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寂时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他站在躺椅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管曈曈的后脑勺。
她的头发在明亮光线下更显枯黄,修长的脖颈纤细脆弱,骨骼有些弯,显得背有些驼,后颈下方贴着一片膏药,似是贴太久没了黏性,边缘卷起,上半部分都垂掉下来,露出一片后背的皮肤。
白得病态的肌肤上,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边缘粗糙、凹凸不平,呈现出暗红色,很像是被滚烫的铁烙上的。
余寂时心下惊骇,眉心微微蹙起,抬眸和程迩对视,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又很快分开,他最终看向管母。
管母也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一时神色复杂,但碍于女儿在看自己,她还是很快整理了情绪,笑着单膝跪在女儿身边,假装帮她整理头发,顺势把膏药重新贴好,怕女儿发现异常,又搂着她的脖子吻了吻她脸颊。
余寂时和程迩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也绕到管曈曈身旁,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管曈曈躺在躺椅上,似乎是太久没见光,她深深吸一口气,眼眸眯了起来。
管母起初半跪着,后面干脆蹲下,好似永远都不会感到疲惫,大手始终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女孩脸庞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晶莹的泪水涌动,眼神又渐渐空洞、失了焦距。
“妈……妈妈,”她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吐字,“我,困了。”
管母抬头看了眼钟表,才五六分钟过去,一时间目光酸涩,嗓子哑了:“曈曈,你好久没晒过太阳了,去阳面儿的房间睡好不好?”
管曈曈垂下小脸不言语,沉默着拒绝,撑起身子就要自己回房间,没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余寂时心中骤紧立刻站起身,见管母已经稳稳扶住她,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许久都没能吐出这口气。
“抱歉!我先送曈曈回房间睡觉,麻烦您二位稍等......”
管母这种情况下都保持着礼貌,一边小心地扶着女儿,一边也不忘回头和两人说抱歉。
她分明个子也不高,却足以撑起女儿的一片天,此时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余寂时望着两人的背影,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低下头。
大约半分钟,余寂时肩膀忽然一重,耳边传来程迩沉稳平静的声音:“先坐下吧,缓一缓。”
两人在客厅无言坐了半个小时。
余寂时薄唇紧抿,呼吸沉重,低头敛眉不知在想什么。程迩倒是十分冷静,端着双臂目光淡然,但似乎也在走神。
终于,房门被打开,管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好不容易才把管曈曈哄睡着。
见她走过来,余寂时将思绪拉回,下意识站起身迎,管母却先一步察觉他的动作,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您坐着吧,不用客气。”
管母在沙发上坐定,抬手捂住双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是忍不住哽咽出声:“真的很抱歉,我并没有骗你们,曈曈回家后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她泪水决堤,手掌挡都挡不住,她顾不上抽纸巾,扯了衣袖覆在眼底,不等两人询问,便自顾自解释:“其实说是我们把曈曈寻回家,不准。我们寻了曈曈八年,什么人都托过找过,被骗过钱被人堵着威胁,越找越绝望,而两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是5月1日,在傍晚,曈曈昏倒在村口,我和她爸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把女儿接去了医院。”
似是怕自己太激动惊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三道血痕,咬着牙努力压低声音:“八年,整整八年,她瘦了好多,个子似乎都没长过。她身上全是伤,衣服都被血浸湿了,昏迷了两夜一天才醒过来。女儿失而复得,我当然惊喜,又自责、难过,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如果不是当年我没有看好曈曈,她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曈曈是怎么一个人找回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有时候一天都在林子里穿来穿去,她也分不清方向......”
余寂时呼吸愈沉,眉头紧锁,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熟悉的温热。
管母仰起头,抽泣声愈来愈急促,艰难吐字,“曈曈之前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回来以后就不爱说话了,脾气也是暴怒无常,有时还会神志不清,有自/杀倾向,应激时无差别攻击......就像刚才她推我一样。她清醒时抱着我愧疚地哭,可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很难受的!”
“她很怕见生人,也讨厌见光,每天就把自己关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又黑又潮的房间,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是发呆。我们想带她出去散心,或是去医院看病,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去。这两年里,她都从没踏出过家门。”
“她被拐走后被带去了哪,吃了什么苦,她都不肯说,我们一提到相关的字眼,她就会发狂......在这之后,我们便一直没有问过她了,那些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泪眼模糊,重复着呢喃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忽然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质问自己,“可是真的能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