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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归来 姀锡 29954 字 9小时前

第31章

与此同时, 锦苑。

嘶地一声,一缕头发被猛地拉紧,扯得房氏皮肉都险些分离。

“啪“地一下, 房氏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恶狠狠地甩在了绿屏脸上, 嘴里怒骂道:“贱蹄子,你想疼死我是不是?”

这一巴掌重得, 直接将绿屏半边身子扇得一个不稳,一个踉跄间, 头装撞在了梳妆台上,险些将梳妆台上的一并胭脂水粉都给撞翻了。

房氏见状,瞬间龇牙裂目道:“一帮子笨手笨脚的废物, 养了你们有何用?”

房氏恶狠狠地瞪着绿屏,眼里瞬间喷出火来,险些要将绿屏给屠烧了。

绿屏立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

门帘外, 小房氏和俞氏二人见状对视一眼,心头纷纷直打着鼓。

俞氏昨儿个听到府里头的动静,听到前院闹到大半宿, 府里的灯火昼夜通明,她料想府中出了大事,原本想要派人前去查探一番, 却被丈夫拦住了, 今儿个一早又见婆婆院里气氛不对, 正要朝着小房氏试探一番。

这时, 绿屏捂着脸忍着哭跑了出来, 额头磕破了,渗出了血来,看着触目惊心。

她便一下子止住了所有的话头。

屋内, 卢妈妈连番劝解道:“这绿丫头新来的,手艺生疏亦是情有可原,太太甭跟她置气,免得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顿了顿,又道:“当年那罗丫头刚来时不也这样,只要再调、教调、教些时日,假以时日,定能顺手的。”

卢妈妈耐心劝说着。

便见房氏脸上怒气消散了几分,却依然有些心烦意乱。

原来昨儿个,她的贴身大丫鬟绮罗当真被陆景融的人拖过去发卖了,她身边就这么个得力的,从昨儿个起便各种不顺心,不过人都卖了,便是再如何怒火冲天亦惘然,在卢妈妈的耐心劝解下,到底忍着烦闷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卧房门,就见小房氏,俞氏两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看着晦气,再一走到餐桌前,见餐桌上的食物粗糙不堪,房氏的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

原来,房氏当年出自寒门,家世不显,虽嫁到了忠勇侯府攀了高枝,可嫁妆实在寒酸,房氏手中的钱财并不宽裕,而侯府里头的财政大权偏又被萧氏牢牢把控着,压根没有她掺和的余地,她不过是空得了个侯府夫人的名头,表面风光罢了。

后来长子成婚,她硬是连半个子都未出,幼子婚事她虽有些不大情愿,可儿媳是她的侄女,这块肉不割也得割,这一割生生耗干了她所有养老钱,日子更是拮据得不行。

而这时沈氏出现了,她日日小意讨好,蠢笨如猪似的,银子大把大把朝她身上撒,更是日日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沈氏手艺精湛,房氏被精养着,不出半年身子便圆滚富态了一大圈,却不料,这好日子不过才过了半年,竟生生中断了。

这人呐,往往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大桌子,皆是大厨房的大锅菜,哪里还能再入得了她的嘴,然而若想要吃得精细,就得开小灶,而开小灶就得塞银子,房氏哪里舍得塞银子。

顿时,心中愁苦憋闷得厉害。

再一抬眼,只见那俞氏杵在那儿装傻充楞,她哪里舍得像从前的沈氏那样狂撒钱财,看着老实温顺,实则比谁都精明滑头,而侄女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只觉得连带着侄女燕姐儿,都觉得没那么可心了。

这才发现离了那沈氏,她竟过得半点不如意,不过才一个多月的功夫,竟瘦了一大圈。

明明好端端的,那沈氏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房氏心里头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便不打罗家的主意了。

然而她心中傲气,不想低头,良久良久,只砰地一下,将桌上清粥拂翻了,冷着脸道:“没胃口,不吃了。”

又指着俞氏和小房氏的鼻子好是数落了一遭,这才冷着脸子进了屋。

卢妈妈见状,忙小心跟了进去,便见房氏绷着脸道:“眉儿,让人给江妈妈送个信,催她快些回来,再不回来,我便要被那个乡下来的贱丫头骑脑袋上拉屎了。”

房氏阴着脸道。

她将眼下所有的不如意全部怪在了沈氏头上。

好在,还有江妈妈,江妈妈是个点子多的,她若回来,定能助她将那沈氏治得服服帖帖的。

而另外一头,雪居,一夜之间竟生生折损了三个心腹丫头,如今,陆安然的雪居竟只剩下池雨一个得力的了。

一大早的,得要劳池雨这么个大丫头亲自去厨房拿早膳,因有太太庇佑着,虽被禁足,厨房那头却还暂时不敢怠慢,然而,池雨一回院便见雪居院子外头多了四个护卫。

池雨忙问道:“你们这是作甚?这儿是姑娘的雪居,岂能容你们这些外男进犯?”

池雨忙要将这几名护卫赶走。

却见领头的一脸冷硬道:“池雨姑娘,是侯爷让咱们看护小姐的,池雨姑娘放心,我们只在院子外头守着,不会踏入院内一步。”

说着,手一抬,四名护卫悉数散开,守在院外四个角落,竟将整个雪居牢牢把守住了。

池雨瞬间气愤不已,这哪里是禁足,这分明是囚禁!

她愤愤不平瞪了几个护卫一眼,忙不迭进了正院,却见姑娘陆安然身着一身白色单衣跪在正堂前忏悔,思过。

衣衫单薄得衬托得整幅身子只有些形单影只。

院子外头的动静肯定一丝不落的传进了正厅。

看着眼前姑娘这消瘦的背影,池雨顿时一脸心疼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老爷和世子不过是罚您禁足而已,又没罚您跪,您这是……这是何苦啊?”

却见陆安然赢弱

惨白的面容下不知何时渗出一丝清冷和决然,只一字一句道:“既技不如人,就得自省,这是我对自己冒失的惩罚。”

说话间,只见陆安然缓缓抬起了眼眸,直直看向正堂前的那尊佛像,良久良久,只一字一句道:“只有痛了,人才会清醒,才能保持清晰的头脑,时时刻刻看清自己的处境,才会看清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池雨,我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二次。”

陆安然那张赢弱不堪的面容下,非但不见半分脆弱,反倒是催生出了一抹锋利和坚硬,像是寒冬腊月窗子上的冰窗花,遇寒而生。

这抹旺盛的生命力一度让池雨都愣怔住了。

……

话说,昨夜之事对整个陆家产生了哪些影响,这日陆家各房皆又说了什么,皆对沈安宁有何评价议论,沈安宁都不得而知,亦压根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里已渐渐没了陆家。

她直接命人套了马车,领着几个婢女婆子一道去往老宅。

方一下马车便见孟管家立马一脸慈爱的迎了上来道:“上回小姐托来口信让老奴置办几名家丁,如今都已置办好了,小姐可要亲眼瞧瞧。”

说话间,只见孟管家朝着院内一指,只见八名穿戴着整整齐齐扁青色家丁服的家丁齐齐上前,孟管家冲着八名家丁道:“还不快见过小姐。”

孟管家话音刚落,便见八名家丁齐齐抱拳单膝行礼道:“小的们见过小姐。”

孟管家高声道:“在这座府里,小姐是咱们唯一的主子,可记下呢?

家丁们齐齐称是。

孟管家这才扭头冲着沈安宁道:“小姐觉得如何?若是不妥,老奴再换一批!”

孟管家说完,便见沈安宁走上前来,将眼前的家丁一一打量着。

只见眼前的八名家丁各个面相尚佳,并无任何尖嘴猴腮之辈,又见一个个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当即冲着孟管家一脸肯定赞扬道:“孟爷爷不愧是老管家,挑人自有一手,您挑的人,我很满意。”

孟管家得了夸赞后十分有成就感,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为旧主效力,还能发挥最后的余晖,竟觉得比大半年前沈安宁初见到他时还要精神奕奕了许多。

“对了,吴家人都来了么?”

主仆二人寒暄许久了一番后,沈安宁这才缓缓往里走,沈安宁边走边问着。

孟管家亲自将沈安宁送了进去,忙回道:“来了来了,昨儿个便安顿好了,暂且将吴家一家安置在了南苑。”

南苑是沈家从前的客居。

沈安宁点了点头,这时便见孟管家想起了什么,忽又道:“对了,小姐,前几日裴公子派人送信来说,说小姐托他办的事儿有眉目了,至于具体事宜,裴公子说可能得邀您详谈。”

孟管家说的裴公子便是裴聿今,托他办的事便是替她寻找夫子一事。

这件事沈安宁心中有数。

毕竟,前几日在宫宴上,那裴聿今便已用嘴型传达她了,沈安宁没有理会,是因为一来那裴聿今看着有些不大靠谱,这二来,沈家的族人还没寻到,学生都还没影儿,老师找来了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样想着,便见沈安宁询问道:“对了,孟爷爷,托您南下寻的人有眉目了么?

