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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暗哑,生涩,却似饱含了述不尽的千言万语。

薛南星刹那恍了神。而这一恍神间,昨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她脑中回响,她也终于读懂了这一声“南星”里的生涩与深情。

原来她以为的相遇,其实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久别重逢。

他说他很幸运,她又何尝不是呢?

片晌,薛南星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陆乘渊的嘴角微微一牵,像是很高兴,却又近乎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现出来,似乎怕惊扰这一个美梦。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目光灼灼,道:“不必等案子结束,我想太后寿宴上就请皇上赐婚,可好?”

薛南星神色一滞,错愕道:“赐婚?”

“嗯,给陆乘渊和薛南星赐婚。”陆乘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底沉澈极致,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心底。

“我要以明媒正娶之礼,八抬大轿将你迎娶进门,做我的王妃。”

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仿若带着千钧的重量。

嫁给他,成为他的王妃?

不知为何,薛南星的思绪陡然飘回到宁川的路上,那个满天彩霞的傍晚。她立在山岚中许下心愿,她何尝不愿意?无关做不做王妃,而是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够了。

可是娘亲与陆将军的死是否真的存在关联,至今尚未查明,还有与魏知砚的婚约横亘在前……她真的能毫无顾忌做回薛南星吗?

陆乘渊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所忧,安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担忧。昨夜我想了一宿,当日龙门县驿馆那场大火后,你虽假死逃生,但也不能保证杀害程老先生的真凶就真的相信了。倘若被他得知你的身份,你随时都可能陷入险境。与其躲在暗处提心吊胆,倒不如光明正大地站到台前,成为我的王妃,届时他们反而会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我此举亦是有私心……”

他话语一顿,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微哑与蛊惑,“我……实在不愿再等了。”

陆乘渊这么一说,扶在她后腰的掌心莫名就烫了起来,然后她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非常明显的,来自他的异样。

昨夜的某个记忆倏尔被唤醒,她几乎一瞬就读懂这句“不愿再等”里别的意思,耳根子一下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薛南星慌忙将目光从他眼中移开,头低垂得愈发厉害,“可是王爷,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恢复身份后,要面临的问题更多……”

“没有如果。”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打断道:“我不要你背负任何枷锁,你也无需有任何负担。薛南星也好,程耿星也罢,于我而言,你就是你。”

你就是你。

晨风透过窗隙灌入,风拂过,带落数瓣晚熟的海棠。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万千思绪在心头翻涌、沉浮,最后只剩耳边一道比海棠还温柔地声音:“待你所求的黎明到来,无论你要做谁,要去哪里,江山天地,我陪你。”

薛南星缓缓抬眸。

修长的眉下的眼好看极了,长睫微垂,眼尾经年累月的清冷消散,余下眸中星河与静海交汇,将他的目光变得很深,深深的沉下去,沉到她的心里。

既然他都不怕,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瞻前顾后。

两颊染上动人的绯,她伸手抵在他的肩头,仰脸凑上前去,落在他的唇角:

“好,我答应你。”

息一瞬纠缠,陆乘渊眸中暗色晕染,俯下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温凉、轻柔的吻。

屋中再没了别的声音。

适才徐来的清风,卷着海棠花瓣从她眼上滑过,温柔地擦过她的眉稍、鼻尖、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细碎绵长,怜爱而虔诚。

分明已入夏,她却觉得自己误入了一片海棠林,穿花拂柳间,只觉自己就要迷失于此,再难抽身离去。

恰在此时,外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接连响起:

“咚咚——咚咚——”

注[1]:引用自《舫子》,明陈献章

第96章 推测“没错,先入为主。”

三长一短的叩门声突然响起,惊碎满室旖旎。

薛南星如梦初醒,忙伸手扶上陆乘渊的前襟,稍稍推开他,“王爷,怕是有急事。”

陆乘渊停了停,旋即在她眼睑之上落下一吻,目光扫过她缠着纱布的指尖,“我去去就回。”转身时又顿了顿,“稍后有人来伺候你更衣洗漱。”

薛南星轻声应下。

未几,有个面生的嬷嬷迈着细碎的步子进来,手脚麻利,一言不发地为薛南星梳洗更衣,重新束好裹胸。一切收拾妥帖,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那嬷嬷微微福身,便悄然退了出去,一贯昭王府的行事风格。她前脚刚出去,陆乘渊后脚便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人。

薛南星见到来人是无影,想起昨日托付他盯着李远平和月娘之事,心下一动,只当是有了消息,疾步上前,“可是远芳书斋那头有异动”

此刻无影正满心想着旁的事儿,冷不丁听到这一问,微微一愣,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应道:“公子放心,已派人紧紧盯着,暂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薛南星眸中光彩暗了暗,轻轻“嗯”了一声。

陆乘渊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尽收眼底,问道:“可是昨日在李宅有所发现”

薛南星这才想起,昨夜一番折腾,发生太多事,以至她还没来得及禀明昨日查到的线索。她略一沉吟,抬眸道:“王爷,我怀疑四年前死去的,并非张启山,而是李申。”

陆乘渊眉心微微一蹙。

薛南星瞧出他心中存疑,当下便将昨日查访所得,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昨日我到远芳书斋后,与李远平闲谈之际,他自称父母双亡,三年前来宁川之时,连父母的灵牌都一并带了过来,此后便再未回过远州。可蹊跷的是”她顿了顿,“我在他宅中四处查看,竟不见有祭台。王爷可知,他将祭台设在了何处”

陆乘渊微一摇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祭台,藏在书房一幅画后。”薛南星声音不觉底下来,“不仅如此,还只供着一个灵牌,上书‘李门高氏寻芳’。”

陆乘渊一听祭台藏于画后,顿时觉出其中蹊跷,沉吟道:“且不提这祭台设得古怪,若这高氏是李远平的母亲,那他父亲的灵牌又在何处”

“正是。”薛南星挑明关窍,“王爷可曾留意,‘高氏寻芳’,再加上‘远州’,合起来不正是‘远芳’二字吗?”

陆乘渊眸色渐深,“‘远芳’正是李申当年所办书院之名,所以你怀疑这是李申之妻高氏的灵位”

薛南星点头,继续道:“不过,到此为止,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直至我查验了‘张启山’的骸骨……”

“那副骸骨疑点有二,其一,其死法极为奇特,乃是被烧红的铁钉钉入头颅致死,故而身上并未留下明显的外伤。其二,骸骨的左右腿骨长度略有差异,左腿稍短,右腿略长。起初我以为是有人将两副不同的骸骨拼凑在了一起,可后来发现死者的左靴之中,垫着一块两寸有余的楠木脚垫。这说明死者天生长短腿,一直以此掩饰缺陷。而这个秘密”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连张启山都不知晓。”

“更巧的是,我在李远平书房竹榻一角,发现了一双黑靴。”她眸光微闪,“左右鞋垫一高一低,正是左高右矮,且尺寸与李远平相符。”

说到此处,薛南星话锋一转,“王爷可还记得我们初到宁川那日,在醉逢楼门口见到的那对疯癫的父子?那掌柜的曾说,‘老子疯了,小的也疯了’。”

陆乘渊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遗传所致?”

