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1 / 2)

主母归来 姀锡 26117 字 9小时前

第91章

贵府千金有喜了?

谁有喜了?

陆安然……有喜呢?

话说吴大夫的这番话猝不及防, 像是在青天白日里扔下一颗炸雷,竟炸得沈安宁措手不及,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般, 让她一度生生愣在当场。

陆安然……有孕呢?

她竟……又再一次怀了陆绥安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浑身的血液直接停止了流淌,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只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涣散着, 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全然忘了反应。

片刻后,只觉得那些挺直流淌的血液竟开始全部掉头, 竟一缕缕全部都在身体里内齐齐倒流了起来,她的头皮阵阵发麻,随即全身阵阵战栗着, 只觉得口鼻都被堵住了般,只觉得连周遭的空气都在一点一点变得稀薄。

不多时,整个咽喉, 整个喉咙一点一点撕心裂肺的生疼了起来,再然后,整个肺部阵阵撕扯着, 整个心口宛若被刀刀生剜着, 整个五脏六腑, 整个骨髓缝隙里都在齐齐撕裂着, 叫嚣着, 疼得她一度浑身痉挛,全身乱颤。

这是前世,得知这个消息后, 沈安宁的所有反应。

她还记得,那是她在得知自己的病魔后,搬去湖畔小楼没多久时发生的,那个时候,正是浑身上下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因疼得实在太厉害,她反反复复的开始发烧,反反复复开始灌药,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瘦成了皮包骨。

身体上的疼痛本就难熬,更令人难以承受的却是心理上的苦痛和煎熬。

她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正当年的年纪,如何接受得了死亡这般沉重之事。

更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舍不得死,她不舍,她才当了陆绥安五年的妻而已,她才刚刚重新振作起来,她才刚刚立起来,她还未曾为她的夫君诞下子嗣,还未曾为她的丈夫开枝散叶,她怎舍得就那样死去。

为了多活一日,为了多存在一日,为了多当他陆绥安的妻子一日,她日日几乎是捏着鼻子在灌药,药一口口吐,又被她一口口咬牙咽下,她的十个手指都被她生生折断了,而就在她浑身最痛苦,浑身最虚弱之际,陆安然那日就那样突然现身,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记得,那日似乎下了一场雪,外头寒风瑟瑟,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冷风灌得她浑身战栗,陆安然就那样冒雪而来。

那日,她穿着厚厚的洋红色锻袄,脖子上挂着拇指大小的璎珞圈,外罩着一身雪白色的狐狸毛斗篷,她双手捧着赤金的汤婆子,就那般俏生生的立在她的病床前,同她惨败不堪,骨瘦如柴的黄黑之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这个小姑子陆安然向来低调素雅,那亦是沈安宁嫁到陆家整整五年以来,第一次发现她的这位小姑子,竟也有珠光宝气的一日,那日她的鲜活艳丽,更是衬托得沈安宁有些自行惭愧。

不过,即便那时,她还在为小姑子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只强撑着一丝力气拼命挣扎起来招呼人。

却不料,她直接了当的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只立在她的病床前,微微笑着居高临下的对她说道:“大嫂不必挣着起来,我今日过来,只有一句话要同大嫂说,说完就走。”

她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忽而抬手轻轻抚向了自己肚子,不多时,直接开门见山道:“大嫂,我有孕了——”

说话间,她目光紧锁着她的眉眼,许久许久,终于一字一句清晰了当的说道:“兄长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知道,你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兄长,你安心养病便是,日后自由我,自由妹妹我和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照顾兄长,大嫂不必再费心了。”

轰隆一声。

那日,从陆安然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每一字一语都如同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刀,一刀一刀千刀万剐,生生扎在她的身上。

那一日,陆安然走后,沈安宁一口气吐了半斤血,那种乌黑色的,浓稠到发臭的血,吓得浣溪直接崩溃的哭喊了出来。

她一日,她险些直接当场疼死了过去。

那样的疼痛,沈安宁以为一辈子只会经历一次。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再一次的重复上演。

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

置于腹前的双手一度攥得阵阵发白。

其实,那日在得知陆绥安跟陆安然竟又再一次搞到一起的这件事事发后,包括一直至今,沈安宁其实一直都在回避着一件事情,那便是,那晚陆绥安跟她陆安然,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知道那日陆绥安亦是那场丑事的受害者,他是遭人算计诬陷的,他亦是无辜的。

只是,她却并没有开口朝着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人求证过这件事的具体内情,只因,她自己实则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的逃避着这件事情。

也许,那日事发时,陆绥安及时的清醒了过来,及时了断的中断了那件事情的发生呢?

也许,即便发生了什么,亦不是他陆绥安的过错,即便发生了什么,亦只有一次而已,不会留下多大的祸端呢?

她曾一度极力这般的说服着自己。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赤,裸裸的事实将她从幻想中世界生生拉回到了这个清晰又现实世界里。

沈安宁终于如梦初醒了过来。

是啊,她在逃避着什么呢,前世,那陆安然为他陆绥安诞下一女已然是事实,他们不但诞下一女,后来还怀了二胎,这些都是清清楚楚,原原本本摆放在她面前的事实。

或许,她以为两世的境遇不同。

或许,她以为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亦被她生生阻断了。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他们竟会一击即中。

只一晚,她陆安然竟已成功怀上了他陆绥安的孩子。

呵,突然觉得那日她为他言之凿凿的开脱,为他字字珠玑的据理力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自己就像是一个唱着独角戏的小丑般,丢人现眼,丑态百出。

或许,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沈安宁从来都不是这场戏台上的主角,从她被掉包换成乡野之女的那一刻,她主角的光环早已经悄悄转移到了女配陆安然身上。

这样想着,沈安宁终于一点一点睁开了眼。

此刻,屋外,她孑然一身的站立着。

而屋内,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只见屋内,萧氏一边严肃的命人去取安胎药,并吩咐道:“取了药直接送到雪居这边来煎,万莫要经旁人的手,入嘴的东西定要千小心万注意,若出了哪些岔子,我唯你是问。”

又连连指挥着周遭的婢女道:“你们二人今日便留在这里伺候,回头我再从院子里拨两个伶俐的过来,如今马上过年了,许是采买不到人,待过了年后,娘在为你采买一批人进来伺候。”

想了想,又还觉得不妥,便又冲着身侧的王妈妈道:“这样吧,这些日子先让珍娘在这边照看着,有她在,稳妥些,我亦放心些。”

王妈妈立马道:“太太放心,有老奴在,定会好生照看着大姑娘。”

萧氏这才心下一松,这才一时紧紧拉着陆安然的手,只将人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了一遭,许久许久,终于抬手捋了捋她的发,叹息道:“孩子,都怪娘,这些日子让你遭罪了。”

陆安然此刻一脸憔悴,闻言,双眼顿时一红,只忍不住哽咽道:“只要能回到陆家,能够继续留在娘身旁,然儿遭什么罪都愿意。”

说着,终于再度一把扑入了萧氏的怀里。

而萧氏亦紧紧抱着她,许久许久,眯着眼一字一句道:“放心,这一回,谁都不能再将我儿欺负下去了。”

萧氏一字一句的说着。

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的陆宝珍咬牙切齿道:“娘说大

姐姐病了,我还以为大姐姐真的被送去养病了,没想到……没想到——”

陆宝珍气得直跺脚愤然道:“没想到大哥竟这般混账,大哥实在是太过分,太欺负人了。”

陆宝珍一脸痛心疾首的看着陆安然说着。

话一落,便又赶忙一屁股坐在床沿处,小心翼翼地看向虚弱的长姐,气得浑身发颤,只一个粉拳恶狠狠地直接砸在床褥上,道:“还有那个沈氏,她竟将大姐姐赶到了乡下庄子里头,简直是个妒妇。”

又连连朝着萧氏咬牙道:“我定要写信告诉大哥,让大哥休了她这个心狠手辣,心胸狭窄的坏女人。”

陆宝珍气得如同一只发怒的蜜蜂,围着二人不断嗡嗡嗡的狂叫嚷着。

一旁的小房氏却是一脸震惊,仿佛久久没有从这个巨大的瓜中缓过神来。

没想到她这个正在议亲的小姑子竟突然间怀孕了?

怀的还是她那个克制守礼的大伯哥的孩子?

这个瓜……还真是吃得她兴奋又瞠目。

不过冷静下来后,便见她眼珠子便又开始滴溜溜直乱转着,琢磨着陆安然这个孩子,对她肚子里头这个孩子可是有哪些威胁?

