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瑄帝沉声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全貌。”
薛南星心中大震,倏然抬头,“陛下的意思是,当年与宁南国勾结,致使陆将军战死的就是……”
“是朕。”景瑄帝指节骤然收紧,声音里压着经年累月的沉痛,“是朕……害死了他。”
原来蒋昀的猜测没错——当年还是勤王的景瑄帝,为扳倒太子,竟以边境两城为饵,暗中勾结宁南。谁料宁南背信弃义,佯攻变作真战,精锐尽出。边关守军节节败退,百姓危如累卵。
“江望得知真相后,确与朕大吵一架。朕原本以为他会向先帝揭发,谁知他竟连夜点兵,自请出征。鹰落峡那三重杀阵,本是给
太子准备的死局,有去无回。可朕来不及告知他,甚至……来不及与他道别。”
景瑄帝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待朕率援军赶到时,见到的就只有他的尸体了。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朕也是凭着那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他。”
薛南星听罢,思绪一瞬空茫,不由地跌退半步。
原来他们所言都是真的。
可转念间,薛南星突然浑身一颤——不对!若陆将军是临时请命,连夜出征,连皇上都来不及相送,那母亲又是何时拿到这本《越绝书》和纸笺的?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爬上心头:莫非陆将军出征前,曾见过母亲?
“不、不可能……”薛南星面色凝重,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若真如此,娘亲为何不阻止他?那杀阵本就是她亲手设计,她明明可以告诉他真相,避开这一劫……”
“因为这四个字。”景瑄帝突然打断,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怅然,“直到今日,朕见到这四个字才明白为何,并非青玄没有阻止。”
“《越绝书》有三绝:其一绝子贡,以仁义之道搅动五国风云;其二绝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其三绝勾践遵周室而安天下。这‘决而不绝’四字夹在其中,想来是江望留给朕……最后的箴言。”
“决而不绝……”薛南星将这四字在心中反复咂摸,目光无意掠过西侧长案的兵阵图,忽然顿住,“是绝境,是绝处逢生……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却为后人留一线生机?”
她倏然抬头,眸中似有星火迸溅,“陛下是说,陆将军明知鹰落峡是死局,仍执意出征?”
“当时宁南十万铁骑压境。”景瑄帝闭了闭眼,“西南军新败于沂水一战,东南军困于倭患江望仓促间仅能调动两万兵马。宁南杀得猝不及防,要想扭转战局就必须兵行险招。那三重杀阵本无生门,却是以少胜多唯一的希望。他要用自己的命,为边境百姓搏一个转机。”
薛南星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景瑄帝,落在上首“励精图治”的鎏金匾额上。御书房本该是天子彰显威仪之地,可眼前这间却质朴得惊人。东面整墙的书架上,兵书与农桑典籍分门别类,饶是不曾翻看,也仿佛能透过磨损的书脊窥见里头密密麻麻的朱批注疏。
她忽然想起随外祖父漂泊的年岁。最远至祁南,连茶肆说书人都在传颂“景瑄治水”的佳话。五年前他们逃去奉川时,途经青州,见老农捧着新收的稻谷对天叩拜,说自陛下登基后,再未见过饿殍遍野。那时外祖父驻足良久,只道了两个字——值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当年都做了同样的抉择——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而眼前的君王,的确做到了。
薛南星的目光重新落回景瑄帝手中的纸笺,眸中似有星火灼灼,“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想,乘渊也一样。”
景瑄帝身形微滞,眼底明灭着深深浅浅的光。他静默良久,直至眼底波澜尽数归于平静,方才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可乘渊与你……终究不同。”
……
薛南星踏出御书房时,日头已高悬中天。夏光明媚,却照不透她心中忧思。
一名小太监引着她穿过宫道,还未至德政殿,便瞧见陆乘渊负手立在一处偏门旁,绣金丝狮纹补子在朱墙映衬下格外醒目。
“王爷没走?”话一出口,薛南星自觉是句废话,可陆乘渊方才那样顶撞皇上她怎会看不出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有事是吗?”
陆乘渊沉声道:“你这身衣裙,从何而来?”
薛南星一怔,低头看了眼,“今晨皇上命人送来的。”不解地抬眸,“有何不妥吗?”
陆乘渊没有答,只道:“日后别再穿了。”余光扫过她发间,又补了一句,“珠钗也是。”
薛南星半疑惑半犹豫道:“可你送来的那些太过华丽了,我不大习惯。”
陆乘渊双眸微敛,“越华丽越好。”
薛南星迟疑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脚步声有节奏地在宫墙间回荡,敲得薛南星心中阵阵不安。
身侧之人今日实在反常,不仅无故触怒圣上,又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可偷眼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沉寂,清清冷冷的,倒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他这人薛南星最清楚了,越是面上不显,心中装的事越多。她忽然想起昨夜薛茹心说他来过薛府,可走了这一段路下来,他不仅只字不提,甚至连那画轴里的东西也不过问。
奇怪,当真奇怪。
思及此,薛南星愈发觉得不对劲。他断不会是被方氏三言两语打发了,定是还有别的事,莫非他怀疑那画轴里的东西了?
她暗自沉了口气,开口道:“王爷昨晚来过薛府了?”
“嗯。”陆乘渊淡道:“听说你歇下了便没进去。”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是,昨晚原本还想等王爷,顺道说说那画轴的事,没想到人没等着,我自己倒先睡着了。”
陆乘渊侧目看过来,“听说画轴里的东西你看过了?”
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他就是想问这个。
她强自按下心中慌乱,按照此前编好的理由道:“嗯,看过了,里头是一封张启山写给月娘的信,内容……倒没瞧出什么特别。可他又让月娘毁了这画,所以我猜,他想毁的是那幅有外祖父和魏太师画像的《碎玉图》,而并非这画轴里的东西。”
陆乘渊沉吟道:“那十字锁里装的并非腐水,若只是寻常信件,倒也说得通。只是……”
薛南星知道他有所怀疑,当即接过话来,“只是一封寻常信件为何要装在这样精巧的锁里,我也没想通。”尔后叹一声,无不懊恼道:“都怪我昨日太大意,不小心将那锁阖上了。”
“没事。”陆乘渊道:“白先生已在重开,实在不行砸开便罢。”
砸开……
薛南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只点头道了声“好”。
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步。正当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追问时,谁知听到的却是一句:
“方才皇上可曾提起你我婚事?”
薛南星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也不知当松口气,还是该提一口气。
喉头哽了哽,“提是提了,只是眼下……并非议亲的良机。”
“这是你的意思……”陆乘渊眸色暗了暗,“还是他的意思?”
薛南星一怔,她答不上来。
其实这是皇上与她共同的意思,抑或说是共同的默契。
她压下喉间涩然,抿唇笑了笑,“可是你我本就已经是夫妻了,不是吗?”
眸光干净清透,却无意间掺了几分怜悯。而这一闪而过的几分怜悯,堪堪落入对方幽深难辨的眼底。
陆乘渊不再追问,或许答案已不重要,又或许已经不言自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却不等笑意抵达眼底便转开了脸,“太后还在等着。”他后退半步,“就送你到这儿了。”
薛南星这才惊觉西华宫门已在眼前,一嬷嬷正立在宫门外。这位嬷嬷她曾在小满宴那日见过,是太后身边的那位徐嬷嬷。
薛南星朝她福了福身。
徐嬷嬷见状,急忙碎步上前,双手虚扶,“薛大小姐这可折煞老奴了。”说罢,又转向陆乘渊恭敬一礼,“王爷万安。太后娘娘方才还念叨呢,说若不是知道王爷亲自相送,她老人家都要亲自出来迎了。”
陆乘渊目光掠过宫门,淡道:“进去吧。”
薛南星沉静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但她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于是将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只可惜这段路太短了。
心中莫名空茫茫的,却不期然,被身后一声轻唤填满。
“南星……”
薛南星顿住脚步,回眸时,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陆
乘渊向前迈了一步,日光透过宫墙的飞檐,将他幽深的眸底重新映亮,“先前让梁山回京置办聘礼一事,眼下倒不必着急了。但那聘礼里有件东西,我想先交予你。”
薛南星问:“是什么?”
