道:“大队长人挺好的。”然后回头又看了眼大队长,疑惑道:“哥,你刚才给大队长什么了?我看他乐的都开花了。”
陈叙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周围,提醒道:“在这边叫我名字就行,别露馅了。”
温南:……
她把这茬事差点忘了。
陈叙垂眸看了眼温南,没错过她眼里流露的好奇,眼里浮出些笑意:“我给了他两张工业劵和一张自行车票,刚才在冯家,大队长和村民一同出去时,我听见有人问他找到自行车票了吗,猜到他缺这个。”
温南一怔,看着陈叙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眨了眨。
不愧是军人啊,观察力和敏锐力都是常人不能比的,那会竟然还能注意到这些。
她猜到陈叙给大队长工业劵和自行车票的用意,投其所好,让大队长欠人情,说来说去,陈叙都是为了她小姨考虑,温南觉得挺对不起陈叙的,住在他家里白吃白喝,花了他不少钱,这趟过来帮她迁户口,还充当‘保镖’,费钱费力,温南觉得钱陈叙的人情越来越大了,大到她以后都不知道怎么还了。
温南抬头看着陈叙,眼里都是真诚的感激:“陈营长,谢谢你。”
陈叙垂眸看了眼温南藏满细碎霞光的眼睛,视线在她脸颊的酒窝处停滞了几秒,然后看向前方的路,回了一句:“不用跟我客气。”
快到冯家时,温南忽然想到在冯家时陈叙对冯春说的话,于是低声问:“陈营长,你在运闽市和临门县真有熟人?是不是故意吓唬我姨夫的?”
陈叙看着温南仰着小脸一脸期盼的想知道答案,眼底浸着微浅的笑意:“的确有,不过就一个,在运闽市市公安局,以前和我一个团部的战友。”
哇哦!
就这一个关系也够厉害的了!
温南没想到陈叙走哪都有关系户啊,这年头迁户口可不好迁,要看你往哪里迁,迁过去的地方有没有人接收你,这对一些人来说非常困难,但在陈叙这压根不是事。
回到冯家时,冯春和冯仁都在屋里没出来,孟秋一个人在院里坐着,她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头发盘在后脑勺,看见温南回来,脸上都是和蔼的笑意:“南南回来了。”
这一幕很久远,又很熟悉。
是原主每一次放学回家后,小姨都会说一句:南南回来了。
温南笑道:“嗯。”
她挽着孟秋的手臂:“小姨,今晚咱们住在招待所,我有好多话想跟小姨说。”
孟秋摸了摸温南的头发:“小姨也有好多话跟你说。”她看了眼走在边上的陈叙,关于陈营长的事,她今晚也要给南南多说说。
冯仁和冯春在屋里待着,冯仁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手上吊着动不了,一条腿被温南对象踹的到现在还疼着,尤其是小腿前面的干骨,刚才疼痛的感觉还能忍受,这会疼的受不了,他坐起身,一只手在小腿干骨上轻轻揉着,瞥了眼站在窗帘后面往外看的冯仁:“有啥可看的,咋地,你也想去啊?”
冯仁火气大的很,眼看着就快到了他和梁队长女儿结婚的日子,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彩礼钱泡汤了,他拿啥结婚?!
冯仁看着院里往出走的三个人,冷不防的对上了陈叙看过来的目光,那一眼极其锐利,吓的冯仁往旁边一挪用窗帘挡住自己的脸。
冯春看他:“你干啥?”
冯春摇头:“没啥。”
他觉得那个当兵的男人看见他了,也不知道温南哪来那么好的命,找了这么个对象,胳膊到现在还疼着,尤其不能往后动,动一下就觉得肩膀那里拉扯的疼,那人下手也太狠了。
冯仁揉了揉肩膀:“爹,我出去一趟,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也没给冯春说话的机会,在院子里人走后,冯仁也跑了,留下冯春一个人,他气的把枕头砸在门上:“他娘的,一个二个全跑了,老子养你们都养出仇了是吧!一群吃里扒外的狗杂种!”
从溪水村到公社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到了公社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将至,路上的人也少了,去县城的车也停了,陈叙说今晚就先在公社招待所睡一晚,明早起来去临门县。
他带着温南和孟秋去了公社唯一一家招待所,把三人的介绍信递给他们,要了两间房,这是温南第一次住七十年代的招待所。
朝阳公社的招待所很破旧,大门外有三层台阶,走进去对面是一张桌子,前面坐着带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挨着墙放着一张长靠凳,右边是一个拐角,拐过去就是两排房子,就跟上个世纪农村大队部的布局一样,墙面斑驳破旧,红色木门都掉漆了,房门上角挂着每个房间的号。
上下两层楼,温南大致看了一眼,上下两层估摸着有二十间房吧。
陈叙是7号房,温南和孟秋是8号房。
陈叙将背包放下,带着温南和孟秋去了招待所附近的国营饭店,说实话,朝阳公社的国营饭店也比不上红星公社,外面牌子上写着今晚供应的饭菜,孟秋这辈子没怎么去过国营饭店,她跟在温南边上,坐在她旁边,看陈叙点了三盘菜,土豆炖鸡肉,豆腐炖鲫鱼,青菜丸子汤,一盘子馒头,看的孟秋都肉疼。
别看温南穿过来一个多月了,对这边的物价还是不太清楚。
她不知道这三盘菜大概多少钱,但看小姨震惊又肉疼的表情,想来肯定不便宜。
陈叙将筷子递给孟秋和温南:“吃吧。”
孟秋接过筷子,不好意思的说:“陈营长,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她身上钱不多,粮票也不多,根本掏不起这一顿的饭钱,陈叙声音平稳:“小姨不用跟我客气。”
其实温南也挺不好意思的。
她低下头安静吃饭,偏头看了眼小姨,见小姨脸色有些窘迫,吃饭也只吃青菜和土豆,不舍得夹肉,她主动给小姨碗里夹了好几块鸡肉和丸子:“小姨,多吃点。”
温南有原主的记忆,在家里吃饭时,桌上偶尔有一顿荤菜,小姨会不顾姨夫的阴阳怪气,给原主夹肉,让原主多吃点,小姨在那个家里过得并不好,但她却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护住了原主,供她上学,不让她下地干活。
看着小姨耳朵下面的淤青,温南心里又涌起一股气。
孟秋也给温南夹了几块肉,然后犹豫了一会,给陈叙也夹了两块,对上陈叙看过来的目光,孟秋慈爱的笑了笑。
陈叙脸上挂着笑意,朝孟秋颔首:“谢谢。”
“咦?温南?”
嘈杂的饭店里忽的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温南一怔,顺着声音来源转头看去,在她左前方站着一个穿着臧蓝色工人服的男人,男人个头不低,五官周正,下巴掌了些青茬,乍一看有点糙汉子的味道,见温南看过来,脸上顿时挂上了笑容:“还真是你!”
温南:???
她努力挖掘原主的记忆,想找出这号人,搜寻了半天,跟一个模糊的人名对上了。
那人看温南一副懵懂的模样,猜到她没认出他,他摸了摸脸上的胡茬:“我这几天没刮胡子,是不是没认出来?”
温南:……
就算刮了胡子,她不搜寻原主的记忆也认不出来。
这人是原主的高中同学,不仅同班,还是同桌,原主上了一年高一就没上了,这几年一直在家里待着给一家人做饭,跟同学也没联系,其实原主上了这么些年的学,好像也没交过几个朋友。
她回过神,试探着叫了下名字:“庄宇?”
“对,是我。”
庄宇刚吃完饭,刚才看见走进来的温南就觉得眼熟,两人几年没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之前就听别人说温南是朝阳公社的人,原本还想着调到这边看有没有机会遇见她,没想到这机会说来就来了。
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让他先走,自己走到方桌前,指了下唯一的空位子:“这有人吗?”