她本是陆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怀了陆家子嗣的,如今正是万众追捧的对象,陆安然如今又冷不丁有孕,怀的还是长房长子的子嗣,如何不令她心生忌惮。

不过,却也只是吃味了一下,便又见小房氏很快缓过了神来。

虽有些影响,但依她看,更多的却是笑话罢。

陆安然这个肚子若一起来,大房还不得被彻底拉下神坛,陆安然不过区区一个养女,最多算是个妾室而已,一个庶出的,又如何比得过她肚子里的嫡子,何况,还不定就是个带把的呢,若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只是生个姐儿的话,那可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陆安然这肚子一起,还不得让大房一片大乱。

她现在已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她那个位正三品命妇的大嫂的表情和反应了。

这样想着,小房氏瞬间一把挺起了微微隆起的小腹,朝着陆安然一脸友善安慰道:“莫怕,然儿,有了肚子里的这个宝贝金疙瘩,哪个也甭想再欺负了你去,放心,待大哥回来后,定会好生将你安置的。”

又微微笑着道:“我是过来人,你若有哪些不懂的,只管过来寻我便是,如今头三个月可是紧要时刻,定莫要多想,一切都交给我们便是。”

小房氏难得一脸关切的说着。

陆安然顿时一脸感动道:“多谢四嫂嫂。”

话说,沈安宁就是在屋子里正上演着这温情一幕幕时,目不斜视地踏进来的。

而因她的骤然出现,一度让整个屋内骤然一静,所有人全部齐刷刷地闭上了嘴。

不多时,只见屋内数十道目光全部齐刷刷的朝着她的身上看来。

陆宝珍原本絮絮叨叨、骂骂咧咧的声音,在看到沈安宁的那一刻,不知为何,骤然停了下来。

小房氏却似笑非笑的看向她,异常欣喜道:“大嫂,你终于来了。”

沈安宁却对这一切置之不理,没有任何表情的清冷目光直直投放到了床榻上那抹赢弱无骨的身影上。

只见陆安然微微抿着唇,不多时,亦难得抬起了下巴,朝着她脸上直直看了过来。

而这一次,她的目光不躲不闪,竟第一次明晃晃的同她对视着,片刻后,便见她眼角微扬,竟主动朝她缓缓开口道:“大嫂,然儿……有孕了。”

陆安然微微仰起脸朝着她说着。

说这话时,她眼尾带笑,赢弱的面容上第一次少见的泛出一丝细微的凌厉。

仿佛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只觉得远处那张脸同前世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二人远远对视着。

谁也不曾主动收回目光。

这一刻,所有人全部都没有吭声,全部齐齐看着她们二人。

屋子里静得吓人。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萧氏率先打破了这一抹诡异的死寂,只见萧氏终于缓缓起了身,却也第一次没有朝着沈安宁走来,而是立在床榻旁,远远地看着她道:“宁儿,你来了。”

顿了顿,只微微绷着脸,道:“你都看到了,然儿……有了身子。”

顿了顿,只又道:“他们虽有错,可肚子里的孩子没错,郊外的庄子太过清冷,然儿身子赢弱,我便将她重新接了回来,至于往后到底该如何安置,还是待哥儿回来后再议罢。”

萧氏仿佛打好了腹稿,冲她如是说着。

然而,听着她这般四两拨千斤的话语,视线朝着整个屋内环视一圈,又看向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这一刻,沈安宁忽然觉得前所有未有的恶心和厌倦。

这样的地方,这样一群人,她竟不知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忍耐下来的。

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只一字一句道:“太太,你赢了。”

她直定定的看着萧氏如是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仿佛一脸淡漠,淡漠到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这是自两世以来,沈安宁第一次在萧氏面前,将“母亲”的称呼换成了“太太”。

萧氏仿佛神色一愣,不多时抿了抿嘴角。

便见沈安宁抿着唇,直接了当的开口道:“不用等到日后再议。”

“无论是妾还是平妻,都委屈了她陆安然,这个正妻的位置今日我便让渡给她,让还给你们陆家便是。”

“你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话说,沈安宁一字一句冲着萧氏面无表情的说完这番话后,她再无任何话语,便毫不犹豫,直接果决地转身,直接一步一步踏出了这间卧房,踏出了这处宅院。

整个过程,她更古无波,不喜不怒,连个眉眼都未见抬过分毫。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然而,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番话,却惊得屋内众人齐齐瞠目结舌。

小房氏大惊。

陆安然亦仿佛有些意外。

就连萧氏都神色一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如同那日般,搅得整个侯府一片大乱,不得安宁。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就那样怔怔地目送她离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陆宝珍率先缓过了神来,只提起裙摆拔腿跑了出去,她一路追到侯府大门口,竟见那沈氏脚步未停,竟就那样一步一步直接跨出了大门,直至跨出了整个侯府。

第92章

话说沈安宁那日直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陆家, 回到了沈家老宅。

全程没有大吵大闹,亦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一开始所有人全都没当回事,只当她是在置气, 在同整个陆家闹脾气。

直到第二日一大早, 突然从沈家老宅来了一大批人马,一共三辆马车, 全部浩浩荡荡的堵在了陆家宅门前,车

帘拨开, 从里依次跳下来声势赫赫一队伍人马,为首的竟是那五大三粗的郝氏,郝氏身侧乃是沈牧和贵哥儿两个左右护法, 再往后,则是白桃、夏安,红鲤, 白露四名婢女并四名身形膀圆,气势凶煞的婆子,再后头则是十余个身形矫健, 孔武有力的随从。

这一大群人马全部齐刷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而后径直往陆家大门里闯去。

侯府有私兵数百,门前自有守卫看守, 见此状, 守门的护卫一时愣在了原地, 待反应过来后, 立马拔刀相迎, 直直指着这群骤然出现的人马厉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胆敢私闯侯府重地,不要命了么?”

护卫面露凶光的质问着, 试图逼退试图进犯的这群来历不明的人马。

却见郝氏径直将他手中的大刀朝外一推,随即双手往腰上一叉,便开始叉腰瞪眼的怒骂了起来,道:“俺呸,睁大你的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何许人也,老娘可是你们侯府的亲家母,是你们世子大人嫡亲的丈母娘,便是你们世子大人到了老娘跟前都得敬上三分,嘿,你算哪根葱,竟还敢拦俺,俺看你是脱了裤子打老虎,不要命还不要脸了罢,少废话,快给老娘起开,好狗不挡道——”

话说那郝氏当年在灵水村时,可是打出过以一敌五的好战绩的,在那群悍妇堆里,她从来都是一等一的悍,一等一的彪,然而,比身手更厉害的还要数她那张嘴。

若是搁在往日来了这侯府陆家,定是会被眼前这座巍峨轩丽的侯府吓破了胆,可今儿个她可是在菱姐儿的授意下来的,她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又有这浩浩荡荡的一大路人马给她壮胆,哪里还顾及哪个侯不侯,虎不虎的,当即劈头盖脸的开骂了起来。

而后便气势汹汹的直往里闯。

护卫哪里见过嘴这样脏的人,一时被骂得愣在原地,待缓过神来后,还要再拦。

却见这时白桃上前一步道:“这可是夫人的养母,还不让开。”

白桃这一开口,护卫自然将人给认出来了,这位可是世子夫人的贴身侍女,当即立马收回了那锋利的刀刃,却也不敢任这一大群人就这样明晃晃的直接往里闯,左右为难后,只得立马进去禀告管家。

而在他们去禀告的途中,白桃早已领着郝氏等一大路人马直奔川泽居。

昨日沈安宁走得突然,未来得及收拾行囊,今日她们是专门来为夫人收拾行李的,在白桃的指挥下,只见她领来的这十余人,加上院子里的十余人全部一起有条不紊的收拾了起来。

不过转眼间,便见这偌大的川泽居正房竟已空了大半,她们竟将这正房里头所有的一应起居之物全部打包带走了,大到正房里头那座仕女图暖屏,那座梨花木贵妃榻,小到屋内的字画、花瓶,等一应摆件器物竟全部一件一件收罗走了,顷刻间,那原本还温暖满当的卧房竟只剩下一些残书败籍,只剩下几件陆绥安的贴身之物,再无旁的任何东西了,一转眼看去如同蝗虫过境般,竟颇有几分惨败凄凉的味道。

白桃命人将所有的东西全部打包送到了府外的马车上,又辗转去了库房,库房里全部都是沈安宁的嫁妆,但是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批根本拉不走,白桃便听沈安宁的吩咐,率先将最贵重又最轻巧的那些全部运了出去,本着能运多少便运多少的原则,当然,这其中最重要之重,还要数日前吏部送过来的那一套诰命夫人的头面和服饰。

而在白桃等人收拾东西的过程中,郝氏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那双眼里的光是冒了又冒,冒了再冒,自打进了川泽居后,哈喇子都快要留了出来。

而她们这边大刀阔斧的搬家搬物,这一番大动静自是逃不过府内众人的眼,那般大行其道的,又是搬榻,又搬屏,那偌大的紫檀箱笼都连抬了十几好箱,沈氏这是要作甚?莫不是当真跟陆家杠上了呢?难道仅仅为了一个区区养女,以及养女肚子里那个意外得来的孩子竟要闹到这个份上?她难道就不怕被人在朝堂上上本参她一个妒妇的罪名么?