薛南星唇角牵起一笑,目光灼灼,“王爷英明。《脉经》有载,先天之疾确有代代相传之例,疯症如此,长短腿亦是同理。我翻阅过诸多验尸典籍,实则长短腿并非寻常病症,再结合那块灵牌……几乎可以确定,四年前死在张府里的,就是李远平的亲生父亲——李申。”

“至于杀害李申的凶手,既能隐匿外伤,又通晓加速尸体腐败之法,必是精通验尸之人。此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张启山要利用何茂作证,称李申已经离开宁川,像是在刻意为李申洗脱杀人嫌疑。但如今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布下的障眼法,让何茂目睹‘李申’出城,非是为李申洗清嫌疑,实则是为自己撇清干系。”

陆乘渊眸中寒芒乍现,冷冷道:“好一个假死脱身。”

“五年前观音失窃案后,张启山便匆匆将女儿远嫁,想来那时就已萌生金蝉脱壳之计了。而李申家中突遭变故,恰好给了他可乘之机。我推测,李远平应当是在不久之前知晓了此事,因而愤而破坏张启山的墓碑以泄心头之恨,又以远州特有的黑签香祭拜墓中之人。因他知道……棺椁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李申。”

话到这里,薛南星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然而,他还不知道,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她忽地想起一些不该想的,将喉间一片涩然强咽下去,片刻后,才缓缓道:“他不知道,他最为痛恨之人,竟是他心爱之人的父亲。”

陆乘渊心下沉然,“你的意思是……月娘是张启山的女儿?”

薛南星轻轻颔首,随即便将月娘如何承认自己的身份,以及李申那封所谓家书里的内容娓娓道来。

“起初,我也只是对月娘的身份有所怀疑,想设局试探一番。未曾料到,她竟真的追了出来,不仅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张若玥,还恳请我为她父亲查明真凶。”

陆乘渊目色沉沉,只道了四个字:“先入为主。”

这四个字却恰似利箭,正中要害。

“没错,先入为主。”

薛南星话音方落,外间陡然传来一阵叩门之声。

无影得了应允,转身启门,从一名青衣小厮手中接过一封火漆密信。

“回禀王爷,是远芳书斋的消息。”无影躬身禀报,见陆乘渊微微颔首,当即展开信笺起来。

“密信中言,李远平整日都待在书斋内,未曾迈出过半步。倒是月娘,于昨日戌初外出,采买了一些拜神祈福之物。”

“拜神祈福?”薛南星眉梢微挑,又追问,“买完东西后呢?可曾去过别处?”

无影再度低头查看信上内容,摇了摇头,应道:“未曾。不过”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向香烛铺的掌柜打听了一番。据那掌柜所言,月娘是他店里的常客,时常前往灵光寺的灵坛祭拜,说是为学生们祈福。”

“灵光寺……”薛南星眸色骤凝,莫非此前推断凶手藏身灵光寺内并非全错,只是藏身之人并非李申,而是张启山?

她想起昨日在李宅所见——整个宅院里不见一尊佛像,不设一处神龛,怎么看二人都不像是笃信神佛之人。故而,月娘常去的原因极有可能是为了去见张启山。

可今日既非节庆,又非朔望,且不说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如何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拜神祈福,以月娘缜密的心思,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马脚。除非,有一个她非去不可的理由……

等等!

脑中陡然一道灵光闪过,薛南星问,“今日是……”

“五月初三?”

“五月初三。”

她与陆乘渊几乎同时开口。

四目交汇,二人已然明白彼此心中猜测。五月初三是张启山发妻的忌日,月娘是要去祭拜她娘亲,而张启山本人也一定会出现。

薛南星沉吟道:“月娘买的是拜神祈福的用品,而非祭品,也就是说,她不敢明摆着去祭祀,所以极有可能是去灵光寺的灵坛,以祈福为由拜祭一番。”

“如今蒋昀就在宁川,张启山假死一事不可走漏风声。”陆乘渊看向她,“怕是要用个不打草惊蛇的法子找到他。”

薛南星略一思忖,点了头,很快又道:“张启山虽藏在暗

处,可于他而言,我们也在暗。月娘能托我翻案,说明他二人还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她目光如炬,“只要能引蛇出洞,就不会打草惊蛇……”

陆乘渊眸光微动,转身沉声下令:“无影,备马车,即刻前往灵光寺。”

*****

无影动作利落,须臾间便套好了马车,候在门外。

薛南星指尖还有伤,陆乘渊便先行登上马车,回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扶上车辕。

薛南星已作势要迈进车室,忽而想起一事,回过身来,问道:“无影,昨夜你可曾见过山哥?”

无影听了这一问,身形微僵,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车帘,然而车帘低垂,根本看不清车内之人的神情。无奈之下,他只得默默收回视线,低声应道:“见过了。”

“他现下在何处?”薛南星紧接着又问。

实则昨夜她让那婢女送柳烟儿出去寻梁山时,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一来不确定梁山是否已将人平安送去了医馆,二来何茂既已察觉柳烟儿身份存疑,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云香楼,难免牵连柳烟儿与那婢女。无论如何,她都该问清楚,也好提前有个应对。

“人……”无影话语一顿,旋即笑了笑,“哦,昨夜在别苑外撞见,我见他疲惫不堪,便让他去影卫司歇下了。”说罢,又补了一句“公子不必担忧”便转过头,握起缰绳,不再看她。

薛南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终究未再追问,转身进了车室。

车室内,陆乘渊端坐主位左侧,特意留出了身侧的位置。

薛南星略一迟疑,还是在侧座落座。

刚坐定,便听陆乘渊轻声问道:“为何不坐过来?”

薛南星坐着不动,也没答话,只一味低垂着头,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梁山虽性子耿直,却素来稳重。若仅仅是疲惫,断不会无端在影卫司歇脚。况且他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一夜过去,倘若真的安然无恙,无论如何都会前来报信,让她安心。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出事了。

至于究竟出了何事,思及无影方才闪烁其词,也不难猜。陆乘渊昨夜既已识破她的女子身份,盛怒之下,极有可能先拿她身边亲近之人开刀。如此想来,梁山此刻在影卫司内,怕是不大好。

她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山哥他……你把他怎么了?”