温南摇头:“没人。”
庄宇毫不客气的拉开条凳坐在对面,在原主的记忆里,庄宇性子爽朗,在学校人缘也好,长的也帅,跟她同桌那一年,其实也没少帮过她,只不过这毕竟是原主的人生,温南对他还是特别陌生。
陈叙掀目光瞥了眼坐在斜对面的庄宇,没理他,继续吃饭。
只是目光会几不可察的在温南脸蛋上停滞几秒,庄宇跟温南自来熟的聊天,直到孟秋是她小姨,他笑着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孟秋笑着点头,客气的问:“你吃过饭了吗?”
庄宇笑道:“吃过了。”
他看向斜对面的陈叙,从兜里取出一根烟递给陈叙:“同志,我叫庄宇,你贵姓?”
庄宇还是那样,跟谁都能聊几句。
陈叙:“姓陈,陈叙。”对庄宇递过来的烟伸手微拒:“我不抽烟。”
庄宇也没抽,把烟盒装在兜里,跟温南聊天,基本都是他在说,温南在听,时不时的应几句,庄宇的视线在温南脸上看了一会,觉得她跟以前还是一样,不爱说话不爱笑,跟她做同桌相处的那一年,也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庄宇看了眼边上的陈叙,低头取了根烟叼在嘴里,用牙尖咬了下,没点着。
他笑看着温南:“温南,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温南点头:“挺好的。”
庄宇:“你结婚了?”
“快了。”
接话的是陈叙。
男人说完,加了一块鲫鱼肉到温南碗里,对上温南错愕的眼神,面不改色道:“快吃,吃完早点回去休息。”
温南:???
庄宇在陈叙和温南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笑出声:“恭喜你们。”
陈叙:“谢谢。”
温南:???
她怎么觉得,陈叙这会怪怪的?
不等温南细想,庄宇又跟她聊起来,聊了几句起身说:“你们吃吧,厂里还有点事,我得赶过去监工,我以后会在朝阳公社长待。”然后看了眼陈叙,话是对温南说的:“我在机械厂当技术监理,你们有时间了可以来找我,我请你们吃饭,还有,结婚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人就算没到,礼一定到。”
温南笑了笑:“好。”
陈叙掀目光看了眼温南脸蛋上的笑意,垂下眸没说话,一旁的孟秋问:“南南,这就是你以前跟我说的你同桌庄宇?”
这些小细节的记忆温南压根不知道。
她含糊的“嗯”了一声,孟秋笑道:“没想到这小伙子现在这么有出息,在机械厂上班。”
庄宇走出国营饭店,同伴还在外面等他,见他出来,搭上他的肩,挑眉打趣道:“我看那姑娘长的贼漂亮,看你小子殷勤那劲,平时没见你对哪个女同志这么侃侃而谈,给我说说,她是不是就是你一直跟我说的女同桌?我记得你说过,她就是朝阳公社的人,眼下不正好吗,近水楼台先得月,正是好机会。”
庄宇吸完最后一口烟,丢掉烟头:“行了,别说了。”
他拽下同伴的胳膊:“人家要结婚了,而且,看她那表情,好像都没认出我。”
吃过晚饭,天彻底黑了。
三人回到招待所,陈叙站在过道上,对温南说:“借两步说话。”
孟秋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两人,那眼里的神色有些暧昧,陈叙面容平静无波,朝孟秋颔首,走出招待所,温南被孟秋看的有些别扭,她走出过道,看到站在招待所外面的陈叙,男人站在大门的一侧,门顶的灯光照在地上,零零散散的洒落在他周身,他还穿着那身白衬衫,单手插在兜里,灯光照在白衬衫上,能看到衣服下显现的肌肉轮廓。
陈叙留着短寸头,从后面看,典型的宽肩窄腰,想到他今天轻而易举的收拾了冯春和冯仁,要知道这两人都是虎背熊腰的莽夫,身上都有一把子力气,但在陈叙面前,这两人就跟鸡崽似的。
温南心里忽的生出可耻的念头。
她有点馋陈叙的身子了……
温南一怔,随即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不要脸的想法。
她走出招待所,仰起小脸问:“你找我什么事?”
陈叙看着寥寥无几的路人:“刚才在饭店说的话你别忘心里去,我说那些事为了让你小姨安心。”
温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她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知道了。”
她的视线扫过陈叙棱角分明的下颔,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停滞了几秒,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朝她看来,温南眨了眨眼,眼神上飘落在陈叙冷俊的面孔上,笑道:“没事的话我先进去了,小姨还等着我呢。”
陈叙颔首:“嗯。”
温南回到招待所,一进屋就看见小姨盯着她不停的笑。
温南:……
她坐在床边,孟秋也坐过来,牵起温南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眉眼里尽是温柔:“南南,他对你好吗?”
温南点头:“挺好的。”顿了下又续道:“他有个奶奶,对我特别好,和小姨一样特别疼我。”
孟秋温柔的将温南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温南雪白漂亮的脸蛋,笑道:“我们南南又漂亮又懂事,到哪都能过上好日子。”她看了眼房门的方向,低声发问:“南南,陈营长今年多大了?他是哪里人?家里除了他奶奶还有其他人吗?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听他说你们快结婚了。”
孟秋一下子问了好几个问题,温南一一回答:“他今年25了,家里有个奶奶有个弟弟,爸妈都没了,他弟弟也是当兵的,和我哥职位一样。”
至于陈叙说的快结婚的事,温南想了想,说:“我还不想结婚,想再相处看看。”
孟秋皱了皱眉:“我觉得陈营长挺好的,是个能托付的男人。”她忽然又顿住了,没继续说下去,当初她也觉得冯春挺好的,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结果越来越混账,人不能只看外表,还得多了解了解。
于是又迂回道:“就按你的想法来,不过在你们两没结婚前,你可不能让他占便宜。”
温南:……
占什么便宜?
陈营长妥妥一个正人君子,她在家穿个小背心都被他训一顿,不过还是对孟秋说:“小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孟秋又跟温南说了好些需要注意的事,两人说了许多话,连洗漱的时间都忘记了。
温南问道:“小姨,你有想过跟我姨夫离婚吗?你跟我去丰林县,以后我照顾你。”
把小姨放在这边,温南始终不太放心,而且她户口也迁过去了,应该能找一份好工作。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她即便给冯春身上上了那么多条框,但心里还是没底。
孟秋低下头,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眉眼间都浮上了忧愁:“离啥婚,离了婚让人笑话,指不定别人怎么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呢,我也舍不得两个孩子,小春眼看着就要结婚了,我要是跟你姨夫闹离婚,女方家里人肯定不愿意让姑娘嫁到咱们家,阳阳今年才十五岁,我还想等他长大娶媳妇呢,一个家庭组建起来不容易,谁家没有磕磕绊绊的事,吵吵闹闹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你不用操心小姨,小姨没事。”
孟秋又跟温南说了许多话,大多都在给她交代,让她在陈叙那边多保护好自己,没结婚之前千万不能跟陈叙有任何肢体接触,不能让人占了便宜,在那边要和别人好好相处,有人为难她,就让她躲着走,不和她们较真。
这是孟秋的生存之道,也是她这些年在家里的生活方式,也间接导致了原主被她影响,遇事能忍则忍,不爱说话,受了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
这种活法都是委屈自己,别人痛快。
温南做不到这么憋屈,但嘴上还是听着孟秋说的话,她问道:“小姨,我这趟回来怎么没看见阳阳?”