陆乘渊却只是微微一笑,“到时你便知道了。”
薛南星也没有问“到时”是何时,只定定地望入他眼底,道:“好。”
陆乘渊负手立于宫墙之下,目光追随着薛南星的身影,直至她随徐嬷嬷转过西华宫的影壁。
不知何时,崔公公已悄然来到身侧。
“王爷。”崔公公压低声音,“老奴打听过了,大小姐所戴玉簪确系御赐。据张总管所言……此物原是薛夫人旧物。皇上念及薛夫人遗物无多,特意赐予大小姐以慰追思。”
陆乘渊沉吟一瞬,“那身衣裙呢?”
“衣裙……他倒没特别印象。”崔海躬身更甚,“只是老奴瞧着大小姐那身不像是新制的,便多问了一嘴。张总管倒是十分确定御赐衣物皆为新制的好料子,还以为大小姐特意择了旧衣来穿。”
陆乘渊收回视线,沉声道:“你替本王去一趟薛府。”
第117章 中毒嫁人的时候可别哭花了妆。
薛南星低眉敛目,随着徐嬷嬷穿过西华宫的九曲回廊。
约莫行了一刻钟,但见花木扶疏,凉风习习,暑气顿消。
她微微抬眸,前方一泓碧水之上,玲珑水榭半隐在轻纱幔帐间,隐约可见几道身影,欢声笑语顺风飘来。
“皇祖母永远都是二八佳人。要孙儿说,明日这哪是寿宴,分明就是闺阁小姐的及笄礼!”那清朗跳脱的声音,薛南星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凌皓。
“小猢狲,连你皇祖母的玩笑都敢开。”年迈的女声笑骂道,语气里满是宠溺,“你看看你,都这般年纪了,说话还没个正形。哀家看啊,得赶紧给你找个世子妃好好管教管教。”
“别别别!”凌皓连连讨饶,“孙儿现在逍遥自在得很,才不会这么想不开,娶个母老虎看着自己。再说了,那些世家贵女又娇气得很,整日要人哄着,流云渡的姑娘嘛,美则美矣,太过温顺无趣。就算真要娶个母老虎——”他似撅了撅嘴,“那也得是孙儿心甘情愿看对眼的才行。”
“照你这般说,娇纵的不可,温顺的也不要。”太后笑着追问,“那你究竟要娶个什么样的?”
“娶个……”凌皓一时语塞,支吾半晌,索性耍赖道:“若遇不着合心意的,我、我宁可终身不娶!”
“胡闹!”太后轻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几句话听下来,薛南星已行至栈桥一头。
徐嬷嬷转身低语,“老奴先去禀告太后,您且先等等。”
薛南星微微颔首。
从栈桥走去水榭还要一段距离,却因着此处临风,薛南星虽无意偷听,可水榭里几人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凌皓的声音忽然一顿,带着几分促狭,“表哥年长我许多都未成家,要娶也该他先娶。”说完似乎看了谁一眼,又道:“薛小姐,你说是不是?”
原来薛茹心也在。
只听她轻声细语道:“王爷的婚事,岂是臣女能妄议的。”
凌皓正要再开口,太后已先一步截住话头,“一码归一码,你表哥的事哀家自有主张。”语气忽转温和,也不知在对谁说,“你且宽心,哀家说过的话,断不会食言。”
“什么话?”凌皓不依不饶地凑近,嗓门丝毫不减。
只听薛茹心岔开话题,“世子方才所言倒有一句不假,太后这两日气色确实愈发好了。”
“说来也怪。”太后舒展了下筋骨,“这两日身子轻快不少,连精神头都足了。”
这么三言两语下来,方才的话头便也换了。又或许凌皓本就无心追问,只因他的目光忽地被栈桥尽头那抹淡青身影攫住。
水榭里的谈笑声突然停了,里头传来凌皓难掩雀跃的声音,“可算来了!”
薛南星一怔。他这是在等自己?想必这几日京中流言四起,这位世子按捺不住好奇,特来一探虚实。她敛眸笑了笑,也不知待会凌皓见着自己这身装扮,还认不认得出来。
然而她尚未等到太后传唤,眼前猝不及防跳出一道身影。
鎏金衣带在眼前一晃,一道清朗的声音落至耳畔,“你便是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低垂着头,规规矩矩福了一礼,“民女见过世子殿下。”
声音落下,那身影蓦地一僵。
薛南星这才慢慢抬眸,挑眉看向凌皓,“世子,昨日才见过,今日便认不出了?”
她这一抬眼,震撼力绝对不亚于惊雷劈落。
只见凌皓双眼顿时瞪大了,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薛南星早知他会震惊,却不知他会震惊至此,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
凌皓的嘴终于在这两个字音中阖上了,喉结几番滚动,唇瓣开合数次,终是挤出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却是——
“母老虎?”
薛南星:“嗯?”
不等她反应过来,臂间忽地一沉,身侧又多了道窈窕身影。
薛茹心踏着白玉栈桥款款而来,亲昵地挽起她,笑语,“姐姐快些,太后娘娘都等急了。”
薛南星应下,顾不得再看凌皓,随她向水榭行去。
这水榭临水而筑,四面临风,中央设着张梨花木圆台,四周错落摆着五六张绣墩。台上层层叠叠摆满了时令消暑的精致茶点,清香扑鼻。
薛茹心笑吟吟将薛南星引至座前,“太后,姐姐来了。”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薛南星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
“好孩子,快过来。”太后抬手招了招,“让哀家瞧瞧。”
薛南星走上前,见徐嬷嬷奉来绣墩置于太后身侧,便也不推辞,道了声多谢便坐下了。
清风徐来,吹动她鬓边碎发,桂枝玉簪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太后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薛南星手背上,目光慈祥地端详着她,“这眉眼,活脱脱就是青玄的模样。哀家当真是老眼昏花,上回小满宴就该认出来的。”
薛南星心头微涩,“是民女有意隐瞒,请太后恕罪。”
“傻孩子,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不知者不罪。”太后轻叹,“哀家听皇帝说,当年程大人也活下来了,只是后来……这些年苦了你了。”
念及外祖父被害之事尚在查证,不宜多言,薛南星只宽慰道:“外祖父走前将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民女。后来进京路上也有同乡照应,不算太苦。”
“还说不苦。”太后指尖抚过她泛着青紫的指甲,心疼道:“哪家姑娘会做这等辛苦营生?从前不得已便罢了,往后啊……”她拍了拍薛南星的手背,“就安心当你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点头,“民女谨遵太后教诲。”
这般的客气疏离落入太后眼中,“你小时候可是追着哀家喊‘祖母’的,如今倒生分了。”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哀家就爱听你唤‘祖母’,就像未晚、云初他们那样,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薛南星迟疑了一下,不是不愿唤这声“祖母”,也并非顾忌礼数,只是……
她抿唇一笑,“王爷和世子殿下唤您皇祖母,若我贸然唤您祖母,叫皇上听去了,我怕是要再死一回了。倒不是惜命,只是怕还没能好好孝敬您呢。”
虽是推拒之词,太后却听得眉开眼笑,尤其见她改了自称,更是欣慰,“你这张小嘴啊,从小就最会哄人。”说着目光掠过她肩头,看向薛茹心,“还有茹心,都是贴心的好孩子。”
视线最后落在最远处,故意板起脸,“就数那个混小子最没良心,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巴巴地跑来说要陪哀家用膳,那便是破天荒了。”
此刻,被点名的那个“混小子”却仍呆若木鸡,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能想什么,脑中无非是一阵接一阵的惊雷,一次又一次的恍悟,最后暗自捶胸顿足好一阵,才堪堪止住满腔无法排出的懊恼和苦闷。
薛南星循着太后的目光回头看一眼凌皓,不由掩唇笑了笑。
凌皓涣散呆滞的目光突然一颤,却不是回神,而是染上几分惶然,仿佛多看一眼,胸腔里躁动的火苗就会烧穿喉咙。
不见的三魂终于归位,他豁然起身,草草行礼,“皇祖母,孙儿突然想起来还有急事,今日就不陪您用膳了!我、我先走了。”
薛南星回首瞥见凌皓这副模样,不由以袖掩唇。
凌皓仓促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薛南星以为他要道别,刚要开口,却听“哐当”一阵巨响——只见他像是见了鬼似的,一手扶着撞疼的腰,一手揉着磕到的膝盖,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水榭内众人目瞪口呆。
倒是太后见怪不怪,“哀家早说这皮猴坐不住,好像哀家西华宫的饭菜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薛茹心掩唇笑道:“世子许是真有急事。今日有姐姐陪着,太后可不能再推说没胃口了。”
“知道了。”太后笑着指向薛茹心,“南星,你瞧瞧你妹妹,这些年倒叫这丫头管起哀家来了。”
谈笑间,宫人们已撤去茶点,在水榭中央摆上午膳。
水榭周围三面树荫遮蔽,清风徐徐还算舒爽。待用罢午膳,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子话,徐嬷嬷便端着药盏过来了。
薛南星记得此行目的,待太后接过药盏,便顺势问道:“太后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接过青瓷药盏,轻啜一口道:“这几日倒真有了些精神头。”转头笑问徐嬷嬷:“阿琴,你说是不是自从听闻南星还活着的消息,哀家这病就好转了 ?”