第97章 寻人原来一切并没有太晚。

陆乘渊神色平静,仿若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只淡淡反问,“你觉得,我会把他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薛南星喉间一紧,似又感受到昨夜那只扼住咽喉的手,低声道:“世人皆道王爷性情暴戾,我虽不愿轻信,可昨夜王爷那般”

话音戛然而止,陆乘渊的目光已凝在她颈侧那片淤痕上,眸色由浅转深,恍若浓墨入水。

他将薛南星拉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昨夜是我失了分寸。不过你放心,梁山他并无大碍。”

“当真”薛南星抬眸,眉宇有喜色一闪即逝,很快又问,“他为何不回客栈,还在影卫司”

陆乘渊抿了抿唇,“实则也并非全然无事。昨晚我派人去拦时已经用刑了,所幸无影于心不忍,并未下重手,只是让他受了些皮肉之苦,性命倒是无碍。”

薛南星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起了疑虑,“那无影方才为何不肯如实相告”

陆乘渊扫了车帘一眼,“无影是不忍心下重手,可影卫司的规矩他不敢违背。梁山性子执拗,什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无影便又将人丢去了南风馆。”

“所以山哥他不是受了重伤,而是……”

陆乘渊读懂她的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梁山那里你且宽心。”陆乘渊从矮柜里取了青瓷药瓶,托起她的指尖,细细拆开染血的纱布,“待他休养一两日,我会让他先行回京。”

他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遮去。

薛南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极轻的呼吸声,可不知怎么,莫名让人安心。

静默里,她安静地道了声:“多谢王爷。”

薛南星沉默半刻,像是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忧色,“昨晚山哥能返回别苑,想必是已经将柳烟儿送去医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陆乘渊专注地清理她指缝间的血痂,淡淡道:“你放心,她没事,只是中了少量毒。”

“中毒?”薛南星猛然一怔,旋即恍悟过来,“所以柳烟儿高热昏迷是你安排的?也就是说,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去汤泉池。”一顿,又道:“可昨日送去别苑的姑娘不少,你怎么知道何茂会找谁下手?”

“不难,只要提前查清那些人的底细,再在宴席上表现得对普通庸脂俗粉兴致缺缺就行……”陆乘渊左右查看了一下已上好药的手,“伤口基本愈合,就不必再裹纱布了,只是这几日还是不能沾水。”言罢,又托起她另一只手。

此刻薛南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口,满脑子只想着昨日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所以那场火也是你提前安排好的?”

陆乘渊不置可否,手中换药的动作未停。

薛南星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回想昨夜种种,一时间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懊恼,抑或是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心里有些酸不溜秋的,最后只泄气地道:“是了,你能独自赴赴宴,定是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原本从容淡定的人忽地一滞,抬眸看向她,“我不会因为什么?”

薛南星垂着眼帘,不吱声。

陆乘渊眸光微动,挑眉道:“因为生你的气,就不管不顾去花天酒地?”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还是不说话,耳根子却一下子红了。

陆乘渊见状,不由失笑出声。

薛南星听了这一笑,耳根更红了,直要烧到脸颊上来。

她别过脸,抬了抬指尖,“早知道我便不去了,坏了计划不得止,还凭的暴露身份,把自己给赔了。”她状似在说赔了手指,语气却带了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嗔意。

这点嗔意便让这话有了旁的意思。

陆乘渊看着她,没说话,眸中笑意更深。

能沉到人心里去。

一丝无措的慌乱感又来了,薛南星忙扯回方才的话头,问道:“王爷能提前布局……莫非是早就知道蒋昀来了宁川,也料到他会试探你?”

陆乘渊点了一下头,“其实也不算早,我也是前两日才猜到。蒋昀此人心机深沉,离京时定会派人跟踪我们去俪山,并且设法试探。可奇怪的是,俪山传来的消息称一切正常。有时候,越没有动静反而越有危机,很可能我们转道宁川的计划已被人察觉。我想不如将计就计,反客为主,果然发现他也来了宁川。他自以为是螳螂,要捕我这只蝉,殊不知蝉也是我,捕螳螂的雀也是我。”

薛南星弯了弯眉眼,转而又疑惑道:“王爷在俪山早有部署,他又是如何发现我们暗中来了宁川的?”

陆乘渊道:“我原本也想不通,直至昨夜见到你 。”

“见到我?”

“嗯。”陆乘渊缓缓抬眸,“见到你是女子。”

薛南星听了这话,眸中碎光盈盈一闪,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陆乘渊,“而王爷安排去俪山的替身是男子……?”

“没错。”陆乘渊续道:“所以,蒋昀或者他背后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你是女子,见到去俪山玉泉池的是男子,自然起了疑心。而张启山致仕后去了宁川,又死在宁川,稍作联想,便不难猜到我二人来了宁川。”

“如此说来,王爷昨夜见到我进汤泉房时,就已经认出我了?”

“倒也不是。”陆乘渊顿了顿,“实则,我从未想过你是女子,尤其你用那假物……当真骗得我好苦。”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直至我见到魏知砚和你……才真正确认。”

薛南星看到他渐暗的眸光,心里头不是滋味,半晌没能接上话来。

倒是陆乘渊先开了口,“眼下无论是蒋昀还是他背后的人,都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这也是我想让你恢复身份,求皇上赐婚的原因。所以我让梁山先回京,是有要事非他不可。”

“要事”薛南星抬眸。

陆乘渊微微颔首,“皇上不日赐婚后,我想尽快定下婚期,聘礼自然要提早准备。十年光景,也不知你喜好可曾改变。梁山跟得你时间久,比我更了解。所以,我想让他先回京,一门心思把聘礼的事办妥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分外平静,却也分外郑重。

薛南星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轻声道:“王爷,是否太仓促了些?”

陆乘渊微微一滞,并未直接答她,而是没由来地说起些别的,“你可知道,我原本并不喜欢‘未晚’这两个字。十年前没能护住你,于我而言,一切都太迟了。直至昨夜……”他声音渐低,“看见那个香囊,听见你唤我‘未晚’,我才明白,原来一切并没有太晚。”

薛南星静静听着。

“只是我体内的蛊毒终究难解……”他顿了顿,“我怕等不到”

“王爷!”薛南星几乎脱口而出,近乎倔强地、坚定地道:“一定可以解的,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一定可以的。”

陆乘渊抬眸,眸色很深,他看了她许久,久到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唇上一暖。

“好。”

*****

马车在灵光寺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陆乘渊低声吩咐无影在寺外守着,不许任何僧人离开,随即与薛南星步入寺院。

时值午后,香客本就稀少,加之僧众多在午憩,寺内更显清寂。

二人是这个时辰唯一进寺的香客,刚跨过门槛,便有一知客僧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恭敬道:“二位施主是来祈福还是”话音未落,抬头看清来人,顿时一怔,“二、二位大人?”

