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喜欢你。”
“不一样!不一样的!这样的只会给大家造成麻烦的我,去死才比较好吧,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除了给别人造成负担,我还有什么用?!”
少年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他似乎快要被自己是猛兽这件事冲击的崩溃了,他甚至有些难过的质问:
“为什么不杀死我呢?杀死一只白虎也可以吧,我已经完全、完全不是人类了!”
从小就被告知有罪,在日常与禁闭室的割裂中生活,珍惜着每一点点甜蜜。他如此看重自己的一切‘日常’,当发现自己成为了毁灭日常的罪魁祸首,他快要被负罪感压垮了。
“你保护了大家。”
“我杀人了,我知道。”
像是主动揭开了最不堪的真相,中岛敦瑟缩了一下,他说:
“他们说,白虎杀人了,我杀人了。”
“……”
“为了保护而杀人,这难道是对的吗?”
“……”
“我根本没有保护所有人,亚子,小本,小野,都死掉了……我根本保护不了他们,我还在他们面前杀人了……杀人是不对的,杀人是错误的……”
织田作之助陷入了如同深海一般的死寂。
“先生,没有保护的我,剥夺他人生命的我,还要怎么恬不知耻的擅自活在这里?”
“……”
“原来我的存在,根本就是错误的吗?”
少年改变了坐姿,靠在墙上,像是渴望着某种安全感而蜷缩成一团,小声的啜泣着。
“……抱歉。”
织田作之助移动目光,落在桌面的食物上,他走上前,把汤上盖着的碗揭开,将筷子摆放在碗边。
“来吃点东西吧,肚子暖起来了,就会舒服多了。”
“……”
“异能力很耗费体力,以前我也喜欢在任务后吃东西,例如很辣的咖喱,胃里暖暖的,就不会冷了。”
“……”
“哇,这条鱼真大,是餐厅里最大的一只,是大家让给你的哦。”
织田作之助捧读道,惊讶的语气被他念的像棺材板一样平平无奇。
中岛敦抬起头看了一眼,小声吐槽:
“才不是,院长钓到的鱼只有这么大的。”
“是吗?我读过一本书,说老虎是猫科动物,其实也很会抓鱼。”
“……你真的不会安慰人。”
“对不起。”
“这不是道歉的时候吧……”
这么说着,他的情绪却舒缓了很多,一点点移到桌子面,拿起筷子,一点点往嘴里扒饭,只吃白饭,一点都不敢碰那条鱼和那碗汤。
“这个豆腐也很白嫩哦。”
“是大家一起做的。”
“这样吗?真不错啊。”
“……”
“你很喜欢这里吧?”
“……”
泪水又砸在碗里,吃下去的每一口都带着湿哒哒的咸味。
“抱歉,又把你弄哭了。”
“我习惯了。”
“啊,那真不错。”
“……”
之前顶嘴的勇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中岛敦一口一口咽下白饭,一碗饭下去,他刚刚垫了个底。
第二碗刚刚开头,他就听到织田作之助开口,差点把他噎住。
“港口黑手党的异能力者都要去杀人的,可能不太适合你。”
他咀嚼着米饭,想要开口,却听到他说了下一句。
“我不一样,他们都不知道我有异能力。”
“……”
“不好笑吗?我在讲笑话。”
“在我吃饭的时候讲笑话吗?”
“真的不好笑吗?”
“……为什么好笑?”
“我也不知道。”
织田作之助已经放松下来了,他推了推那一小碗豆腐汤,中岛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
“好喝吗?”
“……你要喝吗?”
“算了,我刚吃饱。”
“……?”
“不问我吃了什么吗?”
“什么?”
“院里的豆腐汤。”
“……”那你问什么。
“我刚刚又讲了一个笑话。”
“是吗,我知道了。”
然后织田作之助不知道为什么就笑起来了。
中岛敦看了他一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也有点好笑,眼泪继续落,却弯起了嘴角。
“真的要离开孤儿院吗?”
