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内容大多是报平安,以及在远州办学的事宜,却偏偏在末尾提了一句:痛失挚友,追悔莫及……
她将目光落在“远州”以及落款的“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第87章 对峙“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将目光落在“远州”和“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远州”二字笔迹,与李远平书房中那幅画的题字如出一辙,而落款的“李”字,也确实与醉逢楼中那首《一剪梅》中的“李”字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这封信乃至那幅画上的题字,皆是出自李申之手,乍看之下并无不妥。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这个“李”字,竟与那幅画后灵牌上的“李”字也一样。
她迅速将方才所见在心里过了一遍。
李远平自称从远州而来,家乡双亲已故,无牵无挂,甚至连灵牌都带来了宁川。可他宅中祭台并未设于堂中,而是藏在书房的一个暗龛中,连烧香都是在熏香炉里。
如此隐蔽只有一个原因——这灵牌不能被外人看见,而不能被外人见到的原因……
“远”州……
李门高氏寻“芳”……
远芳!
脑中断掉的一环骤然接上——因为这灵牌是李申所写,是他已故夫人的。而李申能将自己夫人的灵牌给李远平,也只得一个解释——李远平并非是李申的学生,而是他的儿子。
心中猜测到这里打了个弯,倘若李申真的已经原谅张启山,那毁坏墓碑便不会是李申或李远平。而月娘是昨日去了张府才得了长命锁,知道张启山死前一直惦念着她,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她一直记恨张启山,亦不会去拜祭他。
兜兜转转间,问题竟又回到了原点。
薛南星略一沉吟,问道:“月娘,那你可知道张大人的墓地……”
本是试探的一问,可不等她问完,月娘已开口,“墓碑是我移走的。”她顿了一顿,又道:“确切来说,不是移走,而是毁了。”
“哦?”薛南星微一挑眉。“毁了?”
“是。”月娘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冷意,“远平虽待我很好,可五年前的一切始终是我心中的痛,像梦魇一样跟着我缠着我。尤其是我有了身孕后,常常梦见当年被逼嫁、被虐打的情境。我知道,这个心结若不解开,我永远不会有安稳日子。于是,我择了一日,偷偷去了灵光寺后山。当时我心中恨极了他,见到那三个字,便再也忍不住,一气之下毁了那块墓碑。”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月娘的手,指尖和虎口处均有薄茧,且张府管家曾提过她自幼好动喜武。既然月娘一直记恨张启山,做出毁损墓碑之事,倒也并非不可能。
月娘稍稍平复了情绪,续道:“至于拜祭我爹的人是谁,我也不知。”她似是认真忖了忖,看向薛南星,“或许是张伯,抑或是其他敬仰我爹的人?毕竟他是‘宁川四杰’之首,颇受人尊敬,有人去拜祭他并不奇怪。”
是,有人去拜祭张启山并不奇怪,怪就怪在,那人用的是远州的黑签香。
薛南星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落入月娘眼底,只觉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词,爱也好、恨也罢,无不坦然,不似有假。
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薛南星与月娘道别后,又在心里将所有线索理了一遍。
张启山死于四年前,且凶手与尸体独处了八日,精心伪装成密室暴毙的假象。凶手为何不逃?
而嫌疑最大的李申,却在他死前一日回了远州,并且还是张启山告诉何茂的。张启山为何要这么做?
四年来,李申一直留在远州,儿子李远平却于三年前带着母亲高氏的灵牌来了宁川。李远平隐瞒身份,自称只是李申的学生,又将母亲高氏的灵牌藏于暗龛中祭拜,就是为的是什么?
书房中的那幅画上的字,薛南星曾仔细辨过。从墨
色深浅来看,题字的墨迹明显比画中墨迹更新,不似四年以上的陈墨,反倒像近两年才题上去的。难道李申是近两年才题了字,再将整幅字画托人带来宁川?
还有房中那对黑靴……
来这趟之前,她原本只想着能从黑签香入手,找出拜祭张启山之人,再通过灵光寺线索追查李申的下落。
可月娘的出现,无疑线索是多了,却推翻了她此前的种种猜测。仿佛无形中多出一只手,将她的思绪越搅越乱,一时间反叫她不知从何处入手了。
*****
回到客栈已是未时,薛南星心里捉摸着案子,穿过客栈中院,不期然抬头,却见客栈院中廊庑尽头立着一人。
一袭湖蓝锦袍映着夏光,像金晖笼在周身,腰间佩玉华光流转,却分毫不及他双眸的清润。
——竟是魏知砚。
薛南星脚下步子一顿。
她一眼便认出他来,却是怔了怔,才吩咐梁山先回房,自己步上前去。
魏知砚也早就看到了她,待人走近了,才温声开口,“你回来了。”
薛南星左右顾盼一下,明知故问地道了一句:“你在等我?”
“嗯。”魏知砚颔首,“刚到。处理完案子,想着还是来看看你。”
薛南星垂下眼帘。婚约之事终究关系到他们二人,她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拖不得,该面对的总归得面对,还是要当面说清楚。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知砚哥哥,我看过那纸婚书,想来你也已经知道了。魏家重情重义,至今仍记着当年的一纸承诺,我很感激。可我始终觉着婚姻该是两个人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不该……”
“南星——”不等她将后头的话说完,魏知砚突然打断,“其实你不必这么快做决定。”
他顿了顿,又道:“即便做决定,也要以‘薛南星’的身份。”
“薛南星”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可怕,如重锤在心。
恍惚间薛南星有一瞬错觉,觉得说话的不是魏知砚,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她不由抬眸去看他。
此刻,魏知砚也正凝视着她。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似暖阳般温熙。可这一回,薛南星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其它东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占有与命令。
然而这一丝反常只一瞬便消散不见了,仿佛方才那一眼所见,真的都只是错觉。
魏知砚点了点头,好看的唇角轻轻一弯,还是对她扬起一笑,又说了一句,“你说的没错。婚姻大事,虽有一纸婚书,但毕竟是长辈们的意思。程老先生的遗愿固然重要,但于我而言……你的心意更重要。”
他说这话的语气温雅,字字句句都极尽体贴,将她放在首位。
薛南星虽心有宽慰,可她到底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自然能分得清感动和感情,也听得明这番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提醒她,一纸婚书是事实,外祖父的遗愿也是事实。
然而,魏知砚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无论她的心意如何,无论她要做何决定,她始终绕不开薛南星的身份。
而今冷静下来,薛南星扪心自问,自觉先前对薛以鸣说的那些话,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她既然不想做回薛南星,又如何能替“薛南星”做下决定呢?
思及此,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魏知砚见她点头,眸中浮起轻柔笑意,语声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你打小就有主意是真,可冲动也是真。所以你得答应我,不要为了一时冲动和义气轻易做任何决定。”他说着,忽将语气一缓,慢慢地道:“为了我,为了程老先生,更为了你自己。”
薛南星认真地想了想,低低应了句,“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也为了她爱的人。
正恍神间,薛南星发顶微微一沉,眼前落下玉色长指。
魏知砚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落下时轻轻带过她眉间忧色,“好了,别苦着脸了,我的小南星可是天塌下来都会笑着顶起来的。”
薛南星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忽地,她似想起什么,自袖囊中取出一个香囊,递了过去,“对了,这个先还给你。既然还未做决定,我便不能收了这个香囊。”
魏知砚指尖触碰香囊,眼底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许久才接过手中,只道:“好,我等你。”
薛南星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给出香囊的这一幕,恰落入刚下楼来的某人眼中。
魏知砚目送着她的背影转入月洞门,在廊下阴影里默默立了一阵,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中带着讥诮。
“你叫我过来就为了看你这出戏?”