薛南星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反映。前两日在灵光寺后院缉拿采花贼时,她与陆乘渊都在,彼时寺内方丈与不少僧人皆在场,这知客僧便是其中之一。

他认出了他们,他们自然也认得他。

薛南星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敢问方丈明修大师何在本官有事相询。”

知客僧虽一头雾水,但见二人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引路往后院去。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清幽的僧庐前。知客僧先进去通传了一番,得了方丈应允,便出来请他二人入内相见。

僧庐内,明修大师双目轻阖,端坐在蒲团之上,身前一方矮案,案几上一灯一笔,青灯如豆,另有一部尚未抄写完的《严华经》。

“户部郎中张纯甫。”薛南星上前行礼,表明来意,“冒昧打扰,本官想向大师打听一人。”

“阿弥陀佛。”明修大师缓缓睁眼,合十还礼,“不知施主欲问何人?”

“状元街有一唤月娘的妇人,每逢节庆便来贵寺祈福,不知大师可识得此人?”

明修大师默了片晌,“施主说的,可是远芳书斋的李夫人?”

“正是。”薛南星上前半步,“李夫人每次来寺,可都会去灵坛祭拜?”

明修大师微微点头,道:“李夫人每至本寺,必往灵坛祭拜。她心善好施,佛缘深厚,本寺重修之时,曾得她慷慨解囊,实乃大功德主。”

薛南星心中一动。寻常香客即便常来,寺内方丈也未必记得。而月娘能让方丈如此印象深刻,原来是因为曾捐助寺内重修。

她略一思忖,又问:“据本官所知,远芳书斋不过是城中一间小书斋,李夫人却能舍得捐出如此多银两重修寺内,莫非寺中有她的亲朋故旧?”

“本寺并无李夫人的亲朋故旧。”明修大师答得干脆,神色坦然。

薛南星见他回答得极快,神色如常,并不像撒谎。正思索间,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未抄完的《严华经》上,她微一愣神,忽而问道:“大师,贵寺中的僧人,都要抄写经书吗?”

“早课诵经自修,晚课抄默经文,此乃德辉师祖定下的规矩。”明修大师道:“寺中僧众,无一例外。”

薛南星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不知可否让本官一观寺中僧人所抄经书?”

“本寺僧众抄写的经书都存放在藏经阁,施主若要看。”明修大师转向知客僧,“尘一,你带二位施主前去。”

“多谢大师。”薛南星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几人将出僧庐,陆乘渊忽而驻足,回身道:“今日叨扰,还望大师”

明修大师缓缓阖眼,“贫僧明白。”

出了僧庐,弥光在前引路,领着二人往藏经阁去。

四年前那场大火,几乎将灵光寺付之一炬,藏经阁也未能幸免。所幸僧众冒死抢救,阁中经书大多得以保全。此时的藏经阁是重修而成,阁后还修了一间小屋,专门用于存放僧众晚课时抄写的经书。

尘一推开小屋的门,屋内无窗,光线昏暗。他很快取来烛台,点燃后递给陆乘渊。

陆乘渊接过,将烛火举高些,薛南星借着微光,快速翻阅经书,大多只是翻看一眼便放在一旁,更像是在找什么。

陆乘渊并未多问,只默默扫一眼她翻过的经书。

《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忽然,薛南星翻动的手指一顿。

第98章 真相我便是那个被他们追杀了十年的孩……

陆乘渊将烛火放低些,见她手上这本是一册抄写好的《观无量寿佛经》,“可是发现什么?”

他素来不信神佛,对佛偈之事自然不甚了解。倒是薛南星自幼接触案件颇多,对三教九流的知识皆有涉猎一些。

此刻她盯着手中经书,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喃喃念道:“《观无量寿佛经》……”

薛南星指了指方才翻过的经书,“寺内大多僧人所抄写的,都是《心经》《金刚经》《楞严经》这类直指佛理教义、修行方法的经书,而这本《观无量寿佛经》,却讲了一个故事——”

她目光渐渐转深,“相传,佛教大护法阿阇世王因轻信提婆达多谗言,幽闭父王在七重室内致死,篡夺王位。后来他逐渐有了悔意,在佛陀的慈悲教导下进行忏悔,最终得以解脱。”

“王爷可知他为何突然悔悟?”她问完,又很快答道:“因为他在晚年做了一个梦。梦中,被他害死的父王含笑对他说:‘你终是我的儿子。你虽害我性命,我却无怨。愿你早日醒悟,走上正道。’他的父亲不仅不怨恨他,反而劝他尽快去找佛陀忏悔,只因一句话——你始终是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她将语气缓了缓,道:“那日月娘来找我,我曾问她,你既然如此恨你爹,为何还要求我替他找出真凶。她只答了一句:‘因为他始终是我爹。’”

陆乘渊眸光微动,“你是说,抄此经书之人对至亲心怀愧疚,欲效阿阇世王忏悔赎罪。而这句话让你联想到张启山?”他略一沉吟,“但出家之人,心有罪孽者不在少数。”

薛南星点了点头,“单凭这一点确实难以断定抄经书的就是张启山。”说着,她翻开手中经书,又从方才清理出的经书里挑出另外一本,同时递到陆乘渊面前,“王爷,不妨细看……”

“这笔迹……”陆乘渊目光一凝,“落款都是‘明厄’,笔迹却完全不同。”

薛南星微微颔首,举起经书转向立在不远处的弥光,“小师父,抄写这两本经书的师父你可认识?”

尘一凑过眼来,见到经书上落款的“明厄”二字,合十道:“回施主,认识。”

他见薛南星拿着两本笔迹不同的经书,大致猜到她疑惑什么,又道:“明厄师叔因在四年前

那场大火中烧伤了右手,故而这两本经书的笔迹才会不同。”

“那他的脸可曾烧伤?”薛南星又问。

尘一愣了一下,“施主怎么知道?”他随即叹道:“不仅脸毁了,嗓子也烧坏了,彻底哑了。不过师叔极为刻苦,右手废了后便苦练左手写字,不出两年时间,竟比常人右手写得还要工整。虽说哑了说不出话,却也能帮寺里记录香油账册。每年来灵坛祭祀的香客众多,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从无差错。”

“灵坛?”薛南星心中猛地一个激灵。

陆乘渊冷道:“一个常来灵坛祭拜,一个记录香客名录,也算是父慈女孝了。”

薛南星沉思片刻,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将经书揣入怀中,“小师父,这本经书借本官一用,不日归还。”

出了藏经阁,烈日当空,蝉鸣震耳,仿佛这一出一进间,盛夏就真正到了。

二人跟着尘一,往西侧的另一间僧庐走去。

日头已经西移,明晃晃地迎面照来,薛南星抬手遮在眉骨处,眯眼望向刺目的天光,忽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陆乘渊回眸。

薛南星望着尽头逆着光的僧庐,沉默了一下,“我在想,眼下贸贸然进去,怕是不妥。”

陆乘渊见她眉宇间的忧色,大致猜到了,“你怕他不肯说实话?”