“可是……我还能去哪里呢?”
织田作之助沉默了一下,回复道:
“或许你可以跟我住。”
“可……我会失控。”
“多读书就好了。”
“……读书能治这个?”
“我不知道,我喜欢读书。”
“……”
“我刚刚……”
“我知道了,你又讲了一个笑话。”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大人。
中岛敦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他有些无奈的想,或许现在的大人都是很奇怪的存在吧。
“我刚刚20岁。”
“……真的假的。”
“是真的。”
“你有胡子。”
“啊,忘记刮了。”
“……这不是笑话吧?”
“这个是真的。”
“哦。”
“……”
“……”
“我无法控制我自己,就不麻烦你了。”
最终,白发少年低声说,他将吃光的碗叠起,四大碗饭,一粒米都没剩下,他看起来还是很饿。
“我可以买个大笼子。”织田作之助提出建议。
“……我吃的很多。”
“我涨工资了。”
“不杀人也可以涨工资吗……?”
“大概一不小心就会失业吧?”
“但是……”
“这是大人要考虑的事情,你只需要考虑要不要和我走就好。”
织田作之助少见的说了句霸道的话。
中岛敦愣了愣,他犹豫着:
“孤儿院的大家,院长……”
“我们可以回来看他们。”
“如果我变成老虎,我会……”
“那我就辞职好了。”
织田作之助笑了起来:
“我会试着开始写书养活我们两个的。”
“……虽然想要写书,但完全没有动笔吗?”
织田作之助不笑了。
“我是个大麻烦,不能拖累你,随便把我丢到什么地方好。”
“我是异能力者,你不会拖累到我的,大概。”
“……大概?”不太可信。
“嗯,或者我们可以一起逃跑,毕竟我不会杀人。”
“那如果我被杀掉的话,你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就和你走。”
“……”
“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受伤。”
“……”
“如果我死了,你能像现在一样生活下去,完全忘记……偶尔想起我就好,我就和你走。”
“……”
“好吗?”
担心给自己造成麻烦,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悲观,不想因为自己的死亡给别人带来伤害,少年悲伤地睁着漂亮的眼睛。
“糟糕了。”
“……不可以吗?”
“不是的,院长的话,不知道我要带走你,他可能不会放人。”
“……那你在说什么啊!”
“没关系,我把你偷走。”
“……不要!”
“那怎么办呢?”织田作之助苦恼的皱着眉。
“……所以,你同意了,是吗?”
“我努力在你死的时候保持冷静。”
“……努力?”
“但我觉得我会比你先死。”
“……”瞎说什么大实话。
“你也不要为我伤心怎么样,这样我就能不为你伤心了。”织田作之助振振有词。
“?”
“很公平对吧?”
“……嗯。”
“那拉钩。”
“可是院长不会让我走的。”
“我可以把你偷走,或者让你假死。”
“……?”
“我还蛮擅长这个。”
“那我要怎么回来呢?”
“……直接回来?”
“……怪人!”大家都会被吓到的!
两个人直接聊到了黄昏,少年疲倦的睡着在桌面,消瘦的脸颊埋入臂弯里,胸膛起伏着,像咖啡店里睡觉的三花猫。
织田作之助安静起身,推开门,院长就在门外。
两人对视了很久,直到院长微微退后一步,与他并肩前行,谁都没有说话。
“他力气很大,所以笼子要粗一点,动物不能吃口味太重的东西,要少放盐,不能吃太辣。”
许久后,院长说。
他是真的仿佛在养一只老虎一样养着这个人。
“他只是变成了老虎,不是真的老虎。”
“抱歉,我不是很懂异能力者,但是变成老虎的话,肠胃应该也差不多吧?”
“……也对。”
“……”
良久的沉默后,院长艰难地吞咽了口水。
“我会经常去看他,如果他闯了祸,就送回来给我,我来管教。”
“我以为你会把他留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留在这里,会很难过。而且,你能制服他。”
这么多年,能真的和白虎游刃有余对抗的,他只知道织田作之助。
或许,异能力者生活在异能力者身边更好吧?