便见孟爷爷半忧半喜道:“派去岭南的人还没有半分讯息,不过,沈家其余一些族人倒是有了些音讯,不过有的已出了五服,有的不过是沾些亲带些故,真要论起,怕也是不知隔了多少代了。“

说着,孟爷爷迟疑道:“这些也要接来么?“

沈安宁一脸坚定道:“只要是我沈家族人,便是出了五服亦无碍,就当是我行善积德罢。“

在如今这个世道单枪匹马很难有所作为,往往得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绑定在一起,举全族之力,但凡有一个出人头地,全族都能跟着沾光,而若不想被人欺辱,亦得融合到大家庭里,这些沈安宁从小就在村子里见多了,在灵水村时,整个村子里无人敢欺凌村长和里正一家,而她们这些单薄的外来户天然矮人一截,一个家族若想有一番成就,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安宁虽为女子,无法为自己开辟一番天地,至少也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说着,又特意交代道:“至于岭南那个,还得劳孟爷爷多费心,无论如何定要想法子将其接来,他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沈安宁一脸正色的说着。

孟爷爷见小姐口吻坚决,当即满口应下。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二门,二门内的前厅内,吴有才一家早已翘首以盼了。

远远的看到沈安宁的到来,只见吴有才寡言老实的面容上瞬间染起了几分激动之色,连连跨过门槛迈步匆匆迎来,然而走了十余步后,仿佛近乡情怯,又仿佛见眼前之人通身华贵,简直与从前养在自己家的女儿再无半分相似之处,当即只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直在原地踱步不敢上前。

还是沈安宁上前一把主动拉着吴有才的手,忍俊不禁道:“爹,这是不认识菱姐儿了。”

沈安宁还是按照从前旧时的称呼称呼吴有才,吴有才又欣喜又激动,眼中瞬间红了一圈,嘴上却笨拙道:“小的……小的怎……怎配的上……”

嘴上结结巴巴回应着。

一双干涸泛黄的老眼却忍不住频频朝着沈安宁脸上探去。

见亲手养大的女儿如今从山鸡成了金凤凰,一时心里高兴不已,却又分明不敢逾越。

这时,郝春红郝氏连忙赶了过来,一把挥掉了吴有才的手,道:“你这粗手粗脚的,弄疼了咱们菱姐儿怎么办?笨嘴粗舌的,起开,一边去。”

“哎,不对,瞧我这烂嘴,还什么菱姐儿不菱姐儿的,现如今哪还有什么菱姐儿,如今得叫世子夫人呢!”

话说郝氏扭着厚臀过来一把将吴有才赶到了一旁,忙一脸殷切的双手拉着沈安宁的手,朝她脸上看去,这一看,顿时张大了嘴,只一脸目瞪口呆道:“哎呦喂,俺的个青天大老爷,瞧瞧眼前这个仙姐儿是谁,这还是从前咱们灵水村的那个……那个谁么,真真闪瞎俺的眼了。”

郝氏一脸矫揉夸张道。

郝氏这人粗鄙霸道,恃强凌弱,当年在灵水村时虽不曾毒打过沈安宁,可言语上的咒骂,拧个耳朵拧个背什么的,亦是常有之事,沈安宁亦不是个软柿子,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跟她斗,可她碗里的虫子,鞋子里的毒蛇从未没少过,二人日日斗法过来的。

从前她对沈安宁日日横眉冷眼,而今却是拿着恭维巴结里正夫人的做派,一脸夸张谄媚的巴结恭维着沈安宁道:“想当初路过的赖和尚说咱们家定要出个金凤凰,俺那时还不信,如今却是彻彻底底的服了!”

“俺这人是受苦受累的命,命里本没有享福的份,没想到老天爷对俺不薄,赏你这个金凤凰到俺家,临老了临老了,竟砸下这样一个馅饼掉俺们头上来了。”

“孩子,从前都是俺这个没见识的瞎了眼,错把凤凰当了山鸡,你千万甭跟俺这个乡下妇人一般见识。”

“你是不知道,你派人来接俺们一家时,整个灵水村都惊动了,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相送了,就连里正太太都巴结起俺来了,你能想象得到么,就是那个尾巴翘上天的里正夫人,对咱们爱答不理的那个,竟对俺前拥后簇的,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是个知恩图报的——”

郝氏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便拿手绢擦着脸,眼泪鼻涕一大把。

虽演技拙劣,占了七分,却也有三分真心在里头。

时隔多年,见到这张张熟悉的面孔,相比侯府的阴谋诡计,当年在灵水村那些小打小闹不值一提,亦难得冲着郝氏道:“从前旧怨早就过去了,一家人哪还有什么隔夜仇,往后只管好好的便是——”

沈安宁这话一出,瞬间便见郝氏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来这一路欣喜欲狂的同时不免有些忧心忡忡,生怕

这菱姐儿翅膀硬了便会嫌弃她们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半分嫌弃不说,甚至依然礼遇她们,郝氏方才的夸张演技在此刻不免多了几分真心,嘴上只连连应承道:“哎,哎,哎,咱们往后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与两个长辈寒暄过后,不多时,沈安宁将视线越过二人,只见一张虎头虎脑的脸面趴在门背后,沈安宁没看时,探出头来巴巴张望,沈安宁一看过去,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吴有才和郝春红的独子吴贵。

亦是当年沈安宁一手拉扯大的弟弟。

“怎么,还缩头缩脑起来,不认识了?”

沈安宁走到门前,冲着门背后之人挑眉打趣道。

当初,她离开之时,八岁的贵哥儿虽沉默寡言,没有半句挽留,可是马车行到了邻村时,突然停了下来,马夫说有人跟踪他们。

将人从小土坡后揪出来后,才发现那人不是旁的什么山匪歹徒,竟是她的阿弟贵哥儿,从灵水村一路跟到了隔壁村,十几好里地,鞋都磨破了,就那样不紧不慢一路跟了过来。

问起怎么跟了这么远,只绷着小嘴说了一句:“听说京城里头没有野果子吃。”

一低头,才见他用衣裳捧了一兜子的莓果儿,然而奔波一路,莓果儿全都碎了烂了,将他的衣裳染红染黑了。

那是沈安宁爱吃的野果儿。

前世,沈安宁摸着贵哥儿的满头大汗的小脸湿润了眼眶,只连连安抚承诺道:“待阿姐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和爹爹一道上京过好日子。”

可是,前世的沈安宁食言了。

她庆幸,还有弥补的机会。

“你这孩子,阿姐不认识呢,来的路上兴奋得睡不着,怎么现在见到人了,哑了喉了。”

郝氏将贵哥儿拎小鸡似的拎到沈安宁跟前。

大半年不见,九岁的贵哥儿已到了她的下巴处。

“不错,长高了,是个大孩子了。”

沈安宁捏了捏贵哥儿的脸,打趣道。

贵哥儿直往后躲,许久不见只有些不大适应,性子依然跟从前一样犟,跟他们家从前养的那头大黄牛一样。

沈安宁从来不缺收拾他的经验,当即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道:“阿姐走了后,可是又挨村长家的那对双生儿的揍呢?”

果然,这个年纪的男娃娃经不起激,当即绷着小脸握紧了拳头,挥着拳头,一脸傲娇道:“俺可以一拳打俩,怕他们?”

沈安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儿来,又朝着贵哥儿脸上掐了一把,道:“还是不经激。”

说着,抓着贵哥儿的拳头,看着满手的茧子,然而小小的拳头却分明力量十足。

沈安宁举着贵哥儿的拳头,道:“既然这么喜欢打拳,改日阿姐给你寻个武师教你功夫如何?”

贵哥儿原本被沈安宁掐得满脸通红,正欲躲闪,然而听到这番话后顿时猛地抬起了头来,道:“当……当真?”

一对牛犊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沈安宁再掐了一把他的虎头脸,道:“自然当真,阿姐什么时候诳过你。”

这一回,贵哥儿任她掐着,脸被掐烂了都不再躲闪,不多时,脸被沈安宁掐红了,连两只耳朵都一并红了。

看着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掐他脸的阿姐,亦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良久良久,贵哥儿从怀中掏出一物,犹犹豫豫、别别扭扭的递到了她的跟前。

沈安宁接过来拆开一看,竟是一包腌成了腌果儿的莓果儿。

顿时眼里湿润了起来。

她能想象得到,小小的身躯将满山的野果儿摘尽的画面。

怕是整个夏天都在等着她回来吃罢。

前世,她将全部的心血都扑在了侯府,却最终落得一个惨死下场。

前世,眼前这个并无多少感情的沈家老宅,早已被她抛在了身后,渐渐荒废了。

而今,仆人满了,人也多了,渐渐有了些热闹光耀之气。

陆家那个家,她当不起,亦不屑当。

她真正的家,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关于前世,我就先不剧透啦。

希望是大家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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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爹, 原先你待的那个铺子现如今还在经营着,陛下又将那个铺子重新还给我了,既来了京城, 横竖眼下无所事事, 待休整好了后,您还去那个铺子如何, 铺子里头如今还缺了个二掌柜的缺,待您完全适应了后, 回头再顶上掌柜的缺。”

话说,寒暄一阵后,一家人坐在厅堂内吃茶, 沈安宁开始安置几人入京后的生活。

原来,吴有才从前是沈家一药铺子里头的三掌柜,沈家祖上从医, 是正经的医药世家,后祖上弃医从文,到沈仲这一辈虽早已不再经营医术, 却也对祖业还留着一寸敬意。

吴有才因与孟管家是老乡,沈家遇难那夜大火连天,孟管家怕沈家最后一丝血脉藏在京城有危险, 只得将襁褓中的婴孩儿塞到吴有才怀里, 让他抱着家主的血脉连夜一路南下逃命, 叮嘱隐姓埋名, 走得越远越好。

后来, 吴有才带着沈安宁在灵水村安家,沈安宁两岁时娶了郝氏为妻,对外一直宣称沈安宁是他的女儿。

一开始吴有才还在镇上铺子里帮着抓药讨几个糊口钱, 后来被挤兑出来,又不敢到县里寻活儿,怕暴露了小姐身份,最终只得上山采药,靠着些野药材换钱养家糊口。

如今十多年没有经营过此营生了,此番到铺子里头历练一番亦是合情合理。

郝氏一开始是抱着享大福,当老爷太太的想法来的,没想到这飞上枝头的金凤凰的养女竟将丈夫指到铺子里头当伙计,心里头的落差实在太大,整个人一下子泄了气。

沈安宁将她的脸色瞧在了眼里,丝毫不曾理会,继续神色如常道:“你们二老暂且在这老宅子里头住着,府里有婢子家丁,还有孟爷爷,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他们说便是,若有事便派人去侯府禀一声,至于贵哥儿,我改日给他寻个武师,再挑两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小厮,你们只管好生安顿下来便是。”

沈安宁事无巨细的的安置着。

郝氏听到这里,见养女这样细心周到,心中的不满倒也渐渐消散了些。

而相比郝氏的好高骛远,吴有才对这个安排却无比的满意和激动,他是药房里头长大的伙计,这辈子金银财宝认不得,可任何药材只要往他鼻尖一送,一准辨得个一清二楚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回到老铺子,做回老本行,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

“好了,改日若有时间,贵哥儿,我再领你去逛逛上京城,如今入了城,不比在灵水村,可不能日日与人打架斗殴,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阿姐这个家得暂且由你替阿姐撑起来,可知?”

