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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

时间似乎有一瞬凝滞。

铜鉴中的身影缓缓转动,面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

崔杳的语气当真疑惑至极,“什么茉莉水?”

说着,垂头轻嗅了下手腕,神情愈发茫然。

季承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杳,看他镇定又不解,仿佛当真一无所知。

他定定看了崔杳几息,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

须臾,季承宁移开视线,“无事。”手指擦过发丝,他跪立在崔杳身后,轻笑道:“我闻得阿杳发间有一股香气,还以为你擦了花油。”

崔杳笑。

铜鉴中,季承宁将他的头发细致地拢起,挽好,以玉簪固定。

手指无意地刮过后颈,轻,带着活人特有的温暖。

只短暂地肌肤相贴,却令崔杳如置身熊熊烈焰中,炙烤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都在颤抖。

铜鉴中,季承宁为他梳头发的动作亲昵,又熟稔。

他垂眸。

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浊气。

……

二刻后,兖州街市上。

二人并肩而行。

街市不算大,十个铺子中有□□家门户紧闭,路上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阳光滚烫地洒下来,街市两侧并无栽种树木,连处阴凉都不见,镇日炎热,空气中有股尘土被蒸干的热臭味。

季承宁幅度很小地蹙了下眉,旋即面上又变作一片淡定。

崔杳看着他的小动作。

手指微动,突然从袖中扯出条锦帕,在季承宁鼻尖虚虚一晃。

簇新的帕子,不知崔杳用了什么香,上面笼罩着股似檀非檀,似兰非兰的幽雅香气,好像还撒了薄荷水,轻嗅一下,满口凉丝丝。

季承宁一愣,而后立刻明白了崔杳的意思。

他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崔杳的动作,唇角却含笑,“崔大人这是做什么?贿赂上司?”

崔杳亦弯唇,柔声问:“上司竟如此好贿赂吗?”

丝帕刮过鼻尖,有点痒。

季承宁皱起鼻子,可眼底笑意越荡漾越浓重,“旁人不行,”他二指一曲,将崔杳的手帕勾入掌中,“若是阿杳,”季承宁尾音刻意拖得长长,迎着崔杳认真的目光,戏谑道:“也不行。”

语毕,不等崔杳,大步向前走。

崔杳一怔,立刻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他竟也笑了起来。

季承宁环顾一圈,但见街市上开门迎客的多是米店。

他刚刚上扬的心绪瞬间下沉。

他选了家离自己最近的店铺,时局艰难,在破破烂烂的街市上,这米店装潢格外惹眼,足有三层之高,仿京中样式做了极精致的飞檐,屋顶俱用琉璃碧瓦,流光熠熠,华彩耀目。

他仰头,但见乌木牌匾上篆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錾金大字,曰:万年坊。

季承宁与崔杳对视一眼,一道迈入大门。

米店内很是闷热,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听到脚步声也懒得起身招呼,不过朝牌子努努嘴,示意来人自己看价。

季承宁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只见个半人高的木牌子,上面拿炭笔写着什么,大约是米价,但被擦了太多次,早就糊成一团。

“这位小哥,”季承宁笑容和煦,“米怎么卖?”

伙计不耐烦地抬眼,刚想问一句你不识字啊,视线扫过二人,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眼睛一亮,殷勤道:“两位郎君登门,小店当真蓬荜生辉。”

不提品貌,单看季承宁和崔杳这幅打扮,就知道是肥羊中的肥羊——呸,贵客中的贵客。

伙计噌地起身,“您二位要看看什么?”

季承宁笑,“来你们店自然是买要米。”

伙计瞧着季承宁贵气逼人,简直将养尊处优五谷不分这八个大字写在脸上了,殷勤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米也分胭脂米、碧粳米、珍珠米,”他蓦地压低声音,“再好些,更有御田里产的金玉米。”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面前一看就是富贵公子的季承宁却不为所动,只问:“还有什么?”

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还有些没名字的杂米,不过都是平庸货色,配不上小郎君的身份。”

却不想,季承宁道:“我就要这样的杂米。”

伙计古怪地看着他,不过送上门的生意总归要做,语气不复方才热络,“杂米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一斤杂米五百钱。”

季承宁眼睛豁然瞪大了,“什么?!”

他倒吸一口冷气,满面震惊,下意识转向崔杳。

一千钱按官率可以换一两银子,五百钱就是半两。

一斤杂米竟然能值半两银子?

那杂米是喝仙露长大,吃了之后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吗?!

“五百钱,”伙计又重复了一遍,见季承宁似有计较之意,态度更怠慢,懒散地回答:“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店的价格是整条街去最便宜的,乃是我们掌柜的看百姓可怜,自己从中贴补,不然哪里来的这样低的价,不信您去看看其他米店,那里的米面比黄金都不如什么了。”

季承宁脸登时一沉,“荒谬。”

他说的倒不是伙计,而是兖郡粮价高得骇人听闻,官府怎么没有出面平抑粮价?

这小公子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面色一沉,却透出股浓浓的凶煞气,伙计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米价也不是我们店定的,你觉着贵不买就是了,犯不着冲我……”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微弱的声音轻唤。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柜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驼着背的老太太,牵着个才到人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虽不大,却已知道帮长辈拎东西,祖孙二人皆提着柳筐把手,小姑娘见三人看过来,局促地后退了两步。

“哗啦——”

柳筐里的铜钱碰撞作响。

老太太赔笑道:“这米价昨日还是,还是四百七十钱,今日怎么就涨到五百了?”

伙计冷笑,“我上哪知道去,臭叫花子跑这要饭来了,也不看看我们万年坊是什么地方!”一面说一面拿手拼命扇着鼻子,好像嫌弃铜线腥臭,“有钱就买,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

“啪!”

话音未落,伙计只觉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上了他的嘴,他口内先是一冷,而后冷风裹挟着剧痛,瞬间从门牙处扩散。

“啊啊啊!”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嘴,触手湿润黏腻,竟沾了满指鲜红。

伙计疼得面容扭曲,捂着嘴高声道:“快来人,砸场子的来了!”

崔杳将手轻轻搭在季承宁肩头。

季承宁顺手拍了拍他,好像在叫他安心,弄得崔杳既有些好笑,又……

季承宁对那瑟瑟发抖的祖孙俩一笑,“无事。”

许是此人笑起来实在漂亮,她活了几十年都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的男人,又或许是这位小郎君身上自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老太太攥着孙女发抖的手,使劲搓了两下。

甫一开口,楼上瞬间窜下来三个高壮的大汉,墙似的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米店内投下一片阴霾。

而后又有三人簇拥着个文生打扮的锦衣人慢悠悠地下楼来。

“掌柜的,”伙计含糊不清道:“掌柜的救命,这四个贼人要强抢!”

小姑娘缩瑟了下,一下将头埋进奶奶怀中。

掌柜皱眉扫了一眼捂着嘴哀嚎的伙计,目光落在季承宁身上时却多停了几秒,满面不耐顿时化作和善的笑,“看小郎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为何要搅和我的生意呢?”

季承宁也露出三分笑,“我来非为闹事,而是来买米,拿,”他朝着柜台上的东西微扬下颌,“一千斤。”

掌柜看出那沾着血的“凶器”乃是个钱袋,笑道:“方才小郎君也听到了近日粮价,这点钱……”他嫌脏污,隔着手帕随意拎起钱袋。

钱袋系得不严实,随着他的动作,宝光摇曳,照得他眼睛都亮了。

掌柜面色微变,忙双手扯开钱袋,只见内里不是银两,而是骨节大小的金锭子,个个大小相等,金锭饱满规整,他手指有些发颤,翻开一块金锭,果然看见下面篆刻了两个极规整的小字。

是官号!

掌柜见多识广,焉能不知这金锭必是宫中赏赐的,神色惊变。

他心中惊骇。

兖郡这么个小地方几时有此等人物了,莫非……掌柜再度看向季承宁,见年龄对得上,骇然心说,莫非是那位季将军?