孟秋道:“阳阳去山上砍树去了,大队一天给十个工分,已经干了两天了。”
难闻了然。
难怪冯家闹这么大也没见她那个嘴欠的弟弟回来帮他爹骂人,原来到山上劳动去了。
孟秋:“南南,不早了,洗洗睡觉吧,明天还要去县里呢。”
温南点头,起身时才想起牙缸牙刷和毛巾都在陈叙包里,她去隔壁找陈叙拿洗漱用品,刚要敲门,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她注意陈叙换了身衣服,不再是白衬衫藏青色裤子,而是穿着麻棕色的外套和黑色长裤,房间里灯是灭的,他站在黑漆漆的屋门口,高大的身形隐匿在暗处,温南只能看到陈叙的脸型轮廓,她愣了一下:“陈营长,你要去哪?”
陈叙单手把着门,低沉的嗓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多了几分莫以名状的质感:“晚上吃多了,出去跑跑步。”
温南“哦”了一声。
喜欢夜跑的人好像到哪里都改不了夜跑的习惯。
她指了下屋里:“我来拿毛巾和牙缸牙刷。”
温南抿着唇笑了下,漂亮的五官暴露在过道里昏暗的灯泡下,朦胧的亮光在她鼻侧打了些暗影,她身姿娇小,每次看他时都仰着脑袋,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睛的频率一闪一闪的。
陈叙喉结滚了两下,拉亮屋里的灯,转身帮温南拿洗漱用品,递给她时嘱咐道:“洗漱完早点睡,晚上一个人别出来乱走,这边比较偏僻,不太安全。”
温南听话点头:“好。”
陈叙在房间外站了一会,等温南从水房出来他才离开招待所。
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晚上九点了。
陈叙顺着这条大道一直跑,从开始的慢跑逐渐加快,离招待所越来越远,那条路的方向赫然是溪水村的路。
第39章
朝阳公社比红星公社地盘大,人多混杂,国营厂子也多。
不远处黑漆漆的小道上鬼鬼祟祟的走着两个人,两人肩上都背着蛇皮袋子,他们从黑漆漆的路上走过拐角,前往黑市,朝阳公社有个黑市,白天晚上都有,但白天太惹眼了,很多人选择晚上去,黑市里买卖东西不需要任何票卷,走了一会,其中一人忽然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同伴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你一惊一乍的干啥?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带你出来,你别给我乱跑惹事啊!”
冯仁仔细看了眼身后黑漆漆的巷子,不知道为啥,刚才忽然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他回头说:“不会的。”
他这次跟同伴一块出来的,两人趁晚上去溪水捞了两网兜肥鱼,一人装了六条鱼偷偷拿到黑市去卖,溪水村有规定,溪水里的雨禁止捕捞,被发现者要抓到大队部开批斗会,严重者要抓去劳改。
冯仁也是第一次干这个,他知道跟他玩的挺好的狗子在偷偷干这个事,原本他瞧不上的,但谁让他爹把四百块钱还给了温南,家里没那么多钱给梁队长彩礼钱,他才求狗子,带他一起抓鱼去黑市卖。
公社的鱼基本都不太好了,有些职工家里有孕妇、孩子,坐月子的,想吃肥美的鲜鱼,就去黑市买,一条鱼的价格能顶公社的两条鱼,是个很划算的买卖,但冒的风险也不小。
冯春和狗子到了黑市,黑市黑灯瞎火的,所有人都低声说话交易,两人刚把蛇皮袋子放在地上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民兵来了——”
从巷子这头喊到那头,寂静的巷道里顿时爆发出众人的声音:“跑!快跑!”
狗子看了眼巷子那头追过来的民兵,骂了一句:“他娘的,今晚的点真背!冯仁,赶紧跑,被抓住要抓紧去劳改的。”
说完扛着蛇皮袋子就跑了。
冯仁头一次见这场面,愣了一下才扛起蛇皮袋子跟着狗子跑,黑市的人不少,大家被民兵追赶的四处乱窜,一个撞一个,有的人被民兵抓住了开始求饶,混乱间冯仁找不到狗子的身影,正准备朝另一边跑时,忽的听见右前方的拐角巷子里传来一声口哨声。
“狗子!”
冯仁着急的跑过去:“你咋躲——啊!”
拳头砸到脸上发出的闷响声在巷子里极其骇人,冯仁眼前晕了一下,剧痛感从左脸传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五大三粗的身躯就被一股力道拽到里巷子尽头,对方的力气大的惊人,冯仁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那一拳头砸的他这会还晕着,迷糊的视线里只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陈叙将冯仁甩到墙上,挥起一拳砸向他的脸,男人是练家子,拳拳到肉,打的冯仁嗷嗷惨叫,对方膝盖骤然一顶,那一下实实在在顶在冯仁的胃上,冯仁疼的浑身痉挛抽搐,想张口喊救命时,一条鱼塞进了他嘴里,将他的嘴撑到了最大,喊都喊不出声!
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啊?!
跟他有仇还是咋地?
他连对方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打了个半死。
冯仁鼻青脸肿的趴在地上,浑身疼的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样,牙齿都掉了几颗,胃像是被刀子割了,连着五脏六腑都剧痛难忍,嘴里的鱼腥味不断的往喉咙里冲,混杂着血腥味刺激的冯仁呕吐,但嘴被堵着,自己吐的东西又被自己消化。
巷子外面纷沓的脚步声接连不断,巷子尽头隐匿在浓黑的夜色里,陈叙弯下身揪住冯仁的后衣领将他提起来扔在墙上,大手撕裂冯仁身上的褂子,从墙头折下一根柳树条走到冯仁跟前,巷子里特别黑,顶多比伸手不见五指强一点,冯仁被打的双眼肿起来,视线模糊,压根看不清对面的男人是谁。
“唔唔——”
嘴被鱼堵着,说不出话。
陈叙冷俊的面孔隐匿在黑夜里,锋利的眉眼比夜里的黑还要可怖,男人舌尖抵了抵齿根,挥起柳树条抽打在冯仁光溜溜的肉体上,同一个位置抽四五下,周而复始,冯仁瞳孔剧烈收缩,疼的浑身不停地发抖,连滚带爬的要跑,被陈叙踹在地上,男人的脚踩在他膝盖窝后面,让他动都动不了。
后背被抽成了网兜状,冯仁胳膊被拧的根本动不了,无力的搭在地上,像条死鱼一样被柳树条使劲抽打着。
陈叙下了死手,但也给冯仁留了一条狗命。
他这些年欺负温南的手段都被陈叙一次性加注在他身上。
不多会,巷子里柳树条抽打肉体的声音停了,陈叙扛着不省人事的冯仁走出巷子,男人冷俊的五官逐渐暴露在月色下,他拐了几个弯,走到公社大队部外,将冯仁扔在地上,蛇皮袋子丢在他脑袋边,用石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才离开。
说来今晚也巧。
他本来去溪水村找冯仁算账,赶巧在公社路口看见冯仁和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往黑市方向去了。
温南一觉睡到大半夜,晚上肉吃多了,喝了不少水,这会被尿憋醒了。
她坐起身,看了眼床边上睡熟的孟秋,轻手轻脚从她身上翻过去,穿上鞋子打开房门,温南看了眼幽暗的过道,斑驳破旧,莫名的和电视剧里的一些探险惊悚场景很贴合,她有心叫孟秋陪她上厕所,但看小姨睡的香沉,还是打消了念头。
温南轻声关上房门,转身就往卫生间跑,快经过水房时,冷不丁的撞上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她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脸,吓的惊叫——一只大手捂住她的鼻口,男人将她乱动的身子按在墙上,低声说:“别害怕,是我。”
温南一怔,瞳眸的视线聚焦,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不是陈叙是谁?
她松了口气,吓到极致跳动的心脏逐渐缓过来:“你怎么大半夜在水房待着?”