沈安宁拉着吴贵难得语重心长的叮嘱着。

她跟贵哥儿说话就跟在同大人说话似的,语气中的尊重与正式颇让贵哥儿余有荣焉,当即只见贵哥儿噌地一下挺起了小胸脯,冲着沈安宁一脸坚决又坚定道:“我会好好保护好阿姐的!”

顿了顿,只一把挥起自己小铁拳,抿着小嘴难得有些凶神恶煞道:“若有人敢欺负阿姐,甭管是在灵水村还是在上京,来一个俺打一个,来俩俺揍俩!”

沈安宁被他牛犊似的小模样逗笑了,再往他的虎脸上掐了一把,这才冲着吴有才道:“我正好要去铺子里抓些药,爹你随我一道去转转罢。”

吴有才一听要去铺子,屁股瞬间离了凳子,恨不得脚底生风。

一直到门口时,沈安宁让陆家的小厮在沈家稍作休息,指了四名沈家的家丁一路跟着。

待上了马车后,这才吩咐马车去往城南

,以及护城河方向。

当年那铺子却在城北。

吴有才正一脸狐疑之际,却见这时沈安宁朝着白桃使了个眼色,白桃从马车上摸到一个雕刻腊梅图案的梨花木老匣子,犹豫了一下递送到了吴有才手里。

吴有才不知缘故,犹犹豫豫的将匣子接了过来,在沈安宁目光的鼓励下,将匣子打开,赫然只见老匣子里头竟是厚厚一沓的银票,全部都是五百两一千两一张的,赫然有二三十张,这一匣子里头统共竟有一两万两银票。

吴有才不过一个个小小的三掌柜,当年在铺子里时多是跟几个铜板几贯钱财打交道,何时见过这么多钱。

当即惊吓得双手一个哆嗦不稳,险些将整个匣子打翻在地。

还是白桃见了,忙帮他扶了一把,笑道:“别说吴叔,连我捧了这么多钱都怕。”

这时,吴有才缓过神来,只哆哆嗦嗦提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脸后怕的看着沈安宁道:“小……小姐,这是……这是作甚?”

吴有才原不过是沈家的仆人,如今身份恢复过来,是如何都不敢再称呼沈安宁的闺名,改口小姐小姐的唤。

沈安宁知道他一根筋的倔脾气,便也任他去了,只一时将手压在了唇前,冲他做了个嘘声,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事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只得交给爹你才能放心。”

吴有才见她这般是神色,当即正襟危坐了起来。

却见沈安宁道:“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沈安宁先命马车带他们去护城河旁逛了一圈,而后又去了几个偏僻不起眼之处,有的地方还十分落败,有的地方又很是荒凉。

原来当年霍氏当道,朝局不稳,京城日日动荡不安,有不少官员和富商纷纷逃离京城,造就了一片荒凉之地。

而魏帝即位后,广施仁政,改革税收,惩治贪官,将霍氏余孽一网打尽,收复民心,还天下一片安宁,不久,天下渐渐太平,天下富豪皆齐齐扎堆京城,导致京城的地价日益上涨,宅院更是一日一个价,有几处京城有名的富豪官员居所,可卖天价,京城的那几处宅院可谓有市无价。

而今,沈安宁手中虽捏着些资产,可是未来若想供养沈家老宅,供养出一个沈氏学堂来,银子怕是得不要钱似的往里撒,早晚有耗尽的一日,何况,她手中的资产都是从前她亲娘的陪嫁或沈家的资产,经过十多年的消磨,有不少都耗成了个空壳子。

再加上前世沈安宁疏于打理,养出了一批刁奴,将不少铺子败得不成样子。

如今,既事得先机,沈安宁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日后护城河一代的铺子一月租金好的可达几十上百两,一个小小的铺面值数千两,好的大的甚至值上万两,而今这里还没发展起来,不过才几百两一个。

“这一带的铺子,爹你去寻个靠谱的牙行打听一下,有多少铺面要卖,什么价格,只要价格合适,有多少咱们收多少。”

“还有这几个十字路口的酒楼,那条街上的铺面……”

其中有几条街在不久后会规划成满京最热闹的一条街,每年上元节、中秋节的灯会都比旁处更为热闹壮观,尤其是街上的几处酒楼可谓踏破门槛,日进斗金,就连那时候陆家订位子往往都得提前几个月去定。

当日,沈安宁亲自带着吴有才一口气去了四五个街道和区域。

铺子看完了,最终又带着他去了一片宅居所,这处宅居所眼下还没兴起,不过不久后就会遭到哄抢,价格十几倍几十倍的翻,当然这些都是前世隐隐约约听到萧氏念叨的,萧氏后悔当初没拿下几个,念叨过好几回。

如今,却是刻不容缓。

沈安宁在车上一一朝着吴有才叮嘱道:“可多寻几家牙行,莫要与牙商多嘴,莫要泄露了任何风声,最好不要泄露了咱们的身份。”

“钱若不够了,爹打发人来侯府知会一声,我这些日子再筹集一些备在这里。”

吴有才虽对沈安宁的话言听计从,可听了这么多,看了这么多,不免直冒冷汗道:“小姐确定要将这些全都买下,若……若回头砸手里了该怎么办?”

便见沈安宁笑着道:“爹只管听我的便是,今后天下太平了,咱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吴有才到底在铺子里头打转过十多年,经沈安宁这一番点播,当即会意过来,听说早几十年前上京繁茂时,整个京城可居上百万人口,若真有那光景,这些铺子只会遭人哄抢,哪里还有砸手里的地步。

当即,吴有才满口保重道:“我定会小心谨慎,比好价格。”

吴有才当初连卖个药材都要货比三家,这一点,沈安宁还是放心他的。

经过这一番游历后,时辰已然不早了,一行人正要驱车离开时,这时却见从其中一处宅院内出来了两人,一男一女,只见其中一个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头戴纶巾,穿戴还算体面,看着一脸精明市侩,嘴巴唾沫横飞,看着像牙行人装扮的样子。

一旁的女子虽穿戴寻常,可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仿佛都有些章法,内行人一眼便能瞧出是规矩人家出来的。

二人走到路口分道扬镳,待那男子走后,才见女子摘了头上的碎花方巾,蹑手蹑脚的绕到胡同口,这才见那里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规格非比寻常,走近了才发现有“廉”字标识,竟是国公府廉府的。

而那女子上马车后不久,便见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恰好马车内的沈安宁也掀开车帘远远看了去。

二人在隔着车帘遥遥相对,纷纷吃了一惊,对面马车里坐着的竟是张大娘子张绾。

而张大娘子看到沈安宁后亦是微微一怔,不多时,派方才那女子下了车来,隔着车帘,朝着沈安宁施施然行了一礼,竟端得一派礼数,道:“沈娘子,我家夫人说此地说话不便,特邀您明日过府一聚。”

沈安宁见对方有意拘着行踪,当即反应过来,立马道:“替我传达你家夫人,明日定登门拜会。”

顿了顿,只道:“今日我就是路经此地,什么也没瞧见。”

那婢女见沈安宁如此说来,当即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后面带感激的看了沈安宁一眼,立马回去回话。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默契没有多言。

次日一早,沈安宁便入廉家拜会。

国公府以武立家,通身巍峨赫赫,与陆家,沈家那等文人风骨的雅致不同,只见门前两座石狮虎虎生威,门外一排守卫各个手持长矛,穿戴盔甲,竟比衙门还要庄严肃穆几分。

而门前先帝御赐的门匾更是昭示着门楣的无尚光耀。

沈安宁刚下马车时,昨儿个那张氏的贴身婢女素锦早已恭候在外了,见了沈安宁只欢喜友善道:“我家夫人早早便念叨着,总算是将您给盼来了。”

沈安宁随素锦踏入国公府内,这是前世今生两世内,沈安宁为数不多的外出府上做客,前世,她刚刚打起精神,鼓起勇气要随萧氏迈出府宅交际之时,不久,便染了重病。

而今,是崭新的开始。

国公府恢弘巍峨,里头竟设了练武场,各处是练兵之所,与陆家十步一景,百步一奇观的奇珍异草,琳琅满目的嶙峋山石水榭截然相反。

多了丝威武霸气,少了些雅致古典。

不愧是功勋之家。

张氏所在的大房在最里侧的楠园,素锦给她介绍说是种了许多楠树而得名。

沈安宁举目欣赏,果然,国公府里头种的树都有百年年岁。

待绕过一片楠树林,终于到了楠园,张氏亲自迎到了院子口,见了沈安宁竟一见如故直接拉着她的手,如同多年挚友般自然亲近道:“陪我逛逛园子可好?”

沈安宁见园

子里头婆子婢女众多,便冲着张氏欣然点点头。

二人边走边步入一处凉亭,亭子里熏了香,摆了一应茶水吃食,张氏将一应婢女打发到了外围,这才直接开门见山道:“妹妹昨儿个去西凤街可是去瞧宅子的?”