话说,府里各房各院全部都缩在抄手游廊两侧踮起脚尖悄悄瞧热闹。

“当心些,这紫檀箱笼可全部都是老物件,精贵得紧,放轻些手脚,莫要磕碰坏了……”

“那里头可全部都是皇家的御赐之物,注意轻拿轻放……”

“这座暖屏,对,这座侍女图暖屏乃是夫人的心爱之物,包裹严实了,万不可损坏分毫……”

话说,就在白桃正指挥着众人将那一箱箱箱笼拼命往马车里填之际,侯爷陆景融正好在此时下朝归来。

看到自家府邸门前这浩浩荡荡的一幕幕后,陆景融神色一愣,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多时,只微微皱眉,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陆景融这一呵斥质问,终于使得三辆马车上忙前忙后的众人全部齐齐停了手,却见许久都无一人作答,这时,管家飞快上前,凑近陆景融耳边小声禀告道:“侯爷,这些都是沈家的人。”

沈家?

陆景融怔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沈家是哪个沈家。

沈氏的娘家?

只是,沈氏的娘家人都已不在了,导致陆景融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沈氏?

想到这个儿媳,想到昨日之事,他便头疼得厉害。

听说昨日得知养女有孕一事后,儿媳沈氏一气之下便直接回了娘家,别说沈氏生气,其实就连陆景融也被昨日那事震得好半晌缓不过神来。

养女然姐儿竟……竟有了绥儿的孩子?

这件事实在太过意外。

他还以为那件事早在月余之前就已经彻底解决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多令人措手不及的后续。

惊诧的同时,虽有些不满,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陆家的血脉难不成还要断送在外头不成?

故而,养女被再度接回来,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件事注定要委屈长媳沈氏了,他虽在情理上偏袒沈氏,他更愿意大房这两个孩子都出自沈氏的肚子,可事已至此,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本以为沈氏只是气上几日,却万万没料到,她那日的那些话竟当真不像是在说说而已。

看着远处那满满当当的箱笼,这哪里是气上几日,这分明是要将全部家当都搬离出去。

沈氏这是什么意思?

她难不成……她难不成真要为了一个区区然儿之事竟还要闹到和离的地步不成?

“胡闹!”

这样想着,陆景融顿时脸色一变,怒从心起。

不多时,只飞快抬眸四下看去,只板着脸道:“太太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太太人影。”

说着,便要派人去将萧氏请来。

却不料,管家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见这时忽而从马车车辕上跳下来一人,只见那人远远抬高了大嗓门冲着陆景融这头大声嚷嚷道:“叫人做什么,叫人做什么,难不成你们这些侯府里的人还想私自扣下俺们这些东西不成?嘿,俺警告你们,这些东西可全部都是咱们家菱姐儿的嫁妆,没多拿你们府里一分一毫,你们若想私扣咱们菱姐儿的嫁妆,哼,那俺今儿个便去衙门里头寻青天大老爷状告你们这些克扣儿媳嫁妆的不要脸的丑货——”

话说,那人将那粗壮的腰肢一扭,转眼之间便已哒哒哒的来到了陆景融跟前。

这人便是郝氏是也。

她嘴里可没把门,什么难听什么往外喷。

陆景融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往哪儿冒出来的悍妇,听着她嘴里那些污言秽语,顿时脸色铁青一片。

却不料,还压根不待他开口说话,便又见那郝氏斜眼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细细打量一遭,便又挑眉道:“呦,这位便是菱姐儿她公爹罢,她公爹,俺今儿个倒是要好好问问你,俺们家菱姐儿好端端的究竟犯什么事儿了,竟被你们如此丧心病狂的赶回了娘家,哼,别以为俺家菱姐儿父母过世得早,无人护着,便可任由你们这些婆家人随便欺负,她亲生爹娘虽然走得早,却还有俺们这些养父母了,你们谁也甭想将俺们这一手养大的娇娇儿给随意欺辱了去。”

话说,那郝氏叉腰斜眼的逮着陆景融就是一顿讨伐着,她口水横飞,滴滴险些飞溅到了陆景融脸上。

话音一落,便见那侯府里头的大老爷脸色冷得厉害。

就跟他们村里发怒的族长似的。

郝氏虽在村子里作威作福惯了,可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到底有些生怵,这时,见四周百姓们朝着这边探头探脑,便见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立马上前逮住其中一二百姓便开始嚎啕大哭道:“诸位乡亲们,诸位街坊们,你们快过来给俺们评评理,俺们姐儿实在是苦啊,他们陆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看

着门头富贵,本以为是户难得的好人家,没成想内里却全然不干人事啊!”

话说郝氏这一嗓子哭嚎,瞬间将周遭百姓们全部吸引了过来。

便见郝氏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摸出帕子直往脸上抹着,一边气得浑身癫狂,唾沫横飞道:“你们可知,这陆家可是个吃人饮血的魔窟啊,俺们家姐儿一没犯错,二没惹事,上个月还给他陆家争得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头回来,这莫大的荣耀若是换作别家,还不得将她给上贡起来啊,结果没想到他们陆家却是恩将仇报啊,他们关起门来竟将俺们姐儿欺负得没了活路啊。”

百姓们纷纷一脸兴奋追问道:“怎么一个恩将仇报法啊!”

便见郝氏只咬牙切齿:“他们陆家……他们陆家竟纵容自己的女儿爬上了自个儿兄长的床钻了自家兄长的被窝啊,还不要脸的怀上了兄长的子嗣,这兄兄妹妹的,可不是乱了伦理,毫无廉耻么,这还要不要脸呢,这样的丑事儿若是在俺门乡下是要被送去浸猪笼的,结果你们猜他们陆家怎么着,他们竟压根不当回事啊,不但不当回事不说,竟还非得逼得俺那个诰命夫人的姐儿同他们这个做了丑事的女儿共侍一夫,乡亲们,街坊们,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他们将俺们家姐儿赶回了娘家不说,竟还要私扣俺们家姐儿的嫁妆不放,你们说这事该不该遭天谴,该不该遭报应!”

话说,郝氏说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哭的那叫一个哭天喊地,听得周遭一种百姓们全部纷纷攥紧了拳头,道:“这未免也太过欺人太甚了。”

“这不是要将人往死里逼么?”

“陆家一向仁善,没想到内里竟早已烂透了。”

“对了,那钻人被窝,爬人床榻的可是陆家的那个养女,钻的是陆家哪位公子的被窝,爬得是陆家哪位公子的床榻?”