薛南星点头,“我想,一个为了假死脱身,不惜杀害挚友,与一具腐尸共处一室八日的人。一个已然脱身,却为了守护女儿留在宁川,自毁容貌,废去右手,甚至可以四年闭口不言的人……我看不透,只觉得他不会轻易松口。”

她沉吟一番,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先见见月娘。”

*****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渐渐西移,灵光寺又迎来一波香客。

寺外,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款款而下。女子一袭素色衣裙,梳着妇人警,面若清荷,眉眼沉静,自带三分英气,正是月娘。

月娘挽着竹篮,在寺门前驻足,仰头望了眼“灵光寺”的匾额。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默立片刻,才随着人流步入寺内。

寺内与往常一样,香客三三两两,各自焚香礼拜。

月娘见知客僧正忙着招呼旁人,便穿过大雄宝殿,径自往灵坛方向走去。

灵坛位于寺院西侧,坛前香炉青烟袅袅,四周古柏环绕,青石铺就的祭坛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菩提。树下有一小方桌,桌上备了笔墨和红纸,供香客书写宝碟用。一旁有几个香客或跪或立,有人焚香祭拜,有人闭目合十,将写好心愿的宝碟朝树枝上抛去。

风拂过,红绸在菩提枝叶间摇曳,是诉不尽的无声祈愿。

趁着人不多,月娘将篮子里的贡品一一摆上祭坛,尔后走到方桌旁,取出宝碟,工工整整写下几个字。

月娘退后两步,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片刻,才将宝碟高高抛起。宝碟带着红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挂在枝头。

她凝视片晌后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忽瞥见祭坛另一侧的身影,蓦然怔住了。

“张大人”月娘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稳住神色,福身行了一礼,“张大人也来祈福吗”

薛南星缓步上前,广袖轻拂,“听闻灵光寺颇为灵验,尤其求功名仕途最是应验。既然来了宁川,本官便凑个热闹,写了张宝碟。”

月娘低垂眼帘,又欠了欠身,“那民妇祝大人仕途顺遂。”

“多谢。”薛南星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本官所求的并非仕途。”

月娘眸子里光芒顿消,转瞬又笑道:“无论大人所求是什么,都愿大人心想事成。” :

“若我说……”薛南星眸色一寒,看向月娘,语气却依旧轻描淡写,“我所求是将凶手绳之以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呢”

这一句,她已然改口,未再以“本官”自称。

月娘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自然……是好的。”

薛南星负手而立,仰头望了眼满树红绸。“说来也奇。”她忽地轻叹一声,“我刚将宝碟抛上树,回过头你托我查的案子就有了眉目。不得不说,这棵祈福树确实灵验。”

她的话说完,收回视线,就见月娘站不稳似地后退了一步。

薛南星侧目看向她,“张大小姐似乎并不欣喜?”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本就是民妇有求于大人,若真能查明真相,我怎会不高兴。”月娘似乎想笑,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终是将脸别开。

“有求于我?”薛南星冷笑一声,“你主动找到我,托我翻案,并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为了阻挠我,不让我查出真相,不是吗?”

月娘垂着眸,“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薛南星定睛看着月娘,继续道:“你很聪明,早在我初到远芳书斋那日,你便料到我会问及四年前的旧案。若我发现端倪,很可能会翻查此案。于是那日起,你便做好了准备。待我第二次造访,你从我口中得知张启山的墓碑被破坏,同时又有人祭拜,立时就猜到是李远平所为。”

“你怕我顺着书房未燃尽的黑签香查到李远平头上,索性主动承认自己是张启山之女。一番话下来,你讲述旧事,先提及父女恩怨,承认拆毁张府书房,又提及李远平,拿出李申的家书。你演绎得情真意切,可说的话却是真假参半,兼而有之。可这都不重要,只要我相信张启山已死,而李申尚在远州就行,至于我最后查到谁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说的对吗?”

“荒谬。”月娘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真要助我爹假死藏身,何不干脆与他离开宁川,远走他乡?”

“因为李远平。”

此言一出,月娘身形一震,笑意忽地凝滞。

薛南星目光如炬,“因为你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更怕他知道张启山还活着。”

月娘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薛南星已截断她的话头,“此为其一。其二,你虽早知张启山藏身灵光寺,却是前几日回张府,见到张伯给你的长命锁才原谅他的,不是吗?而那时我已经在查此案,再走已然来不及了。”

月娘缓缓摇头,“我爹已死四年,任你如何说,他都不可能复生”

薛南星神情不改,忽从身后拿出一本经书。她将话锋一转,“这本经书里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月娘别过脸去,“我向来不懂佛偈,来灵光寺不过是为学生祈福,哪懂什么经书故事。”

薛南星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她,“好,这故事你不懂。那”她上前一步,“一个罪孽深重的父亲,宁愿自毁面容也要守护女儿,忏悔赎罪的故事呢?”

此言一出,月娘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民妇不知,没听过。”她深吸一口气,须臾,慢慢抬眼看回薛南星,“大人若真找到真凶,还请秉公执法。若没有,也不必在此打哑谜。民妇不过一介女流,听不懂这些。”

言罢,她挽起竹篮,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月娘方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沉沉一声,“你若不懂,那我便只好去请教李先生了。”

月娘蓦地顿住脚步,再回身时,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你究竟是谁?究竟安的什么心?”

薛南星将目光落到院中的日冕,酉时初刻,再不多时,日头就要沉下去了。

她不欲再与月娘多纠缠,上前一步,径自道:“康仁十二年,前内阁次辅程启光因触怒先帝,全家被流放。可就在他们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连同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

“月余后,新帝登基,下令彻查此案,并将寻回的尸骨交由程启光最信任的关门弟子——张启山查验。最终,此案却以意外盖棺定论。”

月娘别开目光,只道:“不过是一场意外,与我爹又有何干?”

“意外?”薛南星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是冷厉的,“他研习验尸之术多年,会验不出活活打死与坠崖而亡的区别?旁人可以说意外,他张启山,绝对不能!”

月娘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仿佛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又仿佛已经认识她许久。

“可笑的是……”薛南星道:“他们为伪造这场‘意外’,在发现尸骨仅十一具后,又杀害两人充数,其中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忽而转缓,“你不是问我是谁吗?”

细碎的光透过菩提叶洒下,扑向她清致的眉眼,眸光流转中是出乎意料的沉静。

她定睛看着月娘,平静地道:“我便是程启光的外孙女,那个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又被他们追杀了十年的孩子。”

“你……”月娘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99章 张启山“他已经死了。

“你……”月娘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南星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你爹假死脱身,想来也明白个中缘由。他替那些人做了这么多年刽子手,早就料到会有被灭口的一日。这一次,即便我不拆穿你们,那下一次呢?你们能躲一辈子吗?或许张启山可以,你可以,但是李远平呢?你腹中的孩儿呢?他们可以吗?”

月娘身形一震,下意识将手抚上小腹。

薛南星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轻叹一声,“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想报仇,我只是想以一个经历者的身份告诉你,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好受,甚至比死亡更煎熬。与其东躲西藏,不如直面,不是吗?”