张氏快人快语,竟单刀直入。

沈安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姐姐昨儿个去西凤街可是卖宅子的?”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其结果不言而喻。

这时,只见沈氏一脸好奇道:“姐姐好端端的为何要卖掉那儿的宅子?”顿了顿,又问道:“姐姐在那儿有几处宅子?”

便见张氏道:“我在那儿有三座宅子,原是我娘给我备的嫁妆。”

说到这里,只见张氏脸上有些苦涩道:“实不相瞒,也不藏着掖着,瞒着妹妹你了,只要妹妹他日多外出走动一番,当知我张家并不阔卓,这十多年来在霍氏一族的打压下能够苟活着已是不易,这十多年来祖上的产业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轮到我出嫁时除了宫里添的嫁妆外,能拿得出手的已然不多,是以,备的嫁妆大抵皆是中看不中用的。”

譬如那西凤街的三处宅子,是南城最便宜的地方了。

张氏之所以愿意跟沈安宁说这些,是因为她知道沈家境遇相当,而沈氏的遭遇比她更要惨烈不堪,不免有几分惺惺相惜之味。

“至于为何要卖掉那几处宅子——”

说到这里,只见张氏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沈安宁,反问道:“妹妹嫁到陆家这半年来,可是掌家了?”

沈安宁摇头道:“还不曾。”

说着,倒是坦荡道:“我大字不识几个,如今连上京的东南西北都尚且分不清,让我掌,别回头让我将那个家给掌散了?”

沈安宁妙语连珠,一时逗得张氏忍笑不止,顿了顿,这才道:“还是妹妹活得通透。”

说着,也不藏着掖着,只微微有些苦涩道:“不瞒你说,这偌大的家业不是那么好掌的——”

国公府家大业大,从前是二房弟妹尤氏当家,她嫁到国公府后,尤氏便爽快的将掌家权交到了她手里。

张氏想着她本是廉家长房长媳,早晚要将这份家业接过来的,便也没多想直接接管了,结果没想到这掌家的门道实在太多了,同样的进项,同样的花销,按照同样的规格,她要花销的竟是二房尤氏账本上的足足三倍之多,半年下来,府里的账目早已入不敷出。

几个月下来,她得月月往里贴补大几百两银子才能堪堪稳住大局,也是最近才知道,这里头竟是尤氏在搞鬼,原是欺负她小门户出来的,原是想逼着她将掌家权给让出去。

张氏一族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乃国舅国丈一族,便是为了给张家张皇后挣个面子也不容她败下阵来。

而强撑着的结果便是入不敷出,她手里银钱本就不多,只得悄无声息的卖掉几处宅子,还得做的隐秘,以免惹人笑柄。

这才有了昨儿个西凤街遇到后装作互不相识的一幕。

沈安宁听到她这般苦涩道来,神色顿时一愣,整个人呆坐在原地许久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她没想到,张氏的处境竟也这样艰难,要知道,她可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啊!

没想到,她们不仅家世相同,当年遇到的劫难相同,同被赐婚的缘分相同,就连婚后所遇到的处境竟也极为相似。

她们二人,简直是一笔写出来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前世,张氏的结局是何样的?廉家放出的消息是因病而逝,而坊间却有传闻,张氏是吞金自尽的。

是的,张氏前世结局不比沈安宁好上许多,她甚至走在了沈安宁的前头。

这世道为何这样难呢?

在小门小户里,有小门小户的难。

而在高门大户里,又有高门大户的难。

人生处处是难处。

又或者说是,女子处处是难处,天下的女子为何都这样的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沈安宁突然有些酸涩不已,心里头一时堵得慌。

良久良久,这才拉着张氏的手一脸正色道:“放心,姐姐今日所说的这些,我绝不会向外透露分毫,至于姐姐那宅子若想卖,妹妹可高于市价三层接手——”

听到沈安宁这样说着,张氏瞬间满脸感动。

她嫁到廉家这半年来,各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其中艰辛,无人诉说,今日与这沈氏竟意外的投缘,就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没有任何防备,自然而然地就将那些难以启齿地事情全部在她跟前和盘托出了。

“不过——“

张氏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沈安宁这时忽而一把紧紧捏着她的手道:“若我是姐姐话,若还有其它余地的话,那地方能不动就别动——”

沈安宁忽而盯着张氏的眼睛一脸郑重其事。

张氏一愣,道:“为……为何?”

沈安宁不答反问道:“姐姐信我么,若信我就别动!”

许是沈安宁眼中的坚定太甚,竟让张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各位,养父母本来姓袁,现在改成吴了哦,总是习惯打成吴了,改了算啦。感谢在2024-06-02 16:10:17~2024-06-03 22:0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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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那一整条街的人怕是都想出手, 待我先替你探探口风,探明了再给你捎信。”

话说,这日沈安宁与张氏相谈甚欢, 还破天荒的在国公府用了午膳, 不过一日相处,两次见面, 便觉得一见如故,如同多年旧友般。

人与人之间, 果真得看缘分。

临走前,张氏答应替她探探西凤街的宅子还有多少要出售的,回头替她张罗引荐一二。

二人意犹未尽的分开, 约好下回再见。

这日午膳上,沈安宁与张氏二人各自吐槽起婚后的各种糟心和不如意,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喋喋不休,各中滋味苦恼仿佛三日三夜说不完,说到兴起之时, 二人还饮了些果酒。

虽未醉,可沈安宁不胜酒力,几杯下肚, 脚底略有些虚浮了, 双脚就跟踩在云端上似的, 上了马车后, 将帘子一角拉开, 风一吹,真是舒服痛快。

上马车后,沈安宁正打算吩咐车夫拐道去罗正街梨花巷买份梨花糕, 白桃那小妮子有些贪嘴,结果话还没出口,老宅那头有人送信来了,道:“夫人,裴姑娘听说您回老宅了,特来拜访。”

沈安宁闻言一顿,心知哪儿是什么裴姑娘,定是裴聿今那厮无疑。

裴家与沈家老宅隔得近,不过相隔两条街的距离,她昨日给侯府送了信,以陪二老的名义在老宅住了一晚,这会儿本该回了,不过,女子深居内宅,出门一趟不易,再加上裴聿今那厮那儿说不定当真有了些动静,千金易得,好夫子不易得,这样想着,便见沈安宁抬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慵懒散漫道:“那便再去老宅一趟罢。”

横竖,这国公府距离老宅恰好也不远。

马车调头,缓缓驶去。

而京城的另一头,西门大街,一座庄严幽静的建筑赫然矗立在那里,青铜大门威严赫赫,门前立着一块炫黑大石,上头雕刻了一个偌大的,笔刀苍劲,庄严肃穆的字:法。

而门头的匾额上则是炫黑赤金的三个大字,光明正大,威武霸气,这三个大字足矣让满朝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望而生畏,这三字是:大理寺。

这大理寺庄严巍峨,宏伟肃穆,这日青铜大门全部敞开,门口并无任何守卫看守,仿佛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入,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大理寺忙

碌时则万分忙碌,一日进进出出数百趟人,可将整个门槛踏破,不忙时便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看着安安静静,宛若空无一人。

这日寺中并没有棘手的案子,陆绥安在文书司抄录整理积压了多年的旧案,查阅司法典籍,协助主寺完成新朝法典,一忙就是一上午,等到忙完时,司内同僚们皆已陆陆续续赶去饭堂食用午膳,偌大的文书司转眼空荡荡的,再无一丝多余身影。

陆绥安忙完卷宗,仰头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这时,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陆绥安便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缓缓走了到窗前,将窗子推开,负手而立在窗前微微透了口气。

“咦,陆大人,用过午膳了不曾?”

文书司司后是一片竹林,林间设了几处石凳石桌,供人消遣放松,平日里同僚们都喜欢在此处下棋和高谈阔论,而这会儿说话的是九品录事孙淼,同陆绥安同时入大理寺,因无权无势,是以还在九品录事的位置上打转。

不过孙淼此人心无城府,又无大志,每日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倒是这大理寺中为数不多心纯之人。

他坐在石凳上边啃着馒头边乐呵呵的问着。

陆绥安淡淡回道:“不曾。”

便见孙淼打趣道:“定是在等尊夫人送饭吧。”

说着,只一脸艳羡道:“陆夫人温婉贤淑,对陆大人更是关怀备至,日日不落的来给陆大人送饭,整个大理寺谁人见了不羡慕?”

孙淼心思单纯的跟陆绥安说笑着。

陆绥安这人平日威严,寡言少语,许多人不敢主动与他说话,倒是孙淼虽家世平平,却无欲无求,反倒是能够与之自然相处。

不料,孙淼这番不经意的打趣却让陆绥安神色微微一怔,继而脸色微沉,不多时,整个嘴角直接僵硬住了。

孙淼这话终于让他在百忙之中的空闲间想起了不欢而散的那晚,以及那晚让他震怒的罪魁祸首——他的好妻子沈氏!