他躬身,语气软得都要化成水了,连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转脸,冷冷瞪了眼伙计,不知死活的东西,险些得罪了大人!他呵斥,“快去抬米,把最好的都拿来!”

祖孙俩人见掌柜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恨不得跪在那小郎君面前,又惊,又喜。

惊的是掌柜态度转变的太快,喜的是,好心为她俩出头的小郎君不会受责难了。

掌柜道:“郎君,这些米给您送到哪?”

季承宁拿扇子朝门口点了点,“那。”

掌柜诧异,“这……”犹豫几秒,“是,是,把米都给郎君抬到外面去。”

米皆拿十斤的小麻袋装着,不多时,就在店铺外堆出了个小山。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想跟出去看热闹,腿却吓得发软,米店门槛又高,她被绊得一个踉跄。

她下意识地闭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有什么东西按住她的肩膀,往后一揽,旋即稳稳地让她站在地上。

她睁开眼睛。

她先看见的是一只手,修长,洁净。

她犹豫地抬头,正对上季承宁的眼睛。

青年眉眼含笑,粲然得她好像闻到了,桃花盛开的香气。

她伸出手,扶住季承宁的手臂,迈过台阶。

“谢谢,谢谢郎君。”

季承宁一笑,他偏头,却见崔杳立在门槛内,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季承宁疑惑。

崔杳一动不动。

季承宁思忖几秒,试探般地向崔杳伸出手。

崔杳抓住他的手腕,越门槛而出。

季承宁:“……”

一道轻柔的声音划过耳廓,“多谢世子。”

季承宁干巴巴道:“客气。”

便转头对老妇人笑道:“阿婆,可还要买米吗?”

老太太犹豫道;“不知郎君要卖多少钱?”

“京中米价是三十七钱一斤,此处不比洛京开销巨大,就,二十钱一斤,如何?”

老太太喜得都快掉眼泪,“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季承宁一把拦住她,眨眼笑道:“是我要谢阿婆照顾我生意。”

米店门口早围了一圈百姓,季承宁也不羞赧,乐颠颠地扬声道:“二十钱一斤,每人限量五斤!”

掌柜面色铁青,身旁的护卫欲要冲上前,被他一把拦住,咬牙呵斥道:“你要死别连累我!”

他死死地盯着正站在人堆内的季承宁,露出个冷笑。

朝廷特使又有何,天高皇帝远,他倒要看看,这位小郎君能靠自己支撑几日!

一千斤米卖得飞快,因百姓拿的多是碎银和铜钱,季承宁特意花半两银子买了祖孙俩的柳筐撞银两,又雇人把碎钱送回官署。

抬钱筐的是两个精瘦的少年人,各拿了季承宁两块碎银子,黝黑的脸蛋不知是晒的,还是什么其他缘故,从耳朵红到了脖子通红,都不敢抬眼看季承宁,忙抬钱跑了。

季承宁喜滋滋地把一块最完整的碎银给崔杳,“小侯爷赚着钱了,请你用午膳。”

崔杳捧场地鼓掌,“世子做生意简直陶朱再世,属下敬佩无比,不过……”他眼睛落在被季承宁夹在指尖的银两上。

“不过什么?”

他还以为崔杳要说些不可如此的话,不料崔杳柔声道:“不过这银两来得珍贵,属下不忍用之,”他朝季承宁伸手,季承宁下意识将碎银放到他掌中,后者拿手帕仔细地将银钱包住,放入袖袋中,“多谢世子。”

季承宁:“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还不等他发现不对在哪,崔杳已正色道:“当务之急是先平抑米价,不然鸾阳未平定,兖郡必先乱。”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我已给陛下递了折子,但京中目下还没有消息传回来。”碎银子的事情瞬间被他抛之脑后,“若……”

“若京中迟迟没有回应,等只会误事。”崔杳自然地靠近季承宁,“倘世子信得过属下,属下或可募集些粮米,数目虽不多,但聊表属下之心。”

季承宁瞠目结舌,连崔杳玩他头发的动作都没注意。

“阿,阿杳?”

崔杳说什么?他说,他要出一部分米粮,用以平抑当地粮价?

因崔杳先前靠出军资得了个官位,季承宁毫不怀疑崔氏的财力,但是,但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但是此事于崔杳而言有什么好处?

就算他表妹当真心怀天下,毁家纾难,但,凭借他对崔杳的了解,崔杳此举,定还有所图。

可,那个所图之物,究竟是什么?

长发被崔杳一圈一圈地卷在指上,他欣赏着季承宁的表情,“怎么?”

但无论本心如何,崔杳此举既可安定人心,又可使地方不生乱,这样天大的好处砰地一下砸到季承宁脑袋上,砸得他都有些头昏脑涨了。

“我的阿杳,你莫非是上天看我仕途不易,来助我的神仙吧。”季承宁一下反应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崔杳,千言万语欲说出口,然而郑重的感谢对上崔杳的视线又被生生咽下,其中缘故,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于是他满面轻松的笑,喜滋滋地晃崔杳的袖子,“来日我回京,必为阿杳请功。”

崔杳似笑非笑:“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世子向皇帝表功。”

“不为功劳?”季承宁眼睛愈发亮,亮得崔杳几乎想要躲避,可又移不开视线,喉结一滚一滚地,期待着季承宁的下文,“那就是阿杳心怀天下,不求报偿,”季承宁拱手,“失敬,失敬。”

崔杳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才道,“罢了,世子说是,就是。”

季承宁又轻轻扯了下崔杳的袖子,“阿杳为国为民之心实在可贵,但我不可将千斤重担尽数压在阿杳身上。”

崔杳看着季承宁的脸,目光极专注,又含着,有几分痴惘。

世子说,什么?

“你且等着看,”季承宁勾唇,露出个煞气十足的微笑,“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多少,都得给本世子吐出来。”

崔杳视线缓慢地转动了下,强迫自己不在季承宁唇间留恋不去。

“是。”他不知自己应答了什么,只听见自己轻得几乎湮灭在喧嚣中的声音。

等等,喧嚣?

季承宁猛地转头。

一队人马正在砰砰砸门,一面砸一面气焰嚣张地喊道:“给老子开门!大人说了,你们今日就算全家都死了也得开门!”

季承宁皱眉。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摸到火枪。

于是崔杳贴心地为世子解忧。

只见他袖子轻动,有什么东西滚入掌中,下一刻,寒光倏地闪过。

砸门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砰!”一道凉意擦过脖颈,狠狠钉在门上。

他好像魂魄离体一般,怔怔地看着那把匕首,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霍然转头,正看见季承宁与崔杳。

季承宁目瞪口呆。

表妹有这样的身手,当时是怎么被他一把火枪震慑住的?

但目下事务繁忙,季承宁来不及细想。

那人见他们两个身边并无侍从,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狞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你可知道我奉了谁的命?!”

季承宁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了,他居然心平气和地问出:“哦?你仗了哪个畜生的势?敢滋扰百姓。”

那人狂笑,“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奉的乃是季将军的命令,就是昨日才率大军前来平叛,目下最得圣心的宠臣、重臣,季承宁季将军!”——

作者有话说:季承宁(指自己):我吗?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不知为何,呼吸都有些不畅……

饶是季小侯爷已经碰见了不少厚颜无耻,奇形怪状的官员,都被此言惊得愣了几秒。

谁指使的?

我?!