陈叙的手掌还捂着她的嘴,女人发出的声音有些闷感,呼出的气息带着热气喷薄在陈叙的手心,气息绵长香甜,带着灼灼的烫意,赤裸的身躯与温南保持着半臂之隔,他低头看着被困在墙壁与他之间的温南,她脸蛋很小,一只手就已经覆盖了她大半张脸蛋,一双璀亮的眼睛望着她,瞳眸里闪烁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
陈叙眸色暗了几分,血管里喷张的血液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
他垂下眸,手指几不可察的动了下,指腹不经意间擦过温南雪白细腻的脸颊上,男人手指似是被烫了下,猛地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低沉的嗓音凭添了几分沙哑:“跑了一身汗,在水房洗了个澡。”
温南“哦”了一声,她靠在墙壁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
脸颊上独属于陈叙的气息好像就萦绕在鼻尖处,带着淡淡的皂角味道,温南眨了眨眼,此刻才注意到陈叙光着膀子,肩上搭着白色毛巾,肩膀宽阔,手臂的肌肉匀称紧实,不是那种肌肉男,而是很有性张力的薄肌肉,温南莫名的咽了咽口水,视线不经意间从男人健硕的胸膛滑向劲瘦的腹肌。
大致扫了一眼。
八块腹肌。
跟陈叙相处了一个多月,这还是温南头一次见到光着膀子的陈叙。
还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温南生怕陈叙发现自己偷看他,又要训她一顿,于是看了两眼饱了个眼福又赶紧低下头,指了下水房旁边的厕所,低声说:“我、我上厕所。”
说完低着头跑向厕所。
陈叙转头看着那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厕所间,他沉沉的吐了口气,听见厕所间隐约传来流动的水声,耳根子爬上一抹红,转身快速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推开房门走进去,背朝过道,听着温南“噔噔”的脚步声跑回隔壁房间,关上房门,他才关上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温南轻手轻脚爬上床,闭上眼时,眼前都是陈叙光着膀子的身影。
温南睁开眼,给了自己两巴掌。
真是没皮没脸了,有对象的人还馋别的男人的身子,要是被陈叙知道的,温南觉得,陈叙能把她赶出家门。
温南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睡着了,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还有些云里雾里。
孟秋揉了揉她睡迷糊的脸蛋,温柔笑道:“南南,别懒床了,起来吃早饭,吃完了还要去县城给你办迁户口的事,陈营长起来了,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温南眯了眯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下床,孟秋帮她解开头发,想给她梳头,温南不习惯,从她手里接过梳子:“小姨,我自己来。”
温南梳好头发,去水房洗漱完,和孟秋从房间出来时正好看到从房间出来的陈叙,男人又换上了白衬衫和藏蓝色长裤,肩上背着军绿色的背包,英俊的面孔挂着淡笑,问孟秋:“小姨,昨晚睡的还好?”
孟秋笑道:“挺好的。”
陈叙颔首,然后看了眼温南,温南想到昨晚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陈叙光着膀子的身影,顿时尴尬的低下头,没好意思看陈叙,男人眉峰皱了皱,没再说话,走到招待所小哥柜台前,把两间房子的要是交给他,带着孟秋和温南先去国营饭店吃早饭。
国营饭店门口放着板子,上面写的今日供应的早餐。
陈叙在窗口要了一盘大包子和紫菜蛋花汤,温南坐在板凳上,低头安静吃饭,全程没抬一下脑袋,陈叙坐在她对面,掀目光看了眼脑袋都快埋到碗里的温南,垂下眸没说话。
这个点国营饭店坐了好几桌,有两桌人在说昨天晚上发生的。
“你听说了吗?昨晚上有个晕倒的男人躺在公社大队部门口,也不知道被谁打了,浑身是伤,哎哟哟,打的鼻青脸肿的,可惨了。”
“对对,我听我叔说了,我叔是大队部的会计,他昨晚算完账回家的时候看见外面躺着个晕倒的男人,边上放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了好几条大鱼,肥肥嫩嫩的,地上还写了几个字呢。”
有人问:“写的啥字?”
国营饭店里其他人竖起耳朵听,这年头八卦最能引起人的好奇心,就连温南都竖起了耳朵,吃饭的动作都缓慢了,孟秋也好奇的转头看去,就听那人继续说:“这人投机倒把。”
有人跟着说:“昨晚黑巷子那闹得动静可大了,民兵连在抓投机倒把的人,把黑市都端了,抓了好几个人呢。”
“可是,抓人就抓人,怎么单独漏了那一个?还被打的那么惨?”
他叔是会计的那个人拍了下桌子,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不止被打了,还被人用柳树条抽了一顿,身上抽的全是红印子,跟网兜一样,那叫一个惨哟,我叔说这人现在在还在卫生所躺着呢,等他醒了问问他是谁把他打成那样的。”
有人问:“那他醒了以后咋整?”
“能咋整,肯定要开批斗会,批斗完送到劳改场学习去,这年头投机倒把,那就是不把咱们国家响应的号召放在眼里!”
国营饭店里的人说的热火朝天,就连服务员也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竖着耳朵听。
温南知道这年头投机倒把要挨批斗的,听着这些人说那个挨打的人事,还在想是谁下那么狠的手,在听到那人被人用柳树条抽了一顿时,眼皮子倏然间跳了两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陈叙,男人正好掀目光看向她。
两人的视线冷不丁的撞在一起。
陈叙平静的说了句:“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去赶车。”
孟秋也说:“南南,吃快点,去晚了车上就没位置了。”
温南低下头,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想到陈叙昨晚穿着麻棕色的外套去跑步,现在天一点也不冷,晚上夜跑需要穿那么严实吗?
吃过早饭,三人去了公社的路口等汽车,还真跟孟秋说的,一大早车上就坐了不少人,车子的最后排还有一个空位,温南让孟秋坐过去,她和陈叙站在过道上,陈叙个子高,手稍微一抬就抓住上面的把守,温南个子低,只能抓着座椅靠背稳住身子,不一会车上挤满了人,陈叙高大的身躯挡在温南身侧,给她留出一小片空地。
温南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公社怎么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挤车,孟秋说:“过两天就端午节了,大家应该去县城百货店买东西。”
朝阳公社国营厂子多,挤大巴车的人大多是厂里今天休假的职工,有的回县城看家里人,有的人去百货店买东西,车子晃悠悠的驶离朝阳公社,车上人声嘈杂,吵的温南耳朵有点疼。
她抬起头,看向比她高出许多的陈叙,男人看着窗外,薄唇自然的抿着,俊朗的面孔棱角分明,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低头看向她。
“你……”
“你——”
两人齐声开口,又同时怔了下。
陈叙眼底浸出笑意:“你先说。”
温南看了眼后排座在跟同行妇人聊天的孟秋,转头看向陈叙,扶着座椅靠背踮起脚尖想凑近他耳朵,男人看出她的意图,唇角噙着几分笑意,又将头低了些,温南小声问:“晕倒在大队部门口的人是不是冯仁?”
陈叙看了眼温南,温南续道:“陈营长,你知道是谁打的吗?”
两人挨的很近,温南说话吐出的气息若有无的喷洒在陈叙的下颔,男人觉得那片皮肤热意滚烫,他小幅度的抬了下头,与温南拉开些距离,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温南:……
他站直身子,看向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
温南抬起头,看了眼陈叙平静无波的神色,难道是她自作多情,猜错了?
要真是猜错了,温南觉得她都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她凭什么会觉得陈叙会帮她揍冯仁为她出气?