徐嬷嬷仔细将蜜饯碟子往太后手边推了推,“老奴记得真切,就是四五日前得了信儿。药方未变,可太医来请脉时,直说脉象平和了许多。”
太后笑道:“莫不是这世间还真有什么相思病?”
薛南星面上陪着笑,心里却一紧。四五日前,正是陆乘渊将她“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这其中蹊跷不言自明:有人想借太后的病势,将朝局困锁在京城。可若真如薛茹心所言,西华宫的膳食熏香皆已查验,既非单物有毒,又非两相冲克,那便只能是三种或更多。
正思量间,见太后服完汤药,正从徐嬷嬷手中接过一枚蜜饯。
“这是……?”薛南星目光微凝,盯着那枚蜜饯。
徐嬷嬷道:“是西北特产的莨菪蜜饯,太后用惯了的,每日服药后都要用上一两枚。”
“用了很久吗?”薛南星追问。
“十多年了。”太后接过话头,“若是有毒,哀家怕是早去见了先帝一百回了。”
言罢,她忽然敛了笑意,“南星,你不会以为这果子有问题吧?”
薛南星抿唇摇了摇头,“只是瞧着新奇,多问一句。”
太后将蜜饯放入口中,慢条斯理道:“哀家知道你们忧心。可这人上了年纪,病来如山倒,由不得自己。况且这几日已见好,你啊,不必太过挂怀。”
薛南星颔首,不在多言。
薛茹心开口,“太后要我们安心,自己可得好生将息才是。”她望了望日头,“已到午憩时辰了。”
太后似笑似怒,“你看看你,又来了。”
“臣女哪敢。太后,今日在水榭用膳已是瞒着太医,若再不劝您好生休息,皇上怕是要问罪了。”
“罢了罢了。”太后扶着徐嬷嬷起身,“被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乏了。”
*****
薛南星与薛茹心陪着太后一同回寝殿,刚踏入太后寝殿,一缕艾桂幽香便扑面而来。
其实这这香气薛南星方才在太后身上就隐约嗅到过,只是艾叶桂花都是正气之物,一时倒未深想。
只是这会儿听薛茹心提了起来,“皇后娘娘送来的这熏香当真是好。”她抬手摁了摁额角,“方才日头下走了一遭,这会儿闻着这香,连暑气都消了大半。”
太后颔首,“她倒是有心。”
薛南星本已按下追查的心思,乍闻“皇后”二字,心头猛地一跳。
这香竟是魏皇后所赠。
虽说太后不愿再提病因,但毕竟与魏家有关,眼下本就没有指证魏家的铁证,若能从这当中顺藤摸瓜,一来或许能找到什么证据,二来也能护太后周全。
她暗自权衡,心知不得不查,于是轻步上前,借着搀扶太后入内殿的机会低声问道:“太后,不知皇后娘娘是何时送来这熏香的?”
太后微微侧首看向她,默了一默才道:“约莫是开春那会儿送来的。那时湿气重,这艾桂香最是祛湿正气,哀家闻着舒坦,便一直用着。”
薛南星略一迟疑,又问:“那皇后娘娘可还送……”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被凤榻旁一盆茉莉吸引。
“太后喜欢茉莉?”
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说这个?”眼中泛起慈爱,“是荣安那丫头送来的。”
她缓步至榻边,抬手抚上花枝,“这孩子近来迷上了莳花弄草,倒也是个雅致的喜好。”
茉莉如雪,可当薛南星靠近时,却在花泥间瞥见一抹微不可察的橙黄。她捻起那点碎屑,轻轻摩挲——是花瓣?
薛南星问,“荣安公主可还送过其它花?”
太后眉头微蹙。
见她神色有异,薛南星补充道:“比如菊科类的,特别是大洋菊,或者……”她凝视着指尖那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残瓣,忽然想起曾在《南诏奇花录》中见过的记载,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来,“……洋金花。”
“够了!”一声怒喝打断她的沉思,“哀家说了多少次,哀家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自打进了这寝殿,你就东查西问,先是熏香又是花卉——怎么?你是怀疑哀家的亲生女儿要谋害哀家不成?!”
薛南星浑身一颤,“太后息怒,民女绝无此意。”
一直静立在后方的薛茹心连忙上前劝道:“太后,姐姐也是一片孝心。”
见太后仍沉着脸,她又掏出绢帕为薛南星擦拭指尖,“姐姐也是,好端端的去碰那花泥作甚?这茉莉是荣安公主新近送来的,混些旧花残瓣再寻常不过,何必揪着不放?”
薛南星抽回手,转眸看向她,眼底寒意如霜。
“哀家看你是在外头待久了。”太后冷声道:“如今既回了京,就该记着自己的身份。仵作那套,该收起来了。”
薛南星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民女知错。”
太后自眼尾看她一眼,面露愠色地摆了摆手,不再与她多说一言。
……
从西华宫出来,薛南星并没有离开,而是立于西华宫外的檐角下,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直至见到薛茹心款款而出。
而正是等的这半个时辰,她已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姐姐怎么还在这儿?”薛茹心面上似有惊讶,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
薛南星冷道:“等你。”
“等我?”薛茹心掩唇轻笑,“姐姐早说呀,若是早些说,我便早些出来。只是太后方才动了大怒,我也是替姐姐说了好一阵话,带她才老人家消气才敢出来,姐姐莫要怪妹妹。”
薛南星懒得与她废话,径直道:“你早就知道太后是中毒,对吗?”
薛茹心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薛南星向前一步,缓缓侧目,“那点洋金花瓣,是你放的吧?”
“不是这毒落的隐秘,也并非太医无能,而是太后不愿后宫生乱,此事才不了了之。你早就知道太后不欲追究,却故意引我追查。你知道公主是太后的软肋,却偏要将线索引向那里,好让我一步步追问至荣安公主身上。”
“没有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卷入漩涡,更何况是荣安公主。所以,即便太后再疼爱我,若是触碰到她的逆鳞,也照样会激怒她。”
她盯着薛茹心的双眼,“所
以,这正是你想要的。”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字一句,泠然如冰。
薛茹心笑意渐渐凝固,自眼底蓄起一丝近乎于恨的寒意,“太后说得没错。姐姐做仵作的时间久了,看谁都能怀疑上一番。不过我可是你的妹妹,自然也不差。”
薛南星看入她眼底,声音压得极低,“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要告诫你。宫中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我不知道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但你记住,这些小把戏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告诫我说宫中水深?凭什么这趟浑水你能蹚,我就蹚不得!?”