“自然是陆家那位世子爷,他们陆家前些日子不才刚封了位诰命夫人么,封的就是那位世子爷去年新娶的那位,听说还是陛下赐婚的那位,对了,听说得了那诰命夫人的乃是从前那位沈老首辅之后啊,沈家的绝嗣竟被人糟蹋至此,啧啧——”

话说,所有人簇拥在一块讨论的激情澎湃。

陆景融简直气得全身发颤,他是将陆家名声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怎容得下旁人如此乱嚼陆家舌根,当即只咬牙切齿的命人将那位悍妇抓过来,命她赶紧闭嘴,莫要胡说八道。

却不想就在这时,郝氏早已悄悄朝着白桃使了个眼色,趁着众人争相讨论的间隙,便见那郝氏“呼呼”一声,竟直接撩起裙摆来了个鱼跃龙门,竟五作三步一把蹦跶着跳上了车辕。

整个马车都随之震了三震。

“快,快,莫要让他们追上,别回头将咱们家这几车子宝贝全部扣下就坏了菜了。”

话说郝氏生怕陆家前来哄抢,为了这几车宝贝可谓是豁出去了。

跳上马车后,她便拼命催促起了车夫。

在她的催促下。

“驾——”

三辆马车齐齐发动,飞快朝着前方哒哒驶离了去。

而陆景融看着远处狂奔而去的马车,脸都气黑了。

他怎会惦记儿媳的这几车嫁妆。

蠢妇,蠢妇。

一直待目送这几辆马车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后,陆景融终于将袖子一甩,只怒气冲冲的跨进了大门,笔直朝着沁园方向而去。

第93章

话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

锦苑。

小房氏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路颠颠跑过来跟房氏通风报信, 道:“姑母,您猜外头现在发生了什么,我那个大嫂沈氏竟派人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都给拉走了, 好家伙, 满满当当的拉了三辆马车,连矮榻和暖屏都给一并拖走了。”

话说, 小房氏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幸灾乐祸, 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架势。

若不是肚子不方便,一早便要跑到府门口去近距离围观这场热闹了。

房氏闻言却是一愣,道:“现在?当真?”

小房氏立马兴奋道:“可不是, 若不是那马车装不下,依我看,今日怕不是连川泽居里头的那套拔步床都会让那沈氏给一并拖走了去。

小房氏不怀好意的说着, 不多时,又飞快转动着眼珠子道:“姑母,您说沈氏此举究竟是何意, 她该不会傻乎乎的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到沁园那头那位了罢。”

“她也不想想,那然姐儿可是沁园那位一手养大的养女,她以为她是谁, 她以为她这样一通闹腾下来就能逼得对方让步就范不成, 真是傻透了, 她也不想想, 沁园那位没准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 正好给自己的养女腾位置呢。”

“事已至此,那沈氏又何必这般瞎折腾,难不成她一人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不成, 自古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便是闹上天又有何用,损害的不过是她自己的名声罢了,依燕儿看,我的这位大嫂就是肚量太小,太不能容人了,既然孩子都有了,难不成还能塞回去不成,这可是我陆家的血脉,她堂堂一个主母,眼界未免太低了,她便是闹上天,也注定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的,不然,她一个孤女还能有何能耐,难不成,她还要因着此等小事闹得和离不成?真是可笑之极!”

“上回她逼得沁园那位将那然姐儿送到乡下庄子里头去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有些手段,还曾高看过她一眼呢,如今看来,亦不过如此。”

话说,小房氏吐沫横飞,吃这瓜是吃得可谓是不亦乐乎。

再加上,她知道房氏对那沈氏不喜,不免添油加醋好是在房氏跟前将人贬损了一番。

若是搁在往日,她的这位姑母早已经同她沆瀣一气了。

却不想今日,她叭叭叭这一通话语落下后,却见那房氏微微皱着眉,竟久久没有吭声。

小房氏一愣。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之际,便见那房氏冷着脸,许久许久,却是冷笑一声开了口,道:“我对那沈氏是不喜,可那贱人养出来的小贱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哼,那沈氏好歹出自高门之后,如今又封得一旨诰命,能为我儿前程铺路,而那小贱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贱胚子,竟还想肖想侯府世子,哪个给她的脸子。”

话说,房氏听了今日这事,非但不觉得欣喜,反倒是觉得膈应得厉害。

当年,那贱人一心操办着想要将那小贱人塞给绥哥儿时,她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不过是绥哥儿不听她的,而在这个府里她又做不得主,这才咬牙作罢。

后来,那门世人眼里本就不配的婚事好不容易作罢了,没想到这娘俩竟还见不消停,竟还试图揪着她的儿子不放。

房氏又如何看得下去。

她这话一出,顿时惊得小房氏浑身直冒冷汗。

她大抵是亢奋过头了,竟一时忘了姑母跟沁园那边的过节了。

正当小房氏这边心头一时七上八下着,

另外一边的奶娘江妈妈见状便也忍不住跟着附和道:“太太英明,太太说的是,太太您想想,倘若那沈氏今儿个当真被那对母女二人给逼走了,那小的那位又顺利生下世子的子嗣后,那今后这偌大的侯府还不得被沁园那位给牢牢把持得水泄不通,那日后哪还有咱们锦苑半分立足之地?”

江妈妈眯着眼暗中挑拨着,半晌,便又道:“那沈氏便是再不济,人家的身份好歹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何况,那沈氏身价不菲,她吃穿用度可全部都是人家自己个的,而那小的那位又能有多少体己,若他日真的霸占了世子,吃得用的还不都是世子的,侯府的用例就这么多,她们娘俩多霸占一份,将来落到太太您头上的便要少上一份,这样亏本的买卖,太太岂能忍得下去,依老奴看,那对娘俩怕是一早就算计好了,这哪里是奔着对付那沈氏去的,这分明是冲着瓜分整个侯府去的。”

话说,江妈妈字字珠玑,一字一语几乎是在狠狠剜着房氏的心。

房氏如何不知她在这侯府最大的底气便是她的两个儿子,那萧氏那贱人便是再如何得宠,便是再如何掌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都是在为她做嫁衣,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忍让她的最大原因。

不过,在她昨日得知那小贱人竟爬上了她儿子的床不说,竟还有了绥哥儿的子嗣后,她便已察觉到几分威胁了,却万万没想到她们竟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当真好个歹毒的心思,好个痴心妄想的混账。

房氏对那沈氏并不在意,可她对大房的利益却是看得比谁都重。

故而,江妈妈这一袭话瞬间将她惊得阵阵心惊肉跳。

呵,想从她嘴里夺食,门都没有。

许久许久,只见她沉吟半晌,忽而冷着脸将婢女绿屏唤了过来,只冲她咬牙吩咐道:“你现在便立马去沁园走一趟,你待我去问问那贱人何时将我那儿媳沈氏给接回府来!”

“你问问那贱人,是不是想趁着我儿不在府里,非得将他的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不成?”

“你且告诉那个贱人,这个侯府可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这座侯府世子的亲生母亲她可不姓萧!”

“她若再不消停,就别怪我同她彻底开撕到底!”

那沈氏她便是再不喜,她们二人最多不过是婆媳矛盾,是自家一屋子里的矛盾,可她跟那贱人,却从来不是一家的。

孰轻孰重,房氏还是分得清的。

话说,房氏怒不可遏的吩咐着,便将绿屏一路打发了去。

待绿屏走后,她依然气息不稳,气得够呛,待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后,看向一旁虚心的侄女,房氏终于板着脸不悦的告诫道:“你不好生在屋子里养胎,四处凑这些没用的热闹作甚?若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来,看我不削你——”

房氏将一通邪火全部发到了小房氏身上。

小房氏顿时欲哭无泪,只得颠颠告退,来时有多得意,去时便又多恼恨蔫巴。

……

话说,锦苑这边有锦苑的风雨,而另外一头,沁园那头却也有沁园的风暴。

陆景融怒气冲冲直奔沁园,进门连头都未抬,便直接冲着屋内劈头盖脸的质问道:“外头都乱成一团了,夫人人又何在,难不成得等到一把火将我整个侯府烧尽了,夫人才会现身么?夫人这个家若再这般当下去,依我看,早晚要散了去!”

话说,陆景融被郝氏方才那一通作妖气得失去了理智,他隐忍未发的所有怒火,在踏入沁园的这一刻全部无所顾忌的发泄了出来。

整整十余年了,他从未在沁园动过肝火,这还是十余年来头一回。

他气得不断在正厅内背着手来回踱步着。

话音刚落,便见正门处身影一晃,下一刻,只闻得一道冷笑声骤然响起:“侯爷若对我不满,大可以撤了我这个主母位置,横竖这府里头又不是只有我这么一个正头夫人。”

那人一字一句愠怒的说着。

陆景融脚步一停,一扭头,便见萧氏冷着脸立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陆景融一愣,方才在来时的路上他得知萧氏不在正房,这才毫无顾忌的将心中所想全部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如今被妻子撞了个正着,多少有些发虚。

他同结发妻子这二十余年来连脸都很少红过,若是搁在往日,他一早就去哄了,然而今日他到底气得够呛,虽放缓了几分语气,却依然不曾低头道:“夫人一大早的不在正房,上哪儿去了?”

