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斜, 朔风离离。
与此同时,从相府驶离的两辆马车已经出了城门许久,现下正行进在人烟稀少的官道上。
马车车轮碌碌作响, 相泊月一颗悬着的心也随着离浔陵城越来越远而逐渐安定了下来。
这次, 他终于能够彻底摆脱掉季旷柔了。
听完自家少爷的解释, 曹氏表面上虽不再对回乡这件事有异议,但还是坐在马车侧凳上一个劲儿的抹泪儿和唉声叹气。
想当年,他在相府做工,眼见着家主当了京官, 心中欢喜非常。
作为相泊月乳父的曹氏,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去京城见见世面了, 可还没过多少年好日子呢家主和主君就接连去世了。
连大小姐也没撑过几年。
现下少爷好不容易要嫁给有权有势的萧家了,晚年能跟着他享福了,可临了却又被退了婚。
兜兜转转大半辈子, 曹氏没想到自己又要回去那蛮荒地宿西去。
一时间辛酸非常, 心中也平生出了几分怨怼和不满来。
而坐在马车前室的彩川小嘴也是噘得高高的, 好几次都想叫停马车, 宁愿自己一人走回京城去。
也不想回那劳什子宿西,地方偏远不说, 人还粗苯野蛮。
哪哪都没有京城好。
彩川横竖都想不明白,为何少爷不从了明昭郡主呢。
这样的话,他就能顺带陪嫁过去, 一直留在京城和郡主身边了。
只有哑奴在一旁静静坐着,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
昔日晴然小小姐带回来的那只八哥,活泼到有些聒噪, 除了睡觉喝水还有吃饭, 几乎一直都在喋喋不休。
明明上车前还听到它在学人讲话呢, 为何现下突然安静。
莫不是中途丢了?
当哑奴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后,众人也是一愣,这才发现那只八哥果然不在车上。
这次回乡的马车统共有两辆,一辆载人,一辆则是拉了相府所以重要的家当。
晴然自然和相泊月坐在一辆,那只八哥她也喜欢得紧,日常都是站在她肩头不离身。
若是八哥在中途丢失,她没道理不喊停车下来寻找的。
相泊月微微蹙眉望向晴然,正对上她歉疚的眼神。
“舅、舅父......对不起。”
只听她嗫喏的说道。
闻言,相泊月的心猛地一沉。
他猛地撩开车前的小窗,对着前室驾车的刘管事沉声道:“快!将车再赶快些......”
相泊月话音还未落,便听到身后由远及近响起一串急速的马蹄声。
并向着他这边飞快地逼近。
纤长挺翘的鸦睫不住地震颤着,相泊月只觉得手脚冰凉,恐惧和绝望如同一条冰冷的巨蟒,缠绕上他的身体,最后攫住了相泊月脆弱的咽喉。
使得他逐渐窒息。
昔日沉静如潭的眼眸,此刻犹如被海上的飓风席卷而过,只剩下满地破碎荒芜。
马车很快被人追上并逼停。
待一声马的嘶鸣过后,车内的三人只听前室的彩川惊喜地喊了一声。
“郡主!”
话音刚落,便听车外的季旷柔饱含怒意地说道:“相泊月,难道还要等本郡主亲自请你,才肯下车吗!”
闻言,相泊月抿了抿发白的双唇,身躯端坐在马车上,一动不动。
好似对季旷柔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只有袖袍掩盖下的僵硬蜷曲的长指,出卖了他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事实。
良久,他才对着车外的季旷柔,皱眉沉声言道:“还请郡主,放过在下。”
话音落后,便是一片令人脊背发寒的死寂。
骑在青铮背上的季旷柔闻听此言,压下眼帘忍不住轻啧一声。
再抬眼时,眸中俱是已经凝成风暴的愠怒。
她抬腿跳下马,径直上了载着相泊月的那辆马车。
锦帘被撩起,迎着相泊月惊愕异常的目光,季旷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昏暗逼仄的马车内,季旷柔面上的神情堪称郁沉到阴鸷。
从来没有人能屡次挑战她的底线。
“你真的很不识抬举!”
咬牙说罢,季旷柔便在曹氏的惊呼中,将相泊月毫无顾忌地拖下了马车。
接着,像麻袋一般身体朝下扔在了青铮背上。
最后利落翻身上马,扭身朝来路返回。
路程十分的颠簸,青铮更是跑得飞快。
因着柔软的腰腹咯在了坚硬的马背上,不一会儿相泊月的脸色便隐隐有些泛白。
他开始挣扎,甚至想要用手撑着马背起身。
“季旷柔,你放开我......”
可还未起身,便被季旷柔狠狠地在臀部打了一巴掌。
相泊月登时身子一僵,眼神都变得呆滞了起来。
“老实一点!”
季旷柔皱眉说道。
他方才那个举动,在快速跑动着的马背上,无疑是在找死。
很有可能跌下马去,然后被青铮的马蹄踩踏致死。
情急之下,季旷柔这才打了他一巴掌。
见相泊月乖顺许多后,季旷柔随后将马驾得更快,终于在日落前赶回了京城。
然后,径直将相泊月带回了安定王府。
“吁——!”
见郡主可算是将人带了回来,翻云和覆雨同时送了口气。
接着二人一同走上前。
翻云牵马,覆雨皱着眉走上前伏到了季旷柔耳边。
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已经知道您假传圣旨的事了,要你即刻进宫。”
闻言,季旷柔身形一顿,看了马背上意识已经有些昏迷的相泊月一眼后,道了句。
“知道了。”
将人抱进屋安置在榻上后,季旷柔想了想又转身将他的双手用布条绑在了床栏处。
虽知道有心思细腻的覆雨在,相泊月肯定逃不了。
可还是以防万一。
毕竟,她可没有功夫,再陪他玩你逃我追、猫和老鼠的戏码。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给他解开。”
吩咐好门前守着的覆雨后,季旷柔紧接着便带翻云入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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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性殿内,退朝后不久刚换了一身轻便龙袍的建元帝,此时正斜倚坐在龙椅之上。
曲起的一条手臂,正支着下颌,长指一下又一下地点在太阳穴处。
微瞌着的眼眸,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御前的萧茗也正束手安静站着。
待到季旷柔来,建元帝茶色的瞳孔才微微泛起波澜。
匍一进门,季旷柔的余光便瞥见了一旁的萧茗,心里便将情况了然了个七八分。
定是这斯告的状。
随后她装作没看到萧茗,神情自若地对着建元帝屈膝行礼,朗声说道。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昭来啦。”
建元帝直起身,说话时的语气淡淡的,让人辨不出情绪。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下令让季旷柔起身。
闻言,季旷柔身形一顿,继续保持着跪姿低垂着头。
“是,明昭特此来向陛下请罪。”
只听季旷柔一字一句地说道。
座上的建元帝闻听此言,微微眯眼,明知而故问地言道:“请的什么罪?”
季旷柔眨了眨眼,抬头说道。
“为了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嫁与她人,犯了假传圣旨之罪,明昭该死,请陛下责罚!”
说罢,她又俯下身,额头贴在身前交叠的手背处,脊背已经完全弯了下去。
话毕,只听头顶的建元帝低叹了口气,语气难掩失望。
“萧爱卿已经将此事向朕言明,明昭你这次,当真是过了。”
接着建元帝倾身,食指恨恨地点了身前的玉龙台几下。
“你呀,怎会为了一个男人,糊涂至此。”
闻言,季旷柔缓缓抬头与面前的建元帝定定对视上。
神情十分认真地说道:“明昭有罪,甘愿受罚,但明昭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