不待季承宁开口,不远处先传来一声暴怒的呵斥,“该杀的混账,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还指挥着手下砸门踹门,嚣张跋扈得将眼睛长在脑袋顶的男人猛地缩瑟了下,登时换了副殷勤面孔,小跑上前,讪笑道:“大人,大人这里有刁民闹事,属下只是代为教训教训。”

季承宁偏头。

说话的是个青年人,长得颇清秀白净,着一身深青官袍,脸色难看得几与衣袍同。

有些眼熟。

他心说。

此人一打岔,季承宁刚升起的怒火登时散了大半。

崔杳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在他耳畔轻声道:“回世子,此人昨夜在宴会上,应是张郡守的属下。”

围观的人大约是认出了那官员的身份,顿时提了东西,慌慌张张地散去。

临走前,有不少百姓朝季承宁的方向拱手深深一拜,方才与季承宁说话的小姑娘快速地往季承宁手中塞了个小东西。

季承宁一愣,低头一看,乃是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以黄线绣着福纹,用料虽不起眼,但针脚极细腻,边角微微有些湿润,显然被主人攥在手里许久了。

季承宁扬了扬唇。

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时不时地偷偷回头看季承宁的反应,见这打扮得极富丽的漂亮哥哥并无嫌恶之色才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季承宁朝对方眨了眨眼睛。

小姑娘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溜小跑追上奶奶。

季承宁将平安符小心地放入袖中,一抬头,崔杳竟还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夺目日光下,他露在外头的皮肤游魂一般的白,毫无血色的白就显得眉宇格外深,酽得泛出鸦青。

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甚至看得清崔杳唇瓣的纹理,许是因为太干,下唇隐隐渗出点血色。

见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等自己回应,季承宁忽起了逗弄的心思,“阿杳过目不忘,这样好的记性,合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呀。”

尾音引逗地上挑,腻得崔杳几乎都要尝出了甜味。

崔杳抬眼。

视线相撞,季承宁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羞赧退避,因而桃花眼中先浮现出了三分得意。

崔杳平心静气地反问:“我倒是想做状元郎,却不知世子愿不愿屈尊降贵,去做状元娘子?”

什么玩意?!

季承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杳。

比起崔杳话中的调戏之意,季承宁更惊讶的是,表妹居然会回嘴!

还回嘴得这般游刃有余。

但若季小侯爷愿意低头仔细端详一番崔杳,就会发现自家表妹的手指早把扳指攥得死紧,连胸口的起伏都比平日快上几分。

他心思转得飞快,季承宁那句本世子且等表妹考上状元八抬大轿地来娶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听——

“啪!”

季承宁一下转头。

崔杳目光依旧黏在季承宁脸上,眉心在季承宁看不见的地方紧紧蹙着。

没眼色的东西。

他冷冷地想。

扳指内的机扩轻微作响、震颤。

他看向二人的脖颈,似乎在寻找更好下刀的地方。

青年官员反手给了为首的砸门人一耳光,“混账,我先前是怎么同你说的?我说你请店家开门,务必莫要影响民生,倘店家不开亦不强求,谁教你砸门滋扰的!”

那人被扇得眼冒金星,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捂着脸连连道;“小的不懂事,小的做事没分寸,猪油蒙了心,请大人责罚!”

青年官员冷笑道:“今日就算我想饶过你,季将军明察秋毫又岂会容得下你这等人?”他大步上前,端得是义正词严,“将军,这混账东西下官已经教训过了,若大人觉得还不够,下官立刻将此人绑了,听凭大人发落。”

季承宁摆摆手,笑道:“一点小事,何必动刑。”

青年官员显然没想到季承宁竟然这样好说话,惊愕地看着季承宁。

然而下一刻,季承宁继续道:“只是我方才听他说,他是奉了本将军的命?你抬起头来,”他的语气愈发和煦,“让本将军看看军中有没有你这号人。”

明明是温和至极的口气,可砸门人但觉双膝一软,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他。

他磕头如捣蒜,惊恐道:“将军,小的有眼无珠竟不识将军大驾,小的只是,只是……”

“就是借着本将军的声名欺男霸女罢了,”季承宁微微笑,和善地问:“你抖什么?”

砸门人重重叩头。

血与尘一道飞溅。

季承宁眼皮半掀,直接对那青年官员道:“你叫什么?是几品官员?”

青年官员脸涨得通红,“回将军,下官姓霍单字闻,从六品。”

昨日敬酒时他明明已经报过名姓官职,这位季将军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当真是,贵人多忘事。

崔杳目光在此人脸上一闪而过。

“从六品,”季承宁目光落在他官服上,后者立时紧绷地站直,“从六品每月俸禄二十两。”

霍闻愈发忐忑,“是,是。”

季承宁和颜悦色,“你知道现下米价是多少钱一斤吗?”

霍闻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回将军,下官家中事务都由奴仆打理,下官不知。”

季承宁态度观之万分可亲,赞同道:“也是,公务繁忙不知俗务亦理所应当,”霍闻听得已是汗如雨下,恨不得和砸门的人一道跪在地上,“本将军告诉你,今日米价,纵然承这些个宅心仁厚的掌柜的贴补,也要五百钱一斤,你一个月的俸禄只够买四十斤米,还要养仆从,日子过得应该很艰辛吧。”

汗水洇湿了绸服,厚重而湿润地贴在身上,霍闻几乎要喘不上气了,“是……”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听闻季承宁轻笑,生生咽了回去。

“是下官失察,下官无能,将军千万不要生气。”

季承宁笑道;“本将军为何要对你生气?粮价如此昂贵,霍大人以这般微薄的俸禄尚能养活全家,本将军都要为之动容,恨不得为大人表功。”

霍闻心口跳得几要呕吐。

他从未觉得太阳这样热过。

簇新的官服紧紧贴着肌肤,烫得他发抖,好像那不是再娇贵不过的绸缎,而是烧红的烙铁。

霍闻双膝发软,“下官,下官不敢。”

他再也站不住,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季承宁刚要伸手,不想有人居然比他更快。

一只苍白泛青的手狠狠扣住霍闻发颤的肩膀,将他往地上一按,迫使他站定。

是崔杳。

霍闻惊悚地瞪大眼睛。

这只手太冷,炎炎烈日下也透着股寒气,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看见一张早化作白骨的鬼脸。

他颤声道:“下官不敢。”

季承宁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崔杳。

“霍大人,你回去和张郡守说一声,告诉他,本将军要他商议出一个平抑粮价的章程,若成,朝廷自有封赏,若不成,”他顺手拍了拍霍闻白净的脸,“本将军扒了他的官服。”

“嘎巴。”

霍闻被肩膀上毫无防备加重的力道捏得面容本能地扭曲了下。

但他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只听到了面颊与季承宁掌心接触发出的啪啪声。

华贵馥郁的香气随着季承宁的动作逸散到鼻尖,可他只觉得窒息。

力道不重,却足以令他心惊胆跳、肝胆俱裂。

“是,是,下官明白了!”霍闻叠声道。

然而背上那种附着了什么的恐惧却没有减退。

他余光小心翼翼地向后瞥。

只有一个,人。

可,真的是人吗?

模糊的余光内,比起人,他更像是一片苍白的影子。

高挑的、阴冷的、世所罕见的好样貌非但没有削减他身上的寒意,却更显出了无边的阴森。

季承宁朝崔杳略一扬下颌。

崔杳移开手,安静地走回季承宁身后。

恐惧弥漫在在场官员心中。

见季承宁和崔杳要离去,众人忙道:“恭送将军——”

季承宁与崔杳并肩而行。

他心事重重,因而没有留意,崔杳暗沉得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注视。

“世子。”崔杳话音轻轻。

季承宁止住脚步,偏头看他。

“把手给我。”崔杳轻声细语道。

季承宁有些纳闷。

但崔杳神色认真无比,季承宁只当他他有正事,就乖乖伸出手,送到他面前。

崔杳二指圈住季承宁的手腕。

肌肤相贴,冰得季承宁一个激灵。

怎么大夏天表妹的手还能这样冷!