陆景融语气不善的问着。

便见萧氏冷冷的看着他,道:“然姐儿身子不适,她身子太虚,今儿个一早身下竟见了红,我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在身侧巴巴守了一整个早上……”

说到这里,萧氏声音里仿佛满是疲倦,而后语气一转,只咬牙道:“头三个月最是紧要时刻,容不得半分岔子,这是世子头一个孩子,是我长房第一缕血脉,我自是得亲自看护周全,没想到为陆家做尽了这一切,竟讨不得半分好,也是,说来说去我不过是个名义上毫无血亲的养母罢了,既如此,那侯爷便让该来的人做这该做的一切便是。”

萧氏这一瞬间仿佛只有些失望和心寒。

说完这一切后,她抿着嘴径直跨入正厅,绕过陆景融直接进入了卧房,整个过程全程不再多言,不多时,却是背对着坐在八仙桌旁,红了眼圈。

仿佛委屈崩溃至极。

见此状,陆景融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亦不好受,他并非刻意迁怒妻子,只是,一面是离家出走的儿媳,一面是相伴多年的发妻,府里的这一场大火,让他夹在这中间只有些进退两难。

许久许久,到底随着一并跨入了卧房,放软了语气道:“然姐儿无碍罢?”

又道:“你这些年的辛劳为夫不是不知,只是……只是方才外头发生了何事,夫人难道不知么?”

陆景融温声问着,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生冷。

说话间,亲手倒了杯茶推送到了萧氏跟前。

萧氏无声应对片刻后,便也见好就收,不多时,只作势整理着发饰顺势拭去了眼角的泪意,待平复了面上的情绪,这才终于开口道:“听说了,听说那沈氏今早派人回府来取些东西,那孩子,从前倒是乖巧懂事,如今倒是气性大了,竟还干起离家出走这般离经叛道之事了。”

萧氏语气十分随意,仿佛并不当一回事。

陆景融却瞬间急了,道:“这哪里是取东西,这分明是搬家,那沈氏分明不是置气,她分明……她分明是奔着分道扬镳去的,夫人你竟也不去拦着些——”

陆景融心急如焚道。

便见那萧氏一愣,佯装不知道:“竟还有这回事?”

她怔怔说着,许久许久,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宁儿有气,这事换作任何人身上也是要动气的,只是,现在事情既已发生了,事情就摆在这里,动气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想着倒不如双方都各自冷静下来,她回娘家住上两日也好,待气消了我们一家子再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解决这些问题便是。”

萧氏解释着她今日不曾拦下沈氏的用意。

却见陆景融气息不稳道:“可关键是那沈氏可不像是要回娘家住上几日的意思,那日那沈氏的话不像是作假,她分明是奔着分崩离析去的。”

陆景融闭上了眼,暗中生急道。

却见萧氏有些不以为然,道:“侯爷担心什么,这门亲事可是陛下赐的,不是她沈氏想散便能散的!”

萧氏仿佛不置可否,觉得他的话不值一提。

陆景融却被她这话堵得一把噎住。

妻子素来心细如尘,敏锐过人,万事从来都是想到了他的前头,今儿个怎么觉得硬是同她说不通呢?

就在二人一时相对无言之际,这时,只见门外有人前来请示,道:“老爷,太太,锦苑那边派人过来了。”

萧氏闻言皱了皱眉。

陆景融闻言却自喉咙深处滚出一口躁气,只憋闷不乐道:“让她进来。”

话一落,绿屏便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踏了进来,随后,咬着牙关将方才房氏那番恶言恶语一字不落的转述了一遍。

当然,她隐下了“贱人”这个称谓,然而那一口一句质问“何时将我儿媳沈氏接回府来”“可是想要趁着我儿不在府里,非得将他的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不成”这般字字珠玑的质问,却是一字一句质问到了陆景融的心坎里。

陆景融从来没觉得房氏那蠢妇竟这般聪慧通透过。

瞬间只觉得

胸口那口恶气终于顷刻间一把齐齐释放了出来。

然而一抬眼,却见发妻脸色铁青得厉害。

陆景融当即将锦苑这名婢女呵退下。

屋子里一度静悄悄的,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死寂中。

许久许久,陆景融终是缓缓站起了身来,只居高临下的朝着发妻一字一句道:“夫人,你看,就连那房氏都懂的道理,夫人又岂会不懂!

陆景融如何不知萧氏的私心。

不过是不愿意再争执下去惹得夫妻二人离心罢了。

不过,他到底乃陆家一家之主,家宅锁事上他愿意顺着妻子,可若一旦关乎整个陆家的利益,便也是当仁不让的。

他便是再好声好气的,到了这里耐心也渐渐耗尽了,不多时,便见陆景融便不再多言,只冲着萧氏一锤定音的吩咐道:“依我看,还是将然姐儿送出府罢,她实在惹了太多是非了,回头待孩子生下后,将其抱到沈氏名下养着便是,这样既不算亏待了然儿,亦算给那沈氏留了几分薄面,如此亦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陆景融如是说着。

说着,便又见他抿着嘴道:“我们对那孩子本就有亏欠,当年若不是沈老英勇就义,一人但下所有的罪责,我们陆家全家当年怕是早就跟着一道问斩了。”

“待明日便去将那沈氏接回来罢,莫要闹得天大大乱,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也不要将事做绝了,他日百年后下去了,总得对得起长眠在地上的那些人,不是么?”

话说,说到这里,陆景融已是收起了所有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完全盖棺定论的直接吩咐了。

吩咐完这番话后,他便不再多言,只攥着拳头便朝外走去。

却不料,刚走到门口,便见身后萧氏忽而眯着眼,只盯着他那决绝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当年出事时,忍气吞声的是我,现在出了同样的事,忍气吞声的依然还是然儿,侯爷,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早就想问你一句,我萧文瑛这些年来在你心目中究竟又算什么?”

话说,萧氏一贯优雅贤惠,她是百年世家大族里精心培养出的嫡女,她一贯温柔和睦,顾全大局。

成婚这么多年来,她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连句高声大声都从未有过。

这是第一次,她的声音冷若寒潭。

陆景融脚步骤然一顿。

就那样生生怔在原地。

便见那萧氏继续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语气竟前所未有的忤逆,仿佛他是仇敌般,竟一副要跟他对抗到底的架势,只毫不相让道:“今日这事,我不仅是为然姐儿争,更是为当年的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侯爷今日若执意要将然姐儿送走,那侯爷便将我也一并送走罢!”

“你——”

陆景融被妻子这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给激怒了,更被她话里那些仇视的剜心之言给气到了。

他瞬间恼羞成怒,偏偏,竟一时无言以对。

许久许久,陆景融只气得浑身发颤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话说,这日陆景融被萧氏讨伐颜面尽失,最终只气得径直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这是成亲这二十多年来,夫妻二人第一次离心。

上一回,还是当年房氏入门时。

话说陆景融走后,萧氏整个人倚在椅背上,一口一口用力的喘着大气。

她浑身亦止不住阵阵轻颤。

她有着良好的教养,已多年不曾与人争执动怒了,只是,这浑身的颤抖却不是来自于今日,而是来自于二十余年前的余颤。

二十年前的事,所有人只当她咬牙忍下了。

可萧氏却是一日也没有忘却过。

她一生骄傲自负,又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奇耻大辱。

不过是习惯隐藏情绪,习惯以假面示人罢了。

就像是此时此刻,她也不过是气息不顺稍息,便也很快恢复如常。

不多时,萧氏一度微微眯起了眼。

她自幼乃权衡利弊之人,她算来算去,算尽了人心,却万万没有算到,那沈氏竟是个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之人!

她竟要同她鱼死网破!

那好,那她倒要好好瞧瞧,这网究竟是从哪头先破的。

第94章

话说, 陆家发生了哪些鸡飞狗跳,沈安宁并不知情。

这日,天刚亮起, 沈安宁便开始沐浴焚香, 待沈家一行将三等诰命夫人的头冠和衣饰从陆家请回来后,沈安宁便身着一袭淡衣素服自沈宅大门门前将这袭代表着莫大荣耀的命妇服饰亲自请进了沈家。

她亲自手捧着这身华服, 一步一步一路直接踏入了沈家祠堂。

这日祠堂大开,内里焚香上供。

数百烛火将偌大的祠堂点燃得宛若白昼。

沈安宁身姿笔挺的跪在蒲团前, 朝着祠堂正中央数十道巍峨肃穆的牌位一字一句道:“爹,娘,祖父, 祖母,沈家的列祖列宗们在上,今日小女安宁回来了!”