魏知砚睫稍一颤,回过身,目光落在手中的香囊,眸色蓦地冷了下来,沉声道:“看得人觉得是戏,戏中人可不这么认为。”
陆乘渊负手而立,看着魏知砚,忽地缓缓地,慢慢地弯唇笑了起来,“你以为他会轻易入了你的戏?”
魏知砚抬眸,目色清冷地看着他,“这便是你我兄弟情断的原因吗?”
此刻,倘若薛南星、凌皓,抑或任何一个认识陆乘渊与魏知砚的人在此,一定会万分诧异。他二人仿佛一刹那变成了对方,那个素日里温言笑语,如春风和煦的人成了陆乘渊,而那个淡漠冷寂,清高自持的人变成了魏知砚。
却同时锋芒尽显。
陆乘渊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少卿大人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魏知砚指腹摩挲过香囊上的桂花绣纹,须臾,淡淡道:“是吗?但愿你没有太高看了你自己。”
言罢,不再说什么,转首往院外走去。
*****
薛南星回到后院客房,先径直去了陆乘渊房中,敲了半晌无人应,便又回了自己房里。
她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无意间,目光落在床头矮柜的小木框上,不知怎的,眉宇间笼了一整日的风烟雨雾渐渐散开。
她弯了弯唇角,自怀中取出一个香囊。
原本精致的桂花绣纹上多出一个鹅黄色绣团,仔细辨认才能勉强辨得出是一个字。
一个“晚”字,是陆乘渊的字。
薛南星眸中笑意愈深,竟一时没忍住失笑出声,原来这世上还有字比无影的更难看,不知道王爷见了能不能认得出来。
可是……
笑意凝固在唇角,思绪到此却又生出怅然来。
因她不知,她是否还有机会将这香囊送给他,以女子的身份,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薛南星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灼灼夏光洒满庭院,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今年的夏似乎来得格外早,刚入五月,便已能听见窸窣的蝉鸣声。
那一声接一声,如无休止的嗡鸣,萦绕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那些她不愿想、不敢想的,断断续续随声声蝉鸣窜入耳中,又仿佛有人握着尖刀,一字一句刺在她心口。
“你可知道陆将军当年是如何死的?是中了落鹰峡布下的三重杀阵,是必死之局。而设计这三重杀阵的,正是你娘……”
“你别不信。你娘曾潜伏宁南国三月有余,带回宁南边防图,对落鹰峡地势更是了如指掌,如今府上都还留着你娘的手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
“是,那一战本不该陆将军出征,这三重杀阵本也并非是为他而设。可你娘明明能阻止他,明明知道破解之法,却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昭王若是知道他这一辈子要背负的痛苦都来自于你娘,他还会原谅你吗?”
正这时,店里的小厮冲了茶进来,将后头的话猛然掐断。
脑中嗡鸣声戛然而止。
小厮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大人,这是沈大人特别交待要给您沏的安神茶。说是若您回来了没见着他,就先歇会儿,他会交待人看着。”言罢,便恭敬退了出去。
茶香萦绕窜入鼻息,满腹愁绪被这茶味冲散,神思一下清明许多。
她蓦地想起前日陆乘渊的话来:
“刑讯定罪之时,你是何等坚持要先找到证据,为何到了本王这里,一句‘他们说’便深信不疑,轻易替本王做了决定?”
是啊,她连证据都未见到,断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和冲动做任何决定。
薛以鸣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尚且难辨。若是有疑,她便去查,若是有债,那便去抵,左右不过是一辈子,横竖不过是一条命。
至于陆乘渊会否原谅她……
她不再去想,指腹摩挲了几下香囊上的“晚”字,将它重新收入怀中。
薛南星收回心绪,正起身往外,一抬头,冷不防撞入一对幽澈的双眸。
陆乘渊不知何时进来了。
“王爷回来了?”薛南星有些“念曹操曹操就到”的意外。
她迎上前,“方才去您房中没见着您,我便回来等了。”
“你找我?”陆乘渊微一挑眉。
薛南星闻此一问,倒是愣了愣。她清晨独自出外查案,回来后不该第一时间向他禀明吗?
正怔忪间,又听得一问,“找我何事?”
薛南星又是一愣,应该有什么事,总归不就是案子的事么?
她心中着急,也省得与他一来一回兜圈子,径自将李远平宅中所查一一道来。
从月娘正是张启山的独女,到推测李远平是李申的儿子,再到李远平书房中的疑点,以及对案中新生的种种疑点,无不尽之处。
陆乘渊听罢,默了一瞬,似是了悟,转而道:“所以这就是你去了这么久的原因?”
薛南星怔了怔,总觉得此人有些说不上的奇怪。她一股脑说了这许多,此人不问案子,不问细节,反倒没由来地问了这么一句。
的确,晚是晚了点,可这一问她实在不能如实回答,只得点了点头,避重就轻,“李远平留我用了午膳,月娘为试探我,还特意做了几道京菜,好在跟着王爷吃过几顿,才不至于露了马脚。”
陆乘渊幽幽地看她一眼,又是没由来地一句:“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
她默默垂下眼,抿了抿唇,“王爷突然问这个做甚么?”
“看看。”
只有两个字,不轻不重,不冷不热。
薛南星属实没弄明白,却又不能真的拿出来给他看,只得道:“我、我怕弄丢,先收起来了。”一顿,又补了句,“收得严实,得找找。对,得找!”
她言罢,抬眸觑一眼陆乘渊,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似乎真的在等她找出来。
薛南星暗暗腹诽,咬了咬牙,只得装模作样找了起来。
先是桌案,一眼望穿,找无可找,自然是没有。尔后是床榻,她假意翻来覆去,口中煞有介事地喃喃,“奇怪了,昨日明明收在软枕套里了。该不会……”
她忽地抬手一敲脑门,惊道:“该不会有人换过这枕套被褥,东西被哪个扫洒的小厮收拾走了吧?”
薛南星说着就作势要往门外去寻所谓的“小厮”,可甫一抬脚,腕间蓦地一紧。
冷寒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是找不到了,还是给了别人?”
“别人”二字竟是没有丝毫温度。
薛南星收回步子,回过身,勉强挤出一个谄笑,“怎么会,怎么能给别人?这可是王爷送的,我……”
话到这里,语声忽地一滞,她猛然想起方才在院子里自己将香囊还给魏知砚的情境。
一模一样的香囊。
薛南星再看一眼陆乘渊,只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般清清冷冷。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可她往细了瞧,却是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深似海的眸中微澜涌动,这是又生气了。
以昭王殿下的性子,若误会自己将他送的定情之物给了旁人,那还得了?
她暗道不好,忙小心翼翼问了句:“王爷方才见到了?”
陆乘渊微微阖了阖眸,似深深吸了口气,又极缓极慢地呼出来。
他道:“为什么?”
薛南星莫名,“我没有,那香囊是……”
“本王问你为什么?”
第88章 猜测(微修)凶手懂得验尸!
“本王问你为什么?”陆乘渊的语气寒到刺骨,一字一句是极尽克制,却又遏制不住的怒意。
薛南星怔然看向陆乘渊,只见他眼底似有某种情绪交错翻涌,恍惚间,竟叫她想起出发来宁川的前一夜。
她心中一凛,赶忙捡重点道:“不是的,王爷,那香囊本就是他的,我只是还给他。”
“还给他?”陆乘渊微一挑眉,冷道:“那他何时给你的?”