她说完这话,忽地露出一个很慢很慢的笑,但眼底那丝恨意却更甚,以致这一笑是扭曲的、瘆人的、陌生的。
薛南星不解地看着她,看着她收起笑意,又恢复往日人畜无害的温柔模样,看着她慢慢地凑上前,然后在自己耳畔柔声道:
“对了,我这个做妹妹的也劝劝你。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嫁人的时候可别哭花了妆。”
第118章 薛茹心酉时末,天边云端染上……
酉时末,天边云端染上血色彤彩,将整个平康坊拢上一层红纱。
一辆马车在薛府门前缓缓停下。
薛茹心扶着丫鬟的手踏下马车。她正低声嘱咐着什么,抬眸便瞥见阶前立着一道身影。
“崔公公?”薛茹心眉尖微蹙,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崔海拢着袖子立在阶下阴影处,闻言只是略一颔首,脚下却纹丝不动。
薛茹心下意识扫了眼周围,目光在不远处的一辆华盖马车上停了停,眸光微微一动,迟疑半刻,才提着裙裾步上前。
她朝崔海福了福身,眼尾余光扫过府门,“崔公公,姐姐不在府上吗?”
崔海笑看着她,“咱家今儿个来,是专程来寻二小姐您的。”见她面露诧然,他笑意一敛,开门见山,“王爷要见您。”
*****
暮色初上,薛茹心跟着崔海走进一间茶楼。
这茶楼就在薛府后巷挨着的安庆街上,早年曾是城中富贵子弟常聚之处,只是自流云渡兴起后,生意便渐渐冷清下来。此刻正值戌初,楼里却空无一人。
时日久了,茶楼里的东西未免也陈旧起来。而东西一旧,加之无人气,便会添上几分死气。
薛茹心步入死气沉沉的前听,听崔海指引上了二楼,在隔间门前站定,抬手轻叩。
“进来。”一道寒声从门内传来。
薛茹心呼吸微滞,柔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窗边立着一道挺拔身影,那人负手背对着门,月色衣袍在暮色中清冷如月。
薛茹心攥紧了手中绢帕,轻轻提起一口气,暗暗扫视隔间内,却见再无他人,不由怔了一怔。
这是自去年春猎后,他头一回与自己共处一室。这一年来,陆乘渊对她从冷淡变为厌恶,她不是看不出的。可她能怎么办,只能尽量不去想,尽量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将自己卑微地埋做地底泥。
然而此刻,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竟然终于肯低头看过来了。
于是那点惊讶转瞬被欣喜替代。
薛茹心款款上前,盈盈下拜,“王爷召见,不知所谓何……”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已冷声打断,“本王叫你来,是要送你件东西。”
“送我?”薛茹心指尖一颤,将绢帕攥得更紧了。
陆乘渊悠悠回过身,眼尾扫过茶案上的一个檀木匣子。那匣子约莫一尺见方,四角包银,表面雕着缠枝花纹,看着像是盛放首饰的物件,可又似乎散发着一丝不大一样的味道。
这味道她方才进来时已经隐约闻到,有些熟悉,像铁锈味。可屋里沏了茶,茶香四溢,混在一起,她只以为是什么茶在铁罐子里放久了。
眼下靠近这匣子,味道愈发浓烈,再一闻,倒不像铁锈味了,疑惑不止是铁锈味,而是混着一种说不清的黏腻感,叫人喉头发紧。
薛茹心缓缓抬眸,只见陆乘渊已落座茶案旁,正执壶斟茶,一双黑眸却深得望不见底。
她忽地打了个激灵,却也忍住没有抬捂鼻,而是指了指那匣子,轻声问道:“王爷,这是……?”
陆乘渊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打开看便知。”
薛茹心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暗道许只是寻常物件。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赠礼,可能独处片刻,说上几句话,总归是好的。
她抿了抿唇,伸手掀开匣盖,朝里头看了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也足够她看清里头的东西。
不、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一颗人头!
“啊!”薛如心被吓得尖叫出声,脸上血色霎时尽褪,猛地收回手,整个人踉跄着退后几步,摔坐在地。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侧目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寒声道:“可还认得?”
薛茹心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这声质问像冰水泼下,反而将她从惊恐中浇醒,寻回一点理智。
她指尖紧紧抠在地上,咬紧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而无辜的神情,“不、不认识……”
“不认识?”陆乘渊轻笑,“那便再看清楚些。”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木匣应声翻倒。一颗人头碌碌滚落出来,仿佛被一根线牵着,正正滚到薛茹心的绣鞋边。明明已经死透了,一双浑浊的眼球却暴突着,直勾勾盯着她。更为可怖的是,那张嘴是张开的,里头是个黑红的血窟窿。
他……他没了舌头!
强撑的理智轰然崩塌。
薛茹心双腿胡乱踢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到墙角,十指死死捂住双耳,“认、认得……是……是民女,民女府上的小厮。”
陆乘渊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所以,今晨提醒南星要换上御赐衣裙的,并非是宫里的小太监,而是你府上的人,是吗?”
比起被一颗人头吓到的恐惧,陆乘渊的这声质问更为令人窒息。
强烈的恐惧与窒息感侵蚀而上,薛茹心再抵抗不住,紧闭上眼,咬破的唇瓣渗出血丝,“是。”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息。尔后,薛茹心便听到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逼近。
越来越近,停在咫尺。
清冽的气息混着同样泠然的声音落下,“这份薄礼,是教你记住——若再敢碰南星一根头发,本王不介意将薛府上下都制成这样的摆件。”
字字如刀,剜进心口。
薛茹心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可当“南星”二字入耳,她浑身一颤,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将脸从膝间抬起来,自那道长身投下的阴影中望去。
他逆光而立,面容隐在暗处,神色难辨,唯一双如漆如曜的深眸她能看清。
或者说,她看清的并非这双眸子,而是眸中透出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没有半分情绪,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
去年春猎,她不慎被猛兽围困,是他及时出现救了她,可也因此,两人在一处灌木林中迷失了方向。
林子不疏不密,却因初春寒潮未褪,天边阴云密布,整座山林都笼罩在朦胧雾气中,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她腿上受了伤,虽只是皮外伤,但也不是不疼的。可她拼命咬牙忍着,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不敢发一言。
天色忽暗,眼看风雪将至。陆乘渊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快些,尽快寻个山洞避雪。
她只觉腿上的伤忽然不疼了,于是加快了脚步,一起找起来。所幸,二人很快便寻到了一处猎户歇脚的山洞。
洞中还留着些干柴火石,燃起火堆,暖意一下就起来了。
那一刻,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刻,即便相对无言,她也觉得一辈子这样就很好了。
然而变故很快就出现了。
陆乘渊不知是受伤抑或受寒,体内蛊毒突然发作。他双目赤红如血,脸色却煞白得可怕。即便火堆燃得再烈,也丝毫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意。
薛茹心慌了神。这方寸山洞里,哪还有能为他贴身取暖之物?除了……她自己。
是啊,除了她这副身子。若能以肌肤之亲救他,那从此以后,她就理所应当是他的人了。
这份痴念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本就该属于她。
薛茹心颤抖着解开衣带,一件件褪去罗裙。可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陆乘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她推开。
那样的眼神薛茹心一辈子都记得,没有丝毫情感,哪怕是厌恶、是愤怒、甚至鄙视……
都没有。
记忆中的一幕与眼前渐渐重合,薛茹心方才的恐惧被近乎疯魔的恨意填满。
她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好笑之事,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狂。
这丝癫狂给了她力气。
薛茹心撑地起身,目光直直刺入陆乘渊眼底,“王爷可知,这些年你对我说过最多话的时候,是何时?”