“今日小女特向列祖列宗们献上这身命妇服饰, 此乃小女为我沈家争得的第一门荣耀,今日小女安宁对着列祖列宗们郑重起事,今日这一切不过是开始, 小女必带着我沈家重登昔日的辉煌。”

“还望列祖列宗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庇佑小女,庇佑沈牧,庇佑所有我沈氏族人皆能奋发图强, 万事胜意。”

话说, 沈安宁对着祖宗牌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起誓着。

话落, 一旁的沈牧亲自上前接过沈安宁手中的这份命妇服饰, 将其亲手供奉在祠堂的案桌前, 又取来三支香火递给沈安宁,沈安宁亲自为先祖上香。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祠堂内外一度静悄悄的。

祠堂内, 孟管家看着眼前这一切欣慰又感动,苍老的面容爬满了深深的沟壑。

祠堂外,吴家众人及崔氏,和一众侍女全部都簇拥在门外,听着沈安宁这番壮志豪言,看着她为亲自先祖上香,看着她为沈家争夺这一份莫大的荣耀,看着她在沈家祖先前郑重起誓,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忽而第一次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吴家昔日那个在灵水村艰难讨生活的菱姐儿,不是崔氏母子前来投靠的宗族之女,亦不是陆家那个整日在宅门里头打转的宅门夫人,而是沈家,而是这座百年簪缨世家真正的亦是唯一的女主人。

那一刻,郝氏心头砰砰砰的乱跳得厉害,只觉得此刻祠堂内那位养女竟一度比她们村子里的族长还要挺拔威严。

崔氏包括众多婢女亦是心下微震。

待这一切仪式完结后,沈安宁这才缓缓踏出了祠堂。

祠堂外,吴家三口人,以及崔氏等人纷纷立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的到来,只见她身姿挺拔,不知何时,那纤纤身姿上竟已聚集了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势,有那么一瞬间,众人仿佛都有些不敢靠上前来。

直到沈安宁微微笑着看向众人,片刻后,视线落在了白桃身上,问道:“东西都料理妥当了么?”

话音一落,众人这才立马缓过了神来,纷纷朝着她簇拥而来。

其中以郝氏最为活泛,待缓过神来后,只见她立马赶在白桃开口之前,飞快上前一步,争抢着在沈安宁跟前有些谄媚的邀功道:“闺女,你放心,全部都按你的交代规整好了,一共收拾妥了整整三大马车,那正房里头除了那座拔步床实在太大外,但凡能搬的,咱全都搬回来了,包括那座暖屏和那座贵妃榻,好家伙,今儿个俺可真是开了眼了,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话说,郝氏口若悬河地说着,说着说着,眼冒精光,开始跑题了,好在她反应快,立马便又悻悻的圆回来了,道:“好家伙,你是不知道,那陆家没一个好东西,连你的嫁妆竟都惦记上了,差点被他们全部扣押了去,好家伙,当时那叫一个凶险,但凡晚上一步,这几车好东西

怕是要全部落入他们的虎口了,好在俺反应快,全部一件不落的给你给拖回来了,哼,有老娘在,那老东西休要贪墨你分毫。”

话说,郝氏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却也听得沈安宁一时有些一头雾水。

陆家竟要扣押她的嫁妆?

沈安宁虽对陆家不满,却也不觉得陆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来,正当她听得有些糊涂之际,白桃立马凑上前将当时地情况在她耳旁飞快耳语了一阵。

沈安宁闻言顿时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她的那位公公碰到了她的这位养母,可不是秀才遇到兵,哪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她清楚的知道郝氏是个什么性格地人,今日授意郝氏随沈家一行去陆家搬东西,虽不曾打过什么坏主意,却也未曾没有放纵恶心那陆家的意图。

便是冲撞了那位陆侯爷又如何,不过是他们做初一,她做十五罢了。

对于这件小插曲,沈安宁并没有放在心上。

便又见那头郝氏还在不断絮絮叨叨道:“闺女,你放心,方才在那陆家门前,俺已替你狠狠出了口恶气,哼,侯爷又如何,便是官当得再大又如何,但凡拎不清事的,全部都是个糊涂蛋,俺方才已替你将你那公爹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能光只叫咱们受气是不,哼,只要咱不好过,也万不能让他们好过了去。”

“孩子,你千万要记着,有些事情万不能容忍,一冒头便要狠狠将他们给摁下去,今日那陆家混账,犯了这等恶心事,你若纵容,日后哪还有消停时刻,今日只要他们不亲自登门道歉,只要他们不亲自上门用那八抬大轿将你给接回去,只要他们不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料理干净了,不给你,不给咱们全家一个交代,咱们就坚决不回去,咱们便他娘的,跟他们杠到底便是,难不成还怕他们不成,咱们当年全家在那灵水村都没受过气,没道理跑到京城来了却白白受这窝囊气!”

“孩子,你放心,俺是你这一头的,俺,俺们全家都会护你到底。”

话说,郝氏粗言粗语的为沈安宁加油打气,这番谄媚的话语里虽讨好的成分更多,却未曾不是没有几分真心实意。

听着她这些粗言壮语,看着她对她百般维护,想着前世自己孤身一人在那骷髅窟里苦熬了整整七年直至惨死的凄惨下场,沈安宁从来没有如此坚定的认定过一件事,那便是,将吴家一家接过来是如此正确的事情。

说不动容是假的。

至少在这一刻,她身旁已不再是一个人,而即便是遭遇再倒霉,再五雷轰顶之事,沈安宁终是知道,她已有底气面对任何一切。

“好,多谢郝姨。”

沈安宁朝着郝氏微微笑着说着。

她们从前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如今这般和颜悦色倒是令郝氏亦怔了怔,不多时郝氏眼里亦慢慢泛红了,只有些别扭,又有些手足无措。

沈安宁便又继续笑着道:“只有几日便到除夕了,如今我回得匆忙,还有许多年货年事筹备不及,便劳郝姨和婶婶辛劳这几日了,至于其余一切待年后我们再从长计议便是。”

话说,沈安宁此番突然回得沈家,究竟所为何事,沈安宁也不曾瞒着众人,这件事理亏不在她,便大大方方的如实说了出来。

众人听得气急败坏之于,不过,郝氏和崔氏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在同陆家置气这才气得回娘家住上几日,早晚有一日还是会回去的,沈安宁也没有多做解释,只安排起众人筹备年事了起来。

郝氏和崔氏便立马火急火燎的忙活去了。

而当日沈安宁回去后便在案桌前亲笔书写下了一封信。

……

而对于京城所发生的这一切,远在江南的陆绥安亦并不知情,确切来说,他所知道的所有消息皆比京城晚了十日,也就是这十日的差距,令远在江南的陆绥安,没由来的有些心神难安。

江南庶务繁重,案情险恶,每一步可谓险恶丛生。

他们此番过来是来彻查巡抚牵扯进入一桩命案一案。

三个月前,巡抚焦粟下江南刚走马上任时便遇到扬州巡盐御史海宴暴毙客栈一案,在彻查过程中牵扯出了扬州盐运衙门、扬州知府和扬州首富官商勾结贪墨一案,却在彻查过程中屡屡碰壁,后有人暗中来信提供线索,焦粟赶到客栈时扬州知府死在客房内,焦粟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短短一个月内,死了两名高官,还将巡抚大人牵连其中。

陆绥安大理寺一行便是要彻查此案,却在彻查此案过程中遭到江南各方势力团团围剿,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他们手中的尚方宝剑哪里比得过土皇帝手中的大刀快,案情胶着,直到陆绥安耗时整整一月终于在背地里查到扬州巡盐御史临死前留下的一本账本,彻底拉开了江南这十数年来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的一桩百年难遇的贪墨大案。

在这本账本中,罗列了霍氏当政后十年间,光是盐运衙门这一个衙门这十年间便贪墨受贿白银近八千万两之巨,也就是说光是扬州盐运衙门这一个衙门每年便贪墨白银八百万两之巨,要知道它们每年上报国库不过才二百万两,而贪墨的数额竟是上贡的四倍整。

要知道,大俞朝一年的财政也不过才三千万两而已。

而关键是,魏帝当朝这两年来沿用的皆是霍氏当年当政这个班底,只是,江南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实在兹事体大,更关键是霍氏一族覆灭后,由霍氏掌控的整个江南关系网丝毫未见任何松动,反倒是越发稳固,这便意味着有人取代了霍氏,重新将这个摇摇欲坠的网二次稳固了起来。

这人,究竟是何人?