“今早!”薛南星只怕误会更深,几乎脱口而出,“今早他来找我时给的,方才我见到他就还给他了,我……”
话到这里,她忽地顿住。
不行,实在不该扯到今早。方才陆乘渊一来就问她为何这么晚回,显然已是心中生疑。虽勉强被她糊弄过去了,可此人向来偏执多疑,难保他觉出端倪,步步紧逼。眼下陆乘渊本就已在气头上,断不能被他知晓今早去见二叔之事。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今早?”陆乘渊眼尾微微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忽地嗤笑一声,“难怪不让本王与你同去,原来是别有他意。”
薛南星一时无言,直觉此人蛮不讲理起来,简直比平日里那副淡漠的样子还难应付。
然而,她垂眸不语的模样落入陆乘渊眼里,却令他满腔怒火腾一下燃起来。
陆乘渊阖了阖眸,怒意涌到嘴边,化作冷嘲热讽地一句,“好,他送你的你还给他了,那本王给你的呢?为何不拿出来,是还都懒得还,直接扔了吗?”
为何不拿出来?
薛南星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她心仪于他,才会拒绝魏知砚,才会不敢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才会不忍让他知晓当年之事,不敢给他看那个香囊。
那香囊上绣了她的心意,早已添了别的意思。二叔说的那些并非实事倒也罢了,但倘若是真的,那这份“心意”便会成为一把刀,一把诛心的刀。她如何敢,如何能,又如何舍得,在一切还未弄清楚时就给了他。
说到底,薛南星心里还是害怕的,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爱的和爱她的人。
这一局,她不敢再赌了。或许那晚她就不该收了那香囊,又或者,一开始她就不该入了这局。
她哽了哽,千言万语却只挤出来一句:“我没扔……”
“没扔……”
陆乘渊轻轻重复了一遍,尔后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笑之事,自胸腔里震出一个笑。
那是一种悲哀的,失望到极致的笑。
其实,扔与不扔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意的又何曾是一个香囊。他不过是想得到她的信任罢了,一如他对她那样,毫无保留的,能将整颗心都剖出来给她看的信任。
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魏知砚说的没错,他到底高估了自己。
胸口霎时隐痛蔓延,既闷且冷。他近乎自虐般品味着这丝闷痛,而后缓缓看向薛南星带着担忧和悲悯的眼神。
担忧、悲悯……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悲悯罢了。
满腔的愤懑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陆乘渊强压下肺腑与喉间的刺痛腥甜,自嘲般笑了笑,转身离开。
周围只一瞬便安静下来,未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一笑是何意,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
薛南星一屁股坐回榻上,泄气般叹了声,又鬼使神差地从怀中取出那只香囊,怔怔地看了一阵。
直至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无影的声音,“张大人?”
薛南星这才想起房门还敞着,忙将香囊随手塞进软枕下,起身步出外间。
只见无影今日未做书童打扮,换了身玄色劲服,显得干净利落,神色亦是较平日里多了几分肃然。他朝薛南星稍一拱手,压低声音道:“公子,可以验尸了。”
薛南星诧然,“现下?”
“是。”无影点了点,“我等已暗中将尸骨取回影卫司暗所,方才来消息说已清洗干净,眼下只等着您去瞧瞧。”一顿,又补充道:“验尸的箱笼已按王爷吩咐备好放在马车上了。您等会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吩咐我便是。”
薛南星转头朝望了望窗外,日头似乎西移了不少。红伞验骨需迎着阳光,若再耽搁,日头一落,恐怕又得再等一日。
她也不再迟疑,与无影一同往外走。待行至院中,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可告知王爷了?”
“当然。”无影点头,“王爷说时辰不早了,让我即刻带您过去。”说着,他朝院外一指,“马车已经候着了。”
薛南星抬眼望去,见院外只停了一辆马车,稍稍松了口气。
思及此,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甫一掀开车帘,心中蓦地空了一空。
“王爷呢?”薛南星回身问道。
“哦,王爷说还有要事,不去了。”无影坐在车夫的位子上,握起缰绳,见薛南星一动不动,他朝天上指了指,“程公子,这日头不等人,您若是有事要向王爷禀报,不如回来再说。”
薛南星侧目朝客栈里头看了一眼,片刻,才安静地“嗯”了一声,掀帘入室。
*****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来。
不等薛南星下车,无影递进来一个包袱,低声道:“程公子,还请换身衣裳再下车。”他挑了挑眉,指着包袱道:“还有那胡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影卫司行事谨慎,乔装打扮自是应当。薛南星并不多问,接过包袱,迅速换上备好的粗布灰衫,粘好胡须,便下了马车。
她跟着无影穿街走巷,又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处民宅后巷停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围环境,便见无影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下一刻,身旁一株老槐树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老妪探出头来。
那老妪见了无影,又打量一眼薛南星,也不言语,侧身让开一条道。
无影比了个“请”姿。
“此处是影卫司设在宁川的一个接头地儿,也就是近几年才拿一处旧宅邸改建的,好些院子都还荒废着。”无影一路将人往里引,一边絮絮道:“宁川毕竟不是什么军机要地,驻留的影鹰卫并不多,更别提会验尸的了。我便让人先将尸骨拿清水洗净了,摊在草席上,剩下的工夫还得有劳公子了。”
薛南星浅笑了一下道:“够了,做得很好。”
几句话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小院门口,空气中残留的陈年尸骸的秽臭味扑鼻而来。
薛南星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见院中的通风处,临时除了杂草,辟了一块空地出来。空地上架一木板,木板上铺草席,一眼可见其上七零八落摆着的骨殖。
薛南星步上前,先大致看了一眼。
骸骨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不少骸骨上都有细小的缺裂,单从缺裂处的痕迹来看,像是死后蛇鼠啃噬所致。但是否有死前伤,还得进一步细验。
她一边凝神观察,一边开口道:“无影,劳烦帮忙准备一些细麻绳,要长的,五升酽米醋,二升酒和一把红……”
然而“伞”字还未出口,她目光忽地落在尸骸头骨上,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捧起头骨,置于眼前,凑近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公子,可是有问题?”无影见状,凑上前问道。
薛南星未应声,转了个身,将头骨举起,迎着日头看去——只见头骨颅顶赫然现出一道道如瓷器被沸水激出的冰裂纹。
“这、这头骨怎的裂开了?”无影瞪大眼。
薛南星指尖顿在颅顶细不可察的裂痕中间,“你看这里。”
无影循着她指尖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头骨上有一个小小的、规整的洞。他皱了皱眉,“一个洞?这么圆,不像是虫蛀的。”
“没错。”薛南星从箱笼中取出一把尖细镊子,轻轻拨弄小洞内侧,随即抬起镊尖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缓缓道:“是铁钉,烧红的铁钉。”
“铁钉?”
“以烧红的铁钉插入头顶,便可即刻致死而不留外伤。”薛南星眸光微敛,“这便是当年张启山的尸体验不出外伤的原因。”
无影反应极快,指着镊尖上淡淡的焦黑色道:“所以,由于烧红的铁钉温度极高,钉入头骨时将骨头也烧焦了?”
薛南星颔首,“即便用清水清洗,洗掉的也只是表面的淤泥和腐败之物。但仔细查看,还是能找到头骨碳化的痕迹。”
“竟然用如此隐蔽的手法。”无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开棺重验,谁能想得到?”
的确,当年这伤位于头骨上,且极为细小,张启山的尸体被发现时又已高度腐败,若非她仔细查验,根本无法发现此处外伤。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不通,怎样的人会用火盆加速尸身腐败,且不惜与尸身同处一室达八日。眼下看来,只得一个可能——
凶手懂得验尸!
很快,无影寻来细麻绳。
不出半个时辰,薛南星已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草席上。
她凝神细看这副已串成人体形骸的遗骨,各处皆无异状,唯有一处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左右腿骨的长度略有出入,右边稍长一些。这情形,仿佛两条腿骨并非来自同一人,而是将两个高矮不同之人的腿骨各取一条,硬生生拼在了一起。
怎么会这样?
一时间,薛南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这具尸骸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由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骸骨拼凑起来。但若真的如此,岂非又多了一个死者,另一个人又是谁?多余的骸骨又去了哪里?
