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昨儿去?新丰楼吃宴席,好家伙,那上的葱油酥蛰、水晶鱼条、软兜长鱼、三?丝宴面、江珧柱等等大菜。
席间有?道鲍脯鸽蛋,钱庄东家自己亲自夹了,让他老大尝尝,殷勤地问觉得滋味如?何。
他老大说: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轻飘飘的四个字,明明挂的是红灯笼,他却瞧见?钱庄东家脸都绿了。
所以?说好吃已经真的很给面子了。
可他并不知道,江盈知也不纠结,转头问陈三?明,“怎么样?”
同样的问题,陈三?明的回答可谓激情澎湃,“我跟你说,小满,你来海浦不是你的福气,是海浦的福气你知道吗?”
“这?肉松,这?酱到底是咋做的啊,怎么平常吃的这?么酸口?难吃的咸菜,到这?里都好吃得不得了。”
“就这?种包法?,我自己都会,你把肉松和那酱卖给我,我天?天?早上就揣着那饭团去?,谁还吃河泊所那干巴的番薯糕和清汤寡粥啊。”
“求求你了,多做点,我比他们这?帮船工还可怜。”
江盈知听了直乐,王逢年却只觉得聒噪。
王良吃着老王头包的,十分感慨地说:“要是日日早上吃这?个,我起得比谁都早,娘呀,这?才是正经的饭啊。”
江盈知又继续上手包饭,叫老王头一起,她昨日问了人数,数着人数蒸的饭,她包得快,包了二十个,老王头包了七个。
分给后面等得望眼欲穿的汉子们,这?一群人急急忙忙拿过,有?的拆开油纸就大口?嚼了起来。
糯米虽然吃着软和,可平时除了包粽子外,很少会专门去?蒸,毕竟没啥味道吃多了还胀肚子。
可这?涂了一层酱汁的糯米就是咸得可口?,又不过分咸,吃到里头的肉松时觉得刚刚好。还有?咸菜,酸又解腻,榨菜咬起来咯吱响,却有?股脆香。
这?要是在船上出海,早起吃两个,摇一天?船都有?劲啊,吃的人一群大汉都要泪流满面了,他们就喜欢吃这?种饱腹感极强的,肚子里有?货,干活就不觉得又累又饿。
江盈知却觉得这?才哪到哪啊,她都没说完呢,她又从那个大桶里拿出东西来,用大伙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阿公,旁的好些太难了,我给你想了几个法?子。”
“叫良哥去?买点梅干菜,你就早上泡,夜里焐起来,放点盐就成了,把粥熬的稠一点,这?个玩意下粥好吃。”
“也不能老天?天?吃粥,再去?双鱼家那买点年糕、麻糍,年糕切片上锅蒸熟,用糖桂花蘸着吃。”
“不要吃甜的,那就吃咸的,喏,这?个酱,”江盈知晃晃甜面酱,“蒸了蘸一点就成。”
“良哥,肉松和酱这?些你要跟我买的啊,我做起来也很辛苦的。”
这?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白送是不可能的,都是她该赚的辛苦钱。
王良忍笑,“保管叫你满意。”
江盈知让这?么一打岔,有?点忘词了,她要说得好多,索性问,“有?没有?纸笔,我记一下。”
王良看向王逢年,他吃完了饭团,在叠油纸,闻言说:“去?拿吧。”
拿了纸笔,江盈知坐下来写,她毛笔用得很不错,写的小楷,陈三?明惊叹,“你还会写字!这?手字写得比我可好多了。”
双鱼嗤笑,“谁写得不比你的好,我也写得比你好多了。”
“少夸,我在记东西,你们再说我给记乱了,”江盈知写字很快,她边写边说:“阿公,你们船上没菜,晚些我教你发?豆芽,绿豆、黄豆、蚕豆都买点,能发?不少。”
“你炒不好,就焯熟了拌,我给你们备了肉酱,搁进?去?,拌鞋底子都好吃,要不就一起炒。”
她这?话?一说,双鱼都快笑岔气了,大家也是笑翻了天?,却也直观知道,那肯定很好吃。
江盈知想那当然了,她要不是为了赚这?笔钱,暂时是舍不得熬肉酱的,那肉熬出来全是肉粒,油汪汪的,拌面放点豆芽一绝。
江盈知可不打算教老王头揉面啥的,她也教不会,人老了学得慢。所以?她边写下边说:“发?了豆芽,焯水后,你们去?买挂面到船上,过水煮了,放点豆芽,加点肉酱,拌一拌。”
她再拿出一点紫菜、虾米,以?及做的香菇粉,这?种很简单又极鲜的味精,比鲫鱼粉做做要快多了,干香菇直接炒成粉,紫菜汤里放一把,来点虾米,不鲜都给它调得鲜味十足。
由于她说话?挺快,都没听见?周围人咽口?水的声音,接着写,又说:“怎么会没吃的呢?买点红豆,绿豆熬一熬,就放糖,这?不也能吃,晚上做了力气活,熬一锅稠点的,下夜活了正好能喝。”