一番话下来,将个中利害与情理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月娘最后一丝坚持也随之瓦解。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入薛南星眼底,“你当真能帮我们?”

薛南星迎上她的视线,目光灼灼,“我答你,定会护你们一家三口周全,至于你爹……”她顿了顿,“或许于他而言,直面过去才是真正的解脱与救赎。”

月娘凝视她良久,心知在无回缓的余地,终是咬了咬唇,“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望太多,只盼他能亲眼见到我腹中孩儿平安降生。”

“好,我答应你。”薛南星郑重点头。

月娘略一迟疑,又道:“只是我与我爹并未相认,他既不知道我认出了他,也不知我与远平的事。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也不知能怎么帮你。”

薛南星默了一默,忽而伸手,“且借你一样东西。”

……

日头开始西沉,斜阳在檐下淬上金。

“咚咚——咚咚——”

“明厄师叔,京城里来了两位大人,说有些事想问问您。”尘一见屋里没动静,俯身贴上门扉,仔细听了一阵,又叩了两下,“明厄师叔您在吗”

“明——”

下一个字还未出口,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明澄澄的斜阳猝不及防地刺入,像打开一口尘封多年棺椁,入目的,满是半空里浮动的尘埃。

尘一踉跄着险些摔进屋内,他慌忙扶住门框站稳,眯眼朝屋里觑了觑,忍不住抱怨一声,“师叔,您这屋里头没窗,怎的也不点盏灯,也忒黑了。”说完,他回过身,合十行礼,“二位大人,请进。”

薛南星跨入门槛,抬手扇了扇,又闭目缓了缓,才渐渐看清屋内景象。

一道佝偻的身影端坐于蒲团上,身前一方矮案,却不似方丈明修大师屋内那样放的灯和笔,而是搁着一壶一盏。那人低垂着头,枯瘦如柴的身形在昏暗中纹丝不动,乍看之下,竟分不清是活人还是死人。

薛南星回头看了一眼陆乘渊。

四目交汇,陆乘渊微微颔首。

尘一步上前,对着那道人影合十道:“明厄师叔,正是这二位大人。”一顿,又瞥一眼里屋的书案,试探道:“弟子去备些笔墨”

“小师傅……”清冷的声音截断他的话,薛南星道:“不必了。”

“不、不必?”尘一满脸困惑,“可大人您不是要问话么,师叔他……”

“他并没有哑。”薛南星越过尘一,径自走上前,衣袍带起一阵风,把光亮一点点往幽暗里吹开。

“寻常火灾致哑,是因吸入灼热浓烟损伤声带,但倘若是自毁容貌者,只要火焰未直接灼伤喉部,几乎不可能失声。”

她凝视着阴影中凝固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说的可对,张大人?”

那人却像是定住了,一动不动。

薛南星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张大人常年未开口说话,一时未及反应也实属正常。”她说着,自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上,安静地道:“想来,张大人见到此物,就该记起要如何开口了?”

她手中之物正是那枚褪色的长命锁。

那人突然一颤,仿佛棺中苏醒的枯尸。他极缓极慢地抬了抬头,却又在看清她掌中之物的刹那,猛然僵住了。

陆乘渊冷目睨视,“怎么,不过四年光景,张大人就不认得这枚长命锁了吗?还是说,连亲生骨肉都忘了。”

佝偻的身形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上前,将长命锁放在案几上,缓缓推至他面前,“我想,没有哪个父亲会忘了自己的儿女,就像做儿女的,也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父亲。”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恨也好、爱也罢,终究都刻在这里了。”

须臾,一只枯瘦的手案几下伸出,小心翼翼地拿起长命锁,指尖摩挲着锁面上几乎磨平的“玥”字。忽然,他似有所觉,将平安锁翻转,指尖在触及背面某处时陡然一滞。

“前两日,月娘特意找人重新抛光,在背面刻下的,是个‘昀’字。”薛南星移目看向那只颤抖的手,“她说无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都会取这个单名。张大人博学多才,当知这‘昀’字乃何意——是日光,是光明……是她父亲求而不能得的希望与温暖。”

随着话音落下,昏暗中传来“嗒”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打落在锁上,仿若有无声的雨落下。

然而却只有一滴。

张启山缓缓站起身,余晖如刀,一寸寸剖开他脸上的阴影,皱缩的疤痕在金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薛南星目色一滞,她不是没想过张启山被毁掉的半张脸有多可怖,可她没想到,眼前这张脸几乎全毁了——

整张脸,从头皮到下颌,几乎全部被树皮般的疤痕覆盖,右眼半开半阖,里头空洞洞的,唯有左脸上部还有一小片完整的皮肤,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珠。

那颗眼珠先是转向陆乘渊,略作停顿,又慢慢转向薛南星。

陆乘渊被送入宫时不过十二三岁,此前二人虽见过,但也仅是一面之缘。后来陆乘渊回京封王时,张启山刚好致仕离京不久,二人几乎没有交集。

可是薛南星他是见过的,不仅见过,从前出入程府,他常爱逗弄那个乳臭未干就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她比玥儿还小上几岁,却是一样的率直调皮。每每让她唤师伯,她总是撅着嘴反驳:“我爹比您年长,该叫师叔才对。”眉眼间那股倔强的劲儿,他忘不了。

原本涣散难辨的眼神逐渐聚焦,从里面,薛南星见到了满目的震惊与惘然,还有说不清的复杂。经年未动的喉结艰难滚了滚,沙哑如沙砾摩擦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是你……”

声音干涩破碎,分不清是疑问还是确认。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一张五官难辨的脸上,竟浮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地,他失笑出声。

这是一个万分悲凉和无力的笑。

薛南星怔了一怔,不知怎的,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她刚要开口追问,张启山沙哑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师叔早该认出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晚了”薛南星心中一凛。

方才她拿出长命

锁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张启山竟然没问一句为何这锁会在她手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人已经捷足先登。

她顷刻急道:“是谁?谁来找过你?”

张启山不答,只怔怔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动了动干裂的双唇,“南星,师叔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师父……”

薛南星一把拽起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是外祖父,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女儿!你不是要忏悔,要赎罪吗?若不将真相说出来,他们永远只能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一辈子!”

张启山怔忡地别过脸,独眼死死地盯着手中紧捏的长命锁,忽然,他喉头剧烈滚动,有什么上涌,一口黑血自嘴角溢出。

薛南星蓦地睁大眼,如遭雷击般缩回手,“你……”

她这一收手,张启山便像断了线的傀儡,重重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闷响,他身后的案几应声翻倒。

案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哐啷”碎开一地,壶中茶水倾泻而出,泼在青砖地板上,竟咕咕冒起白沫来。

陆乘渊见此情形,箭步上前,蹲到案几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沾了些许地上的茶沫,置于鼻下,他眉心一凝,“有苦杏仁味。”

薛南星一下愣住了,是鸩毒,一旦毒发,无药可解。

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张启山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薛南星跪下身,扶住张启山双肩,“不,还来得及!你告诉我,十年前是谁指使你的?你与蒋昀到底听命与谁?”