正沉思间,只听得无影问道:“程公子,方才您要的酽米醋和酒已经准备好了,您好像还说了个‘红’什么,那玩意儿还要吗?”
薛南星抬眼望向天际,日头又西沉了些,薄霞已在天边晕染开来,此时再烧土坑验骨已然来不及。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不必了,死因已基本确认。酽米醋和酒不过是为验其它外伤,凶手用如此谨慎的法子杀人,想来不会轻易留下痕迹。”
她说着,目光扫过院子里,忽地抬手指向东南角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问道:“那些可是从棺材里一并取出来的?”
“哦,是。”无影点头答道:“除了棺材木板,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他们也不敢妄动,就先这么堆着了。”
薛南星微一颔首,迈步走过去。
无影也赶忙跟上,还未靠近,浓烈的秽臭味便冲鼻而来。他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墙角的一片狼藉,皆是碎烂衣物,因从尸骨上脱离下来,还裹着不少尸虫壳和不知名的虫蚁,稍一翻动,便簌簌往外翻涌出来。
饶是他多年来训练有素,也不由得掩住口鼻,皱了皱眉。
然而,他一转眼,却见眼前那人面色如常,似乎浑然不觉秽臭,甚至蹲下,徒手一件一件翻看起来。
无影皱着一张脸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也蹲下身,瓮声瓮气地问道:“程公子,我看那虫蚁快爬到您手上了,会不会有毒啊?要不……要不您戴个护手?”
薛南星回头,见他捏着鼻子,口唇发白,不由失笑,“无妨,有毒的都已经死绝了,这些……”
她话未说完,手中动作忽地一滞,从烂衣物中拎出一双已烂成蜂窝状的黑靴,稍一掂量,两只靴的重量竟不同。
靴面布料早已腐败不堪,她稍用力一扯,整只靴子被撕开。只听得“咔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这……”无影眼疾手快,捡起来一看,“是个垫子?”
薛南星接过手中,是一块三角形状的楠木垫,虽已有些腐烂,但这种楠木轻且耐腐,看大小与成年男子的脚后跟一般宽。
她站起身,走回骸骨旁,将楠木垫放在较短的腿骨下比了比,高矮大小刚刚好。
原来如此。
原来这具尸骨并非拼接而成,而是死者天生长短腿,生前一直用这个木垫掩饰缺陷。
薛南星闭上眼,将这几日听到的每一句话,见到的每一帧画面一遍遍在脑中回想。
她见到第一日醉逢楼前的那对疯父子——
“真是命苦,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
她见到灵光寺内烧伤的僧人,见到李远平书房内的灵牌,见到那双鞋垫高矮不同的黑靴,见到月娘的那封信……
脑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脊背发寒,足以推翻她的种种猜测,却又能解释种种疑惑的念头。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彤灿如血的晚霞铺满天际,天色却较方才更明媚几分。
她缓缓睁眼,眸中映出灼灼霞色。
“无影,你即刻派人去远芳书斋,盯着李远平和月娘。记住,是盯着,不是看着。只要他们不出城,暗中跟着便好,将他们这两日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如实禀报。”
无影神色一凛,点头应下,“是!”
第89章 做局(两章)怕不是一场戏,而是一个……
斜阳日暮,薛南星一回客栈便径直往陆乘渊房中去,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沈大人被何大人邀去宴饮了”。
“宴饮?”薛南星心中顿生疑窦。
采花贼的案子不过今日才画押,且不提结案还有诸多文书要处理,就单看京兆府少尹魏知砚还在,何茂都理应分身乏术,没道理能抽得出空闲来招待这位户部六品的“沈大人”。
“正是!”客栈的小厮忙不迭点头应道:“何大人亲自前来相请,说是去一处别院。小的瞧着沈大人当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本以为他不会应允,谁料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沈大人一个人去的?”薛南星追问,见小厮点了点头,又看向梁山,眼里写着“为何没跟着去”的质问。
梁山呆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忙嗫嚅着回道:“大人不许我跟着,说有我在不尽兴。”
薛南星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一来,何茂此举实有蹊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案子的进展得越早告知陆乘渊越好。二来,也不知陆乘渊状况如何,他身上的蛊虫乃是噬心之虫,最忌心绪波动,倘若他气极之下不及时服药……
虽然陆乘渊曾言不会因她而怒及毒发,可她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怎么也放不下。
千头万绪,都比不上亲眼去看一看来得安心。
思及此,薛南星转而看向小厮,问道:“那何大人可曾提及他的别院在何处?”
那小厮将白布巾往肩头一搭,摇头道:“嗐,那可是知县大老爷的别院,莫说小的了,恐怕只有何大人的亲信才知道。不过……”
他微微思索片刻,接着道:“小的倒是无意间听大人们谈及‘温汤’二字。小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便多留意了几句。何大人讲那温汤之水引自皇家御池,有固本培元、暖身壮阳之奇效,还说今晚定能让沈大人如鱼得水,尽兴而归。”
薛南星听他拉拉杂杂地说着,虑去粗鄙之语,拣了个重点,问道:“宁川有温汤?”
小厮歪着头,似认真想了一会儿,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听说过,但没见过。”
离京前,薛南星曾仔细看过宁川至俪山一带的地形图。宁川距俪山虽有三日路程,但从地势来看,实则仅一山之隔,两地地貌相近。俪山乃是玉泉池的泉眼所在,如此一来,在周边相似地貌之处存在类似的汤泉眼,倒也不足为奇。若何茂再添油加醋一番,吹嘘几句,硬要将那温汤与“御池”扯上关系,勉强说得通。
只是宁川终究算不得盛产温汤之地,这般地方必定稀少,极有可能是被何茂发现后,圈地建成了别院。
薛南星再想深一层,温汤究其根源,不过是山中涌出的清泉,说起山中清泉……
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灵光寺山腰处那汪清泉。在山中能汇聚成一潭清澈的池水,或许并非单纯的自然造化,极有可能是汤泉的下游。
梁山见她凝思不语,试探问道:“大人,可要去何府探听一番?”
“且不说能不能问到,一来一回怕是也来不及。”薛南星道,更重要的是,眼下一切尚不明朗,不宜打草惊蛇。
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便不再犹豫,一把拉住梁山,抬脚往外走去,“没有谁比山下的村民更熟悉山中地貌了。”
“那……不换身衣裳吗?”梁山又问。
薛南星百忙中抽空低头看一眼,只见身上还穿着那身粗布灰衫,脚下步子猛地一顿,旋即转身吩咐,“换!山哥,你也去换一身。”
*****
灵光寺的后山与灵修山一脉相连,灵修山向南蜿蜒伸展,尽头便是俪山。
薛南星与梁山二人匆匆赶到灵修山下的村子,稍作打听,便得知山中果然有一处汤泉。
原来这汤泉约莫是十年前被村民偶然发现的,彼时村子里总共不过十数人,皆是淳朴憨厚之辈,发现汤泉的第一时间,便赶忙报与官府知晓。那时,何茂刚刚上任宁川知县,亲自查探过灵修山的地貌后,宣称这汤泉乃是皇家御泉,严令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甚至不许外扬,随即便将汤泉封禁起来。
前些年,何茂又雇了村里一些人,在汤泉附近建起一座别苑。对外声称是为了招待皇亲贵胄,可宁川这偏远之地,能有几位皇亲贵胄到访?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就是何茂自个儿的私宅。好在何茂雇佣村民打理别苑与汤泉时,给出的银钱颇为丰厚,村民们为了生计,倒也不再过多议论此事。
回话的是个中年妇人,见薛南星与梁山二人皆穿着粗布麻衫,只当他们是来寻活计的杂工,便好心劝道:“二位若是来寻活干,怕是来的不是时候?”
薛南星问道:“为何?”