不等回应,她自问自答,“是方才,就是方才。”
她唇边还挂着笑,眼角却不受控地滑下一滴泪,那滴泪滚落至唇边,她抬手抹去,盯着指尖水痕喃喃,“我哭什么?该高兴才是,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即使当年我在你面前褪尽衣衫,哪怕你当时快死了,都不愿碰我分毫。可如今为了她,你倒肯与我说这许多话。”
她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地收起笑意,微微蹙起眉心,“早知如此,我该慢慢折磨她……”
不等她说完,喉间猛然一阵剧痛,后背“砰”一声,重重撞到墙上。
陆乘渊的指尖狠狠掐住她颈间。
薛茹心痛苦地仰着头,却用尽力气,硬是从苍白的唇边挤出一个笑,缓缓合上眼帘。
陆乘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骤然松手。
“咳……咳咳……”薛茹心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捂住喉咙冷笑道:“怎么不杀了我?莫非……王爷舍不得?”
陆乘渊并未看她,转身离开,只冷冷丢下一句,“你不值得让本王脏了手。”
“陆乘渊!”薛茹心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白,声嘶力竭,“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吗?我究竟哪一点不如她!?”
那道月白身影在门前顿住,缓缓侧首。
双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冷色。这种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种淡漠,一种疏离,如方外人垂眸俯视,世间百态、人心鬼蜮,皆在这一眼中无所遁形。
仿佛被他看着的人,其实就是个笑话。
薛茹心突然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哽咽都凝固在喉间,化作冰棱刺得生疼。
待她终于从这彻骨寒意中挣脱时,眼前只剩那颗冰冷的头颅。
*****
薛茹心回到府上已过戌时,进了东院见正堂亮着灯,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而立在正堂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方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焦急的神色缓和下来,快步迎上前。
薛茹心却不欲理会,转身就往厢房去,不妨被方氏叫住,“茹心,你终于回来了。”
薛茹心头也不回道:“有些事办晚了,先回房了。”
方氏立马拽住她,绕至她面前,朝屋里努了努嘴,怯怯道:“你爹他……有些事想问你。”
薛茹心别开脸,“有什么事,过了明日再说。”
“可是……”方氏还欲再说什么,目光落到她颈间一左一右两道红印,忽地一滞,“茹心,你这里怎么了?”
薛茹心拂开方氏的手,“与你无关。”说罢,抬脚便要走。
然而未走出两步,身后落下厉声一喝:
“站住!”
方氏神色一凝,慌慌张张道:“老、老爷……”
薛以鸣道:“你给我进来!”
薛茹心没有动。
声音更沉了,“你若不进来,明日休想出这道门!”
薛茹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足尖转向,往正堂提步走去。
东院正堂,方氏屏退了下人,将门阖上。
几乎在门阖上的同时,薛以鸣猛地拍案,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茹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父亲这话,女儿听不明白。”
方氏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茹心,你爹他……都知道了……”
薛茹心脸色骤变,狠狠剜了方氏一眼,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施施然走到茶案前坐下,动作柔雅地斟了盏茶,“知道又如何?伯娘那身衣裙好看极了,就这么压箱底可惜了。”
“胡闹!”薛以鸣转过身,“为父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惹她,不要惹她!她的亲事爹自有盘算,你做这些小动作,当真以为昭王查不会知道?”
薛茹心眸色更冷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知道又如何?”她冷笑一声,讥诮道:“他陆乘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别忘了,他再位极人臣,终究不过是个臣。父亲觉得,他能争得过当今圣上?”
薛以鸣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么一闹,被他知道了,你二人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方氏满脸懊悔,苦口婆心道:“是啊,茹心,都是娘糊涂。当时听你说起这计策,只觉得妙极,未及细想便照做了。可你爹说得对,若没有这桩事,就算……就算南星最后真嫁了昭王,有太后娘娘为你做主,说不定还能当个侧妃,总比随便许个商贾员外强上百倍……”
“侧妃?”薛茹心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指着自己心口,“你要你的女儿给别人做妾?”
方氏慌忙解释,“不是妾,是侧妃,也是正经的王妃礼制……”
“够了!”薛茹心寒声打断,“你们自己窝囊一世也就罢了,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去给别人伏低做小?”
“放肆!”薛以鸣再扼制不住怒意,指着她,“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是你爹,她是你娘,你竟敢……”
“爹?娘?”
不等他说完,薛茹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在朝堂上混了十几年,至今不过得了个五品的闲职。你去外面听听,外头谁提起薛家二房不是嗤之以鼻,说你靠兄长、靠女儿,就是不靠自己。”
她转身,又看向泪流满面的方氏,“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府上最简单的账目都理不清楚。亏我还指望你这回能醒目些,把事办妥帖了,没想到……”她轻蔑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还是个蠢货!”
“啪!”随着她话音坠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堂内炸开。
别说动手了,薛茹心自小到大,薛以鸣也是头一回如此厉声呵斥她。因而这一掌落下,堂内三个人都怔住了。
薛茹心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地,左手下意识捂住了火辣生疼的脸颊。
方氏瞪大双眼,“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回过神来,急忙扑上前去,慌忙扶住女儿,“茹心,疼不疼?让娘看看……”
“别管她!”薛以鸣怒挥衣袖,别开脸,咬牙道:“我薛以鸣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
声音落下,堂内静默一瞬。
尔后,地上的人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二字出口,薛茹心长睫轻颤,眼泪无声掉落,声音却异常平静,“你们不是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吗?如今你们的好侄女回来了,她嫁给昭王也好,入宫为妃也罢,横竖都能让你们如愿以偿,自然也不需要我这么个女儿了。”
薛以鸣不忍侧目,分明看出她眼中的绝望,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下来,“爹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来,若非有你在太后跟前得了宠,又常在皇亲贵胄面前替爹美言,爹也走不到今时今日。只是……”他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朝堂局势复杂,你姐姐身份特殊,实在不能轻举妄动啊!”
“姐姐?好一个姐姐!”薛茹心猛地挣开方氏的手,撑地站起身,“从小到大,就不停有人在我耳边说你姐姐,你姐姐!说她如何聪慧、如何漂亮,说她死得多么可惜,甚至说你要是她就好了,说我连个死人都不如。”
“你们以为太后为何偏爱我?无非是因为我姓薛,是她的妹妹,轮廓与她有三分相似罢了。可我知道为了薛家,我必须得到他们的欢心。就为了这一点点的怜爱,这些年来,我尝试去读她从前读过的书,模仿她儿时的性情,揣摩太后和昭王的喜好,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替身。我原以为,只要能陪在心爱之人身边,维持薛家体面,即便要这样一辈子也无妨。”
话到这里,她语声缓了下来,木然扯了扯嘴角,“可是有一天,你们却告诉我她回来了,我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滴泪砸在地上,她惨然笑了笑,“当我想要再回去做自己时,才发现我早就已经没有了自己。除去那些刻意学她的东西,我心里剩下的只有嫉妒与恨。我嫉妒嫉妒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更恨你们每一个人,恨你们永远只看得见一个死人,却看不见活生生的我!”
方氏抱住她,早已泣不成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爹娘疼你,无论如何,你都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啊!”