想到沈氏,想到那晚发生的一切,陆绥安冷硬的面容上终于再次浮现出一丝烦闷与不快。

那晚,不欢而散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那晚,他震怒而去,这是时隔多年,他罕见的一次动气。

他是陆家长子长孙,一贯恪守礼教,稳中持重,陆家家教森严,而他自幼承袭老爷子膝下,比陆家旁的几个兄弟们相比更要恪守持重一些,加上自懂事起家族蒙难,处境艰难,更是自幼养成了四平八稳,临危不惧的性子,行事从来不错分毫。

他俨然已经快要记不得上一次动怒是在什么时候了。

陆家这十多年来何其艰难,生为陆家长子,自幼面对的艰难与不公多了去了,他向来能够隐忍不发,万事燕过无痕,任何事物压根掀不起他任何波澜,可那晚,他偏偏罕见的失了态。

那晚,沈氏的身心抗拒仿佛还近在眼前。

那是印象中,成婚大半年以来,妻子第一次那般抗拒的拒绝着他的亲近,当然,尽管,他们本就亲近不多,不过,在陆绥安眼里,沈氏应该是以夫为天之人,她不会,也不该拒绝他。

可是,那晚,她偏却名目张胆,堂而皇之的一拒再拒。

陆绥安不是傻子,他不是看不懂她故意激怒他的用意。

相比……技术不行之类的言语讽刺,她背后的用意更令他不快与恼怒。

他本以为那日在马车里,二人已握手言和,无论是罗家之事,还是生母之事,皆已是翻篇了。

然而,她不但言而无信,反而变本加厉。

这样小题大做、没事生事的沈氏让他恼怒地同时,也让他一度有些疑惑不解,不解沈氏这一夕之间骤然性情大变的原因。

他虽并不在意沈氏的心思,可是家宅不宁绝非他所愿。

而孙淼的这番话却也让陆绥安后知后觉的回想了起来,成婚后的这大半年来,沈氏这人虽并不得他喜欢,却确实细致入微,关怀备至,在府里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他在大理寺忙碌时,亦日日遣人送了汤食来。

大理寺的饭堂虽日日开放,可手艺寻常,然而陆绥安并非贪嘴之人,成亲之前他日日食用亦可忍受,而婚后沈氏日日差人送来,一开始陆绥安还觉得有些麻烦,只是尝过几回后吃出是沈氏的亲手手艺后,倒也不再微辞。

只是妻子的这些行径,于陆绥安眼中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可今日听孙淼这话说来,竟是让人羡慕的?

陆绥安仿佛有些意外。

不过皆是些……分内之事么?

只是,从前沈氏日日差人给他送汤食来,而从何时起,突然就中止了呢?

不但汤食没有了,体贴也没了,嘘寒问暖也没了,就连最基本的相敬如宾竟好似也快要没有了。

非但没了这些,这些日子里,沈氏的疏离和冷漠都瞧在了陆绥安眼里。

那晚,更是与他泾渭分明。

陆绥安一时抿着唇,沉默未语。

偏孙淼这人心大,没有瞧见到他此刻的脸色,还在老神在在问道:“咦,对了,怎么好像有日子没见陆夫人给陆大人送吃食了——”

孙淼大大咧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着。

话才说了一半,一扭头,只见窗子口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话说陆绥安面无表情的回到了刑法司,他并没有跟人闲聊家私的习惯,何况还是并不怎么令人愉悦的私密话题。

刚到时正好撞见常礼提着食盒送来了,陆绥安一顿,一开始还以为是府里送来的,忍不住朝着食盒多看了一眼。

依稀记得,那是沈氏从前常用的那个食盒。

陆绥安面色如常的随着常礼一道入了内。

刚落座,便见常礼忍不住唠叨道:“主子,饭堂的饭食都被那群恶狼们造得一干二净了,那帮兔崽子们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属下无法,只得在对面那家酒楼给您买了一份,您肚子饿了吧,快趁热吃吧。”

常礼像从前那样,将食盒打开,将四道卖相不错的菜式在案桌上一一摆好。

酒楼里的菜比饭堂美味不少。

然而,当陆绥安看着眼前精美的菜肴时,脸上刚要缓和几分的神色,又瞬间淡了下来。

他幽深而沉静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眼前这几道菜肴。

他以为——

他还以为是沈氏命人送来的。

他甚至想着,若沈氏主动缓和关系来求和,他未曾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那晚之事抛掷脑后,既往不咎,就权当一切不快都不曾发生过,他是男人,本不是与妇道人家计较之人。

然而,眼前略微油腻的吃食,让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呵,看来,是他想多了。

陆绥安定定的盯着眼前的食物,他其实并不挑食,味道好味道差都是果腹的食物罢了,充饥才是它真正的价值,然而不知是不是近来胃不大舒服,还是这大半年来被那沈氏精叼细养着,竟也养的嘴叼了起来。

眼下只觉得还没食用,便已饱了。

然而陆绥安并没有浪费食物的陋习,到底逼着自己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咽下。

只才吃了几口,便见陆绥安放下了筷子。

常礼见状,难得赔着几分小心道:“世子,可是不合您口味?”

便见陆绥安轻轻抚了下前腹,径直起身道:“你吃吧 !”

说着,缓缓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复又停了下来,只抿着嘴,语气微冷道:“日后另换一家。”

主子陡然间不快的语气让常礼神色

一愣,嘴上立马小心应下,心中则不解嘀咕道:世子今儿个怎么呢?心情这么不好?从前也常吃这家?莫非今儿个换厨子呢?

世子走后,常礼立马举起筷子尝了尝,心道:没换啊,味道还跟从前一样?

这是哪里……犯了世子的忌讳呢?

这头常礼一脑门官司,而那头陆绥安刚踏出刑法司,便见陆景融的亲随长路竟难得过来了,远远见了陆绥安立马行了礼,才道:“世子,大理寺的案子忙吗?侯爷说不忙的话,让您回一趟。”

陆绥安问何事。

长路摇头说不知。

陆家非要事轻易不会派人来寻,再加上这几日大理寺并无紧要案,陆绥安思索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随即拿着手中剩余的卷宗,破天荒的早归了一次。

……

“大哥——”

话说这日陆绥安刚下马,便见抱着双臂倚在门口等待的陆靖行立马放下胳膊,一脸殷勤的迎了上来,主动接下他手中的马绳道:“大哥,我来,弟弟来——”

陆靖行一副狗腿摸样。

陆绥安却因那晚的事情并没有给他任何好脸色,直接淡着脸往里走。

陆靖行见状,立马将马绳递给了身后随从,颠颠跟了上去,一会儿拿袖子替他扇着,询问热不热,一会儿将腰上早已备好的水袋取下来,问渴不渴。

陆绥安终于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个时辰不在营里好生当差,跑到这里来当什么狗腿子。”

陆绥安冷讽着,语气中的凌厉分毫未减。

陆靖行却悄然松了口气,连连殷切道:“巡城营里的差事哪有咱们二人的兄弟情分要紧,听说大哥今日要回来,我也立马飞奔回来了——”

陆靖行嬉皮笑脸道,顿了顿,又道:“她们女人之间闹了嫌隙是她们女人间的问题,她们是她们,咱们是咱们,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不能为了那些妇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陆靖行谄媚又小心道。

他是大房嫡子,亦是大房幼子,自幼被房氏溺爱着长大,蜜罐里头泡着长大的,能屈能伸,聪明又滑头。

他是哄人的好手,向来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陆绥安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陆靖行见他脸色不如方才那样冷淡,便又继续打着感情牌道:“听说娘这两日又犯病了,娘那人就是嘴糊涂,心里还是挂念着大哥你的,大哥若哪日得了空,多去锦苑走走——”

陆靖行四处拉着关系,体现二人可是有着一母同胞的情分。

却见这时陆绥安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冷冷扫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有事说事!”

他没有多余的兴致在这里同他演什么兄弟情深。

陆靖行知道什么都唬弄不了他这个兄长,被他挑明了话题亦不觉得尴尬难堪,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转了转眼珠子,这才悻悻开口道:“听说这几日大娘在替然妹议亲,相看打听的都是外地的人家,看这意思这是要将她远嫁外地?”

陆靖行小心翼翼探问着。

陆绥安幽冷的目光紧锁在了他的脸上。

便见陆靖行挠了挠耳朵,继续道:“她做错了事该禁足禁足,该责罚责罚,为何要将她嫁那么远?大哥,然妹自幼孤苦无依,看在咱们一同长大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

陆靖行苦着脸说着,说着说着,只见对面兄长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利,他心中有些胆寒,却依然咬着牙一鼓作气道:“我知道她这次得罪了大嫂,大嫂素来都听您的,你看能不能跟大嫂求求情……”

“怎么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陆靖行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个字眼落定时,陆绥安眼里的寒意如何都藏匿不住。

什么叫得罪了大嫂?

所以,府里的人都是这样看的?

只见陆绥安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四弟,良久良久,一字一字冷冷警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情同你大嫂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我屋子里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小叔子来插手!”

“陆靖行,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也管好你的嘴!”

说这话时,陆绥安久久冷冷地盯着陆靖行,那双更古无波的双眼里似有一座千年古潭,里头浸着万年的寒霜。

说完,他脸无表情的转身离去,脸色比方才落马时更冷漠了几分。

他是大理寺的人,从前这眼神只有对待犯人时才会释放,这还是陆靖行第一次在兄长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气场强大到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一度让陆靖行脚底发寒,浑身直冒冷汗。

陆绥安一走,他只觉得双腿阵阵发软。

然而看着远处兄长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却见陆靖行脸上染起了一抹苦涩滋味,不多时,抬手将脸一抹,咬牙翻身上了马横冲直撞而去。

却说,陆绥安到前院时,已隐下了方才的几分冷寒之气。

然而,陆景融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由一脸警惕道:“可是大理寺出了案子?”

却见陆绥安淡淡敛下了眼帘。

他在大理寺断案多年,素来赏罚分明,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认定,犯罪伏法,做错了事情就得付出代价的这一套理论。

然而,轮到家里这事才知,做错了事的人,会得人袒护。

而受害者,有时竟会受人埋怨。

所以,这才是沈氏这些日子真正疏离和迁怒他的原因么?

陆绥安思绪游移了片刻。

再一抬起眼时,眼中已枯井无波,再无半分波澜。

只不答反问道:“父亲叫我回来是——”

陆景融深深看了长子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料想大理寺无事,便开门见山道:“听说北方大捷,老国公率领二十万大军一举击退了盘踞在北疆的三十万突厥大军,我大俞深受边境侵袭二十余年,今日终于旗开得胜,廉家不愧是世代良将,真是天佑我大俞,天佑我大俞啊——”

陆景融神色激动的说着,说到亢奋之处,脸上胀红了一片,他虽为文官,却有一片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

而今,霍氏一族被屠,新帝登基,这么快边疆又传来捷报,作为臣子的他颇有一番激情澎拜,扬眉吐气之姿。

而关于这个消息,陆绥安早于朝堂两日前便率先收到了捷报,是以此刻神色淡然,面无波澜,顿了顿,道:“突厥使臣最迟将于月底入京和谈。”

陆景融大喜道:“当真?”