那妇人瞥一眼山腰方向,“今日那别苑有贵客。”
“贵客?”薛南星狐疑道:“大娘,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妇人摆了摆手,“你们有所不知,何大人平日里不常来这别苑,里头自然没备下什么招待贵客的物件。可从午后来了一辆华盖马车起,往里头送膳食、送酒水的人就没停过,方才还送了一车年轻姑娘进去。这般阵仗,若不是来了贵客,还能是什么?”
午后……?
午后时分陆乘渊还在客栈之中,那华盖马车里所载之人,自然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魏知砚。如此看来,是真有“贵客”到了宁川,何茂这才将“沈大人”请过来的。
而这位“贵客”究竟是冲着沈良而来,还是意在陆乘渊,薛南星一时不能确定。
但眼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那人是谁,于陆乘渊而言都是一场鸿门宴。
可她能想到的,陆乘渊未必想不到。他独自一人赴宴,定是不想打草惊蛇,甚或已暗中有了部署。
但她转念一想,万一呢?万一没有呢?
她实在担不了这个“万一”,倘若陆乘渊就此陷入危难,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宁。
罢了,不过是赌上一条命。无论对方目的是什么,她都是何茂意料之外的一步棋,先潜进去搞清楚状况,再伺机而动也好。
思绪到了这里,不远处忽地传来辘辘的马车声,间或夹杂着女子细细碎碎的笑语。
时值黄昏,三人隔着暮霭看去,只见一宝马香车缓缓驶来,迎着未褪尽的霞色,粉色轻纱车帘随风轻扬,依稀可见车内光景,车辕上坐着一嬷嬷。
“呵,又是一车的姑娘。”妇人嗤一声。
薛南星正思忖混进别院的法子,转眸却见梁山神色异样,低垂着头往后挪了几步,像是怕被人瞧见。
她将梁山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山哥,那马车有什么不对劲吗?”
梁山回过神来,迟疑着道:“
那马车上的嬷嬷我前日见过……是一间南风馆的嬷嬷。”
薛南星心中惊雷乍响,南风馆!
莫非别苑里的贵客是蒋昀?
她来不及细想蒋昀如何知晓他二人来了宁川,只匆匆朝那妇人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待走远了,梁山没忍住问道:“小姐,咱们不进去了?”
“自然要去。”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指了指还未行远的马车,“不过是乘马车去。”
*****
薛南星自幼于四方辗转逃亡,混上马车于她来说自然不算难事。可她方才没说明的是,是她乘马车去,而不是“他们”一同乘马车去。
此刻梁山正满脸愁容,无奈地隐于灌木丛中,偷偷望着自家小姐。
只见薛南星身姿矫健,跟着马车小跑了一段,趁着山路颠簸,马车速度放缓,瞅准时机,纵身一跃,稳稳跨上马车后辕。待稳住身形,又轻盈地顺着车壁滑至车底,手脚迅速反勾住车底横木,整个人倒挂在车室底部的凹陷之处。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隐匿了身形,没了踪影。
梁山长叹一声,喃喃重复着薛南星叮嘱的话:“别苑东侧等,若戌时还未见人,就去找无影。”
这山路远比薛南星想象的要崎岖难行,一路上,马车颠簸不断,尘土飞扬。她在车底苦苦支撑,吃了一路尘土,双手近乎脱力时,马车才终于停下来。
薛南星稍稍缓了缓神,在心中细细回想一路经过。马车一路上来停了两次,第一回停下时,守卫简单询问了两句便放行了,第二回倒是有人仔仔细细查看了车室里边。
如此看来,马车此刻想必已经进入了别苑。
很快,车内的小倌们被几名护卫打扮的仆从赶下车。薛南星躲在车底,目光随着一双双穿着硕大绣鞋的脚,看着他们转入不远处的月洞门,这才松了手,撑在地上缓缓落下。
她躺在车底稍歇了会儿,确定四下已无人,翻身爬了出来。
薛南星抻了抻腰,抬眼朝方才那月洞门望去,借着远处小楼里透出的微光,隐约可见门额上“鸣翠院”三个字。
暮色四合,薛南星借着夜暮掩护,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一高处屋檐。
她蹲在檐顶,极目四望,这别苑比她想象中更大,傍山而建,白墙黛瓦,草木葳蕤。
薛南星心中冷笑,以一个七品知县的俸禄,竟能建起如此奢华气派的别苑,也难怪何茂平日里将这别苑捂得严实。
此刻她居高临下,由北朝南而望。只见鸣翠院中央,一方池塘碧波荡漾,池塘后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再往南,错落分布着几个阁楼小院。其中一个小院连着一条宽阔的巷子,衣着妍丽的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而行,径直朝着更南边的院子去,想必那里便是这别苑的前院。
今夜前院似乎在摆宴,远远望去,灯色满眼,曲水流觞,间或有笙歌鼓点传来,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薛南星又移目至别苑的东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看上去应该是庄上主人、贵客的居所,细看之下,居所周围溪水蜿蜒环绕,再往里,隐约可见雾气氤氲升腾。
薛南星心中一动,是这里了,此处便是汤泉所在了。
她适才是从北门进的别院,照眼下的情形看,东南两边护卫太多,都不能走。反观西侧,仅有几处低矮的罩房,像是仆从下人的居所。
薛南星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从那里出去,扮作仆从,再伺机混进宴席是最好的办法。
一思及此,薛南星再不迟疑,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很快掠过阁楼小院。
她动作虽轻,若要仔细观察,发现她其实不难。好在别苑里的护卫似乎都是临时请的,对各处院子并不熟悉,注意力都放在下面了。
她正欲再往西,忽地听到几声迎来送往的声。她迅速隐入翘檐后,探出头,朝前院展目望去。
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映入眼帘,矮胖那个,大腹便便,一手扶着腰间的玉带,满脸堆笑,一副十足的主人派头,薛南星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何茂。而站在何茂身旁那道颀长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不是陆乘渊又是谁?
此刻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没穿夜行衣,不敢随意现身,只得屏气敛息,蛰伏在翘檐后,静静观察。
何茂满脸堆笑,殷勤地在前头引路,三步一回头,生怕身后之人凭空消失了似的。陆乘渊则神态悠然,摇着折扇,闲庭信步地跟在后面。再往后,跟着一群衣着轻薄、妆容艳丽的侍女,身姿婀娜,笑语盈盈。
薛南星将目光紧紧锁住陆乘渊,留心看了一阵,只见他面色平静,步伐稳健,似乎并无不妥。
悬了一日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可心思一转,薛南星陡然想起自进入鸣翠院后,那些小倌竟好似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方落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很快,何茂与陆乘渊二人便步入了东边的院子。可惜有阁楼挡着视线,薛南星只能借着灯光和月色看到有袅袅雾气飘出,至于人进了哪间屋子就看不清了。
薛南星定了定神,正打算依照原计划,朝着西侧的罩房去,可甫一探出翘檐,却瞥见何茂又出来了。
此时的何茂,与方才判若两人,脸上哪还有半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神色匆匆地朝着鸣翠园的方向疾步走去。
薛南星察觉到不妥,当机立断,转身几个纵跃,先一步回到鸣翠院方才查看地形的檐顶之上,借着旁边一棵歪脖子槐树隐藏身形。
何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在檐下戛然而止。
紧接着,檐下传来一阵细微的人声,“都安排妥当了。”声音十分恭敬,薛南星一听便辨出,正是何茂。
“嗯。”回应极其简短。
然而说话之人似乎并不愿多言,单从这一个字,实在听不出是谁。
檐下短暂沉默后,脚步声忽又再起。
薛南星心中疑云大起,小心翼翼地展目望去,只见檐下走出两人,竟是连灯都未提,径直往池塘中的拱桥上去。
这是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听到的意思。
薛南星瞧向池塘四周,空旷开阔,毫无遮蔽。那拱桥横跨在池塘之上,地势颇高,几乎无藏身之处。
眼见那两人就要踏上拱桥,她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歪脖子树,树根粗壮盘绕,一直延伸至湖边。
她心中灵光一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迅速攀下树干,轻轻落入湖中。
虽已入夏,湖水依旧寒凉刺骨,冰冷寒意霎时漫过全身。薛南星强忍着不适,缓缓潜入水中,几乎无声地往拱桥下游去。
刚藏好,就听到脚步声在桥上停下。
只听得何茂谄媚道:“还是您心思缜密。”
另一人的声音悠悠传来,仿若夜枭啼鸣,透着丝丝寒意,“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这声音薛南星一听便知,果然是蒋昀。
蒋昀慢悠悠抬起手中扇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桥栏,“你确定他二人没见到本驸马吧?”