她凭什么会认为陈叙是那种为了私情可以打破规则去揍人的那种性子?温南觉得她有点脸皮过厚了,自作多情过头了,陈叙帮她、保护她,是因为他是一名军人,她是他战友的结婚对象,他也是在听陈奶奶的话,在冯家护好她。
温南尴尬的抿了下唇。
她发现这趟和陈叙出来,自己总是在不断的自作多情。
头顶传来陈叙的声音:“你是不是生气了?”
温南一愣:“嗯?”
陈叙道:“昨晚捂住你的嘴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叫出声吵到别人。”
温南:……
他要是不提,她这茬尴尬的事都忘了,这一提,好家伙,尴尬层叠,她赶紧摇头:“我没生气。”
说完转头看向窗户外面。
路面不平,汽车坑坑洼洼,司机忽然猛踩刹车,温南身子猛地朝陈叙那边倒去,她吓得抓紧车座靠椅,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撞到陈叙身上,陈叙反应迅速的伸手绕过温南后肩握住她单薄的肩膀,几乎将她半抱在怀里,属于陈叙身上的热意隔着衣服源源不断的传递到温南身上,她咽了咽口水,僵直的稳住身子:“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陈叙松开手,抓住旁边的座椅靠背,将温南护在自己的两臂之间。
温南:……
她全程抓紧座椅靠背,周围无死角的都是陈叙的气息,温南抿着唇看着窗外,希望大巴车赶紧到市里。
快点,再快点。
从朝阳公社到临门县要两个小时的车程,车子抵达车站,温南下车后长吁了一口气。
陈叙带着她们去了临门县派出所,帮温南办了迁户口的证明,带着她们两人去百货店和县城逛了一圈,孟秋和温南说了许多话,到了中午的饭点,三人去国营饭店吃过午饭,温南和陈叙将孟秋送上了回朝阳公社的汽车站。
温南单独叫住孟秋,想给她钱,被孟秋拦住:“南南,这些钱你自己留着,你给我,我怕我留不住。”
温南虽然只跟原主小姨相处过一天,但小姨跟陈奶奶一样疼她,原主对小姨的亲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导致温南对孟秋也有一种无法割舍的亲情,她握住孟秋的手:“小姨,大队长知道怎么联系陈叙,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大队长说,大队长告诉我们,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的。”
孟秋温柔的摸了摸温南的头发:“小姨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小姨,记得我给你说的话,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咱们努力不给别人添麻烦。”
温南点头:“知道了。”
送走孟秋,陈叙带温南去了临门县的妇联队,找到妇女主任,把溪水村的几份保证书交给妇女主任,将冯春的情况添油加醋的往恶劣方向说了些,妇女主任看着那些保证书还有大队上盖的章子,再一听温南说她姨夫的恶劣行径,顿时一肚子气,妇联队解决的就是每一个妇女在家庭上面发生的事情,一个小小的溪水村出了好几个家暴媳妇的男人,他们妇联队得去这个朝阳公社的溪水村去看看了。
从妇联队出来,两人又赶上从临门县到运闽市的汽车,一路上奔波,等到火车站已经下午五六点了。
南阳市是一个大站,每天经途南阳市的人特别多,卧铺都卖完了,陈叙买了两张硬座,在候车室等到晚上八点,吃过晚上后坐上了去南阳市的火车,火车的硬座比卧铺还挤,陈叙握住温南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身前,护着她找到车厢,让温南坐在座位上,他将背包放在行李架上。
车厢的窗户开着,里面人声嘈杂,这会天还不算特别热,但车厢里的气味混杂着有些难闻,温南趴在车窗外面透了透气。
陈叙买的是两人一排的座位,她挨着车窗,等人都上车了,火车轰隆隆的出发了。
这趟车晚上九点发车,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到达。
温南想着要在火车上坐十二个小时就头皮发麻,想她在新世纪外出时,不想坐飞机就买软卧,一路躺着到达目的地。
温南对面坐着一对年轻夫妻,女人肚子凸起,估摸着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男人在边上细心呵护陪着她,孕妇注意到对面的温南和陈叙,目光在温南漂亮的脸蛋上多看了几眼,随时又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会。
陈叙拿着水壶起身,对温南说:“我去接点热水。”
温南点头:“嗯。”
孕妇伸手碰碰旁边的丈夫:“你觉得他两是不是两口子?”
丈夫在给妻子拿包子吃,今天赶到火车站太晚了,别说卧铺了,连硬座都差点没买上,护着妻子赶到火车上累得满头大汗,他拿出肉包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见妻子说的话后,抬头看了眼对面的温南,然后愣了一下。
对面的女同志长的很好看,皮肤雪白,靠在车窗上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边上的男同志拎着水壶走了。
他回过神,低声说:“人家不是两口子能是什么?难不成还是兄妹?”
他声音不高,但温南和他只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还是听见了。
温南:……
还真让他猜对了。
她跟陈叙还真是兄妹,不过是假的表兄妹。
不一会陈叙打完热水回来,问温南:“要不要喝点热水?”
温南轻轻点头,赶火车前她和陈叙去国营饭店吃的肉丝面,面汤有点咸,的确渴了,她接过陈叙递来的水壶,水壶里先前有凉白开,掺了点热水,温度刚刚好,不算很烫。
温南低头小口的喝水,喝完将水壶递给陈叙。
车厢里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温南靠在靠椅上,她昨晚上没睡好,这会瞌睡劲上来了,后脑勺抵在靠背上渐渐睡着了,陈叙坐在她旁边,听到平稳的呼吸声,转头看了眼睡着的温南,她小小的一团窝在座椅的角落,肌肤莹莹雪白,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了一片浓密交错的暗影。
晚上十点左右,车厢里逐渐恢复了安静。
温南坐的久了,腰和腿都不舒服,她迷迷糊糊的换了个姿势,半边身子紧紧靠在墙壁上,脑袋靠在车厢壁上睡的香沉,随着火车轰隆的声音,温南的脑袋微微有些晃,还有噪音不断往耳朵里面钻,她烦躁的皱了皱眉,陈叙转头看向睡的不太安稳的温南,犹豫了片刻,起身从行李袋取出温南藏蓝色的外套铺在座位上,轻轻将温南抱起让她躺在硬座上。
硬座是两人坐,并不长,温南蜷着细瘦的双腿,腰肢伸展开,睡梦中舒服了许多,眉眼间的烦躁也消下去了,陈叙站在硬座边上,低头看了眼温南,察觉到对面的孕妇在他和温南身上来回徘徊,男人没理会,抬眸望着窗户外面飞速后退的黑影。
孕妇伸手碰了碰丈夫的胳膊,小声说:“你看看人家对象,再看看你。”
孕妇丈夫:???
他赶了一天的路,累的点头打瞌睡,听见媳妇的话,顺势抬头看了眼躺在硬座上睡觉的温南,又看了眼站在硬座边上的陈叙,那人穿着白衬衫,身形高大颀长,即使在逼仄拥挤的车厢里依旧站的笔直,看他这架势,估摸着要站一晚上。
孕妇丈夫看了眼媳妇的孕肚,一咬牙也站起身:“你躺着吧,我站着。”
到了后半夜,车厢里安静的只剩下呼噜声,响天震地,此起彼伏的。
温南被吵醒了,迷迷糊糊想要翻身,脊背倏地覆上一直温热的大手,男人的力气止住了她翻身的动作,也让睡意朦胧的温南清醒了几分,她睁开眼,看到了离她很近的陈叙,男人一手掌住座椅靠背,一手放在她的后背,将她困在他的两臂之间。
第40章
温南怔住,看着离她很近的陈叙,车厢里的灯光昏暗无比,男人背对着光,冷俊的五官朦胧在暗影处,温南眨了眨眼,瞌睡一下子没了:“陈营长,你、怎么了?”