说着,连忙摸了下下巴处的短须道:“若此番顺利谈和,至少可保我边境十年太平。”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顿,只顷刻间看向对面的长子道:“边境安宁了,接下来陛下终于能安心腾出手来处理内乱了,近来大理寺可有异动?可是蠢蠢欲动?”

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复核百官案件,对本朝文武百官自然有监管之责,自对朝中异动比旁人多了几分先机。

然而,越是此刻,大理寺内却越发平静,平静下藏着骇人汹涌。

陆绥安此番南下而归,陆景融关心后续动向,毕竟事关儿子的前程,亦事关侯府的前程,他有些心急如焚。

却见陆绥安嘴角噙着一丝淡然道:“父亲莫急,陛下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北疆战事上,接下来突厥求和和为战士们封赏才是紧要之事,至于内政上若后续有何安排和派任,估摸着也得等到突厥使臣们离开之后了。”

陆绥安淡然说着,平淡的话语中却是透着一丝笃定和四平八稳。

陆景融在政事上不如儿子敏锐和果断,朝堂上但凡有事他都习惯第一时间与长子商议,此番听到长子如此说来,顿时心下踏实。

一抬眼,又见长子今日官袍未褪,墨绿色的官袍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宛若一株苍劲松柏,有凌寒而立的傲然之姿,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用在长子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文人之身,只有陆景融知道,他的这个儿子实则能文能武,若非这么多年来陆家被埋没,被打压,不然今日立下赫赫战功的那位廉世子站在儿子跟前,未见的谁输谁赢。

他的那位二弟什么都比他强,唯独在子嗣这事上,略逊他一筹。

绿色的官袍虽将长子衬托得形销玉骨,玉树临风,可陆景融却觉得若换作那抹绯色,则更能凸显出长子的丰神

风流之气。

陆景融横竖是越看越满意。

这时,陆绥安看了眼时辰,正欲起身告辞,却见陆景融这时亲自给他续了杯茶,似还有话的意思。

陆绥安便静默了片刻。

果然,不多时,便见陆景融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后抬起眼眸上下打量了长子一圈,忽而冷不丁道:“你在政事上比为父更有天赋建树,不过公事虽紧要,却也万不能冷落了家里,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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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这一点上, 陆景融颇为大言不惭,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他虽兼祧两房,看着府里有些糟乱, 可这么多年下来, 他硬是能够左右兼顾,左右逢源, 既能敬着抬举着发妻替他掌管家业,又能唬着哄着房氏为他生儿育女, 在陆家那样苦难的日子生生挑起了整个侯府的重担,还能儿女兼得,挨到平安顺遂的这一日, 其中艰辛已非不易。

何况,此番肉眼可见的陆家在朝中水涨船高,长子的官路通畅, 陆家的未来肉眼可见的繁荣昌盛,凭他的这点资历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已是自己的骄傲, 亦不算愧对祖宗了。

“你知道你比为父差在哪里么?就差在哄女人这件事……”

陆景融咂巴了一口茶,悠悠自得道。

陆绥安却垂眸不语。

陆景融见长子毫不捧场,知道儿子在这一点上与他无法苟同, 神色略微一哂, 片刻后这才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在这点上看来为父只能同靖儿说道说道了, 不过——”

说到这里只见陆景融一脸语重心长道:“当父亲的还是得交代你一二, 公务虽紧要,却也不能冷落了房里,上回那事上你媳妇受了委屈, 你得多哄哄,出了那事,你不好生安抚一遭,还镇日不着家,长此以往,早晚要生嫌隙,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家里不太平,事业上亦很难有所建树——”

陆景融平日里不会插手三个儿子的房内事,只是,上回儿媳沈氏在祈年殿上大放异彩,得了陛下皇后青睐,亦令他颇为满意喜爱。

家族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的亲事,好的儿媳往往胜过许多绞尽脑汁地筹谋和打点。

有时候费尽千辛万苦,不如人家在御前露个脸来得容易。

是以,陆景融苦口婆心地劝慰着。

陆绥安耳朵里听着父亲的唠唠叨叨,心中却是想到了不欢而散的那晚。

他不太想同长辈谈论这些私事。

陆景融见长子此刻垂着眼帘,沉默不语,便知他没往心里去,不由瞪了长子一眼,又道:“你可知沈氏今日何在?”

陆景融骤然挑眉问着。

这话一出,终见陆绥安终于抬起眼帘朝着他的方向看了去。

沈氏这会子不在府里,那在何处?

便见陆景融摇了摇头道:“回沈家老宅了。”

这才将沈氏养父母入京一事,以及沈氏昨日去探望一事并一夜未归细细说来。

边说边观察长子神色,看他那神情,就知他对此一无所知,不由轻轻摇了摇头道:“那沈氏无依无靠,从前若有委屈怕也无处说,如今不同,养父母来了,不跟你说,也能回娘家说了。”

陆景融只当这厢沈氏一晚未归,原是回去告状去了,不免提点儿子道:“到底是养育多年的父母,于情于理,你也该上门拜访一二。”

这便是今日陆景融将长子唤回来的真正原因。

原是打发他去沈宅接人的。

而陆绥安听了陆景融这番话后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对沈氏养父母入京之事竟一无所知,他此番虽南下月余,虽事务繁忙,可归来入宫那一整日都与沈氏待在一起,可那沈氏却没有对他提过任何只言片语。

究竟是忘了?

这是压根就没将他当作丈夫?

亦或者半点不再在意?

陆绥安双眼眯起,又加上那晚发生的事,一时说不上来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陆景融见状,一时摇了摇头道:“你啊,日后怕有的是苦头吃。”

说着,当着陆绥安的面将他的亲随常礼唤了进来,数落道:“世子公务繁忙,一忙起来容易忘事也是正常,倒是你们这些个榆木脑袋,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脑子里头全装的浆糊吗,啊?就不知道提前劝诫几句吗?世子的公务忙归忙,可哪有子嗣紧要?半年之内若夫人肚子里不见动静,我拿你是问!”

陆景融抓着常礼骂了个狗血淋头。

常礼一脸苦不堪言,欲哭无泪。

夫人肚子里没动静,怎么就成了他的责任?怎么就要拿他是问呢?

是以,从书房踏出来后,还不待陆绥安吩咐,常礼便立马苦哈哈去将马车套上了,小心翼翼地催促道:“世子,天色不早了,咱是现在套上马车去接夫人回来,还是直接骑马去?”

常礼给了陆绥安两个标准又完美的选择。

陆绥安:“……”

……

这日,陆绥安赶在日落前到达了沈家老宅。

只是,马车刚停稳,陆绥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下马车,而是掀开车帘朝着这座古朴又幽静的老宅淡淡看去。

这是他婚后第一次过来。

上一次来时,是大婚之日前来迎亲。

眼前的画面与幼时记忆中模糊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隐隐记得印象里有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手中牵着个四五岁的幼童站在大门旁,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她大腹便便,费力的撑着后腰朝他温柔招手,道:“安哥儿,你来了,来看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男孩瞬间跟个炸毛的小狮子似的,立马一脸警惕敌意的看着他,道:“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

一把将那女子同她的肚子护在了身后,不给他看。

陆绥安神色一恍,怔了一下再去看时,门口已空无一人,哪儿有半个身影。

他静坐了片刻,随即收起神色,正要下马车时,却见这时宅子两扇大门敞开,院中央传来一阵喧闹嬉笑声。

陆绥安抬眸应声看了去。

便见一行人从远处走了来。

为首的是两个女子,手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笑。

这时,身后一高大的白衣男子举着扇子手贱的去敲一女子的头,那女子古灵精怪,连连瞪眼抬脚蹬去,男子笑得毫不费力躲闪开来,二人打打闹闹了好一阵。

消停下来后,却见那男子噙着笑意的桃花眸却朝着另外一名女子背影看了去。

目光温柔旖旎,却偏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他落后那女子一步,女子未曾察觉到对方的神色,旁若无人的与身旁的人说着话。

这时,身后男子忽而抬起了手,小心翼翼拂袖从女子头上取下了一片落叶。

女子仿佛有所感应,悄然回头。

二人目光对视上了。

这时,马车上的陆绥安双目瞬间眯了起来。

只因,那女子正是他的妻子沈氏。

而那男子,竟是当年对他一脸敌意炫耀的小孩童——

裴家长子裴聿今。

看着远处旁若无人对视的二人,好似宛若一对壁人,陆绥安的嘴角压了下来。

……

沈安宁浅笑着转过头来时,便看到了大门外那道人高马大的身影,神色骤然顿住。

陆绥安怎么来了?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陆绥安,脸上划过一丝讶异,下意识地便止住了脚步。

见沈安宁停顿在门内,身后一行人亦顺着她的视线朝着马车前的那抹巍峨身影看了去。

陆绥安肩宽背阔,身姿颀长伟岸,又加上今日官服披身,胸前补缀上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颇有几分刚阳威武之气,夕阳落下,霞光猩红,他此刻负手而立矗在霞光里,一双眼光射似寒星,威严伟岸的同时,颇有几分威慑迫人的气势。

让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便跟着止住了步伐。

二人隔着一道门遥遥对视了一眼。

亦是,那晚不欢而散后的首次见面。

空气仿佛静默了片刻后。

还是沈安宁反应过来,率先迈出了门槛,缓缓走上前,从容问道:“世子,你怎么来了?”