“没,下官确定。”何茂语气笃定,顿了一顿,又无不疑惑道:“只是下官不明白,驸马既然不想魏大人见到,为何又让下官将他也邀来。”
薛南星一怔,魏知砚竟然也在,可她方才并未见到。
蒋昀手上动作一滞,唇角牵起一抹冷笑,“有些戏,当然越热闹越好看。”
何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已按您吩咐,将魏大人灌醉送去厢房歇着了。”
蒋昀摇开折扇,目光扫视一圈湖面,幽幽叹道:“何大人藏得可真好啊,四年前我来临川之时,都未曾听大人提过半句有这别院之事。今日一见,可真是让蒋某大开眼界。”
何茂惶恐道:“驸马说笑了。实则这别院也是近几年才东一砖西一瓦慢慢建起来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招待您。”
蒋昀侧目看向何茂,唇边笑意未褪,“何大人谨慎,这户部的沈、张二位大人到了宁川好几日,您都未曾邀请他们过来。若非今日本
驸马提议,何大人怕是连沈良都不敢请过来吧。”
桥下的薛南星迅速听出关窍,蒋昀竟未拆穿她与陆乘渊的真实身份,称呼的是“沈张二位大人”。
可如此一来,却叫她心中疑云更甚。蒋昀命何茂将陆乘渊和魏知砚邀来此地,是为做一场戏?
薛南星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蒋昀此举怕不是做一场戏,而是做一个局。
未及她想出个头绪,便又听得何茂道:“驸马爷这计谋,实在是高啊!他二人一同前来查税,所有证据文书都必须得二人共同署名才作数。咱们若能把其中一个伺候好了,即便另一个查出些什么,少了两人的署名,那也成不了事。”说着,他冷哼一声,“依下官这几日的观察,那个张纯甫不过是个空有其表、虚张声势的毛头小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蒋昀轻嗯一声,“‘张纯甫’那性子,刻板无趣,还嫉恶如仇。要是让他瞧见自己的同僚懈怠公务,沉迷于温柔乡,肯会跟沈良闹掰,到那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孤掌难鸣了。”
何茂陪着干笑两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声一滞,旋即叹了口气,“可是驸马爷有所不知,那沈良酒量着实惊人。方才在宴席上,三名舞妓轮番上前劝酒,都没能把他灌倒,散席出来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这不,下官便安排他去汤泉池了,想着等他泡完汤泉,再挑个模样出众的送去厢房伺候着。要是还不行,就送两个……”
“诶……”蒋昀抬手打断,收回折扇,“嗒”一下往掌心里一敲,“本驸马在京城可没少听闻沈大人的风流韵事,你这些手段,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儿科,根本算不得什么。若真想让他尽兴,还得……”
话音未落,薛南星只听得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袖袍摩擦的响动,蒋昀似乎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何茂的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分,“您的意思是……用这个?可是……”一顿,声音带上几分颤抖,“可宁川到底是下官的地盘,万一沈大人在这儿出了什么意外,下官如何担待得起啊!”
蒋昀忍不住轻笑出声,“何大人啊何大人,你把本驸马当成什么人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仿若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尽管放心,这东西名叫‘幻情’,顾名思义,服下之后,见谁都觉得有情,不过就是男女之间为床笫之事助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京城里稍微上点档次的青楼楚馆都有,死不了人的。”
“嗒嗒”两声扇柄敲打肩头的声音后,蒋昀不轻不重道:“收下吧,也别等了。此物最宜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用,汤泉池里正好。用上这东西,再挑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好好伺候沈大人,至于‘张纯甫’那边……”
何茂开口应了声是,“下官明白,小张大人那边就等着看一出春宫好戏罢。”
第90章 汤泉(上,又是两章)总遮着脸如何能……
薛南星听到这里,心中已是了然。
原来蒋昀意不在戳穿她与陆乘渊的真实身份,甚至,他也不在乎他们来宁川做什么。他蒋昀真正想要的,是借何茂之手将计就计,陷陆乘渊于不义。
她心绪一凝,既然有人要螳螂捕蝉,那她便试一试做那只黄雀。
耳听得桥上的脚步声渐远,薛南星并未急于潜回水中。
此刻她浸在湖水里凝眸细看,才惊觉此湖并非一潭死水,而是暗流涌动。
她躲在桥底,迎着湖面倒映的月色看去,池中荷叶虽不多,可仍能明显看出分布不匀,西密东疏,且越往东侧,水流速度越快。
待看清方向后,薛南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头没入水中,朝东侧潜游而去。
湖面渐窄,由开阔变为蜿蜒曲折,水流在窄狭处激荡回旋,渐渐变得微温。
薛南星知道,自己推断对了。这个池塘果然与东院的汤泉相连,如此一来,她便有机会赶在何茂前一脚找到陆乘渊。
她身形一转,借着一片阔大的荷叶掩护换了口气,接着,又紧咬牙关,一鼓作气继续往前。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薛南星探出水面,只见此时自己已身处东院的溪水口。
一侧是临空的半壁游廊,游廊后,一间间联排厢房依次排开。另一侧槐花正开得好,夜风拂过,落花簌簌,秀雅清幽,一派九曲碧水绕人家的清幽景象。
可薛南星这头却无暇欣赏。泡在水里的时间长了,她只觉脑袋阵阵发晕,太阳穴突突直跳。此刻她浑身湿透,衣裳紧贴在身上可不能轻易被瞧见,必须尽快寻个地方,换身干爽的衣服。
好在四下寂静无人,临近的几间厢房又都黑着,且皆未上锁。
事不宜迟,她紧咬牙关,双手撑在岸边,猛地一用力,破水而出,跃上游廊。
薛南星借着暮色掩护,迅速隐入暗处,择了间最近的厢房,推门而入。
几乎在她阖上房门的一刹那,游廊尽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屏了呼吸,猫下身子。
脚步声很轻,像携着秋风,却越来越近,大概是哪个婢女朝这边来了。
薛南星在心中盘算着,目光锐利地朝周遭望去。好在她早已适应黑暗,目力极好,借着隔窗透进来微弱的灯色,这黑黢黢的厢房也算能一览无遗。
房内布置得极为艳丽花哨,透着浓郁的香粉气息,中间立一硕大的屏风,屏风后大约是床榻,无论是藏身还是寻衣衫都得去里屋。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薛南星一刻等不得,也不及确定这婢女会进哪间房,脚尖轻转,就欲往屋内深处避去。
甫一抬脚,脚步声骤然在耳畔停下,紧接着一声粗粝的呼喝遥遥传来,“站住——”
声音有些老,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薛南星不欲理会,冷静地一寸一寸地在门壁上摸过去。
然而就在靠近屏风的瞬间,她蓦地僵住了——
里头居然有人!
