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2)

……

我拜访了作家的妻子和女儿。

被他发现时, 我正躺在他的妻子身边睡午觉。

「你有躺在坟边睡觉的癖好?」他摇着轮椅过来,用拐杖打我的小腿。

「真想不到你有妻子的样子,我要和她说你的坏话。」我说。

「随便你, 但那是我的位置。」他又打了打我的小腿。

「好吧,那我去找你女儿。」我这么说着,翻了个身。

「她才八岁,更不行,你快起来。」他黑了脸,更用力的打我。

他有什么力气,孱弱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光看他凹陷的脸颊,我就笃定他的体重远低于标准数值。他甚至没办法在我身上留下淤青,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坐了起来。

我一向非常有礼貌。

「她是怎么死的?」

「病死。」

「两个都是吗?」

「嗯。」

「那你怎么还活着?」

「你离开这,我就告诉你。」

如愿以偿,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对着两座坟说:

「那么我先离开了, 多谢关照。」

作家气的说不出话, 沉默半天,吐出一句:

「有病。」

这场面可真是有趣, 导弹从头顶飞过,尖锐的鸣声压过一切嘈杂, 吵闹变成了死寂, 死寂变成了吵闹, 炮火的轰鸣掩盖了歇斯底里的大笑。

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那两座坟, 久久的,安静的望着。

在某个瞬间,他背后那机械的轮椅,变幻出了墓碑的模样。

……

在反抗军与政府的战争中,身为政府职员的老作家的父亲在暴乱中去世,继承丰厚家产的老作家在三十二岁时,遇到了小他十二岁的爱人。

人是不能进步的,社会阶层永远固定。一个人在这世界所处的地位顶点,取决于出生的那张床。

失去父亲的老作家,也失去了应有的社会地位,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无业游民。他开始读书写作,有爱好的成分,更多是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有活着的感觉。

直到他与那个乐观温柔的女人相遇。

一个思想病人,浪漫学家,旅行者,他的专属神明。

那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善良,温柔,关心孤儿,拥有广阔的精神世界和深邃的思想,尽管躯体化的病症让她无法继续冒险,她仍然期待着遥远的森海与星河。

当他讲述时,目光流淌着淡淡的爱意与悲伤,苍老凹陷的脸颊经过肌肉挤压,露出一个丑丑的微笑。

若每个人的人生是电影,那么他的人生就是一部三流感情片,没人会关注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在大人物看来,这样细腻的感情简直如外星人爱上一朵花一样诡异。我津津有味的观赏着他的人生,在恰当的时候,送上鲜花和掌声。

——直到我也成为了电影中的演员。

「她一直很关注你。」他说。

自少年开始,我被正式投入使用。我的名气很大,巅峰时甚至与国家齐名。赞美我的传单如我的通缉令一样铺天盖地。人们敬我恨我,无非是希望我去死,或希望我能给予帮助。

但他说:

「她希望你健康,安全,拥有未来。」

「临死前,她希望你一生平安。」

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都不认识她!」

老作家摇摇头:

「临终前,她很担心你。」

或是连绵细雨的秋季,或许是大雪飘落的寒冬。身形消瘦的女人抬头时看到某个少年的照片,剥除外界给他的种种荣誉与束缚,看透本质的她忽而心生悲意。于是细心关注,悄声祈祷,在苦难的人生中,她虔诚的希望着,希望素未相识身不由己的那个孩子,能够拥有更好的未来。

不要战争,不要掠夺,不要悬于空中,不要被星辰迷惑。

健康,快乐,自由,自主,拥有正常的生活。

她的人生一片混乱,她的思维从不由己。后天的创伤性精神疾病将她折磨,大哭自残,五感错乱。她知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远远的,用毫无意义的声音,奉上衷心的祝福。

……

我们素未谋面,我们并不相识。

但她希望我自由快乐,希望我一生平安。

「我不理解。」我说。「这没有任何意义。」

我拥有价值,我拥有一切,没有人会试图对我抱有这样的期许。我那从未见过的母亲,也只是在我没有记忆时将我遗弃在‘正确’的道路上。

她将我遗弃在这条路上,我就在这条路上前行。这条路上的每一步都预示着毁灭,我坦然面对一个个正确又错误的选择,于是得到了属于我的今日。

这没有道理的感情如此荒谬,我应当一如即往的嗤之以鼻。可一种莫名的空洞与愤怒自胸腔的虚无处升起,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愤怒从何而来。

他颤抖着笑了起来,抽气声连成一片,疯狂中带着些许哽咽的意味。

「无聊。」我说。

「那你为什么后退?」他反问。

「这没有意义,作为胜利的代价,我心甘情愿。」

「哈!你为什么后退!」老作家仰起头,笑声震颤了空中的尘埃。

「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我说。

「胆小鬼!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我自己?

低下头,目光所及唯有常伴我的黑色军制外套,冰冷厚实的布料隔冷隔热,是里世界人偏爱的作战服。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纽扣,恍惚中是血液黏腻的触感,如同电流通过,竟令我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喘不过气,于阴影处靠在椅子上低低喘息: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懂吧?」

……

我是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

没有意义,只是寻找,寻找一些活着的理由。

空荡荡的胃袋无法填满,便以他人的人生意义为食,直到餍足或死去。

于是无止境的发问:你为什么活着?你想要活着做什么?你会成功还是死去?过往的一切是否同死亡化作泡沫碎在阳光照射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