陈叙道:“你刚才差点翻地上。”
男人的手贴在温南背上,明明肌肤之间还隔着两件衣服,但那衣服好似没有似的,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的钻入陈叙的掌心,他指尖微蜷了一瞬,然后收回手直起身,低沉的嗓音夹杂了几分暗哑:“躺好了,别再翻下去了。”
温南:……
她脑子这会处于懵逼状态。
温南转头看了眼一旁,视线里,对面的孕妇躺在座椅上,两条腿搭在地上,孕妇的丈夫站在座椅靠背那里,趴在靠背上睡的特别沉,时不时的还打两声呼噜,她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她现在是躺在座位上,陈叙是站着的。
温南噌的一下坐起身,屁股一挪挨着窗户坐,瞌睡也没了,转头就对上陈叙看过来的眼神:“不好意思。”
她顺手捋了下有些乱的辫子:“我睡着了,占了你的位置。”
车厢里呼噜声此起彼伏,温南声音很低,陈叙一字不落的听见了:“没事,是我抱你躺下的。”
温南:???
陈叙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不少:“你接着睡,我去车厢口那透透气。”
温南转头看着陈叙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过道里,她收回视线靠在靠背上,伸手拍了拍脸颊,觉得一定是她睡迷糊了,出现幻觉了,陈叙的脸好像有点红。
火车硬座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一晚上。
温南坐了没多会又昏昏欲睡,脑袋一歪靠在车窗上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车厢里人声嘈杂,吆喝声,列车员卖东西的东西,一声声的往温南耳朵里钻,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的行李架,她愣了一下,再次坐起身,看见站在靠背旁边的陈叙,男人脊背笔直,在纷乱嘈杂的车厢里就像是独立的一道风景。
“醒了?”
陈叙扫了眼桌上的水壶:“我刚才接了点热水,渴了先喝点水。”
温南低下头,将铺在座位上的外套叠好,眼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我吧,我装到背包里。”
“哦。”
温南松开手,拿起桌上的水壶拧开喝了几口水,等陈叙装好衣服,她抬头问到:“你一晚上没睡吗?”
她把两个座位都霸占了,想来陈叙都没睡。
陈叙道:“眯了一会。”
温南往里面挪过去,让陈叙坐在她边上,注意到陈叙眼里布了些淡淡的红血丝,猜到他可能说谎了,或许他真的一晚上没睡,温南心里升出浓浓的愧疚,明明出来是帮她迁户口办事的,结果陈叙又出钱又出力,还得熬身体。
思来想去都觉得挺愧对陈叙的。
对面的孕妇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又看,主动打破沉默,问温南:“同志,你们是两口子吗?”
啊?
温南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陈叙说道:“是对象。”
温南:???
她转头看了眼陈叙,男人面不改色的看了她一眼,淡定问:“睡好了吗?”
温南:“好了。”
孕妇笑道:“难怪我总觉得你两那么客气,原来还没结婚呢,不过看你们两这样子,估计快结婚了吧?”
温南实在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陈叙道:“嗯,快了。”
温南:……
不知道为什么,这趟出来,她总觉得陈叙好像和在家属区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隐隐说不上来。
孕妇打开了话匣子,和温南聊了许多,他们两口子这次来南阳市是来走亲戚的,两人都是工人身份,正好赶上快端午节了,轮到他们两人休假,厂里给他们放了四天假,回娘家转转。
孕妇是个爱说话的,有她不停地扯话题,温南觉得没那么尴尬了。
火车早上九点达到南阳市火车站,等火车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陈叙才带着温南下了火车,走在老旧的街道上,温南听见陈叙的声音:“我刚才在火车上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想让那位女同志刨根问底的问问题。”
温南了然:“知道了。”
两人在国营饭店吃过早饭,就赶上长途汽车去丰林县,陈叙去公安局帮温南办理了准迁户口的手续,帮她领了粮食和粮票,然后坐上长途汽车赶往朝阳公社。
两人在公社吃过午饭,坐上毛驴车回到杏花村的时候已经下午了。
毛驴车停在石桥边上,温南跳下毛驴车,跟着陈叙走过石桥,刚经过主巷子拐口时,迎面碰见了康连长和林美珍,这还是温南第一次看见康连长和林美珍走在一起,康连长满脸笑容,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他看见陈叙和温南,打了声招呼:“陈营长,温南妹子。”
陈叙颔首:“嗯。”
温南也应了一声,随即看向林美珍,不巧,林美珍也朝她看来,接触到她的目光后,林美珍又赶紧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跟康连长说:“咱们赶紧走,一会你还要去部队呢。”
康连长道:“陈营长,我先去供销社了。”
陈叙:“好。”
等人走远了,温南边走边回头,她怎么觉得林美珍好像不太对劲,康连长看着也不大对劲,回到家属区,看着熟悉的巷道,温南打心里莫名的多几分难以形容的安定感。
“温南。”
身后传来赵小麦的声音,温南回头便见赵小麦朝她招了招手,小麦笑的特别开心,抓着肩上的带子跑过来:“温南,你回来了。”
温南笑道:“嗯。”
别说,几天没见小麦,她还挺想的。
她问:“你没割草吗?”
赵小麦说:“刚才帮我娘送东西,专门回来了一趟,没想到正好碰见你了。”
温南没错过赵小麦满脸的期盼和高兴,她抿了下唇,转头看向陈叙,对方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道:“你陪小麦去草地,我先回家给奶奶报平安。”
温南眉眼一弯,脸颊的小酒窝突显出来,好看极了:“谢谢哥。”
赵小麦也高兴的说了一句:“谢谢陈营长。”
两人转身朝家属区外走去,陈叙看着温南纤细娇小的身影,眼底深处浮出淡淡的笑意。
“哟,陈营长回来了?”
不远处传来张小娥的声音,陈叙转身:“张婶子。”
张小娥看了眼他身后,“咦”了一声:“温南呢?她没回来?留在老家了?”
陈叙:“没有,和小麦去草地了。”
张小娥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我还等着她教我做槐花糕呢,对了,你赶紧回去吧,你奶奶这两天一直念叨你和温南呢。”
陈叙颔首,回到家推开院门,看见陈奶奶在菜地浇水:“奶奶,我回来了。”
陈奶奶听见声音,看见自个儿大孙子回来了,那叫一个高兴,将水瓢扔到桶里,起身走到陈叙跟前,将陈叙前后左右看了眼,在陈叙紧实有力的手臂上拍了拍:“回来了就行。”
“咦,南南呢?”
陈奶奶皱了皱眉,刚想去门外看看,就听陈叙说:“她陪小麦去草地了,晚点就回来。”
陈奶奶闻言,不禁失笑:“这丫头,回来了也不知道先回趟家,小叙,这趟回去怎么样,南南她姨夫没为难她吧?”
陈叙将背包放在小方桌上,将冯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陈奶奶,陈奶奶听得一肚子火气,见陈叙脱掉衬衫,穿着工装背心打水洗漱,她坐在板凳上,气道:“这爷俩也太欺负人了!南南她小姨在家里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那狗东西要是我儿子,我非得打死他不可!”
干的都叫什么事?!
迁户口找南南要钱,南南嫁人他还想要高价彩礼,当初不止想把南南卖到深山老林了,还想在南南来南阳市找对象之前,将她嫁给一个老鳏夫,这他娘的还是人吗?!
幸好南南离开了那个家,不然要受多少苦。
只是可惜了南南的小姨,在那个家里遭罪啊。
陈奶奶跟陈叙说了一会话,陈叙打了一盆水回屋:“奶奶,我先冲个凉。”
“等会。”
陈奶奶问:“小叙,你给小州写信了吗?有没有跟他说南南的事?”