适才她太过心急,一心只想着躲避外面的人,并未仔细辨别屋内的气息。此刻,距离得近了才听到,屏风后竟然有羸弱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外间的声音又响起来——
“秦嬷嬷。”婢女喏喏地应了一声。
“柳烟儿呢?”那位姓秦的嬷嬷已经走近了,语气中尽是不满。
“小姐她……身子不适,想着先歇一会儿。”婢女颤声回道。
“歇?笑话!”秦嬷嬷声音冷厉,“她真当自己是什么官家小姐了吗?给我搞清楚,她是来接客的,不是来这儿做客享福的!”
她说着,又将声音拔高几分,像是故意唱给屋里的人听,“平日里就爱摆些花架子,老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今儿个可由不得你在这儿使小性子。要是得罪了京里来的大官,咱们云香楼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你,柳烟儿,你今日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沈大人的榻上!”
这话里满是污言秽语,听得薛南星难受,她不由地朝屏风后偷瞄了一眼,榻上的人竟毫无反应。
薛南星隐隐觉得不妙。
她绕过屏风,朝榻上看去,只见一位眉眼如画、容貌姣好的女子静静躺着。此刻,那女子双目紧闭,唇色发白,面色却异常酡红。
薛南星见状,忙伸手探向女子的额头——
好烫,竟是高热晕过去了!
外头那秦嬷嬷刺耳的催促声还一个劲儿地响着,婢女没
个主意,只得抽抽噎噎地应下,“是,嬷嬷,奴婢这就去唤小姐。”
“嗯。”秦嬷嬷冷哼一声,“老身先去准备,一刻钟后回来。若这狐媚子还端着不愿意……”她话说一半,顿了顿,声音一下变得阴鸷,“那今晚便是你的**日。”
婢女一听,哆哆嗦嗦地哭道:“奴婢……奴婢明白。”
她抬袖胡乱抹了把眼泪,推门而入。待阖上门,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将屋里的灯一盏盏点燃。
“小姐——”婢女轻唤一声,掌了灯往里屋去,“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奴婢方才问过了,别苑里头没大夫,便要了些姜片过来。小姐定是昨夜受了风寒,要不你先含块姜片试……”
后头话未说话,却突然被一只手捂住嘴。
婢女看到浑身湿透的薛南星,惊恐地瞪大眼。
薛南星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长话短说。你家小姐高热晕厥,若再迟些,耽搁了医治,怕是命都难保。若想你家小姐活命,就听我的。”
婢女泪盈于睫,片刻之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不出一刻钟,屋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好了吗?”
是方才的秦嬷嬷。
“好、好了……嬷嬷等等,马上就出来。”婢女高应一声,转而将目光落向铜镜里映出的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怔怔地叹了一句:“小姐真美。”
朱砂笔在眉心落下一颗红痣,铜镜里的人搁下笔,又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迟疑了一下,将玉簪取出,塞入腰间。
“小姐,这玉簪好看得很,为何不戴上?”婢女歪着头,满脸疑惑地看了又看,随即又担忧道:“这样会不会太素了?要不还是戴上吧。”
“这玉簪……不能被他见到。”
不等婢女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薛南星站起身,认真嘱咐道:“方才我教你的,可都记住了?”
婢女咬了咬唇,“嗯,记住了。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说错。”
薛南星浅浅一笑,“好。我走之后,你去寻一身仆从的衣裳给你家小姐换上,出了别苑往东走。三声布谷鸟叫后,会有人来接应你们。”
婢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她喉头哽了哽,将手中绢纱递过去,“小姐,你也要小心。”
薛南星笑着接过绢纱,别在两鬓,又取过一旁草卷纹衣帽架上的披风,戴上兜帽,对婢女一点头。
婢女会意,转身出去,将门打开,“嬷嬷,好了。”
秦嬷嬷生得一副窄额阔脸,眼睛却生在额顶。她不耐烦地白了婢女一眼,便大步越过她,朝里屋去,刚走出几步,却冷不防撞见一道清丽的身影,袅袅婷婷绕出屏风。
秦嬷嬷脚步一滞,上下打量一眼眼前之人——
身披雪絮绛纱披风,披风下的绣荷纱裙若隐若现,披风的兜帽很大,罩住她的大半张脸。
秦嬷嬷皱起一张脸,“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慢慢摘下兜帽,露出一对眉眼,和眉心的一抹红痣。
秦嬷嬷怔了一怔,似是看呆了去。
薛南星并不担心。此刻,她只露出一对半垂的眼眸,纤长的睫羽遮去她眸中大半光华,又因用了柳烟儿惯用的脂粉。乍看之下,根本不会有人猜到眼前已换了个人。
果然,秦嬷嬷很快回过神,质问道:“怎的打扮得这么素净?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给我使绊子?”
“哦,小姐说了,方才听青姐姐说沈大人在宴席上对她们几个都不感兴趣,怕是不喜欢打扮太庸俗的。素一点儿……新鲜。”婢女忙步上前,抢声道。
秦嬷嬷又瞥了她一眼,须臾,鼻子里“嗯”出一声,“眉心点痣,素纱遮面……行吧,算你花了点心思。”说罢,又抬起肥厚的双掌拍了两下。
“啪、啪”两声脆响,一小厮应声从门后绕出来。
秦嬷嬷拿下巴指了指小厮手中的酒盘,“这个你端着,待进去了,喂给那位沈大人。”
薛南星的目光顺势落在酒盘上,一壶两盏。她心中了然,想必里头装的正是那味“幻情”。
她暗暗沉了口气,在心里盘算着:待进了汤泉池,只要“不慎”将酒撒了,再借着换酒的由头出来换身行头,而后瞅准时机告知陆乘渊,便算大功告成。
心思流转间,薛南星神色如常,双手接过酒盘,微微欠身,跟着秦嬷嬷往外走去。
甫一踏出门口,秦嬷嬷阴恻恻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这酒可不是普通的酒,沈大人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待会儿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喝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有你好受的!”
薛南星不敢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怎料秦嬷嬷听了她这不温不火的回应,以为她是不情愿,忽地顿住脚步,侧目狠狠剜了她一眼,“老身会在门口亲自盯着,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躲懒偷奸。”
薛南星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盯……盯着!?
*****
二人沿着游廊往前,身侧是花木扶疏,脚下有活水流经,当真是屋在泉上筑,人于画中行。
可薛南星哪有半分心思欣赏,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年没跟着街头变戏法的学几招偷龙转凤的技艺。这般情景,她如何能在四目之下,不动声色地骗过秦嬷嬷,又不至被陆乘渊发现。
眼下可谓进退两难,只盼着这段路能再长一些,长到让她想出应对的法子。
然而念头未落,身前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何大人。”秦嬷嬷身形微屈,恭敬地行了一礼,“都安排好了,大人放心。”
薛南星收回脱缰的神思,也跟着福了福身。
“嗯。”何茂应了一声,目光先是落在薛南星手中的酒盘上,须臾,又缓缓上移,定格在她身上,“身段不错,脱俗如雪中青莲。再抬起脸来,给本官看看。”
薛南星自心尖处提了口气,摘下兜帽,慢慢抬起头来。
何茂自恃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媚色倾国的花魁,温文秀美的小倌,到底不过一副空皮囊。
可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除了耳侧的琉璃耳坠,未戴任何珠钗,却衬得一对眉眼格外清艳夺目。分明浸于昏黄的幽光当中,却犹如淬了星辰一般明亮。
最妙的还属眉心那抹朱砂痣,宛若观音在世般脱俗,却又因眼尾用脂粉勾勒出上翘的弧度,平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妩媚,衬得这半张脸疏离却莫名诱人,让人不由生出要占为己有的欲望。
何茂呆愣片刻,旋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错,不错,不愧是云香楼千金难求一面的头牌。”
他连赞两声,对着这样的美人儿,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几分,倾身道:“你可知道待会儿要做甚么?”