“和……我想,你或许可信。但如果他不快乐,我会让他回来的。”
从他来到门口开始,织田作之助就知道他在门外,不知道他在他们的对话中得到了什么来判断他很可信,他不太懂,只知道院长答应了。
“嗯。”
“如果他闯祸了,我就把他关在禁闭室直到他成年。”
“如果他成年了呢?”
“那就没办法了,我老了呀。”
两人走到窗口,仰头看外面的天空。
“看到这群孩子,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织田作之助先生,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
“人是为了救赎而活着的。”
“是吗?”
天空猩红,反面的方向,则晕染着深紫的蓝,白云绕在上面,像一块破旧的棉花,有点冷,有点暖。
“就当我最后一个请求。”
院长没有回头,他看着窗外的方向。
“不要为那孩子付出太多,不要和他建立联系。如果他孤独,就让他孤独;如果他寂寞,那就让他寂寞;如果他痛苦,那就旁观他痛苦。他太软弱了,无论是你出事还是你因他而出事,他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是吗?”
“不认同吗?”
“不,你是个很好的院长。”
“……”
“但我还是无法认同你。”
院长莫名笑了一下,不善言辞的脸上连笑容都十分寡淡:
“没关系,我知道的。”
**
这就是他收养中岛敦的始末。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只是因为这孩子太难过,他觉得不做点什么都不太好。
就像他以为他要拿着枪去威胁院长才能把他带走,但院长莫名其妙就让他们走了。
他给中岛敦买了个大笼子,贴好了隔音垫,把窗户留的很小,然后在笼子里准备了书桌,柔软的床垫,还有电视和收音机。
他甚至去旧书市场淘了一本野兽饲养指南,在试图喂养生肉的时候,看见少年崩溃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啊!织田先生!”
“稍微……”
“刚发工资就又花掉了吗!你完全没有写书啊!”
“我买了的……”织田作之助默默掏出一本杂志。
“是吗,那你觉得哪篇好看?”稍微活泼了点的中岛敦弱弱的质疑着。
“这个,我觉得这个还可以。”
织田作之助翻开杂志,选中其中一页。
“……”中岛敦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怎么了吗?”
“一边看《无意义文学》,一边写书,真的不会怀疑自己吗?”
“……真的诶,居然叫这个名字。”
“这种时候,应该吐槽吧!而且走的时候要记得关好笼子啊织田先生!你甚至不锁!”
“老虎会开插销吗?”
“……或许会呢?”
“你已经一个月没有变成老虎了,稍微放松一点,也可以吧?”
织田作之助走进笼子里,挑了个地方席地而坐。
“抱歉,真的没有工资了,一起来读这本书吧,下个月再动笔。”
“织田先生——!”
**
是的,他现在过着这样的生活。
两个危险物坐在一起,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跳舞。
要跳舞到何时呢?
横滨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呢?
他找到杀手不杀人的理由了吗?
或许吧,或许如此。
清晨外出,调查周边环境,终于开始稍微注意一下周围安全的织田作之助呼出一口哈气,提着早餐回到房间里,白发的少年正在整理自己的笼子房间,帮他给他的同事抄写杂志上的一些小故事,专门给注音,认认真真的低着头。
“每天都起好早哦,织田先生!”
“是吗,还好吧?午餐在外面的锅里。”
“……只有我记得要锁笼子吗?”
“是有这回事来着。”
提口气,稍微认真起来,既然要保护他人的话,就更认真一点。
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例如他所答应的约定。
他应该是个守信的家伙,所以如果有无法执行的约定,那就努力不要让那个事件发生。
在救赎自己的人生中,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这就是他的生活,井井有条,简单枯燥。
织田作之助的今日,仍然在悬崖边的自循环生态瓶中,安静而稳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