陈叙:“我和温南走的前一天,给小州发了一封电报,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就行。”陈奶奶走到菜地里继续浇水,抬头看了眼陈叙旁边的屋子,老太太低头叹了一声,舀了一瓢水泼在菜地里,陈家就这两个独苗了,一个还千里迢迢的去了东华市,那边那么辛苦,也不知道小州这孩子为什么非得去那边?
等过段时间,她想去东华市看看小州。
看那孩子过得咋样,瘦没瘦,黑没黑。
下午的日头没有那么热,草地绿油油的,有一大片的草都被割秃了。
赵小麦将背篓放在地上,弯腰割猪笼草,温南坐在地上陪着她,小麦割完一把猪笼草丢进框里,抬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看向好几天没见的温南:“温南,我再干两天就不干了。”
温南疑惑:“怎么了?”
赵小麦说:“刘主任说割猪笼草的人不用那么多了,我这次能干两个月已经不错了,等到时候杏花村还有什么适合我干的活,刘主任再找我。”
温南知道,小麦歇不了几天,不是赵小麦想干,而是花凤珍逼着她干。
草地上还有其他人,人流分散,离的有些远。
温南揪了一根草缠在手指上,起身走到赵小麦身边,低声问:“小麦,我不在的这几天,林美珍有没有欺负你?”
提起这事,赵小麦笑了下:“我对林美珍说了你教我说的那些话,她吓住了,没敢再欺负我,温南,你说的那些话真管用。”
她还是闭口不问林美珍干了什么,温南要是愿意跟她说就说,不愿意她也不会多问一句让温南为难。
“对了。”赵小麦往篓框里丢了一把草:“林美珍怀孕了,康连长昨天陪她去县城的大医院检查了,怀了一个多月了,你是不没看到,林美珍昨天从回到家属区的那样子,好像给谁干了什么好事,眼睛都恨不得长到头上去,牛婶子昨天一下午都在家属区晃悠呢,见了谁都说她儿媳妇怀孕了。”
她娘说,牛婶子跟八辈子没见过孕妇似的,林美珍怀个孕,看把她乐的都不回家了。
昨晚上在院里吃饭时,她听见隔壁院里牛婶子和林美珍一唱一和的说话,故意说给她娘的听,自从上次和康家闹翻后,她娘也经常隔着一道墙话里话外的嘲讽林美珍是不下蛋的母鸡。
温南蹲在地上,揪着眼前的草尖玩,想到刚才回到家属区看到林美珍的一幕,总算明白林美珍慌乱避开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她怀孕了,怀的不是康连长的,而是李红平的。
这件事除了林家知道知道以外,她也知道,林美珍怕她将此事告诉康连长,怕康连长和牛婶子知道了把她赶出康家大门,让她严明扫地,臭名远扬。
温南撇了下嘴。
她才没那么傻,康家人正在高兴的劲头上,她冷不丁的说了这事,且不说康家人信不信,家属区不少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搅事精,故意让别人家不安宁,虽然说了康家人会怀疑,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才不干,这事只有当事人亲自爆出来可信度才高,戏才热闹。
温南在草地陪了小麦一会就回家了。
天边染上了红霞,照在小院的半面墙壁上,将墙面映的红彤彤的,温南推开院门,看到坐在院里乘凉的陈奶奶,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嗓音清脆的喊了一声:“姨奶,我回来了。”
温南跑到陈奶奶跟前,从身后抱住陈奶奶:“姨奶,几天不见,我都想你了。”
陈奶奶打趣道:“想我了,怎么一回来就去草地找小麦去了?”
温南笑道:“有些话想和小麦说一说。”
她放开陈奶奶,去井边洗手:“姨奶,您今天歇着,晚饭我来做。”
陈奶奶笑道:“行。”
张小娥在隔壁就听见了温南的声音,一高兴爬上墙头和温南聊起来:“温南,你这次回家干啥去了?”
温南:……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陈奶奶替她回答:“小叙帮南南把户口迁过来。”
张小娥一愣,她跳下墙头,嗖一下跑到这边,拉着板凳就坐在陈奶奶边上:“候婶子,啥情况啊?温南的户口咋迁到这边来了?”然后看向温南:“你家里是不是出啥事了?你以后都住在这边不回去了?你奶奶不管你了。”
张小娥巴啦啦的问了一大堆问题。
温南:……
陈奶奶就没打算隐瞒温南在这边常住的事,正好借张小娥这张嘴把南南的事传出去。
她说:“南南这孩子命苦啊,她爹娘早早就没了,她一个女娃在家里吃不好穿不好,她奶奶年纪大了也护不住这孩子,我就想着倒不如直接将南南的户口迁过来,以后就住在这边了,家里有小叙和小州两兄弟,两个表哥还养不起她一个妹子吗?”
张小娥看着温南的眼神多了几分心疼,她也有女儿,知道闺女没了爹妈日子过的有多苦,况且温南这孩子长得漂亮的很,待在老家指不定会出啥事,反倒待在家属区这边,有陈营长这个当哥的护着,是要好上许多。
她问陈奶奶:“候婶子,那你现在能不能给我通个气,你是不是打算在这边给温南找个对象?”
温南:……
她发现张小娥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她来到家属区一个多月了,她还在纠这件事不放。
陈奶奶道:“到时再看吧。”见张小娥不死心,她又补了一句:“得南南看得上才行。”
闻言,张小娥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哎哟,候婶子你就放心吧,听我们老杜说,部队里喜欢南南的人不少呢,到时候我让老杜——”
“温南。”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张小娥的话,陈叙开门从屋里出来,他又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军绿色军装,男人应该是刚睡醒,脸上还有些未褪的困意,他看向温南:“你过来一下,我忘了有件事告诉你。”
温南如蒙大赦,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了。”
陈叙等她走来,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进来说。”
看起来神神秘秘的。
温南心里莫名的一忐忑,她还是第一次在陈叙在屋里的情况下走进他屋子,他屋子跟陈州的摆设都是一样的,地上溅了些水还没干透,床尾搭着换下来的白衬衫和长裤,陈叙屋里有股很淡的皂角香味,跟她洗完澡时的味道区别不大。
她知道陈叙不抽烟,屋里一点烟草味都没有。
“吱呀”一声轻响——
温南转身看见陈叙将房门虚掩着,木门阻隔了大半的亮光,只有窗户外投射进来的淡淡的暗光,屋里面好像一下子就暗下了,明明不算小的屋子,却因为屋里还有个男人而显的逼仄,温南第一次与陈叙共处一室,她抬头看了眼站在门边上的陈叙,男人侧身站着,偏头望着窗外,似乎在刻意与她保持男女之间该有的安全距离。
温南的目光在陈叙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停滞了几秒,低声问:“哥,你找我什么事?”
陈叙:“张婶子要给你介绍对象,你有对象的事别人不知道,以后这种事避着点,免得以后找到你对象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声音很低,在略有些昏暗的屋里多了几分特有的磁性。
陈叙朝她看来,他逆着光,冷俊的轮廓镀了一层暗淡的光线,温南看不清他的神情,听他继续说:“以后张婶子给你介绍对象,你推到我身上,你的亲事由我做主。”
温南点头:“好。”
这样更好,省的以后张小娥给她介绍对象,搞的她为难。
张小娥还在外面坐着跟陈奶奶说话,她看了眼虚掩着的屋门,好一会没见温南出来:“这两人说啥呢?这么一会了也没见出来。”
在外人眼里,陈叙和温南是表兄妹,不会觉得他们两人待在一个屋子有什么问题,张小娥本来就八卦,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陈叙跟温南说什么呢,陈奶奶瞧见她那样,没好气的笑了下:“你行了,别什么事都打听,小叙跟南南估计在说南南老家的事。”
张小娥:……
她坐了一会就走了,临走前给陈奶奶说:“候婶子,你要是打算好好给温南找个对象,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给温南找一个让你和陈营长都满意的对象。”
陈奶奶:……
这人还没完了。
张小娥走后温南才从陈叙屋里出来,天边的云霞消失了,映在墙上的红色也暗了下去,鸡圈里的鸡都上架了,温南走到井边洗手,对陈奶奶和陈叙说:“我去做饭。”
陈奶奶笑道:“我好几天没吃南南做的饭了,正好也馋了,奶奶给你打下手,帮你烧火。”
陈叙道:“我去趟部队。”
陈奶奶问:“你这次请假时间挺长的,剩余时间打算干啥去?”