薛茹心任由她抱着,眸中是死一般的冷寂,“有用吗?人人都说她可怜,心疼她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在外。是,我是有爹生有娘教,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要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
薛以鸣目光呆滞,闻此一言,直直地瘫坐在地,他又何尝不是活在他人的阴影里,一辈子。
薛茹心缓慢拭去眼角的泪痕,眼神逐渐变得锋
利,“若你们真如所说这般疼我,就该亲眼看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一件一件,亲手夺回来。”
第119章 寿宴(上)五月二十六,夏至……
五月二十六,夏至刚过三日,太后的寿宴便设在西华宫琼华殿中。
太后素来不喜铺张,加之病体初愈,所邀宾客不过寥寥。除却皇室宗亲,便只有几位重臣及其家眷,规模与上月小满宴相仿。因主宴设在殿内,男女席位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乍看之下,倒比小满宴还要简朴几分。
唯一的不同,在于座次的微妙变化。
按官阶品级,薛以鸣本是没资格受邀参加太后寿宴的,但因着薛茹心的缘故,薛氏夫妇也成了座上宾,只是往年都坐末席,今日却被宫人引至前席。在座宾客心照不宣,这是因为薛家大小姐回来了。
稍了解些十年前夺嫡之争的人皆知,这位薛大小姐自幼便因薛尚书与程老先生的缘故,深得皇上与太后宠爱。如今寻回,只怕恩宠更甚。不仅蒙圣上亲自召见,今日寿宴,更在太后御座之侧独设一席,荣宠之盛,令人侧目。
旁人眼中的荣宠,对薛南星而言却是煎熬。甫一入殿,她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灼目光。若真坐到太后身侧,只怕要被这些视线刺得坐立难安。
于是趁着宴席未开,她便先随方氏入了女眷席。
可这女眷席也并非什么清静的地儿,自落座起,耳边的莺声燕语就没停过。
有拉着她亲近的,“南星姐姐这珠钗当真别致,这般精巧的样式,妹妹还是头一回见呢。”
也有不屑一顾的,“不过是寻常琉璃珠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
还有人显然是听了不少京中流言,三五贵女聚在一起嚼舌根,声音却分毫不减的,“劝诸位离远些为好。死了十年突然还魂,谁知道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术?”
薛南星只觉啼笑皆非。她自幼随外祖父四处逃亡,从未进过闺阁学堂,更不曾与这么多闺秀同席。此刻耳边叽叽喳喳,除了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不过奇怪的是,向来长袖善舞的方氏今日竟格外安静,怔怔坐在一旁,连发间的珠翠都比往日简素许多,全然不似昨日那般张扬。
薛南星递了杯莲子茶过去,“二婶,怎的不见茹心”
方氏如梦初醒,勉强扯出个笑容,“哦,想必是还陪着太后。”一顿,又补了句,“往年都是如此。”
薛南星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掠过对面的男宾席,一眼便见到靠近上首而坐的蒋昀。
蒋昀正与荣安公主低声交谈,忽似有所感,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神色未变,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转向席间的魏知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薛南星目色一凝,心知这个笑意味着什么。正欲移开视线,却不期然撞上魏知砚直直的目光。他似乎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甚至有些入了神,直至见她也看过去,才恍然回神,朝她温润一笑。
薛南星回了一个浅笑,余光瞥见坐于他左侧的魏太师。魏太师正与人举杯,面色谦和,似乎并未留意她。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
如今魏明德已知晓他们带着画轴回京,多半认定陆乘渊已看过其中内容。这意味着,魏明德随时可能向陆乘渊坦白当年的真相,以此让陆乘渊倒戈。
她不是不愿相信陆乘渊的忠心,只是皇上说的没错,陆乘渊与她不同。她未曾亲历被至亲下毒的痛楚,甚至遗忘了那些不好的过往,才能以旁观者的心境,理解当年陆将军与母亲选择襄助景瑄帝的苦衷。
可是,陆乘渊不一样。
她不能轻易替他道出“原谅”二字,这一切必须由他自己抉择。而他会作何选择,她也不确定。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魏明德行动前,尽快从蒋昀手中取得另一半解药,至少她得保他一条命。
正凝神思索间,冷不防,眼前闪出一道身影。一身鎏金绣线绣着复杂的蟒纹,被满殿的灯火一照,更晃眼了。
不必抬眼,她也知道来者何人。
薛南星诧然道:“世子怎的还不入席”
“我……”凌皓支吾半晌,抬手挠了挠后脑,“昨儿个一时没缓过神来,都没好好跟你说话。趁还未开席,特来、来瞧瞧你。”
就这么一句话,说得那是磕磕绊绊。
薛南星想起他昨日落荒而逃的模样,不由莞尔,“所以,现下是终于回过神来了”话到一半,她忽地顿住,疑惑地打量凌皓,“世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凌皓连耳尖都红得能滴出血了。
他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干笑两声,“热,热的,太热了!这殿里闷得慌!”
可这琼华殿本就是为避署而建,毗邻月心湖,三面开窗,清风穿堂而过,饶是盛夏时节也沁凉宜人。更别提还有宫人执扇、冰饮不断,哪来的暑热可言?
薛南星暗自纳闷。这位世子向来以风流自诩,自称被香粉帕子从街头砸到街尾也脸不红心不跳,眼下却跟烤熟了似的,莫不是真中了暑?
于是她弯身斟了杯冰镇莲子茶,递过去,“那世子赶紧用些凉茶解解暑气。”
凌皓直愣愣盯着她手中的茶盏,怔怔道:“给、给我的?”
“不要?”薛南星道:“那便算了。”
“我要!我要!”凌皓见她作势要收,急忙伸手去接。情急之下,竟将她执盏的纤指也一并握入掌心。
这一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脖颈都泛起绯色,像被火燎般猛地缩回手。
薛南星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这位世子怕是还没适应她女子的身份。
说来也是。他好不容易寻到人生志向,纡尊降贵地追着她喊“师父”,指望着学些验尸的本事。结果本事没学成,她这“师父”去趟宁川回来,竟摇身一变成了闺阁小姐。也难怪他这般手足无措,许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这个不称职的“师父”共处了。
薛南星干脆将茶盏塞进凌皓手里,清了清嗓子,“世子且看清了,我,程耿星。那个被你在修觉寺抓起来,拴在身边三日的程耿星。你还说要认我做师父,怎么,女子就教不得你验尸了?”
提及“师父”二字,凌皓仿佛被点醒,神色终于松动,这才懊悔道:“不是,我只是不习惯,前两日还与你……嗐!”
薛南星轻叹,“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习惯。实则前几日我也没想过会穿着这身出现在此。”
凌皓指了指身后,也不知在指谁,忿忿道:“可是他们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见他委屈得嘴角都耷拉下来,薛南星不由莞尔,“有时候知道太早太多未必是好事。若是有得选,我还是喜欢与世子同去查案的日子,那时只需想着案子,倒比如今轻松多了。”
凌皓闻言,眼睛倏地亮了
起来,“当真?”
“自然当真。”薛南星郑重点头。
只此一语,犹如拨云见日。
凌皓脸上的懊恼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欣喜,他高兴道:“其实你若愿意,也并非不可,只要我……”
然而话未说完,殿门处突然传来宣唱:
“琝王殿下、琝王妃到——”
凌皓笑意瞬间凝固,垂下眼睫,嘴唇轻颤着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见他神色几番变化,正自疑惑,忽见他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不由微微倾身细听。谁知传入耳中的并非在说什么,而是一串刻意压低的数数声。
“三、二、一……”
那声“一”甫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兔崽子,杵在这里做什么?”
凌皓闭目长叹,缓缓转身时已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硬着头皮唤了声,“父王……”目光触及父亲身侧之人,又无奈补了句:“母妃。”
薛南星定睛望去,琝王她是认得的,此刻他身旁多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那妇人云鬓高挽,眉目如画,一袭绛紫罗裙衬得肌肤胜雪,腰间玉佩叮咚,举手投足间尽显天家气度——正是琝王妃。她连忙敛衽行礼,“民女见过琝王殿下,琝王妃。”
身边原本叽喳说笑的一众女眷渐渐噤了声,纷纷起身行礼,珠钗轻晃间响起一片问安声,“琝王殿下、琝王妃,昭王殿下……”
薛南星抬眸望去,这才惊觉方才未留意到后头的唱报声,只见陆乘渊已进入殿内。今日他着了一袭绛紫色锦袍,衬得原本清隽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贵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微微欠身,隔着人群向他遥遥一礼,抬眸时瞥见他腰间悬着一枚香囊,心中不由一动。
琝王的目光先是在自家儿子身上冷冷一扫,转向薛南星时却柔和了几分,“当年本王于薛尚书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心中甚慰。”
薛南星正要答话,却见凌皓突然双眼放光,一个箭步凑到琝王跟前,“父王!您认识薛伯父?”他急得直挠头,“可我小时候怎么全无印象……”说着突然福至心灵般一拍手,“莫非南星与我幼时便相识?只是我忘了?对了!我十二岁那年不是发过高热吗?会不会……”
琝王脸色一沉,不耐烦道:“你那次高热退了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前日的鸡腿不够味,记性比谁都清楚,你会忘了?”说着,目光朝男宾席一扫,“跟我过来!”