“你们在船上种点菜啊,不要种旁的,就去?买水白菜的种子,发?得快,现在出海碰上雨多,几天?浇下来它就发?芽了,水越多发?得越快。”
水白菜是夏天?里种的菜,这?里也有?卖,很好成活,给点土和肥,水越多发?得越快,炒起来水也很足。
远洋船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停靠在有?人的岛屿,更多都是无人居住,水源不丰的地方,运气好三?五天?靠岸,运气差十来日才能到城镇。
而没有?新鲜瓜果蔬菜吃,这?对船工来说是很致命的,会得坏血病,种菜是个很好的主意。
对于江盈知来说,制定一份像样的吃食太简单了,除去?上头外的。她还说叫人去?买酱鸡、酱鸭、风鸡、腊肠火腿,豆皮豆干腐竹,米面粉丝,鸡蛋鸭蛋咸鸭蛋,咸菜榨菜泡菜…
反正船老大不缺钱啊,她就可
劲造。
还给自己和旁人拉生意,得到她这?里买肉松、蟹酱、葱油、肉酱、沙蟹汁、蛏油、香菇粉,她顺便推销双珠嫂子等人的裙带菜、淡菜干,蛏干…。
还教了王老头怎么处理?鱼,黄鱼怎么煮,咸齑(jī)汤买点,没有?冬笋放点笋干也成,新鲜的大黄鱼烧起来一绝。
听得大伙是一愣又一愣,压根没反应过来,海浦有?这?么多东西能买到?
细细琢磨这?些安排,全都交头接耳起来,又乍然沸腾。
“我的娘,真能吃上这?样的,阿妹我给你磕头。”
“不只你,阿妹啊,到时候我天?天?在圣舱堂外求船神保佑你。”
“真不用吃咸鱼干饭了?”
他们有?的还怀疑,可更多的听了那些妥帖的安排:发?豆芽,做肉酱拌面,葱油面,麻糍煎了包红糖,不包红糖就包鸡蛋,鸡蛋麻糍刷甜面酱也好吃。
番薯粉丝面放香菇干,虾米和蛏干,淡菜干发?了和煎鸡蛋一起煮,熬出的汤又白又鲜,天?热就吃裙带菜拌豆芽,熬绿豆汤…
这?些东西全是老王头能做的,真是让他颇有?些老泪纵横,不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用。
而且简直无一不妥帖,光是听着便叫人生起满满的盼头。
仿佛现在大家就在船上,不再吃着那咸鱼饭,而是守着几口?大锅。锅里传来饭菜香,全都拿上碗等着靠船吃饭,在争抢中?吃到饭,然后吃完幸福地喟叹一声。
哪怕面对着一望无际,好似永远没有?波澜的海面,也能生出一点踩在地上的实感,而不是漂泊的浮木,在夜里饥肠辘辘时想着活不下去?了。
有?人感慨说:“阿妹,要是你也上船烧饭就好了。”
江盈知笑笑,自夸道:“那你们可真有?福了,只要东西给够,我能保证你们每天?吃的不一样。”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支摊子啊。”
“为啥?”王良好奇道。
陈三?明在一边说:“你们吃了就顾吃,话?也不会说几句,你知道其他人吃了小满做的东西后,谁不好好夸几句,拉着夸半天?的都有?。”
“她就喜欢听别人夸她做的东西好吃。”
江盈知说:“双鱼,我不得不说,你挺有?眼光的。”
双鱼嘴里包着饭团,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因为陈三?明他不瞎啊,他眼神可真好,找到了你,还有?我不说他都知道我喜欢听夸,”江盈知翘起头,一点不藏着,“可还真被他说中?了,我就喜欢大家夸我的手艺啊。”
王良闻言哈哈大笑,双鱼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阿成扶着柱子笑,陈三?明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其他人倒是笑得前?仰后合。
在这?样的笑闹中?,王逢年侧过头,微不可查地笑了声。
江盈知在这?,仿佛院子里都生起蓬勃的朝气来,大家围起来看她撸起袖子,教老王头怎么发?豆芽,用豇豆籽熬豆沙,这?比红豆熬出来绵多了。
她说:“端午你们肯定要在船上过,来自己学包粽子啊,这?么简单。”
糯米是王良昨夜泡的,粽叶也是他买的,一群汉子坐在院子里,手跟搅打上了一样,那个粽叶就死活包不上,还撒了不少糯米。
搞得人哭笑不得,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个粽子包得奇形怪状。
王良看着自己手里包的,又看向王逢年包的,很小巧精致,缠了一圈红绳,人比人气死人。