蛇似的冰凉有力,被鳞片覆盖的蛇身,温柔而不可抗拒地缠住他。

缓缓收紧。

而后,崔杳另一只空闲的手拿起帕子,以指压住丝帕,仔细地擦拭过季承宁的手——刚刚拍霍闻脸的那只手。

从指尖,轻柔细致地擦拭到手腕,不放过每一寸肌肤,连指根都要被反复擦磨。

光滑的帕子擦过指缝,腻痒得季承宁头皮发麻。

淡而幽寂的香气严丝合缝地将季承宁包裹。

“好脏。”崔杳柔声说。

柔和,但分外阴阴测测。

这话若被寻常人听了恐怕要寒毛直竖,可季承宁与朝夕相处不知多少日月,早就习惯了表妹偶尔的异样。

季承宁故意凑近了点,“我脏?”

满眼热烈粲然的笑意,恍若倏地,将一树灼灼桃花送到崔杳鼻尖。

甜香好像形成了实质,萦绕在崔杳鼻尖。

他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下。

崔杳不答,只拿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承宁看。

他不说话,季承宁却难得有耐性,亦不开口,也学着崔杳的样子盯着崔杳看。

他今日才注意到,表妹睫毛很长,但并不卷翘,密密匝匝,凌厉得刀片似的,崔杳浓密的眼睫沿着眼部弧度分布,天然地形成了道姣好的线条,简直像是能工巧匠剪齐后贴上去的。

更不似活人。

是观宇中精雕细刻的神像,可被野精怪占据了身体,漂亮是漂亮的,却,鬼气四溢。

长睫好像被目光灼烫到,轻轻颤了下。

季承宁弯唇。

恶劣的性子又上涌,季承宁笑道:“好吧,既然表妹觉得我脏,”他似要拿开手,可还没等抬起就被崔杳一把扣住,“我离表妹远些就是了。”

空闲的手贴着心口,用力下压,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随着主人的动作陷下去一小块,含笑盯着崔杳看,口中却道:“表妹,好伤我的心。”

把装模作样都要写在脸上了。

可崔杳移不开眼,抿了抿唇,轻轻吐出三个字,“你不脏。”

季承宁不依不饶,“那表妹在擦什么?”

热且湿的气息扑在唇角,崔杳忍到了极致,再克制不住地怒了,一小下。

他口不择言地问:“世子为何非要去碰霍闻的脸?”

说完又后悔,只觉自己语气太不好,质问一般,不敢看季承宁,长睫剧烈地颤了好几下。

季承宁根本没看出来崔杳的“怒气”。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点尴尬,总不能说自己习惯如此,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干巴巴道:“手痒。”

崔杳忽地俯身。

黑影覆盖,季承宁本能地想躲避,然而手腕在崔杳手中,根本动弹不得。

崔杳比他高,这么低下头时就格外,明显。

居高临下。

季承宁埋怨了下:表妹垫那么高作甚?

洁白的面颊近在咫尺。

季承宁扬唇,“真让我碰?”

崔杳点头。

季承宁伸手。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看季承宁屈指。

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作者有话说:复活了,谢谢老婆关心。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叫季承宁知道,什么叫真正……

本日,入夜。

郡守府书房烛火长明。

烛火下,张问之面色阴沉,“季……季将军说要本官平抑物价,否则唯本官是问这话时,你觉得,是当真还是玩笑?”

霍闻方才已将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遍,说得口干舌燥,闻言苦着脸道:“是当真的,下官就算瞎了眼睛也看得出此言不虚,大人,该如何是好啊?”

张问之深深皱眉,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啜饮一口。

他不说话,书房中其他人先坐不住了,道:“大人,粮价虽贵,却是我们费了千辛万苦,连命都险些搭上去运回来的,岂能因为季将军一句话就降价?我等身家性命俱压在上面,还望大人为我们做主!”

此言既出,原本氛围压抑的书房顿时沸腾,如冷水如沸油,噼里啪啦地作响。

众人七嘴八舌道:“季承宁不是来平定鸾阳叛军的吗?兖郡的粮价就算涨到天上去和他有什么干系,未免多管闲事了!”

有人不屑道:“哼,以下官浅见,那季小将军,”他重重咬着小字,“并非为了彻查,鸾阳局势未定,军队尚且要驻扎兖郡,他怎么敢节外生枝,无非是嫌弃我们的孝敬不足,想再要些好处罢了。”

话音未落,有官员立时赞同道:“诚如孙大人所言,京中特使经年来了不知凡几,哪次不是冠冕堂皇地说要彻查,哪次,不都……”他意味深长一笑,“好名、好财、好色,但凡是人总有所好,我们投其所好,还怕他不与我们行方便吗?”

张问之神色稍霁,他沉默几秒,却道:“不过,这位季将军声名在外,他于富贵并不动心,行事无所顾忌,反倒有些,”白齿开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疯癫。”

陈崇摇头,“他若真恣意放纵,全然无所顾忌,昨日断然不会去赴宴,我倒觉得,这不过是季承宁沽名钓誉哄抬价码而已。”

张问之思量几秒,对霍闻道:“我等下给季将军写拜帖,由你交给季大人。”

霍闻道:“是!”

张问之倚着凭靠,儒雅的面容上划过一抹厉色。

若季承宁愿意坐下来谈,那自然好,若他执意撕破脸,他也不惧。

难道独季承宁一个出身显贵,他们在京中又岂无人?

半个时辰后,霍闻携着拜帖,毕恭毕敬地到了中州军驻地,他道明来意,却没见到季承宁,只一个自言姓李的军官道将军事务繁忙,由他转送。

霍闻心中不满,但面上不漏端倪,笑道:“多谢李大人。”

拜别而去。

李璧则将文书送到季承宁案头。

小侯爷正叼着笔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间隐隐露出猩红的软舌,灵巧地卷动,把毛笔晃得墨汁四溅。

有一滴许是溅到了他的唇角。

小小的一点,本该不引人瞩目,然而季承宁唇瓣殷红,那点墨色就显得格外明显。

却又不显突兀,不像脏污,倒如一颗唇边小痣。

诱得人想去舔吻,拿唇舌试探,究竟是,墨痕,还是季承宁肌肤的一部分。

李璧不敢多看,忙低了头,“将军。”

季承宁眼也不抬,含含糊糊道:“放那罢。”

李璧放下文书,快步悄然离去。

留季承宁在桌案前啃毛笔薅头发。

眼见下属身影消失不见,季承宁立刻就坐不住了,软绵绵地往案上一趴,下巴紧紧压着宣纸,“写不出。”

这句还像人话,下一句,小侯爷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恨不得满地打滚,呜呜咽咽地哀叫,“写不出,当真写不出!我这份折子倘送入宫中,吏部尚书得骂我三天三夜,”他倒不是怕挨骂,而是挨骂了还要不到钱,那他不是白被骂了!“阿杳……”

活像只吃不到好吃的就撒娇耍赖的小狗子。

崔杳一面整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一面柔声道:“那便不上折子,一切由属下来想办法。”

他余光瞥到季承宁脸上与唇线齐平的墨痕,动作稍缓。

“那可是赈灾粮,”季承宁揉着眉心,勉强撑起身体,“全要你出,崔氏莫非有座金山不成?”

崔杳目光依旧落在那点痕迹上。

随着主人说话,牵动嘴唇,墨色也晃动轻颤,好像在引逗着人拿手去触碰。

崔杳垂眸。

“唰啦。”

被攥紧的纸张发出一阵震颤的脆响。

“嗯。”

季承宁睁大眼睛,“嗯什么嗯!”

崔杳好像才回神,茫然地与季承宁对视,“嗯?”