“诶——我还没说完呢!父王!你别——”凌皓的抗议声戛然而止,琝王一个凌厉的眼风扫来,他只得悻悻噤声,被父亲不动声色地引向男宾席。临去时还不忘回头朝薛南星使眼色,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薛南星见状不禁失笑,唇角笑意还未散去,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眸望去,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今日宴席虽未设屏风相隔,但男女宾客席位分明。大晋几位身份最金贵的人接连至此,已引得周遭女眷频频侧目。薛南星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昭王殿下。”
陆乘渊却旁若无人,温声问道:“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薛南星促狭地点了点头。昨日出宫前她特意去找了徐太医,得知他已服下那一半解药,心头大石落地,倒是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陆乘渊道:“昨日怕扰你休息,便没去找你。青州之事不日便可了结,届时我让高泽来接你。”
青州之事。
不必多言,薛南星知道是她父母的尸骨即将运回京。
她肃然颔首,“好。”
宴席间宾客渐多,毕竟人多眼杂,又念及魏知砚与蒋昀都在,薛南星不欲多生事端,便轻声道:“宴席快开始了,王爷也去入席吧。”
陆乘渊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对面去。
紫色衣袂刚隐入男宾席间,一道尖细的嗓音便混着礼乐声飘来:
“我还当真是什么通灵巫女,原来修的不是巫术,而是狐媚之术。”
那声音刻意拿捏着腔调,在一片喜庆乐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薛南星指尖微蜷,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只见薛茹心不知何时已在右侧席位落座,身旁挨着一位华服少女。
那少女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缎裙,鬓边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眸翘鼻,乍看五官是好看的,可细看那动个不停的嘴,唇瓣尤其薄,使得整张脸多了几分刻薄。
那少女见薛南星看过来,不仅不收敛,反而抬高了声调,故作亲热地挽着薛茹心的手臂道,“茹心妹妹,我早说小满宴那日让个贱籍仵作入席不合规矩。如今看来,人家是早有谋划。”她轻蔑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妹妹你这般单纯,哪斗得过这等狐媚子?”
薛茹心听罢轻轻摇头,纤纤玉指捏着锦帕半掩朱唇,欲言又止,“郡主别说了,被人听去了只怕不好。”
几分是劝慰几分是拱火,薛南星怎会看不出。
她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少女,正是小满宴上出言讽刺的那位。方才隐约听到旁人唤她“长乐郡主”,琝王膝下无女,这位郡主想必是哪位太后的外亲。
薛南星本不欲理会这位长乐郡主的闲言碎语,但此刻宴席之上人多口杂,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去,并不是好事。
既然对方毫不避讳,那她也不必顾忌。
薛南星款步上前,在长乐郡主席前站定,尔后微微俯身,看向她。
长乐郡主猛地一惊,身子不由后仰,“你、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薛南星唇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几分寒意,“郡主方才那些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有几处与事实不符,特来指正。”
长乐郡主以为她是要辩解,冷哼一声,扬起下巴道:“本郡主说的话,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薛南星低笑一声,“听与不听,全凭郡主心意。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她眉梢轻轻一挑,“这十年来,巫术没学会,狐媚之道更是不通,唯独用毒的本事,倒是略知一二。”移目看向薛茹心,“这个,妹妹可替我作证。”
薛茹心闻言脸色骤变。
薛南星继续道,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我这人野性难驯,也顾不得太多,只知道不爱听的话,毒哑了便听不到了。”
话音未落,薛南星忽然抬手,指尖在长乐郡主肩头轻轻一拂,在她耳畔低道:“郡主说了这许多恶言,可觉得喉间不适?”
长乐郡主正要怒斥,可一开口喉咙像咯了沙一样难受,脸一下就急红了。她惊恐地摸着喉咙,呛咳几声,“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旁的薛茹心忙递上水,轻抚着她的后背,“郡主,快喝口水。”
薛南星好整以暇地看她喝下水,又道:“你怎么知道,有毒的不是这杯水?”
“噗——”长乐郡主刚咽下的茶水顿时喷了出来,瞪大的双眸里噙起泪花,眼看就要哭出来,却还欲开口再骂,“你……”可话一出口,却在对上薛南星眼神的刹那僵住了。
那双含笑的杏眸此刻寒光凛冽,犹如淬了冰的刀刃。长乐郡主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生生将到嘴边的咒骂噎了回去。
薛南星面无表情,缓缓直起身,“想要解药就管好你的嘴。”
长乐郡主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能求助般地拽着薛茹心的衣袖,无声地跺着脚。
薛南星甫一坐定,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第120章 寿宴(中)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
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在宫娥搀扶下缓步入殿,凤眸微眯,目光在席间逡巡,经过薛茹心坐席时停了停。
“长乐丫头,往日就数你话
最多,今日怎么反倒成了锯嘴葫芦?”
长乐郡主撅起嘴,正要诉苦,却被薛茹心在案几下悄悄按住手腕。
“启禀太后。”薛茹心站起身,盈盈一拜,“长乐郡主想是着了暑气,嗓子不适。偏又见这满桌御膳却不得享用,正闹小性子呢。”
太后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二人,“哦?哀家记得长乐丫头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今日倒怕起这区区暑气了?”一顿,声线陡然一沉,“长乐,抬起头来,看着哀家回话。”
长乐郡主手指绞紧裙裾,求助似的望向薛茹心,目光又不自觉地瞥向薛南星。这一看,喉间那股莫名的痒意又涌了上来,她慌忙咽了咽唾沫,支吾道:“孙女……只是馋那荷花酥。”
太后眸光流转,将三人神色尽收眼底,眼尾余光在薛南星身上停留了一瞬,转而笑道:“罢了,既然想吃就吃。”语气平淡地辨不出喜怒,“来人,给长乐郡主多备些金银花露。”
“谢太后恩典。”长乐郡主匆匆应声,话音未落便又紧抿双唇,生怕多说一个字。
太后太后缓步向上首凤座行去,华贵的裙裾在青玉砖上逶迤而过。经过薛南星席前时,她脚步微顿,不轻不重地道:“南星,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着你二婶坐吧。”
薛南星抬眸觑一眼太后身侧那张空置的鎏金坐席,反倒松了口气,恭敬福身,“民女遵命。”
待太后落座,满殿宾客才纷纷就位。不少人并未留意到方才的动静,此刻目光在太后身侧那张空席与薛南星之间来回游移,窃窃私语声渐起,似等着看薛家大小姐入座。
正这时,太后忽然抬手,“茹心,这些日子有你陪着哀家都习惯了。来,到哀家身边坐。”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哗然。薛茹心在众人瞩目下盈盈起身,朝座上移步而去。
薛南星神色自若地品着茶,倒是身旁的方氏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长乐郡主是太后的姨甥孙女,向来骄纵惯了,说话没个轻重。你何苦与她较真?不如快些将解药给她,若是闹出什么好歹,最后受累的还是咱们薛家。”
薛南星抿了口茶,“二婶放心,根本没什么解药。”
方氏一惊,“没有解药?”
薛南星道:“我不过拍了一下她,看了眼她的喉咙,她便觉得嗓子不舒服了。她自己心中有鬼,我不过顺水推舟,吓吓她罢了。”
方氏眉头紧蹙,“这……不行,我得告诉她。”作势就要起身,却被薛南星抬手拦下,“二婶不觉得,现在耳根清静多了吗?”
“可太后突然让你与我同坐,分明是疑心你对郡主做了什么。你这又是何苦呢?”