他就看着王逢年把这?个包的粽子,放到江盈知旁边,江盈知不解,王良心领神会,“阿妹,我们老大这?是也提前?请你吃端午粽子呢。”
王逢年看他一眼,王良还很得意,觉得自己这?么快就摸中?了老大的心思。
而王逢年只想说,真的去?医馆看看吧。
他只是想还那一个饭团的情。
不过他也没解释,因为江盈知笑眯眯地收下了,并且说:“那我也提早祝王老大,祝大家端午安康啦。”
陈三?明插嘴,“什么这?么早祝端午安康啊,立夏过去?后是小满,你应该说,小满祝大家都小满。”
双鱼捂住他的嘴,这?么欠,“小满姐你别搭理?他。”
江盈知白了他一眼,才不上他的套,反而很理?直气壮地说:“那就请大家在小满那天?,祝我这?个小满,小得盈满,我不贪心。”
“那祝你有?啥好处?”王良逗她。
江盈知笑说:“那我小满就会保佑你们,网满鱼满钱满。”
双鱼听了差点笑趴在她的身上,她就没有?江盈知这?么能说。
其他人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玩笑话?说得大家又高兴又舒服,倒是有?人真记住了。
江盈知在王家院子里的大半天?里过得很高兴,包完了粽子后,晌午王逢年请客吃饭。
叫酒楼里人送来的,有?清蒸鲥鱼、荷叶粉蒸肉、羊尾笋干煲鸡汤…,另外居然还有?浆板圆子和雪团。
浆板圆子是酒酿小圆子,雪团外头裹着糯米,里头是糯米皮包甜馅。
合不合其他人的口?味她不知道,但是很合江盈知的口?味,因为她爱吃甜的,所以?豌豆糕也做得甜。
双鱼却跟陈三?明咬耳朵:“这?两样是拿来哄小孩的吃食,我不爱吃,你挑的?”
陈三?明摇头,他当然知道双鱼不爱吃甜的,反正不是他。
吃了饭,日头过半,江盈知收拾东西,心安理?得讨要,“良哥,说好的精盐呢?”
王良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嘀咕,“真那么爱盐啊。”
他把几大个包得很严实的竹罐放在地上,江盈知也蹲下来,拆开外头的纸,她要看看这?里的精盐是不是真的是细白盐。
她拔开竹罐里的塞子,倒出一点盐在手里,并不算细,但是很白,她尝了点。
是咸的!单纯的咸。
她忽然抬头露出个笑容来,“这?是什么盐?”
她的偏对面只有?王逢年坐着,光打在她脸上,笑容明媚,眼睛那样闪。
他偏头避开,却像是看见?了乌船南上捕捞时,大黄鱼浮出水面,光照在它金色的鳞片上,也是这?样闪。
王逢年说:“是淮盐。”
两淮盐,天?下咸,明朝淮盐兴盛,有?钱也买不着,江盈知挺懂,因为后世淮盐也是海盐里上好的。
她倒不觉得贵重要退还,她给出的主意,用的心也超过盐的价值了。不过却也被船老大的豪气给震惊,怪不得陈三?明说他是散财童子。
虽然不知道跟童子沾什么边。
江盈知道谢,坦然收下,她自己迟早能买得起。
不过由于这?大半日,她跟其他人,甚至包括三?岁小孩阿乐都熟了,跟王逢年却不熟。
王老大是个好人,但太让人有?距离感了,说话?少,表情也总很疏离,江盈知不会自讨没趣。
于是她便拿着盐,笑着同老王头还有?他人说:“阿公,改日你带着阿乐来摊子上吃饭啊,我家也有?个弟弟在,比他长两岁,到时候带着他玩。”
“大家都来吃啊,不过别想我请啊,你们人太多了,我赚点钱很不容易的。”
王良真服了她,阿成笑死了,“那到时候吃了就跑。”
“那我会叫陈三?明抓你们的,”江盈知哼了声,拉着双鱼走了出去?,东西有?人给她拿。
陈三?明说:“吃了就跑,不给钱犯法?的啊。”
后面院子里轰然爆发?一阵笑声。
不过等她走了后,院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冷清犹如?冰凉的海水包拢了这?里。
王逢年也起身离开,王良说:“等会儿还要见?周员外,早上就让人来了好几次,还有?钱东家,说是春鱼算钱,乌头票拿去?兑了,另外的出海采买,乌船修补,花斑岛催的盐账也要今日补齐…”
他默默听着,揉揉眉心,穿过廊柱时又回头望了眼院子,最后离开。
之?前?短暂的热闹像是假的一样。
而江盈知却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摊子上,向小梅炫耀自己得了几罐好盐,还揽了一笔大生意。
周巧女原本担心的神色也缓和下来,又气又笑,“怎么也不知道早些回来。”
小梅关心,“阿姐你吃了饭没有??”