素来泠然若寒泉的眸光此刻有些迷蒙,一点威慑力都无,季承宁看得好气又好笑,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崔杳张口欲言,可季承宁本无意要他回答,自顾自地翻开拜帖,迅速地扫过全文。

越看,唇角越上扬。

只是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待看完,季承宁冷笑了声,将轻飘飘的拜帖往崔杳手中一塞,“喏,你看看。”

崔杳垂首。

只见拜帖上张问之先恭恭敬敬地胡扯了一堆诸如大人安康下官受宠若惊的废话,东拉西扯一通后才进入正题,大意是说,大人要求的事情下官等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事情复杂,书信上说不清楚,若大人愿意,请明日午时二刻来琼园一叙,下官等扫榻以待云云。

“你以为如何?”季承宁双手环胸地靠着,面上冷笑还没散。

“属下以为,”崔杳温声接口,他一面回话,一面拿起手帕,倾身凑近,指尖被帕子裹着,顶出一个凸起,将墨痕轻轻拭去了,“世子不会去。”

季承宁刚想说崔杳太腻歪了,要偏头,却被按住肩膀。

崔杳动作极轻,比花叶划过面颊都不如,却,不容抗拒。

长发洒落,有几根擦过季承宁的肩膀。

好像蛛丝,温吞细腻,慢条斯理地,将他牢牢地包裹。

季承宁欲抱怨,奈何表妹自然地将话题引到正事上,他只得哼笑道:“不去,但也不完全不去。”

张问之定下时间地点,就是要占据主动权,季承宁岂能让他如意。

四目相对,内里的情绪崔杳看得分明。

于是崔杳扬唇,季承宁也跟着笑了起来。

嘴角才勾起,季承宁忽地收敛笑意,正色道:“阿杳,莫要再随便这样,”他点了点面颊,“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崔杳眸光倏地一暗,却柔声细语道:“让谁看见了不成体统?”他不退反进,白日束好的头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在季承宁胸前晃动擦磨,“还是说,世子不想让某人看见?为何?”

季承宁:“……”

他其实只是想说成年男女之间应有边界,他和太子两个大男人相处时也没摸对方的脸啊!

奈何表妹拿他那双好看到了渗人地步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恨不得将眼珠黏在他身上。

可眸光又不凌厉,温温和和地看着他,长睫幽幽地颤,莫名地叫季承宁品出点可怜。

季承宁:“罢了。”

崔杳声音发沉,“什么罢了?”

手指碾压指环,尖锐的花纹受力重重烙在皮肤上。

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蓦地顿住。

因为季承宁将脸凑到他面前。

漂亮张扬到了极致的眼中含着三分歉意,七分笑意,神采太飞扬,清光意气风发地流转,好看得人喉头都发痒。

他笑着说:“好表妹,是我说错话了,你莫要恼我。”

崔杳身体僵硬得要命。

离得太近,季承宁身上那股暖甜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掠过他的鼻尖。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怎么会不恼?

崔杳现在简直生恨,恨不得将季承宁拽过来,手指卡住他的后颈,迫使他低头,只能与自己唇齿贴合,被动得承受自己所施加的一切,叫季承宁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成体统!

他怎么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旁人!

季承宁疑惑地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表妹。

“听话,”季承宁将脸乖乖送到对方手中,“我让你擦,好阿杳,别恼我了。”

青年人身上少有有肉的地方,脸颊勉强可算一处,贴到掌心,两腮的肌肤捏起来软而热,手感好得要命。

手指微微用力,嵌入肌肤,留下道圆润的红印。

季承宁轻嘶了声,却没有动弹。

乖巧地,承受着崔杳施加给他的一切。

包括疼痛。

如此信赖,如此不设防备。

季承宁自觉哄人这招百试百灵,可表妹非但没被哄到,反而看起来更生气了。

他眼珠颜色淡,血丝就更明显,蛛网似地缠绕在半透明的眼底,狞丽,又漂亮。

季承宁心口蓦地动颤。

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崔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抽回手,拂袖而去。

或者,用逃来形容更恰当。

季承宁:“……表,”他盯着崔杳唰地消失的背影,干巴巴地说完:“表妹。”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他表现得太过轻薄,吓到阿杳了?

季承宁觉得很有这个可能,遂下定决心,一定要同表妹保持恰当的距离。

他深深点头。

……

翌日。

众官员齐聚琼园。

说是官员其实也不完全恰当,在场诸人虽都有官职,但大多数主业仍是商人,捐官不过是为了更方便与官服做生意。

烈日高照,众人所在的正堂却凉若初春。

半人高的冰缸置正堂四角,婢女以羽扇轻扇,脂粉香、甘甜清冽的果香还有冷气混杂在一处,虽处夏日,可没有分毫不适。

诸官员先前还有些忐忑,不过见四下都是自己人,不多时就放松下来,闲谈饮茶,只不提正事。

他们无一不是有耐心的人,然,冰缸中的冰渐融,直至碎冰漂在水面上晃动,也不见侍从通报。

“大人。”有人看向张问之。

“大人!”

侍从小跑进来。

众人忙起身,屏息凝神地候着,方才放松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张问之皱眉,“季将军来了?”

侍从慌张道:“回大人,季将军差人传话,请诸位大人立刻去观天观叙话!”

众人哗然。

“怎会如此?”

“这季承宁也忒……”

张问之寒声道:“闭嘴。”

整个正堂瞬间阒然无声。

张问之面上的阴冷转瞬即逝,他偏头,朝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众人笑了笑,“既然将军下令,我等岂敢怠慢,走吧。”

众人虽心有不甘,但不敢忤逆,“是。”

只得上马车,迅速地驶往观天观。

观天观虽名为观天,实际上并不大,因身在内城,甚至说得上窄小,入了正门便是一七尺长七尺宽的空地,内物一棵树木,也无凉棚、遮蔽,只在不远处有一个小房,权作正殿。

白花花的石板在太阳的炙烤下几乎要冒热气。

众人才从冷热合宜的琼园出来,乍入这么个穷酸的地方,连脚都不知道放在哪。

热汗自额角滚落,滑入眼中,蛰得张问之眼睛生疼。

他们养尊处优久太久,才站了片刻,面色就涨得通红,满脸被炙烤出的油汗。

汗味与华贵的龙涎香混在一处,形成了股热腾腾的,如同生烤猪肉一般的腥臊味。

张问之低声对侍从道:“去门口守着,倘看见车马来了,立刻来报我。”

侍从忙领命而去。

就在此刻,忽闻得阵阵异响——“哒、哒、哒。”

整个观内瞬间落针可闻。

是,马蹄塌地的声音。

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忙要上前,张问之见状轻咳了声,他们方如梦初醒,整理了一番衣冠,方矜持地走出观门迎接。

却见不远处一道漆黑的潮水蔓延而来。

众人睁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地望过去,原来那被他们误解成潮水的东西,竟是,精铁制成的甲胄。

甲胄颜色黝黑,即便再刺目不过的日光下,依旧阴沉肃杀。

健壮的马腿塌地,声音由远及近。

一下,又一下,好像踩在了众人的心口上。

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绷!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殷红润泽的唇瓣勾起,是个……

风驰电掣间,为首的军马竟已疾驰到眼前。

炽热的风裹挟着腥气倏然逼近!

张问之倒吸一口冷气。

离得太近,他连军马每一根鬃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马鬃上,如墨般的乌黑与洁净至极的白贴合,幽青的血管附着在手背上,线条无一处不精致好看,却又,异常有力。

这是一只,拉得动硬弓,挥得起重剑的手。

热风拂面,他先闻到了一股淡而腥的味道——是血黏在在铁器上的味道。

张问之毛骨悚然。

“咴——”

马长嘶一声,他猛地后退两步。

马蹄烦躁似地塌地,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张问之喉结紧张地滚动,下意识抬头看季承宁。

青年人逆光御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眼神,却看得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却令张问之如坠冰窟。

他是来杀我的。

来杀,我们的。

张问之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明明是赤日炎炎的天,他浑身发冷,几乎要站不住。

季承宁不敢,季承宁就算视他为蝼蚁,但他的姨夫是兵部尚书,哪怕看在兵部尚书的面子上,季承宁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法不责众,就算他季将军心中真有滔天怒火,难道真的能将这么多人都杀干净吗?

他不敢,他不敢!

张问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呼吸愈发急促。

众人方才还端着架子,却见为首的张大人抖若筛糠,面色皆微变。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张问之拱手,朝季承宁深深见了一礼,“下官张问之率兖郡官商恭候将军。”

再开口,声音竟已经哑了。

众人吃了一惊,忙都躬身见礼,“下官恭迎大人!”