沈安宁端得跟个无事人似的,好像那晚的背道而驰压根没有发生过似的。

前世,沈安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目光步伐永远追随着陆绥安,因此,从来只有她等候跟随他的份,从来没有需要他主动找她的份。

何况,他镇日待在大理寺公务,长则月余,短则半月轻易不会回来,是以,此刻他突然出现在此,沈安宁还以为府里出了什么事情。

不过眼下府里能出什么事情?

房氏又在作妖?

或者……陆安然那边又在搞事?

沈安宁垂目思索着陆绥安骤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却见陆绥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沈安宁的问题,而是忽而缓缓上前一步,并列在了她的身侧,而后一双锐利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到了人群中那抹玉白身姿上,神色淡淡问道:“裴公子怎会在此?”

陆绥安的情绪很稳,他这人多面无表情,极少情绪外露。

此刻,亦看不出分毫端倪。

只是,平淡语气下的锋芒气势,竟要比往日更盛许多。

这陆绥安今日原是冲着裴聿今来的?

这是沈安宁的第一反应。

什么案子牵扯到了裴聿今不成?

依稀记得前世裴家未曾陷入过什么重大案子里。

陆绥安的骤然到访,甚至让沈安宁一度以为他是为了公务来的,也没有片刻想过,是为自己而来。

然而男人无疑是了解男人的。

他眼中的锐气和审视,一丝不落的落入了裴聿今的眼里,却见裴聿今非但没恼,反倒是嘴角噙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意,迎着陆绥安的目光,怡然自得道:“家妹与陆夫人上回在宫宴上相谈甚欢,得知陆夫人今日在此,便吵着闹着要来上门游玩,而我——”

裴聿今笑着,摇着扇子悠悠开口道:“一来许久未来祭拜老师,二来护送家妹的同时便也顺道过来探望一下宁妹。”

裴聿今似笑非笑的开口。

然而语不惊人死不休,“宁妹“二字如同在晴天白日里惊起了一颗巨雷,一声宁妹成功让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一人是沈安宁。

这姓裴的满口胡诌什么?

他们非亲非故,什么哥哥妹妹的,多少暧昧含糊。

沈安宁只知前世裴夫人与她生母关系亲厚,并不知他们两家也险些结了姻亲,这事前世无人提及,这一世亦还未曾深交,故而一无所知。

她虽与裴聿今并不相熟,不过打过两回交道的她,亦是对这厮有了些初步印象,这就是个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主,沈安宁不会自恋自大到认为对方当真看上她这么个有夫之妇了。

于是,愠怒的目光瞪向了那厮,暗含了一丝警告。

至于另外一人自然是陆绥安本人了。

这个世界上大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其他男人惦记和调戏自己的妻子。

还是这般明目张胆!

陆绥安虽与沈氏感情并不深厚,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陆绥安的女人。

裴聿今这话中的挑衅和冒犯,顷刻间让陆绥安眼里的寒光如毒箭般,骤然乍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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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然而, 还不待陆绥安发难,便见那裴聿今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举起扇子朝着自己的额头上敲了敲, 装模做样道:“啧,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此事还不曾与陆夫人商议过的。”

裴聿今懊恼说着,话一落忽而走上前来, 走到了沈安宁对面,嘴里噙着一抹浅笑,冲她道:“是这样的, 陆夫人,非裴某今日唐突冒犯,原是上回家父家母对陆夫人一见如故, 万分喜爱,一回府便念叨不停,只恨陆夫人不是自家骨肉, 于是起了收认陆夫人当作义女的心思,只是这事还只是咱们家里头私下在商议,还未曾正式征得陆夫人同意的, 不过在我心里已然将陆夫人认作妹妹无疑了, 还望妹妹莫要恼。”

裴聿今说着, 煞有其事的朝着沈安宁作揖赔罪, 而后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沈安宁, 勾着唇如沐春风道:“不知陆夫人是怎么想的?我裴家清贫,恐委屈了夫人,可到底是美谈一桩, 陆夫人可否成全裴某一家的这一奢望,全了二老的心意?”

裴聿今话音刚落,沈安宁还没有缓过神来,便见身后的裴清萤风风火火冲了上来,一下撞了裴聿今的胳膊一把,道:“哥,你怎地如此沉不住气,说了要等到下回宁姐姐入府做客时正式隆重的征得宁姐姐的同意的,你怎么这么唐突的就说了出来,这也太过随便太过儿戏了。”

裴清萤一连瞪着裴聿今好几眼,而后一把拉着沈安宁的手,道:“都怪我哥,这天大的事就被他这般草率的搅乱了。”

不过,下一刻,却见她一脸希冀和期盼道:“宁姐姐,你愿意吗,我爹我娘想认你做义女,你往后就是我阿姐了,我从小被我哥欺负,做梦都想要个姐姐,你同意吧,你同意吧,好不好?”

裴清萤生怕沈安宁拒绝似的,不断摇晃着沈安宁的胳膊恳求着,一双眼里亮晶晶的,满是祈求。

沈安宁却无端有些懵。

裴大人和裴夫人要认她做义女?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事情。

裴太傅清名在外,裴夫人温婉端庄,裴家清流之家,从不攀附任何权贵,这样的人家,连许多王权贵胄都高看一眼,如今却要将她认作女儿?

沈安宁何德何能?

前世,她处境艰难,就是缺了份依仗,没想到重活一世,老天爷竟将她人生中最大的缺陷弥补到位了。

任凭再多的钱财,再多的谋划,于她而言皆比不过眼前这一份身份。

这可是裴家义女的身份。

没想到裴家竟这般呵护善待着她?不过一面之缘,哪儿来的那么多一见如故,沈安宁料想裴家此举是为了给她身份抬轿。

他们如此有心,她有何不愿的?她只怕自己高攀不起。

一时间,沈安宁的眼圈略微有些泛红,心里一片动容,良久良久,这才蓄着平静,冲着裴清萤道:“这是我的福分,我只怕自己配不上。”

裴清萤闻言,瞬间立马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道:“宁姐姐,你这是同意呢?”

“你怎会配不上?你可是首辅大人的亲孙女,首辅大人是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圣人,更是我爹爹心目中最最仰慕的楷模,只有咱们家配不上

的份,姐姐不许妄自菲薄。”

裴清萤高兴得一度拉着沈安宁转起了圈圈来,末了,生怕她反悔似的,连连朝她伸手道:“宁姐姐,你不许反悔,来,我们拉勾。”

非得要跟她拉勾上吊,跟个孩子似的。

沈安宁一时忍俊不禁,无法,只得将手伸了过去,跟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太好了,太好了,宁姐姐,往后你就是我阿姐了,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一定会高兴坏的。”

放下手时,裴清萤双眼亮晶晶的,里头繁星肆意,是这上京最娇俏可爱的女子,连沈安宁都忍不住跟着欢乐了起来。

而将眼前这一切尽收眼底后,这一次,换作裴聿今抬起了眼眸,笑意绵绵的扫向对面陆绥安道:“倒是陆大人日理万机,今儿个怎么得闲来了此处?”

裴聿今竟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淡淡一语,却仿佛透着一抹深意。

一瞬间竟反客为主了。

若说方才他的寻衅不过是一抹错觉,那么此时此刻,则是明目张胆的讽刺和挑衅了。

一如当年,那个对他一脸警惕和敌意的孩童。

这是在讽刺他只为公务,冷落了妻子?

还是这么快就充当上了靠山或所谓家人的身份,反客为主对他发难来了?

偏在这一点上,让陆绥安一时语塞,竟一度有些无力反驳。

诚然,他或许不是一名多么体贴合格的丈夫,只是,下一刻,陆绥安锋利的目光再度投射了过去。

他合不合格,都改变不了他是沈氏丈夫的事实。

倒是他,眼前这个毫无关系的外男,今日这份架势,究竟是想要真心实意的结交亲情,还是想要试图打着某些所谓义兄义妹的幌子干着旁的什么心怀不轨的勾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陆绥安可没有这份乐善好施的肚量!

一瞬间,他眼中的冷意一点一点溢出。

两人定定对视着,一个似笑非笑,饶有趣味。

一个巍然挺立,稳若磐石。

直直对峙着,仿佛有一抹无形的暗涌在二人之间涌动着。

然而,陆绥安到底非常人,大理寺的定海神针,岂是随随便便便能被激怒之人?从来就是不显山水之人,不过一瞬间眼里的寒气消散殆尽,顷刻间,竟见陆绥安眼中蓄着平静,不怒反笑道:“裴公子说笑了,陆某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来接夫人。”

一瞬间,只见陆绥安嘴角噙着一抹轻笑,淡淡笑着说着。

亦端得一派四平八稳。

话一落,便见陆绥安忽而朝着身侧沈安宁缓缓伸出了手,侧过脸来看着她,嘴角略微一勾,便朝着沈安宁微微低语道:“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家了。”

他专著看着身侧妻子,仿佛眼里皆是她。

然而,他这突如其来的浅笑和柔情,非但没让沈安宁感到一丝惊喜和欣喜,反倒是让沈安宁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跟再次见了鬼似的。

非但沈安宁如此,就连一旁的白桃和红鲤见了,神色都安静诡异得可怕。

…………

沈安宁久久没有回应,世界慢慢凝固静止。

然而陆绥安不徐不缓,仿佛耐心十足。

猩红的霞光,残若血。

笼罩在陆绥安地周身,宛若给他整个人渡了一层柔光。

再加上他此刻嘴角浅含一抹淡笑,衬托得连那张刀削斧劈过的侧脸,都好似不如往日那般锋利和寡情。

这是前世在陆绥安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神色,一度令沈安宁微微恍了下神。

然而,这样的神色偏又假到晃到她的眼睛了,不过眨眼之间,便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不会蠢到连什么叫做逢场作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陆绥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了解。

陆绥安偏从来不是个逢场作戏的人,连装模做样他都不会,不屑。

为何今日——

然而,不过转念一想,沈安宁瞬间意会过来。

呵,男人有时候就是个贱种东西!