江盈知看着王良拿来的一桶小黄鱼,笑眯眯地说:“吃过了,你们吃了没?”
“吃了吃了,”陈强胜回她,又从煨着的汤锅里舀面
,“怕那主家不给饭吃,小婶给你去?买了一碗雪菜肉丝面,一直给炖着,”
他懊恼,“面都断节了。”
从晌午开始炖,一直想着她等会儿回来就能吃上,结果一直焖着,面胀开就泡软了,全部断成一节一节的,连汤都吸干了。
周巧女皱眉,“这?面不能吃了。”
本来买的时候瞧着很好,汤多面多,雪菜铺了一半,还有?一点肉丝。
可现在瞧着像是剩饭。
江盈知也凑过去?瞧,面确实坨了,可她说:“浇点汤,能吃的,我中?午还没吃饱呢。”
其实她吃得很饱,只是她不想浪费别人的心意。
周巧女忙起身,“那我再去?买碗面来。”
“别,这?样糊也好吃的,来点肉酱,我搅搅吃,”江盈知忙拦下她,自己舀起了面。
小梅好老实,江盈知说什么她就信,真拿了肉酱来给她,周巧女跟陈强胜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
倒是海娃吃着豆酥糖,鼻子上都沾了点,挨到江盈知腿边,仰头问,“阿姐,这?样真的好吃啊,分我点。”
江盈知把面搅搅散,逗他,“要吃面,先分你的糖,谁给你买的?”
“娘给买的,”海娃露齿笑,从兜里掏出一粒包着油纸的豆酥糖,小手握着放在桌子上,“给阿姐你留的。”
“那给我吃口?面,”海娃又说。
江盈知给他吃了口?,海娃抿抿嘴,他小声说:“不好吃。”
江盈知又笑,当然不好吃啊,只是心意加在面里,她才会觉得好吃。
立夏后,日头晴好,晒得热烘烘的,海风徐徐吹来,江盈知有?点困,又想脱了鞋,赤着脚走在海滩上。
外海来捕墨鱼的渔民都是早吃饭,晚上吃一顿,其他时候在海面追捕墨鱼,渔港人并不算多。
她有?点昏昏欲睡,倒是周巧女和小梅在一边说话?,“趁着我走前?,今儿晚些回去?后,我和你一块上你四叔家去?,把债给还了,他家那个小双是不是要成亲了?”
“快了吧,”小梅也不大清楚,她爹死前?欠四叔还有?一两多,她已经慢慢攒齐了。
周巧女擦着桌子,叹口?气说:“得包点东西送去?,红布要送一匹的。”
她又忽然闭了嘴,看向陈强胜。
陈强胜笑笑,“到东岗去?是不是,我给你们划去?。”
“叫小满送我们去?,你别去?了,”周巧女有?点别扭,倒不是为小双成亲的事情。
江盈知被叫到名字,打了个哈欠,“去?哪?我可以?划。”
周巧女含糊过去?,江盈知没听懂,朝陈强胜眨眨眼。
陈强胜笑着没说话?。
倒是后头周巧女领着小梅,又带上海娃,去?里镇买些走礼的东西。
只有?她和陈强胜两个人守着摊子,对面还有?几个渔民吃饭,正不忙,她小声问,“强子哥,怎么不叫你去??”
“我小婶怕我去?东岗见?人,”陈强胜仍旧笑着,捶捶自己的腿。
江盈知没懂,“见?谁?”
陈强胜也冲她眨眨眼,没避讳,“见?一个寡妇。”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苦笑,憋了那么多年没人可说,听见?东岗这?个地方,他心里难过。
便同江盈知说:“我喜欢的人是个寡妇。”
可她本并不应该是寡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