季承宁勒马。

白花花的阳光洒落,那乘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人仿佛尽得上天优容,光影在他身上流转,刺得人眼睛生疼。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诸位大人多礼,”季承宁下颌微扬,“让大人们久等了。”

他话音天然含笑,温存而缠绵,叫人不由得放下防备,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有心情,也没有敢欣赏这位将军的多情。

“不敢,”张问之垂首,毕恭毕敬道:“将军公务繁忙,我们能够在此等将军是我等的荣幸,岂敢妄称久等?”

此言既出,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快。

季承宁身份高不假,但未免太桀骜了,连三皇子殿下都礼贤下士,待他们彬彬有礼,季承宁再尊贵,难道越得过真正的皇子龙孙?

更让他们不舒服的是,季承宁居然毫无愧色地应了。

他下马。

张问之殷勤上前,“将军请。”

季承宁一笑,扬声道:“众将士听令,守好道观大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入!若有人敢擅闯,不问缘由,有先杀后奏之专权!”

那片如同乌黑潮水的铁甲下发出斩钉截铁的回应:“是!”

众人惊惧不解地望着季承宁。

张问之深吸一口气,“将军,这……”

“我与张大人一见如故,很想与大人多聊聊,”季承宁一把抓住张问之的手腕,很开怀似地将他往空场领,一面热情地拉着他,一面笑道:“又怕有人没有眼色地打扰,大人不会介意吧?”

崔杳长得罕见的睫毛颤了下。

张问之嘴里心里都发苦。

簇新的官服紧紧贴着后背,又湿又黏,张问之赔笑道:“能陪将军,是下官的荣幸。”

他满面堆笑,连眼尾的细纹都菊花似地炸开了。

殷勤至极,连被调教得温驯得体的娼妓怜人都不会比此刻的张问之更谄媚。

崔杳闻言眼皮半掀,看了眼张问之,又平静地收回视线。

好冷!

张问之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挡住后颈的欲望。

众人先后进入空场。

一直躲在内门看热闹的小道童被师父拍了下,吐了吐舌头,忙抱起早就准备好的蒲团颠颠送过去。

“大人。”小道童细声细气地唤他。

季承宁笑,“多谢。”

先取了一个给崔杳,自己方又拿起一个。

布面半新不旧,但是极干净,极厚实细致,显然编织人极用心。

张问之紧随其后,也朝小道童笑了笑。

蒲团是拿干苇草编织的,正面缝了一层蓝灰色的土布,硌得张问之手掌生疼。

众官员平日养尊处优久了,免不得嫌蒲团粗糙,奈何季承宁已安稳地跪坐下了,他们面上不敢流露出丁点不满。

被硌得倒吸一口凉气也能生生吞咽下去。

崔杳规规矩矩地跪坐下,腰背挺立如竹,但丝毫不显刻意,好像这些雅正的规矩章法已经深深篆刻进他的骨血中。

季承宁一撩衣袍,坐在蒲团上,一条腿曲起,胳膊懒洋洋地撑在膝头,虽散漫,却自有三分别样的风流洒脱。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季承宁。

烈日如火。

众人坐在蒲团上但觉如同置身碳炉,烤得皮肉发疼,满头满脸热汗,一呼一息间沉重而迟缓。

季承宁余光一瞥,正落在身侧的崔杳脸上。

后者脸上一滴汗都不见,好像是拿整块冰精雕细刻出来的。

季承宁啧啧称奇。

不过身上太凉到底不是好事,说不准是隐疾,不若请之前给殿下诊病的医生再给阿杳……

“将军,”陈崇先开口,“敢问将军召下官们过来,究竟有何章程?”

季承宁看了他一眼。

不以为忤,反而弯唇,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请诸位襄助。”

“将军请说,倘若下官等能为将军解忧一二,便是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话一说完,张问之久皱眉看了陈崇一眼。

陈崇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张问之固然明白陈崇犯下滔天大错盼着讨好季承宁让他在圣上面前多美言几句,但,季承宁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帮他的,与虎谋皮乃是自寻死路!

季承宁笑,“诸位大人不必紧张,不必诸位为我舍生忘死,”他环顾了一圈紧张的众人,“只需要取些诸位的身外之物。”

果然是要钱。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笑意。

听到季承宁的目的,张问之姿态都放松了不少。

他亦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开口,下官便是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他压低声音,“只是,此处不是好的说话所在。”

季承宁抬眼,“朗朗乾坤,诸神面前,”他一挑下巴,示意张问之向正殿内的神像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所在了。”

张问之语塞。

季承宁是不是听不懂话,行贿这种事,这种事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吗?

除非……

张问之心中蓦地升起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听季承宁道:“不知诸位大人去街市上瞧过粮价了没有?一斤大米五百钱,比黄金都不差什么了,不知在场诸位一月俸禄几何,能换几斤粮食?”

在场诸人无一个靠俸禄过活,皆讪讪无言。

心中却很是不满,他季承宁明明是在平定鸾阳叛乱的,现下叛军的头颅没看见砍下来一个,倒来管这些闲事。

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愈发沉了,“这样贵的粮价,寻常百姓就算卖儿鬻女亦支持不了几日。”

一官员低微地嘶了声。

他紧张地抬头,见无人注意,又将头迅速低了下去。

他方才手一直压着蒲团,翻开手掌一看,但见掌心压得通红,最深处已经泛紫了,连手都被硌成这样,不知膝盖得伤成什么惨状。

待回府了,得叫小绵儿多给他擦擦药。

一点笑纹浮现在唇边,转瞬即逝。

整个空场寂静无声。

季承宁拱手,真挚道:“诸位大人倘若能拿出一二解救百姓。本将军感激非常。”

张问之掐一把拉住季承宁的手臂,“下官等不敢受将军的礼,”季承宁态度出乎他意料地温和,想想也知道,季承宁就算再张狂,也不敢在地方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他脸上的笑容不得有真切了几分,“将军为国为民,下官等又有何惜?”

地方有灾变时,除了朝廷赈灾外,也会要地方官员、大户、豪商出钱出粮,不过上下沆瀣一气,国法在上,下面自有应对,真正能落到百姓手中的,有十中二三已是格外开恩。

众人明白季承宁的意思,愈发放松了。

季承宁到底年岁小阅历少,方才弄那么大阵仗,他们还以为要抄家呢。

崔杳眸光一冷。

季承宁余光瞥到表妹沉得快要滴下水的脸色,以为他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的场合,朝表妹微一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问之方才出了一身的汗,手指湿冷,五指紧紧地贴着季承宁的手臂。

夏衣单薄,季承宁几乎感受到了点冷潮的湿润。

这感觉很不舒服,他微微蹙眉。

如同摸到了久久不晒阳光的空屋内的苔藓,潮湿,黏腻。

让人作呕。

张问之笑道:“本官是兖郡之首,就抢在诸位同僚之前,”他沉思几秒,壮士断腕般地扬声说:“本官出——一千两!”

他方才摆开了架子,众人只当他要出个几十万两,听到这个数字顿时放心,有人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众人扭头,笑的那人道:“下官不敢居大人前,下官出八百两。”

“我也八百两!”

“那我五百两!”

“四百两……”

……

“下官官职低微,”一个盐商笑道:“亦不敢争先,只得出二百两,赈济灾民。”

气氛火热,众人玩乐一般地喊价。

自始至终,霍闻都不敢出声。

他眼含忌惮地看着季承宁,紧张太过,喉咙干哑得发疼。

有人推了推他,“霍大人,你要出多少啊?依下官看来,五十两差不多了。”

霍闻面色惨白,摇头不语。

对方却不依不饶,低声笑道;“怕什么?别说那位,”他朝季承宁的方向撇了撇嘴,“不敢动手,就算敢,法不责众,我们不过跟着张大人行事,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咱们。”

不……

霍闻心说。

他与季承宁不过数面之缘,却隐隐能觉察到,在季承宁那,绝无法不责众之说!