张启山涣散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用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命……都是命……你们……斗不过的……”

“命!?”陆乘渊冷声道:“命数判本王早该死了,南星也早就葬身青峰崖。可如今我二人能在此,就足以证明命数非定数,事在人为,‘命’之一字,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

皱缩的脸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里布满悲凉与绝望,“对,是我无能,是我斗不过,我害了师父,害了若玥……咳,我……”

“不,不!”薛南星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你知道月娘为什么愿意将这个长命锁交予我吗?”

她弯了弯唇角,牵起一抹苦涩,“说来你或许不信,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你相认。”

“我初见月娘时,她站在人群里,却是自带英气,光华自敛。她泼辣却体贴,疏朗却细心。她能将书斋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二三十名学子对她这个师娘的尊敬,更甚于李远平。可这般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要与父亲相认时,却像个孩童般踌躇起来。她怕你不敢见他,忧你仍在自责,甚至担心经年隔阂,父女二人无话可说。直到我提议借这把长命锁,她才双眸一亮道:‘也好,爹学贯古今,合该先让他看看昀儿这名字可好。’”

说到这里,她喉间已是涩然一片,“你始终是她最敬重的人,她从未真正对你失望过,你又忍心让她失望吗?”

有一滴浊泪自张启山眼中落下,沿着狰狞的疤蜿蜒淌下,尔后他慢慢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颤抖着抬起手,将浸血的长命锁放到薛南星手里。

那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要攒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这一咳,乌色的血却像是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一口接一口从他嘴边奔涌而出,紧接着,浑浊的眼珠渐渐蒙上灰翳。

薛南星愣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王爷——”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唤道,猛地跪到血泊中,拼命地擦着张启山嘴边的黑血,尽管她尽量克制,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牛乳,牛乳!王爷,牛乳能暂时阻隔毒素……”

“南星……”

“王爷!求你快找些牛乳来,求你了……”

“南星!”陆乘渊一把扣住她浸满乌血的手,一字一句道:“他已经死了。”

薛南星心上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有种拳头不知往何处打,只得打在自己心口的无力感。

她木然低下头,这才惊觉眼前的人已经没了一丝活气,早已干涸的左眼死气沉沉,却不曾阖上。

她怔怔地松开手,怔怔地坐到地上。

此刻,她终于明白张启山那句“可惜太晚了”是何意。

太晚了,薛南星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月娘还在等他,等他看着昀儿出生。

陆乘渊眸色亦是黯淡,将薛南星扶起来,从袖囊中取出一方巾帕,仔细替她擦拭手中的血,却见到薛南星的左手死死紧攥着什么。

还未等他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爹——!”

“夫人,不能进!”无影横臂拦在门外。

“放开我!放开我!”声音支离破碎,带着绝望的悲鸣,“让我进去……”

“夫人……”

陆乘渊回头,抬手示意无影退开。

月娘扑身跪倒在地,垂下脸,开始慢慢地、不住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爹……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爹”,一声又一声地责怪自己,终是句不成句,泣不成声。

薛南星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月娘,人死不能复生……”

哭声渐渐收住,低徊抽泣几声后,月娘缓缓转过头来,眼中泪水尚且未干,却已化作滔天恨意。

她恶狠狠地看向薛南星,看向身后的每一个人,“是你!”

她猛地站起身,指向薛南星,“都是因为你!若非你来宁川横生枝节,根本没人会找到我爹。他已经……他已经只剩半条命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他?你明明护不了任何人,为什么还要骗我!?”

话音未落,月娘突然扬手,挥掌朝薛南星脸上掴去。

第100章 长命锁“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

掌风袭来,薛南星闭上眼,如若这一掌能消解月娘半分痛楚,她甘愿承受,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未来临。

只听“嗖”的一声衣袂破空,睁眼时,月娘的手腕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钳制,截在半空,动弹不得。

陆乘渊挥手间化去月娘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月娘的身子便往后栽去。

“当心!”薛南星忙伸手扶住她。

“你放开我!”月娘厉声喝斥,猛地挣开她的手。

陆乘渊眉峰微蹙,却是淡漠道:“南星,你该学学张家人,自私一些才好。”

月娘倏然抬首看向他。

“怎么听不懂?”陆乘渊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也是,自私之人最擅以道德之名行苟且之事。徇私枉法、戕害挚友皆可美其名曰‘情非得已’,而他人查明真相、秉公执法反倒成了‘赶尽杀绝’。”

他忽然抬眸,眼底寒芒乍现,“这样的人,竟还妄想抄几卷佛经就能洗清罪孽——”

“可笑。”二字如冰锥坠地,他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月娘被这双蓦然便冷的眸子摄住,不由跌退几步,一下撞到墙上。她倚着墙,指尖死死扣进墙隙,强撑着稳住声线,“不、不,我……我没有别的奢求,只不过想让他能见到昀儿出生。他明明是可以等到的,明明可以……”

“明明?”陆乘渊的神色彻底凉下来,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明明他十年前就该伏诛,明明李申可以活着。你只想着让他见到你孩儿出世,那些因他而家破人亡的人呢?他们就活该孤苦飘零吗?”

“哦,对了。”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讥诮地笑了笑,“本王险些忘了,这些人里还有你的夫君。怎么,你也忘了吗?”

月娘仿佛被这句话抽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动容,不忍道:“王爷,月娘还有身孕,不宜……”然而她话未说完,却一下愣住了,因她见到门

口的霞光里多出一道人影,一袭青衫长拓,立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

清癯的身形晃了晃,站不稳似的后退了半步,而后定住了。

这人薛南星是认得的。

可她顾不上去想李远平为何会来,在此站了多久抑或听到了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再让月娘受半点刺激了。

薛南星抢一步上前,想将人先带走,却见李远平已抬脚进来。

李远平木然推开薛南星,行尸走肉般踏入阴影里,在那滩黑血前驻足。片晌,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娘子……方才所言……可都属实?”

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去看月娘,只一味盯着脚边的一滩黑血。

月娘膝行数步,神色却还是茫然的,“远平……?”没等她再说什么,又是一道声音落下,一字一顿,“我问你,张启山究竟是不是你爹!?”