若当真有这样一个人蛰伏在朝中,必将危机四伏,是新朝最大的一个隐患。

只不过账本虽在手,却是名册账本两相分离,陆绥安如今紧要之事便是赶紧寻到另外一份名册,将这个盘踞在江南十数年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的毒瘤一网打尽。

只是,账本在落入他手的那一刻消息不胫而走,自那时起,陆绥安开始遭遇多方势力围剿刺杀,让他一度蜗居在衙门内几乎寸步难行。

他亦知道,这短暂的蜗居,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因案情复杂又凶险,所以令他在下江南的头一个月里根

本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被困在衙门内寸步难行,直到凶险彻底来临,最危机四伏之际,陆绥安忽然间就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妻子沈氏,而方式是——

这晚的陆绥安竟突然间被噩梦惊醒。

他只猛地翻身,双臂撑在床沿两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寒冬腊月,他浑身竟冒了一层冷汗。

额前豆大的滚珠滴滴滚落下来。

撑在床沿上的双手一点一点攥紧,直至青筋根根爆胀了起来。

他双目幽暗。

脸色发白。

他做了个噩梦。

毫无征兆的。

他梦到……他竟梦到沈氏被他人谋害,被人生生……捂死了。

而那凶手……竟是他那个在陆家养育了多年的养妹。

多么荒唐又离奇的梦。

陆绥安坐在床沿,久久缓不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来到桌子前,提起茶壶一连猛灌了几口冷茶,整个人这才从这个噩梦中惊魂中缓过神来。

他是个梦少之人,只有在遇到案情最胶着、最险恶之时,才会偶尔梦到一些与案情相关的画面,而梦到现实生活中这些琐碎之事,却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这时节梦到千里之外的妻子沈氏了。

还是这样的梦?

为何会突然间做这样的梦?

陆绥安捏着眉心,整个人只有些惊魂不已。

不多时,心中没由来的泛起了丝丝不安。

或许是下江南时,京城突发的那桩变故的缘故吧。

许久许久,陆绥安只捏着眉心再度回忆起离京那日的情景。

那日之事,他虽百口莫辩,却也不是不能证明和处理,只是需要时间,她若信他,他待回京后,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只是,那日沈氏眼中的毫不信任,毫不在意深深刺痛了他。

他那日负气离开,未曾不是没有被伤害到的逃离。

陆绥安虽性情寡淡,看着无欲无求,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何其骄傲之人,他可以忍受在夫妻二人最开始,在二人感情初始时,她对他疏离冷漠,甚至她所谓想要的和离,却如何都接受不了,在他已然向她表明了所有心意后,她依然对他毫不在意,毫无信任,甚至熟视无睹。

他那日负气离开,确实是气到了。

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心情便见渐渐平复了下来。

怒气消散了后,思念便开始紧随而来。

离京那两个月,他同沈氏日日同榻而眠,耳鬓厮磨,他已渐渐习惯沈氏伴随身侧,他已渐渐习惯了每晚搂她入眠,而今,骤然分隔两地,带着还未解开的误会和仇怨,整个江南之行,竟让他都有些少见的烦闷不堪。

而下江南这一月来,每隔十日他会往京城送一回信,前两次,他忍着没有给她单独去信,却是暗中期盼着她的来信。

如预料般,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收到京城的来信,他都翘首以盼,却又次次失望而归。

虽没有收到沈氏的来信,却也每一次收到了密探的来信。

说实话,在得知她将要处置养妹的那一刻,他整个心脏都一度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怕她不同他商量,便一气之下将她纳进门来,与他彻底置气到底,他怕是会气到目眦欲裂吧。

然而,当他看到她竟以一己之力为他对抗养妹,为他对抗养母,为他对抗所有的那一刻,陆绥安心头猛得阵阵狂跳,那一刻,他只恨不得速速了解这桩案子,飞速赶回京城,将她拥入怀中。

只是,亢奋欣喜过后,明明该松下一口气的,却不知为何,冷不丁竟做了这样的噩梦来。

或许,是京城那边那事情处理得太过顺利,高高拿起,却轻轻放下,顺利到让陆绥安心中一度难安。

还是,京城那边其实出了事?

沈氏……出了事?

按理说,应当不会,如今正直年关,养妹既已被送走,沈氏应当消了气才是,如今全府上下应该正在为不久到来的除夕夜忙得挪不开手脚才是。

还是,江南这边太过凶险,让自己一度有些草木皆兵呢?

不对,陆绥安并非这般难以承受压力之人,相反,他是为数不多抗压能力极强之人,陆家这十余年来的凶险,又有哪一日不是如今日这般险峻?

他从未担忧过分毫。

所以,他确定这抹不安定是来自于京城。

他的直觉一向极准。

话说这晚陆绥安在案桌前枯坐了一夜,已然没有耐心苦等第三封回信,次日天还未亮,陆绥安便唤出暗卫,冲其吩咐道:“这半月你代我守在此处,莫要露面,莫要踏出房门一步。”

“莫要走漏了任何风声。”

得知陆绥安竟要冒险回京的那一刻,暗卫瞬间脸色大惊道:“主上,无召入京,若被人发现乃是死罪。”

又道:“江南凶险,此去京城一路更是险中又险,还望主上三思而行。”

暗卫江洵跪在地上拼命奉劝。

然而陆绥安去意已绝,只冲着江洵不容置疑道:“坚守半月,待我归来!”

话一落,陆绥安便带着常礼,主仆二人很快隐没在黑夜中,趁夜上了路。

他必须得回去一趟。

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

陆绥安马不停蹄,千里奔袭。

从京城去往扬州的路途约莫两千里,寻常赶路约莫需要二十余日,慢行则需月余,而他们此次下江南赶着查案,连日赶路,亦花了足足半个月,而这回陆绥安日夜兼程,通宵达旦,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仅用了七日七夜,终于赶在除夕夜当夜赶回了京城。

这晚乃是除夕,城中没有宵禁,挨家挨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贴上了春联,远处护城河旁,或者家院里头时不时传来阵阵鞭炮、礼炮声,满大街都是硫磺的味道,乃是最正宗的年味。

陆绥安归心似箭。

因是无召入京,为了不引人耳目,暴露踪迹,陆绥安穿着一身夜行衣,头戴斗笠,并不打算在陆家公开露面。

他没有走侯府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入府。

每年除夕,陆家皆有阖府守岁的习惯,陆家几房儿郎此刻都聚在前院守岁,无非是簇拥在一起一道说话叙事,偶有族人过来拜年请安,而女眷们则是凑到后厅,打打叶子牌,或者围炉说笑寒暄,偶尔招待族中妇人,故而此刻后院人并不多,陆绥安一路通畅无阻。

在回往川泽居的路途中,陆绥安突然想起,这是他同沈氏成亲这一年多来一起过的第二个年,只是,上回除夕时他们夫妻二人刚成婚不久,其实还一直不曾圆房,故而算不得半分亲近。

那个时候许是这门婚事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新朝刚立,诸事繁忙,而沈氏又并非多事计较之人,她事事皆顺着他,他便听从本心,过着同成婚前无异的生活,甚至时时忘记了自己已然娶妻这件事。

而今,甚至都有些想不起那一次除夕时,二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无非是他在前厅陪客,至晚方归,回时饮了些酒,上榻便睡下了,他甚至都有些记不起那时沈氏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账。

故而,今日这般贸然回京,未曾不是没有几分补偿的意味。

这样想着,陆绥安更是加快了步伐,转眼便赶到了川泽居。

只是,他本以为今夜川泽居必定热闹非凡,毕竟,自打沈氏变了性情后,后院的景象亦是随着彻头彻尾发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氏待院中婢女十分亲厚,从不拘着她们,任由她们镇日哄笑一堂,横竖自上回回京后,这川泽居无一日不是热闹非凡。

陆绥安虽喜静,可这几个月下来,倒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喧闹热闹。

今日乃是除夕,本以为今日院中定是穿红戴绿的侍女川流不息,院中定是热热闹闹的过年景象,却不想步入庭院后,却见不过灯笼几盏静静地挂在檐下,非但不见任何嬉笑喧闹声,就连几个人影都少见。

此刻,院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别说一派喜气洋洋了,就连平日里的鲜活都彻底不见了踪迹。

陆绥安一怔,不

多时,只皱着眉一路大步跨入了正房,竟无一人发觉他的到来。

就在他一路走到正房门前,将要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这时,屋内正好有人推门而出,猛地看到一黑衣人出现在眼前,春淇瞬间想要尖叫大喊,却被陆绥安先一步止住了声音。

只见陆绥安一把扯下面上黑巾,春淇见来者竟是陆绥安后,神色一愣后,立马心下一松,继而瞬间一脸欣喜道:“世子,您怎么回来了?”