“霍……”

“一千两?”季承宁开口了。

那人话音瞬间顿住。

霍闻心一松,而后霍地绷紧。

季小将军的声音听起来慢条斯理,心平气和。

张问之笑道:“是。”他默默算了算,又补充,“在场诸人的银钱算一算,已有五千之多。”

五千?

五千放在兖郡只够买一万斤粮食,而兖郡内百姓足有数万人,分给每个人吃一日都不够!

季承宁笑了起来。

他骨相锋利,又覆盖了一层秾丽艳美的皮囊,与温香软玉四字毫无干系。

眸光利利地扫过来,清凌得恍若刀光。

霍闻心口狂跳。

好像已经看到了,这把“刀”毫不犹豫砍断他脖子的场景!

他殷红润泽的唇瓣勾起,是个笑的弧度。

美人近在咫尺,可在场官员无一个敢多看,甚至,在听到季承宁的笑音后猛地低下头。

张问之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将军可是觉得不满意?若是不满意,我们还能再加些。”

“五千两,好好好,”季承宁抚掌笑道:“好得很呢,诸位慷慨解囊,毁家纾难,本将军实在钦佩。”

他话音带笑,一双桃花瓣似的眼中却已经冷意凛然。

崔杳悄无声息地,将手压在刀柄上。

在场诸人只有一直盯着季承宁和崔杳的霍闻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

崔杳眼中除了季承宁外空无一物,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后者的一举一动,来,做出反应。

无论是杀人,还是什么其他大逆不道的事情,好像只要季承宁开口,霍闻毫不怀疑,崔杳就会绝无怨言地将之付之实践。

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

霍闻一阵恶寒。

一官员见季承宁还算好说话,便大着胆子插嘴道:“将军,非是我等不愿意出钱,而是,而是我们也有难处。”

此言既出,立刻有人应和道:“是啊将军,自从鸾阳叛军占据城池,鸾阳有不少百姓逃到了兖郡,下官得安置、防治疫病,还要提防着有无细作,忙得实在顾不上其他。”

“将军,下官等已经竭尽全力了,”张问之长长叹息,“下官为了不让朝廷费心,连免赋税都只求了一年的恩典,按照成例,以往郡县受灾,都是免三年的赋税。”

季承宁被这番厚颜无耻之言生生气笑了。

张问之申请只免一年的税是为了讨好上官,现下居然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是为了不让朝廷费心!

陈崇接口道:“将军,事态紧急,虽然是我等无能,但……”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季承宁冷声截断,“确实是你们无能。”

陈崇被噎了一下,面色由红转青。

季承宁霍地起身。

袍角在半空中割出一道凌厉的线,众人被吓了一跳,立时不敢再多言。

季承宁扬声道:“李璧,把本将军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众人无不紧张地看向李璧的方向。

但见个英气的青年军官双手捧着本厚厚的册子进来,毕恭毕敬地奉上。

季承宁抓起册子,“嘉平十六年五月,兖郡大灾,朝廷拨银两十五万,粮食二十万石,免去一年赋税,”他寒声道,他看向面色惨白如纸的张问之,“张大人,本将军且问你,银钱和粮食何在?”

张问之不想季承宁竟调出了去年的旧文书,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赈灾业已用尽了。”

季承宁再按耐不住怒火。

自从为官之后,季承宁觉得自己的脾气实在太好,太收敛了,以至于这些个畜生都敢蹬鼻子上脸!

城外层层叠叠的尸坑与衣衫褴褛,衰弱得已经不成人样的叛军的脸在季承宁眼前飞快闪动。

最终,凝成了一张张惶恐的、悄然观察他反映的、置身事外的脸。

他哈了一声,“靡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本将军到任时,粮价竟还能高到如此地步,朝廷怎么养了你们这等尸位素餐以权谋私的废物!”

张问之好歹也是一方长官,脸色被气得通红,肩膀剧颤,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了。

一与张问之亲近的官员一下扶住张问之。

“还望将军明鉴,并非是我等铺张浪费,没有将银两用在正途,而是,而是粮价实在太贵,本地又无粮食,只得从外地调运,除却粮食本身的价格,一路上雇佣护卫、人吃马嚼皆是不菲之数。”

话音未落,却听一道冷森森的声音开口了。

“朝廷要求各郡县都设置常平司,为的就是粮价低迷时由官府收购粮食,以防谷贱伤农,而在粮价疯涨时开仓放粮,按诸位先前所说,赈灾的银两都拿去收购高价粮食了,常平司先前在做什么?”

季承宁满腔怒火都顿了几秒。

他看了眼崔杳。

崔杳如此熟悉朝廷官职构建,连浸淫官场多年的官员恐怕都要自愧弗如,他——他表妹真厉害!

话一出口,崔杳第一反应是去看季承宁。

世子会不会觉得他知道的太多了,居心不良,必有所图,世……四目相对。

季承宁弯了下眼。

只一个轻微得几乎无法注意的小动作罢了。

于是,崔杳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

众官员静默,半晌,才有人道:“回大人,下官等没料到大旱能持续两年,先前储存的粮食早就,”他顿了顿,“早就不足了。”

话音未落,一官员嘟囔道:“将军的话也不全对,百姓虽然难,难道我等就容易吗?谁人的银钱不是一把一把积攒下来的产业,那些个贱——百姓,不知劳作,以至于现在面对一点灾害连防卫之力都没有,只能等着官府救济,我们也不是神佛,岂能人人都顾及得到!”——

作者有话说:扭曲——爬行——滚到老婆面前——递玫瑰

对不起老婆,我失联了。

本章红包掉落,久等。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好喜欢……承宁。”……

此言毕,立刻有个儒商打扮的中年人接口,好似极苦口婆心地劝告道:“季将军,请恕下官直言,现下当务之急应是平定鸾阳。”

“是啊,”一官员叹息,面上浮现出几分忧国忧民般的怅然之色,“鸾阳未定,纵然您一直蒙受圣恩,然而叛军未灭,饶是您,恐怕也会被陛下责问。”

好吵。

崔杳心道。

如簧的舌在口内翻涌,活像肥大的红肉虫蠕动,崔杳冷眼看着,便生出了种,想要将这些虫子,一一碾碎的欲望。

好吵。

他几要起身。

一只手轻飘飘地落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压了下,是,崔杳的动作猛地顿住——季承宁的手。

于是满眼杀气顷刻间散得丁点不剩,崔杳抬眸,淡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点担忧和问询。

落入季承宁眼中,就是表妹手足无措地询问他该怎么办。

季承宁拍了拍他的肩。

力道很轻。

却让崔杳莫名地心静。

他盯着对方的指尖,忽地生出了种想以面去贴蹭,去讨好的欲望。

长睫轻轻地颤抖。

季承宁收回手。

张问之置身事外地看了半晌,见季承宁态度不似方才那般强硬,才起身,慢吞吞地踱步到他面前。

官员生了张儒雅的笑面,单看形容,实在令人忍不住信赖,他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将军为何非要同下官过不去呢?下官等与将军虽非同气连枝,但现下,”他勾唇,“将军与下官也算在同一条船上,您这样折腾,船翻了,与您又有什么好处?”

话中的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季承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道:“不是本将军非要同你们过不去,而是你们在为难我。”

他扫了眼张问之,眸光锐利而冷冽,看得张问之下意识想要后退。

反应过来后张问之心中恼怒更深,挺起胸膛。

他姿态桀骜,语气却毕恭毕敬,“哦?将军此言差矣,自将军到兖郡,兖郡官府上下对您无不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为难二字,不知从何而来?”

季承宁弯唇,声音极明朗道:“张大人,”他唇角笑意更深,可眼神却寒冽如冰,“万年坊的冯老板是你第八房小妾的亲弟弟,按辈分,也该叫你一声姐夫。”

张问之神色惊变,口中却犹自强撑道:“是,是又如何?”