月娘被这近乎怒吼的一声吓得浑身一震,面上血色尽褪,除了哀切而无力地重复着“对不起”,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薛南星的心也跟着一震,上前劝道:“远平,所有恩怨都是上一辈的,无论如何,你二人的情意……”

“情意?”不等薛南星把话说完,李远平兀自打断。他看向月娘,忽地笑了,又重复,“情意……情意……”

月娘微愣了愣,仰头看向他,他却彻底笑出声来。然而这一笑却是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无尽的失望。

李远平悲凉地道:“她若当真顾念我们的情谊,又怎会瞒着我,还妄想替他遮掩?”他顿了一顿,像是在对月娘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或许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李远平说完这话,抬起头,望向黑暗中的屋梁,许久,再低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月娘听了这一句,泪水便如决堤般涌出。她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摇头,却在模糊的视线中,见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像海平面上落下的夕阳,头也不回地葬入暮色。

“远平……”月娘豁然站起身,仿佛连命都不要了似的往屋外狂奔而去。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小腹炸开,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间汩汩而下。

她茫然低头,只见猩红的鲜血自素色罗裙上洇开。

“月娘——!”薛南星心下大惊,忙接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体,急道:“无影,快!备马车!”

陆乘渊未犹豫丝毫,将月娘打横抱起,大步冲向门外,很快便将人送上马车,安放在软榻上。

薛南星飞身跃上马车,跪在月娘身侧。她将染血的长命锁放入那双冰凉的手中,紧紧合握,喉间哽咽却强忍泪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要亲手给昀儿戴上这长命锁,不是吗?他一定会像他娘亲一样坚强,一定会的……”

月娘苍白的唇瓣翕动,似想说什么,却被剧痛扼住了所有声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蜿蜒而下。

月娘想说什么,薛南星怎么会不明白。

她忍住手上钻心的痛,轻声安慰,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你放心,远平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昀儿都不会有事的。”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月娘似乎终于听到了,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

薛南星见了这一笑,终于松了口气,连带手中的力道也松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掌中紧握的手却突然脱力,直直落下,长命锁自染血的指间滑出,“当啷”一声砸在车板上。

满室乍然惊响。

离灵光寺最近的医馆其实并不远,薛南星却觉得马车行了很久,久到以致陆乘渊掀开车帘时,一缕残阳斜照进来,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晨昏。

薛南星木然拾起跌落的长命锁,发现这锁已经满是血污,她用衣袖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实在不该,这不好。她想,这长命锁是带来吉祥和平安的吉物,不该染了血。

心中空茫茫像起了大雾,她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前路,满心只想着月娘的话。月娘说的没错,她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这方寸长命锁都护不住,月娘递给她时分明是好好的,怎么才几个时辰就成了这样,怎么才几个时辰人都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蓄积许久的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一滴泪落下,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往下掉。

胸腔也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薛南星喘不上气,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陆乘渊第二次见薛南星落泪。不同于上回的隐忍无声,此刻这个连到架在脖子上都不曾畏惧半分的人,却哭得像个孩子。

薛南星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淌落,像汲汲追寻终得希望,却在即将触碰的一刻又亲眼见到它破灭。

她似乎又成了那个从奉川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陆乘渊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眼泪干了,满车的血渍也干了,薛南星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陆乘渊怀中退出来,异常平静地道:“王爷,我想回灵光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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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明知张启山是毒鸩毒自尽,但影鹰卫连日来只盯着寺中僧人去了何处,对往来香客并未过多防范。如今要查他接触过谁、毒从何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查到,恐怕也只会揪出个替死鬼罢了。

敌暗我明,再大张旗鼓地搜查已无意义,陆乘渊便当机立断撤回了所有人手。他原本是要陪薛南星一同去的,却突然收到一封密函。

薛南星见他神色肃然,便让他先回影卫司,由无影陪着往灵光寺去。

回到灵光寺时,霞色已经褪去,暮色来得很快,一下洇开一大片。

薛南星站在寺外默了片刻才进去。

小沙弥在寺中各处挂起风灯,却是白色的,这是寺内有僧人圆寂了。

行至大雄宝殿,薛南星见到尘一。

“尘一师傅……”她轻唤一声。

尘一正点在殿前添灯,听了这一声,回过头来,见是薛南星,忙搁下手中白烛,快步上前合十行礼,恭敬唤了声,“大人。”

昏黄的灯光下,十五六岁的小僧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似还有些惊恐未定。

薛南星也双手合十还礼,问道:“不知明厄大师的祭台设在何处”

尘一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方丈吩咐了,就设在灵坛。”他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大人可要去看看”

薛南星颔首,“有劳了。”

她执意没让无影跟随,独自随尘一穿过大雄宝殿,向西行去。

暮色已经四合,却并不暗,菩提树梢已经挂上缟素,将本就不沉的夜映得更亮了。

灵坛正前方多了个祭台,台上还未来得及摆上祭品,只点了几根白烛。

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正与两名小沙弥低语,闻声齐齐回首。

“方丈——”尘一先上前行了一礼,“大人说想来看看。”

薛南星也合十行礼,“方丈,打扰了。明厄大师是我一位故人,我想……”话未说完,喉头似被什么梗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她心中不是不怨恨张启山,也并非想来拜祭他,只

是没来由地想再来看看。

明修方丈静默片刻,长眉微垂,“阿弥陀佛,施主若能放下执念,亦是功德一桩。”

薛南星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话。她移开目光,见周围一片空寂,忽而问道:“明厄大师的遗体呢?”

方丈合十,“回施主,在法堂准备超度。”

一旁的小沙弥轻声提醒,“方丈,明灯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了。”

方丈微一颔首。

薛南星听闻时辰将至,从怀中取出一册经书,双手奉与方丈,“这本经书是明厄大师生前所抄,未能来得及还给他,还请方丈代为交还。”

方丈接过经书,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片刻,抬眸望向菩提树,“阿弥陀佛,愿明厄能度一切苦厄。”

薛南星站在菩提树下,也顺着方丈的目光仰头望去。

暮风渐起,满树的红绸与白缟纠缠翻飞,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红色喻示希冀,白色象征往生。”她声音微哑,有些不解,“希冀与往生却系在同一颗树上,是何意?又做何解?”

方丈默然一瞬,“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生死本同源,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呢?”

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

茫茫迷雾中忽然亮起一盏灯,似乎朝着这盏灯走去,也并非看不到路,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薛南星蓦然回眸,眸中绽开一朵星花,“多谢方丈。”

她走到放置宝碟的矮案前,未取笔墨,只将一直紧攥的长命锁系在红绸一端,随即退后几步,朝着某根枝头奋力一抛。

恰有一阵暮风掠过,迷了双眼,薛南星一个晃神,宝碟擦过枝桠,又掉了下来。长命锁一下摔到地上,跟着宝碟另一端的橙子一同滚了出去。

薛南星忙弯身捡起,又擦了擦锁上的尘土,然而这一擦,她就发现了异样——这锁身竟有些松动。

薛南星心下一沉,忙拆下宝碟,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发现,锁侧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缝。她顾不得指尖的伤,用指甲沿着缝隙用力一撬。

“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开,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泛黄纸笺,纸上墨迹依稀可辨。

薛南星展开纸笺,瞳孔骤然收缩,眼中情绪翻涌如潮。

原来,张启山死前将这长命锁给她,并非是要她交回给月娘,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