薛南星抬了抬手中酒盘,用那憋出许久、娇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柔柔地应了一声,“奴家知晓。”
她平日以内力控制声音,用的都是男子声线,此刻娇音一出,听得何茂骨头都轻了。
何茂一听,心中大悦,自觉今夜之事妥了,侧过半边身子,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水汽氤氲的厢房,道:“去吧!”
薛南星垂下眸,施以一礼,戴回兜帽,继续跟着秦嬷嬷朝那汤泉房走去。
经过何茂时,耳边低低传来一句:“美人,本官就在门口欣赏。”
薛南星一瞬头皮都要炸开,只恨不能将手中酒壶砸向这狗官。
可眼下并非收拾这狗官的时候,真正棘手的还在前头。
她扯了扯嘴角,强行压下胸中怒火,硬着头皮进了汤泉房。
汤泉房的墙壁和地面皆由上好的檀木铺就,暖烘烘的水汽在一片昏黄中缭绕,整仿佛个屋里都裹进一层暧昧不清的纱幕里,透着说不明的旖旎。
薛南星再往里走,入目的便是一面云绣薄纱的屏风。
说是屏风,却较寻常多见的那些更透更薄,不仅连视线都遮挡不住,甚至更添了几分情趣,也难怪何茂这狗嘴里能吐出那样的话。
隔着氤氲的热气,屏风后的景致大概能瞧出个轮廓,却看不清后面的人身上穿没穿衣衫。
此念一出,薛南星觉得荒谬,眼下哪里是关心他有没有脱光的时候。
她稳住心神,抬手紧了紧遮面的绢纱,才缓步绕过屏风。
此时,陆乘渊正慵懒地倚在池壁上。清润的白玉冠下,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桃花眼微微阖着,蒙蒙雾气将他眉眼间的冷厉隐去,多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缱绻。他虽穿了素白的袍子,却因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肉色,衬得胸膛和手臂的线条愈发流畅。
饶是薛南星并非第一回见他这般模样,却仍不免在这一刻恍了心
神。
此时,秦嬷嬷的脚步在屏风前停住,忽地回身,目光幽幽地落在薛南星裙裾下的双脚上。
薛南星瞬间会意,弯身脱了绣鞋,赤足站在檀木地板上。
秦嬷嬷瞥一眼嫩白的双足,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回身去,恭敬地道:“沈大人,您这趟来宁川着实辛苦了。何大人特送来美酒佳人,只盼替大人一洗疲惫。”
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奸细刺耳,殷切谄媚,让人听着直犯恶心。
薛南星掀起眼皮觑一眼陆乘渊,却见他仍没什么表情,仍阖着双眼,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她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秦嬷嬷又转过头来,冲她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服侍大人。”
薛南星满心无奈,勉强镇定地道:“是。”
短促的一声“是”出口,她自问已是极尽矫揉,却不防汤泉里那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竟缓缓睁眼,斜目朝她看过来。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缩。
好在陆乘渊只懒懒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阖上眼。
薛南星立刻垂下眼,努力学着那些妖娆美人的姿态,扭着腰肢,一步步上前。
这般走路可真累。
她绕至陆乘渊身后,将披风挂在牙架上,默默调整了几下呼吸,席地坐下。
她一边将酒盘搁在池边,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周围,只见屋内仅右侧角落点了一盏鹤颈铜灯。她收回目光,忽又想起什么,下意识朝陆乘渊左胸口瞄了一眼。
还好,那两只蛊虫还算安分,陆乘渊面色也微微起了红晕,看来这挂名的“御池”还不赖。
薛南星悬了半晌的心方落回腹中,眼前那人突然开了声,“怎么?你就是这样伺候本官的吗?”
薛南星听了这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直抱怨:陆乘渊啊陆乘渊,能不能有点默契。
可她心里这么抱怨,却有苦不能言。能有什么法子呢?当下也只能“拖字诀”,拖到她想出破解之法。
她强忍下将陆乘渊一掌劈晕的冲动,纤手一抬,轻柔抚上陆乘渊的肩头,尔后学着那些花娘妓子的动作,用指尖一寸一寸,自他的肩头缓缓滑至颈侧,继而轻抚过耳廓,又沿着下颌慢慢游移……
然后,是喉……结……!
腕间蓦地一紧,这只手在触及喉结的一瞬,仿佛触碰到什么禁忌,竟被他狠狠扣住。
“大人……”薛南星强压着心中慌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
那人却是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不敢多言,半晌,只得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字:“疼……”
陆乘渊常年习武,对陌生女子下手没个轻重,自然这声“疼”是真的疼,以致声音里染上些许哭腔,简直我听犹怜。
许是这声“疼”起了作用,手腕上的力道终于松了松。
然而薛南星这只手还未及抽回来,一抬眸,却见那头秦嬷嬷竟然还在。
“那奴婢就不打扰大人了。”秦嬷嬷嘴上说着告退,脚下步子却拖沓得厉害,眼神更像是黏在酒壶上,目中尽是威胁之意。
薛南星心里明白,若今夜不把这酒给陆乘渊灌下去,外头的人绝不会轻易让她出这间屋子。可她转念又想起蒋昀的话,若陆乘渊喝下这“幻情”,怕是他们二人都别想安然出去。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进退两难间,目光下意识落向静静立在一旁的酒壶。
等等。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既然不能给陆乘渊喝,那不如她自己喝?
对!她想起初到宁川那晚,在醉逢楼里,那花娘就曾用嘴渡酒给陆乘渊。所以,即便她有样学样,何茂和秦嬷嬷瞧见了,也不过以为她施展媚术,以嘴渡酒。
心中豁然开朗,薛南星也不再迟疑。
她遥遥朝秦嬷嬷一点头,尔后纤指一拎,将酒壶勾入手中。
“大人,奴家给您斟酒……”她用平生最柔媚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往后仰了仰头,借着袖纱的遮挡,一手撩开面上的绢纱,另一手倾斜酒壶。
顷刻间,叮咚酒响,美人朱唇轻启,玉手微扬,澄黄的酒液顺着壶嘴潺潺流入檀口。她口中含酒,自后往前环住陆乘渊,俯身而去。
秦嬷嬷见她将“幻情”含入口中,嘴角勾起阴骘的一笑,退出最后一步,转出屏风后。
薛南星俯身凑上去时,故意错开半寸,想着骗过秦嬷嬷后便将“幻情”吐了。可谁知,就在她做完这一切,正欲撤回身子时,搭在陆乘渊肩头的手腕又是一紧。
这一次,是两只手同时被扣住。
“哗啦”一声,惊天水响。
薛南星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水浪拍来,整个人直直落入水中。
未等她彻底反应过来,腰间一紧,一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量将她往前一摁,下一刻,她便被人死死扣住。
薛南星下意识用手撑住陆乘渊胸口,推开微小的距离。
然而她没有任何准备,根本来不及吸一口气,入水之后更是本能地慌乱。
这一慌,便出了岔子——
原本含在口中的“幻情”,一个不留神,就这么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这可是“幻情”,是乱人心智的迷药!
“咳……咳……”
薛南星连呛出几声咳嗽,内心几近崩溃。
可她又在转瞬间意识到,覆在面上的绢纱湿了,也就意味着陆乘渊极有可能看清她的脸。
此情此景,她哪里还敢有丝毫动作,只得借着轻咳,别过脸,拼命含着下巴,恨不能将脸埋入水里。
她心中不免自嘲,若真能埋进水里倒好了,可偏偏后腰还被他环手禁锢,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多发出一句。
饶是垂着头,薛南星也能感受到,陆乘渊此刻正以怎样幽深难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神思飞速旋转,竭尽全力想着脱解之法。
正这时,陆乘渊的声音自头顶悠悠落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过,总遮着脸如何能坦诚相待。”
话音落,薛南星只见如玉的长指伸过来,轻轻掠过她鬓边。未等她作出反应,下一瞬,面上一轻,绢纱被缓缓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