陈叙:“我去部队销假,明天照常去部队,把假期延到年底。”
陈奶奶想了想:“也好,早点回来吃晚饭。”
温南站在厨房的窗户前,挽起袖子和面,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朝窗外看了眼,陈叙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小院里,陈奶奶走进来坐在灶口前烧火:“南南,你小姨还好吗?”
温南想到小姨被冯春家暴的事,压下眼底的忧虑,笑道:“挺好的。”
其实她到现在都在想被人丢在公社大队部外的男人是不是冯春?
不过她挺希望是冯春的,最好能被人打个半死,为原主好好出一口恶气。
想一想就痛快。
她和好面,从篮子里取了点菜,晚上做的香葱烙饼,炒了三道菜,一道红烧茄子,陈奶奶牙口不好,得吃点软糯的,她又做了一道酸辣土豆丝和酱汁豆腐,这几天在国营饭店吃饭,分量是不错,但味道说不上最好,温南也想吃自己做的饭了。
她算了算时间,再过几天差不多食堂的大师傅要请假回家了。
到时她就能去食堂工作了,就有更多的机会找到温国给原主介绍的对象。
晚饭做好后,天也彻底黑了,家家户户的院里亮起了暖黄色的灯泡。
院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杜团长的嗓门最大:“嘿!我一闻这味就知道今晚陈营长家做饭的是温南。”
何营长也耸了耸鼻子:“是真香啊,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小子有这个福气娶温南这么个会做饭的小媳妇。”
赵营长笑道:“不管是哪个小子,都得经过陈营长这关,是不是啊陈营长。”
上次赵小东的事并没有让陈家和赵家生出太大的隔阂,赵营长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只不过还在生闷气的只有花凤珍和赵小东,赵小东那一次被赵营长打惨了,眼下十来天过去了,赵小东后背还有两道淤青没彻底消下去,花凤珍每天晚上睡觉都心疼的看一眼,然后把赵营长骂一顿。
赵营长也知道,那次是他打赵小东最狠的一次,后来他也心疼了半个多月。
对于赵营长的打趣,何营长接话:“诶,赵营长这话说的没毛病,这要是我妹子,我也得好好把关。”
陈叙道:“天不早了,都回吧。”
是啊,天不早了,大家伙忙了一下午,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尤其闻着温南做出来的饭菜香味,勾的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出冒,杜团长回到家里,看了眼张小娥做的白面条没什么胃口,张小娥看出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愣了一下:“嘿哟,老杜,我多久没看见你被抽了魂的样子了?咋了,是不是团里出啥事了?”
杜团长:……
他端起碗骂了一句:“你他娘的少给我乌鸦嘴!”
张小娥:……
隔壁院里亮着灯,陈奶奶端着烙好的饼从厨房出来,看见推门回来的陈叙,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小叙,咱们今晚有口福了,南南炒了三个菜呢,一个顶一个的好吃。”
“是吗。”
陈叙眼底浮出笑意,走到院里看了眼厨房的方向,温南在灶台前盛饭,刚出锅的汤盛在碗里,烫意瞬间侵蚀碗底,烫的温南赶紧放下瓷碗捏了捏耳朵,她耳朵小巧白嫩,轻轻一捏便染上绯色。
陈叙垂下眸,去井边洗完手,对陈奶奶说:“奶奶,你坐那吧,剩下的我来端。”
陈奶奶笑道:“行。”
现在天热,厨房里生火做饭,一进来就感觉到了热气。
陈叙看了眼站在灶台前的温南,她腰间系着围裙,细细的带子勒在她腰间,将她的腰身勒的愈发纤细,不盈一握,温南头发高高束起,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布了一层薄汗,耳尖染了些绯色。
男人移开眼,走到灶台前,看到温南刚把一碗汤盛在碗里,他伸手托住碗底,身侧突如其来的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吓了温南一跳,要不是那只大手托着碗底,温南险些把碗打翻。
她转头,看见边上的陈叙,愣了一下:“哥,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陈叙:……
他说:“有声音,你没听见。”
温南还真没听见,她放下汤勺,准备端灶台上的碗,陈叙止住她:“你端菜,剩下的我来。”
男人端起两个碗底灼烫的瓷碗走出去,好似感觉不到烫似的。
温南都忍不住揉搓了下手指,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端着两盘菜走出去,正准备再去厨房时,又被陈叙叫住了:“你坐那吧,就一盘菜一碗汤,我去端。”
温南笑眯眯的:“好。”
饭桌上,陈奶奶边吃边夸温南。
温南和陈叙不在的这几天,陈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空荡荡的,要不是还有隔壁的张小娥时不时来找她说话,她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下两人回来,陈奶奶觉得家里又多了烟火气。
这顿饭是温南这几天吃的最舒服的一次。
吃过晚饭,陈奶奶要洗锅碗,被温南拦住了:“奶奶,你转悠转悠,洗漱完就歇着吧,这些活你就别搭手了。”
陈奶奶见温南坚持,也没非得帮手了。
温南端着一摞碗走进厨房,前脚刚进去就听见身后沉稳熟悉的脚步声,她回头见陈叙端着盘子走来放在灶台前放下,男人离她仅一步之隔,厨房里闷热逼仄,温南几乎在瞬间感觉到了从陈叙身上传递过来的热气,带着强烈的男性气息。
莫名的,温南的脸倏地一红。
她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红意,免得被陈叙看出来,对方以为她对他有想法,到头来还让陈叙觉得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明明都有结婚对象了,还对别的男人红脸。
想想都尴尬的脚趾扣地。
这一趟出去,温南总觉得两人之间莫名的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不自在和尴尬,她想,等到了食堂工作,找到真正的对象,搬出陈家后这种感觉或许才能消失。
她转过身侧对着陈叙,给锅里添了点水,刚拿起抹布,抹布就被一只手夺过去,男人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指尖,带起一丝陌生的酥麻,惊的温南身子一颤,抬头直愣愣的看着陈叙:“哥,你干什么?”
陈叙:“你出去坐一会,我洗锅碗。”
温南也不跟他争谁干活,闻言,点头如捣蒜:“好。”
然后解下围裙挂在墙上,在院里陪陈奶奶散步消食。
陈奶奶走了一会就去井边洗漱,老太太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一边洗漱一边打哈欠,洗漱完就回屋睡觉了,温南也洗了把脸,先回屋待着,等陈叙洗完锅碗她再去厨房烧热水洗澡。
温南走到窗户下的箱子跟前蹲下,打开箱子,翻出仅有的一件干净的衣服,明天得把替换下来的两件衣服洗干净,这次从冯家回来,把唯一的一件事给忘了,就是小姨给她做的几件衣服没带。
地上一道颀长的影子沿着屋门口投射进来,一直延伸到床中间。
温南一怔,看了眼地上的影子,然后抬头,便看到站在屋门口的陈叙,男人低头看着她,暖黄的光线洒在那张英挺的五官上,在他眉眼上落了几分极少见的温和。
温南眨了眨眼:“哥,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