“二婶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呢?”薛南星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这里挺好的。太后说得是,我确实该好好陪陪二婶。”说着又给方氏递上一碗羹汤,“我看二婶精神不大好,来,这莲子羹最是安神,您多用些。”
“可是……”方氏还欲再劝,可余光朝座上首瞥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立时咽下了后头的话。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不多时,随着大门边陆续的宣唱声响起,殿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慌慌张张放下手中酒杯,整齐跪拜。
殿门处,明黄仪仗缓缓而入。景瑄帝一袭玄色龙纹常服,腰间玉带生辉,步履沉稳间尽显帝王威仪。魏皇后紧随其后,凤冠上的东珠流转着温润光华,称得她本就明艳的面容更显端庄雍容。
“恭请陛下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山呼声响彻殿宇,帝后二人颔首致意,在侍从簇拥下入席就座。随着礼官一声“开宴”,沉寂多时的乐声再度响起。
琼华殿内,九枝鎏金蟠龙烛台高燃,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殿中按品阶设下三十二张紫檀案几:帝后居左首,太后坐右首,两侧依次排列着亲王、重臣及其家眷的席位,案几上错落摆放着鎏金酒樽和青玉食器。
众人正依序上前祝寿,礼官高声宣读贺礼名录。珍玩宝物在侍从手中流转,殿内一时珠光璀璨。
琝王夫妇率先上前,恭敬献上和田玉雕寿桃。凌皓突然从旁窜出,笑嘻嘻道:“皇祖母有了这仙桃,定能青春永驻!”太后忍俊不禁,笑骂:“就属你这猴儿嘴甜!”
接着是蒋昀携荣安公主献礼,献上工部新制的鎏金寿字屏风,屏风转动时会浮现百鸟朝凤的暗影,引得满座惊叹。
陆乘渊稳步上前,双手奉上紫檀木匣,“孙儿觅得前朝《药师经》孤本一卷,恭祝太后福寿安康。”匣中经卷墨香犹存,纸色古雅。
紧接着,陆乘渊上前,双手呈上一方紫檀木匣,“孙儿寻得前朝《药师经》孤本一卷,愿太后福寿绵长。”
太后含笑接过,转头看向身侧的薛茹心,“茹心丫头,你给哀家准备了什么?”
薛茹心起身,两名侍女徐徐展开一幅金线刺绣的《万寿图》,只见千姿百态的“寿”字缀满锦缎,每个字皆用不同针法,精巧绝伦。
太后抚掌笑道:“一个寻古籍,一个绣寿字,倒像是商量好的。”
陆乘渊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若说商量,孙儿倒是与南星商议过。她手中另备了一份贺礼,恰与这经书相得益彰。”说着,目光遥遥落向席间的薛南星。
“哦?”太后眉梢微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薛南星款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册蓝布封皮的《六韬新注》,盈盈下拜,“民女斗胆,听闻太后当年巾帼不让须眉,曾亲临沙场。恰巧回府后整理先母遗物,发现她对兵法的批注心得,便斗胆誊录成册。虽笔拙技浅,但愿太后不弃。”
宫人将书册呈上。太后翻开扉页,指尖忽然一颤,“这是……青玄所注?”
“回太后,批注是先母手笔,民女只是誊抄整理。”薛南星垂眸道:“民女不通兵法,只能依样画瓢,若有谬误之处,还望太后见谅。”
太后默了一默,摩挲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朱批,那些铁画银钩的字迹仿佛带着沙场风尘。她抬眸时眼角微红,却绽开真切的笑颜:“好孩子,这份心意,哀家收下了。”
她将薛南星唤至身前,温声嘱咐,“这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只是京城不比外面,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昨日哀家嘱咐你的话,可要记在心上。”
薛南星垂首应是。
景瑄帝淡淡笑道:“母后,别让晚辈们一直站着了,不如先让他们回座。”
“瞧哀家,人老了就爱絮叨。”太后笑着摆了摆手,“行了,都回去坐着吧。”
待众人落座,以魏明德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上前献礼祝寿。觥筹交错间,殿内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最后上前的是官居末品的薛以鸣夫妇。
太后看着他们,感叹道:“你们教养出茹心这样懂事的孩子,就是给哀家最好的寿礼了。哀家徐嬷嬷说,这次寿宴从布置到酒水,都是茹心在操持,这些日子着实辛苦她了。”
她含笑望向景瑄帝,“皇帝,今日既是哀家的寿辰,哀家想讨个恩典。”
景瑄帝温声道:“母后言重了,您但说无妨。”
“茹心。”太后朝薛茹心招了招手,“到哀家跟前来。”
薛茹心微微一怔,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莲步轻移间,眼波不经意地扫过陆乘渊的方向,随即恭顺地立在太后身侧。
太后执起她的手,面向满座宾客,“哀家想请皇帝恩准,册封茹心为县主。”
“太后?”薛茹心唇角笑意一僵,眸中似有不解。
太后轻拍她的手背:“这些年,是哀家委屈你了。”
薛茹心连忙摇头,“能侍奉太后是茹心的福分,茹心不求其他……”
“傻孩子。”太后温声打断,“这县主之位哀家早就属意于你,只是前些时候身子不争气耽搁了。”她环视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今日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咱们大晋又添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县主。”
太后话音甫落,席间立即响起一片恭贺之声:“恭喜县主!贺喜薛大人!”
从入席
起便沉默寡言的魏皇后此刻开了口,对殿前立着的三人笑道:“茹心、薛大人,莫不是欢喜得忘了谢恩?”
话已至此,任何说辞便都是不知好歹了。
薛以鸣夫妇听了这话,立即双膝着地,额头几乎贴到地砖上,“微臣全家叩谢太后隆恩,谢陛下、娘娘恩典——”
薛茹心咬了咬唇,侧目扫过地上二人,默了一瞬,这才缓缓屈身行礼。
“都起来吧。”景瑄帝微微颔首,目光在满座宾客间扫过,最后落到一旁的薛南星身上,略作停留,若有所思道:“今日双喜临门,借着母后寿辰,朕也有一事要宣。”
魏皇后顺着帝王视线望去,略显诧然道:“陛下莫非也要给南星赐个封号?”稍稍一顿,又道:“只是南星刚回京,若是赐个封号便是多了一层束缚,反倒拘着她了。”
景瑄帝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南星,上前来。”
薛南星怔了怔,走上殿前,行了个全礼。
景瑄帝默然看了她一瞬,这才道:“皇后说得在理。朕瞧你也不是个受拘束的性子,封号就免了。”突然话锋一转,“若朕没记错,你今年该有十八了?”
薛南星垂眸眼帘,“回陛下,是,过了今秋便到十九了。”
“十九……”景瑄帝指节轻叩案几,“都快十九了,再野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了。你母亲在你这个年岁都为人母了。”
魏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却很快展颜笑道:“陛下,如今又怎同过去。南星离京十载,漂泊无依,怪不得她。不过……这丫头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既已归家,确实该寻门好亲事。”
景瑄帝微微颔首,“嗯,是该有个人管管。”
太后凤眸微眯,笑意渐深,“皇帝这意思,莫非是要给南星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殿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酒过三巡的宾客们强打精神,有伸长脖子好奇的,有交换眼色嫉妒的,有端了新酒想听个热闹的。
自然,也有不明所以的。
薛南星呼吸不由一滞。赐婚一事她分明已婉言推辞了陆乘渊,且昨日面圣,一番话下来,并未听出皇上有此意,眼下怎会突然提及?她下意识抬眸,正对上陆乘渊同样诧异的目光,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不约而同转向御座。
景瑄帝眸光微敛,缓缓道:“说到赐婚,朕确有一番思量。”
然而话未说完,忽听得“哐当”,一声脆响骤然打破殿内寂静。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靠近上首席位的凌晧不知何时已从席间站起,掌心空悬,案前鎏金酒樽翻倒,显是方才脱手掉落的。
一旁的琝王脸色一沉,正要去拽他那个宝贝儿子,却见凌皓整了整衣冠,神色肃穆地行至殿中,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瑄帝:
“皇叔,您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