又一脸激动道:“世子,您可……您可总算是回来了。”

春淇一向沉稳,此刻脸上却难得瞬间变幻了五六种神色,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就在她一脸激怔之际,却见陆绥安直接开口问道:“夫人呢,是在屋内休息,还是在前院守岁?”

陆绥安一边询问着,一边径直跨入了屋内。

他以为今日庭院这般安静,是源自于沈氏还在前院未归的缘故,沈氏素来体恤下人,许是打发了院内众人几桌席面,丫鬟门此刻全都下去小聚也不是不可能。

却未料,话音刚落,步入屋内的那一刻,朝着屋内定睛看去的那一刻,只见陆绥安的神色一瞬间怔在了脸上。

只见原本熟悉温馨的正房一瞬间在眼前全部消失不见了。

眼前,整个正房房内竟空荡荡的,目光所及之处,竟空无一物了,整个满满当当的正房竟跟蝗虫过境般,被人一整个搬空了。

许是眼前的画面过于……猝不及防,竟让陆绥安杵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抿着唇,忽然大步往里踏去,不单单整个外间被搬空了,待跨入卧房后,便又见整个卧房竟全部被搜刮一空,偌大的卧房内,竟只剩下那一座拔步床,和临窗前那一张案桌,和案桌后那一排书架。

整个屋内,独属于沈氏的所有东西竟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连屋中央那张贵妃榻和那座屏竟都不见了踪影。

“夫人呢?”

看着眼前陌生又骤然大变的一切,陆绥安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背在背后的拳头几度攥紧。

他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有一瞬间的凌乱,许久许久,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锋利的目光直直扫落在了春淇脸上。

便见春淇支支吾吾回道:“回世子,夫人……夫人回沈家了。”

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猛地抬头,毒箭似的目光直直朝着她的面上射去。

尽管,他早已经猜测到了这个可能,可是在亲耳听到这个答案后,陆绥安冷寒的脸面上依然忍不住有些……怒不可遏。

所以,沈氏压根就从未信过他?

哪怕,那日她为了他抗争到底,她依然从未信过他?

呵,仅仅因为这样一桩事,这样一桩他并未曾亲口承认过的事,她竟要闹到这个份上,竟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他千里迢迢奔袭来京,这一路连觉都没睡过几回,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他风雨兼程,就为了赶在除夕夜同她团聚,结果呢,所作这一切,就是为了得到了这样一个回报么?

陆绥安的脸色一点一点涔冷了下来。

而后,又咬牙死死闭上了眼。

只觉得两肋处噌噌直冒火。

而对面春淇说完这番话后,只飞速看了远处陆绥安一眼,似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详禀其余之事,却见这时陆绥安嗖地一下睁开了双眼,那眼里的冷意看得她心惊肉跳,还压根不待她开口,便见下一刻屋内一阵黑影掠过,待她缓过神来时,眼前的那抹身影早已气势汹汹,不见了人影。

……

话说沈家虽然没有陆家人多,沈宅虽然没有陆府那么大,却不见得就没有陆家热闹。

在陆家的每一次除夕,都是繁琐又冗长。

漫长的聚集和扎堆,繁琐的应酬和忙里忙外的劳累,前世的沈安宁虽甘之如饴,然而现在的她每每想起便令人窒息的厉害。

而沈家,今夜的守岁,却是沈安宁想象中真正的除夕夜。

只见崔婶在厨房亲手包饺子,郝氏则在庭院内指挥府中的几个小丫头滚汤圆,虎子在院子里打拳,沈牧在院子里观星,而孟管家同吴有才二人则围着一株百年老树,手里拿着锄头,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至于沈安宁,则端坐在房内的案桌前写写算算,她在计算着这一年来她的所有收入和进项。

没有什么比在年末这最后一天,计算自己这一年的收成更为开心的事情了。

至于白桃几人,则时而凑到厨房看看饺子包得如何,时而凑到郝氏那里打探汤圆滚了几个,亦忙得不亦可乎。

府内时不时传来一阵吆喝和欢声笑语,沈安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话说回到沈家已有几日了,自回到沈家这几日,才知郝氏竟在沈宅后院养了些鸡鸭,竟还在后院荒废的地方开垦了几处菜地,每日天一亮,公鸡便在后院打起了鸣,郝氏便会指挥几个丫鬟在菜地泼粪开垦,一大早的简直好不热闹。

沈安宁日日伴鸡鸣声而起,食用着府内新鲜的瓜果蔬菜,夜里伴随着繁星入睡,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灵水村似的。

而待远离了陆家的喧嚣和吵闹,远离了那些勾心斗角和狗血戏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祥和,仿佛无一处不是世外桃源。

而待计算完这一年所有的成果后,沈安宁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决定今晚给府中所有人全部包个大大的红包,正打算暗中偷偷进行着这一切给所有人一个小惊喜时,却未料原本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竟被一道骤然错愕的震惊声打破——

“世……世子!”

话说,今夜宅门大开,府宅大门不曾落锁,故而陆绥安大步跨入时所有人都浑然未觉,直到他的身影如飓风般径直步入到庭院中央时,红鲤这般惊魂一喊,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

才见一身黑衣,宛若鬼魅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非那道身影面上无遮挡,不然所有人只当哪个歹人闯入了府里呢。

等到所有人全都回过神来并认出那道身影竟是南下多日的世子后,那道身影已然气势逼人,笔直跨入了屋内。

而早在红鲤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屋内沈安宁便已然怔在了原处。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自搬到沈家后,全府上下所有人全部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及着那个名讳,唯恐勾起她的伤心事。

故而,已有好几日不曾听到过这个称谓了。

定是自己包红包包得入神,听岔了吧。

这个时候陆绥安怎会出现。

沈安宁这般想着,然而一抬眼,竟当真看到一道劲黑的身影竟已来势汹汹出现在了屋内。

而这道身影这般巍峨威厉,这般熟悉万分,竟当真是陆绥安,他此刻竟跨着夜色,竟奔袭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像是骤然凭空出现般,就那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度让沈安宁愣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陆绥安竟然返京了?

这不可能。

要知道前世陆绥安二下江南时耗时了整整四个月,小半年的时间,这一趟江南之行异常凶险,不是那么容易脱开身的,而今,距离陆绥安离京不足俩月,陆绥安怎会中途折返。

然而,那道熟悉的身影分明就站在那里无疑。

不是假的。

待沈安宁缓过神来后,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远处那道身影分明身着一身夜行衣,只见他头戴斗笠,外披着黑色的披风,分明是在隐藏身份,分明是为了引人耳目。

所以,陆绥安真的回来了。

他竟无召入京。

他疯了么?

他受陛下旨意下江南查案,若案子未曾查明,若无旨意,他擅自回京,若被发现,渎职是小,忤逆是大。

他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个猜测,一度惊得沈安宁自交椅上一跃而起。

然而,待冷静下来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安宁到底一语未发。

不多时,隔着一个屋子的距离,二人就那般遥遥对视着。

时隔短短两月,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两月间,二人分离千里。

这俩月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俩月间,二人几乎没有任何只言片语,仿佛彻底断绝了所有联络般。

这俩月间,二人似在较劲冷战着。

这是两个月前,二人自那日“争吵”后的首次碰面。

两人就那般远远地对视着。

此刻,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又仿佛近在咫尺。

也正是这一眼看去,才后知后觉看到斗笠下那张脸异常狼狈不堪,像是多日未曾梳洗过般,下巴两腮处竟已生出了许多杂乱而浓密的胡茬,陆绥安素来喜洁,他每日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剃须,他会将整个面部修剪得无一丝杂物,他厌恶一切脏乱之事,即便是后来掌控整个大理寺,为了突显威严后,他后来蓄起了短须,却也是修正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沈安宁从未见过陆绥安如此不修边幅的一面。

再细细看去,又见他双目猩红,面色疲倦不已,像是几日几夜未曾合过眼了,而疲惫不堪的脸上却又分明暗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愠怒。

显然是为了赶在今夜抵达,日夜兼程而来。

亦是来势汹汹,为了讨伐发难而来。

而在沈安宁看向远处那抹身影时,他亦远远看着她。

陆绥安抿着唇,一度狠咬着两腮处,就那样定定地,切齿的,又不错眼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