无人在意时,就是扔到墙角的一块臭抹布,无人问津。

但若一旦被旁人瞧见了,想要捡去清洗一遭准备自用时,他势必是要上前踩上一脚的,倒也不是这东西多么喜爱珍贵,就是纯粹不想被旁人染指罢了。

而沈安宁眼下就是那块臭抹布吧。

看着眼前这抹故作深情的眼神,以及前世今生两世第一次朝她主动伸来的掌心,沈安宁第一反应是冷笑一声,果断拒绝。

然而她跟裴聿今之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沈安宁不欲被陆绥安误会,倒不是在意,只是单纯的不想毫不相干的两人被人臆断。

何况,裴聿今还为她举荐了夫子,日后必有来往。

何况,她既已答应认裴氏夫妇为义父义母,便日后免不得与裴聿今那厮相交。

她不想给二人之间放任任何私情暧昧的余地。

更不想被人无端猜测臆测。

再加上她跟陆绥安并没有撕破脸皮,那晚她已经将他的脸面往地下踩了,接二连三的拂他面子,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抿着嘴,到底忍着心中的不情不愿在人前给了他个脸面,良久良久,终是将指尖缓缓放在了他的掌心。

在沈安宁将手放入的那一瞬间,陆绥安五指骤然收拢,顷刻间便将她纤细的玉手整个牢牢握紧在了手中,竟无端强势霸道。

陆绥安早起有练箭的习惯,加上他公务繁忙,常年拿笔誊写批注,是以他指腹间满是厚重的茧子。

这一点,沈安宁自然领教过。

所到之处,刮得人生疼。

而此番,手指的皮肤不如身体那样娇嫩,不至于疼,却微微有些痒。

前世,他们二人从未曾牵过手,更从未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有过任何亲密举动,便不得而知,原来陆绥安的手竟那么大,那么宽厚和有力,被他稳稳握着,竟像是被铁钳紧紧钳制出了似的,有挣脱不开的嫌疑。

皮肤与皮肤相贴,让沈安宁的手心瞬间冒出了一层薄汗。

“那便就此别过了。”

“二位自便。”

妻子的顺从让陆绥安略微满意,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指尖有些发麻。

心头也一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浇过一样,有些微微发热。

方才所有的不满和威慑仿佛在妻子将手伸过来的那一瞬间消散殆尽。

就连那晚的不快亦莫名消散了几分。

连带着对对面裴氏兄妹二人,陆绥安的脸色都不如方才那般锋锐。

四人互相告辞。

只是,还压根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到掌心中的那抹柔软细腻,在夫妻二人转身的那一瞬间,手心中的柔荑顷刻间像湿滑的鱼儿似的从他掌心滑走。

陆绥安一怔,一抬眼,便见妻子沈氏早已干净利落的抽出了手,加快步子走到了马车前,经由婢女搀扶上了马车。

陆绥安看着她果断绝然地背影,再垂眸看了眼手中空空如也的掌心,除了一抹淡香,好似方才那旖旎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五指微微屈起,最终微握成拳,负在身后。

……

而裴聿今静静看着远处有些貌合神离的夫妻二人,双眼微微一眯。

陆沈两家因皇家赐婚是以在满京受到空前关注,裴聿今对幼时的记忆执念颇深,那日宴上的无意之举没想到会将这抹关注推向至鼎沸巅峰。

他本以为是自己给他们夫人二人造成的困扰,可上次宫宴上,分明见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而眼下——

眼里划过一抹若有所思。

片刻后,只陡然间将扇子一收,悉数尽握在了手中,一瞬间,脸上再度笑意融融,心情舒畅,只举着扇子朝着一旁裴清萤头上敲了一下,道:“走,给爹娘报喜去。”

……

话说马车缓缓朝着侯府方向驶去。

马车的软榻上,隔着一方小几,宛若泾渭分明的两个小世界。

自上马车后,沈安宁便有些疲倦似的,倚在一侧软枕上闭目养神,陆绥安则端坐在另外一侧,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里头静悄悄的。

褪去刻意的逢场作戏后,便回归了真实的本色。

而这抹本色,则是泾渭分明,仿佛毫不相干,就跟那晚一样。

才有外人在时便不觉得如何,而今,狭窄逼仄的马车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幽静的气氛中却仿佛透着一丝丝不同寻常。

这是自那晚后二人的首次碰面。

到底是不怎么愉快的画面,陆绥安并非自侍清高之人,亦并非容不下妻子的半点忤逆拒绝,只是他向来公务繁忙,其实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些争执和闹脾气上。

那晚的不快,他可以大度的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前提是,二人心照不宣,就此揭过。

然而,眼下妻子显然并没有半分要和好的意思,她似乎还在闹着脾气。

沈氏从前一向懂事省心,而今却——

马车内静得吓人。

陆绥安一度皱了皱眉。

而后幽静的目光朝着身侧妻子脸上划过。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从前夫妻二人相处的方式,忆起从前遇到这种情况下是如何相处和解决的,然而脑海中的画面却分明寥寥无几,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成婚这大半年来二人相处确实不多。

更从未出现过眼前这种冷凝的画面,一次也没有,因为从前的沈氏都会围着他团团打转,根本就不会发生像眼前这种冷场的局面。

从前,几乎都是沈氏在一旁极力追随,侍奉,他只需要接受,或者拒绝。

而如今,沈氏第一次收回了所有追随的脚步,两人之间仅有的关联好像被彻底斩断,便叫陆绥安有些不适,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想起今日父亲陆景融的念叨和叮嘱,亦想起方才上马前的那抹逢场作戏,陆绥安忽而发现,他并不抵触方才那样的相处方式,相反,指间残留着的微弱芬芳,竟久久附着不去。

罢了,他到底是男人,自该大度,陆绥安只想要快快息事宁人,速速回到从前。

不多时,终是低咳了一声,难得主动打破了马车内的平静,第一次主动修复起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语气亦是透着少见的温和道:“听说你的养父母入京了,今日本该进去拜访一番,只天色已晚,改日再正式登门罢。”

陆绥安破天荒的主动寻找着话题,缓和着车内气氛。

却见沈安宁仍闭着眼,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只在许久许久之后,淡淡回了一句“乡下人粗鄙,恐冲撞了世子”。

不知是应下,还是没应的意思。

陆绥安见状,微微压了下唇。

他察觉到了沈氏对他的回避。

因为罗家?因为生母?还是因为宫宴那晚的糟心事?

那些事情怎么就过不去呢?

他今日已是噙着最大的耐心在哄着她了,然而妻子的淡漠让他一时耐心耗尽。

这时,倏地想起了方才妻子与那裴聿今嬉笑打闹的画面,一抹不悦涌上了心头。

是不想说话,还是单纯的不想同他说话。

不喜欢同他说话,那她喜欢同谁说话?

陆绥安沉默端坐着,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他从来不是难缠之人,已实在不知道父亲嘴里的哄,到底该如何哄?

这时,空气中飘过一丝淡淡的清甜味。

是酒味。

味道已散尽了,极淡了,可是陆绥安嗅觉过人,偏嗅到一缕。

一时微微诧异的看向一旁的妻子道:“你今日饮酒呢?”

陆绥安目光紧锁在沈安宁脸上。

沈安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在软枕上调整了个适合的姿势,神色懒懒道:“今日去了国公府,与皇后胞妹廉夫人相聚时饮了几杯。”

沈安宁随口回着。

并不想多提。

国公府廉家?

呵,又是廉家,又是裴家,又是养父母,她倒是比他的公务都还繁忙。

忙到,甚至连应付他的耐心都没了。

陆绥安幽静的凤眼一度眯起。

想起,从前一心只围着他打转的妻子,再看到眼下连说话都欠奉的沈氏,陆绥安心中一下子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却见沈安宁忽而掀开帘子一角,朝着外头白桃吩咐道:“小桃,我头痛,你上来替我揉揉。”

沈安宁并不是真的头痛,她仅仅只是想要再塞个人进来,好打断周围的聒噪。

却未料,这时,忽而闻得低沉一声传来:“过来。”

沈安宁愣了一下,一扭头,便见陆绥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贯无甚情绪的脸面上竟离奇诡异般吐出了一句道:“我帮你。”

沈安宁默默幻想了一番那等惊悚地画面,下一刻,便见沈安宁噌地一下扭头冲着窗外又吩咐一句:“小桃,不用了。”

陆绥安闻言,神色微缓,正要撤走横在二人之间的那张小几,示意沈氏过来时,便见这时沈氏微微笑着转过脸来,冲他浅浅微笑道:“已不疼了。”

“就不劳烦世子了。”

陆绥安幽静的目光锁在妻子笑眯眯的脸上,表情虽在笑,却分明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陆绥安蓦地反应过来,所以,疼是假的,不疼也是假的!

沈氏存粹是用来堵他的嘴,且并不愿意接受来自他的任何帮衬。

陆绥安:“……”

这个发现,让陆绥安抬到半空中的手僵在了原地,一侧牙齿陡然间轻咬了一下,一侧面部的肌肉微微凸了起来。

陆绥安面色瞬间黑如锅底。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整个马车里死寂一片,再无任何一丝声响。

直到一刻钟后,马车缓缓一停,到了。

陆绥安率先撂开帘子下了马车,淡着脸正要拂袖离去——

沈安宁也慢慢跟在身后下了马车,只见沉默了一路的沈氏忽而静静地立在马车旁,竟出人意料的朝他主动邀请道:“世子,今晚就回川泽居一道用膳罢?”

沈氏微微笑着说着,好似方才在马车上的一幕不过是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