季承宁不再理会他,视线冷冷地撒过众人。

“万年坊、富贵居、和乐斋,这些个铺子背后皆靠着大树,于诸位大人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休戚与共!”

不待张问之辩解,季承宁继续道:“自兖州受灾以来,朝廷拨发的银两你们上下克扣,赈灾粮食敢以次充好,拿掺杂了砂砾的沉粮换新粮送到米店,再高价卖出,更有利欲熏心的畜生,囤积粮米,操控市价,你们干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真以为本将军一无所知吗!”

他目光锋利若刀,尖刻地落在张问之惨白的脸上。

他语调忽地压低,微微有些沙哑,萦绕在张问之耳畔,“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啊,张大人。”

季承宁,季承宁怎么知道这些事?

是谁告诉他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张问之又惊又怒,以至于方寸大乱,口不择言道:“下官寒窗苦读数十载可不是为了受今日之耻,将军毫无证据就来污蔑本官,本官宁死不受此羞辱!”他一甩袖子,“诸位大人,本官还有三分傲气,天潢贵胄在前也跪不下去,季将军,你好自为之!”

他恨恨地瞪了季承宁一眼。

“告辞!”

张问之一走,众官员犹豫了下,也都忙起身迎了上去。

朝天观不大,张问之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

“咔!”

守在门口的军士拔剑,寒刃出鞘,冷光瞬间照得张问之眼前泛白。

他又怕又怒,“你敢拦我?”

铁甲下的军士静默无声,笔直地立门口,持刀相迎,如同铁铸。

刀刃近在咫尺。

张问之急促地喘息。

若他此刻回头向季承宁俯首认错……不,不,这个想法被他断然否决,季承宁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些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成败在此一举,他今日若不压住季承宁,必后患无穷!

跟上的官员见状也生出了几分胆气,厉声道:“我们要出去!”

“我等又没犯罪,季将军凭什么拦着我们,不让我们离开?”

人群黑压压地挤到门口。

季承宁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看来,张大人不愿意与我深谈了。”

张问之听他语气似有松动之意,刚要转身,下一刻,却猛地顿住。

他慢慢地、仪态端庄地转过身,面对季承宁道:“非是我不愿,而是季将军刻意为难,恕我难以从命,不止是我,”他偏头,长袖在半空中一扫,“下官这些同僚更不答应。”

话音未落,即有官员连声应答,“我等皆听从张大人吩咐!”

应者如云。

恐惧愤怒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了无边的胆量,众官员隔着张问之,昂首挺胸地与季承宁对峙。

季承宁环顾了一圈。

素日里最讲究仪态体面,高高在上的官员豪商们此刻皆眼眸充血,深深地嵌在热汗流淌的脸上,眼珠幽幽地发着光。

像极了,磷火。

他们盯着他。

都在等待着,他能够主动低头。

季承宁语气依旧平和,“当真,不可谈了?”

张问之闻言心中一喜。

季承宁这是打算松口了!

众官员也都面露喜色,心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季小侯爷简在帝心如何,身份尊贵又如何,真到了地方,还不得仰他们鼻息行事?

张问之强压心头狂喜,断然道:“不可!”

他言之凿凿,“就算将军写折子弹劾下官,将下官送到三司面前严刑拷打,下官绝不肯低头,哪怕杀了下官也……”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

“噗嗤!”

是利刃刺穿了什么绵软的东西的声音。

血红飞溅。

温热的液体落到张问之口中,他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识咂摸了一下嘴唇,尝到了股格外腥咸的怪味。

所有的噪音都在一瞬间远离身体。

他最后看见的是同僚们一张张因为惊惧而扭曲的面孔。

与鲜红交错,落入他眼中,竟幻化做了无数向他索命讨债的鬼面。

怎……?

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喉咙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热气腾腾,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手指不由得抚摸上脖颈。

他什么都没摸到。

下一刻,身体轰然倒下。

“砰!”

季承宁持剑的手缓缓放下。

他的动作如此镇定,以至于每个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看清这把剑有多么锋利,切断人的脑袋就像划破了一张纸,连血都不沾刀。

“咯咯——”

喉结紧绷地嘎吱作响。

恐惧到了极致,人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惊恐地看着季承宁。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张问之依旧在朝天观,只不过,身首异处了而已。

可季承宁面色毫无变化。

杀了张问之于他,仿佛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季承宁居然,居然真的敢对张大人动手——众官员不约而同地想到,惊惧得浑身都在发抖,连,连张大人都被杀了,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他们想逃跑,双腿却沉若灌铅。

只能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自虐般地,一遍一遍地看着季承宁。

他们不敢低头,怕低头就会撞上张问之死不瞑目的眼睛。

胃里的清茶和糕点的碎渣在疯狂翻涌。

正在腹内翻江倒海之际,浓郁的香气拂面而来,馥郁华贵,他们从来不知道,在恐惧到了极致时,连香都能让人窒息。

有人僵硬地、幅度很小地转了一下头,去看香气的来源。

大约是朝天观内的老道士想讨好季承宁,空场的香炉内上不知何时点起了檀香。

老道士烧得太多,太重,以至于烟气形成了实质。

香烟袅袅,亲昵地拂过青年将军的面容。

在缥缈的白气中,季承宁的面孔俊美到了极点,寒意和煞气将他两点乌黑的眼睛浸得异常明亮,远甚他掌中三尺锋刃。

他们被吓得肝胆欲裂。

此人简直,简直是杀神降世!

崔杳喉结剧烈地滚动。

承宁……

他该移开视线,至少该流露出些见到死人的惊惧。

可他偏生像是被刀刃刺穿,钉在了原地似的,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

看季承宁杀气腾腾地抬起剑,仿佛被抵住喉咙的人是自己,连呼吸都不畅。

此时此刻,季承宁的语气竟然还是平静的,“张问之贪昧救灾银两,其心歹毒,其行可诛,鉴于尚在战时,本将军即先斩后奏,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被吓得面孔惨白,皆不敢吭声。

“我说的话,你们明白了吗?”季承宁心平气和地问。

众官员抖若筛糠。

不知是谁双膝先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余下众人见势不好,倒头就拜。

“是,是,下官明白了!!”霍闻连声道:“下官三日后,不,明日下午就将平抑粮价的章程给您送过去!”

张问之的尸体倒在地上,血色蔓延,流淌过石砖。

暗红填满缝隙。

他们叩头时才注意到,这不算平坦的地砖上其实篆刻着花纹,血液淹没尘土,迅速地沿着线条蔓延。

但他们从未低头看过。

三千莲花盛放在他们脚下,汲取了人的血肉疯狂地生长着。

大慈大悲。

季承宁踩过满地血莲。

“哒——”

血珠飞溅。

……

季承宁和崔杳回去时乘坐了马车。

一路上,总会找些话同季承宁说的崔杳反倒无言。

季承宁等了又等,等了半日只等到表妹时不时地拿眼波悄悄扫自己,被发现就立刻收回视线,活脱脱一副受惊的模样。

他没忍住自己先开口了,“阿杳,你可觉得我太心狠?”

比崔杳回答先到的是他的手。

崔杳动作幅度很轻,很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属下以为,将军宅心仁厚,”崔杳如同擦拭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以手帕裹住手指,划过季承宁方才握剑的掌心,所到之处,皆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没有祸及张问之家人。”

季承宁闻言冷笑,“不是本将军要放他一马,而是还没有腾出功夫收拾他们。”他心烦,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

正敲在崔杳手掌上。

指下触感,细腻而冰冷。

季承宁偏头。

崔杳在看他。

以一种,专注到了极致,几乎能将人吞没的目光看着他。

淡色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潭,风平浪静,然而深碧色的水下却晦暗难明,不知栖息着什么剧毒的凶物,只等面前人放下警惕,就,一口咬上他的喉咙。

季承宁要收手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崔杳喉结滚动,眉眼低垂,极驯服温顺的样子,“回世子,无事。”

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