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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屋外忽有人唤了陆乘渊一声。

像是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断,又像有人拿着刀兜头斩来,薛南星脑中忽地响起铮鸣之声,“噌”的一声,将到了嘴边的话齐头斩断了。

她自恍惚中抽出思绪,仔细了听,是无影。担心他突然折转回来许是有甚么要紧之事,她下意识推开陆乘渊,转身就要去开门,却不防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陆乘渊依旧看着她,昏黄灯火下,他眉宇冷肃,而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其实你怎么?”他温声问,仿若外间的一切声音根本不存在。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默了一瞬,自心里提了口气,“其实,我并非……”

“大人!是我,无影!”又是不合时宜的一声。

一鼓作气,再而竭。

等到薛南星再度找回那根崩断的弦看向陆乘渊时,方才蓄满力气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被生生斩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思绪陡然清明,她细一思量,这才察觉此刻突然表明身份确实有些冲动了。

性别什么倒也罢了,照着对崔海的说法,为了生计,抑或为图方便,才作男子装扮都说得过去。然而倘若告诉他,自己整个身份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她就有心要骗他瞒他,甚至连魏知砚都知道,而他却蒙在鼓里,他会作何反应?

思及此,她不敢再往深想了。

此时此刻,她不是不信陆乘渊,反倒是不信自己了,不信自己能接受他所有的反应。方才莫名掉下的那些眼泪已是猝不及防,脱离掌控,这颗心似乎已经由不得她了。

原来人真的会这样,越是在乎,越是小心翼翼,因为越怕失去。

敲门声又再叩叩响起。

陆乘渊终于忍不了,轻声丢下一句“等等”,便径自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声音是刺骨的森寒,“你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说。”

无影跌进门,甫一抬眼,便撞见陆乘渊一张沉如锅底的脸,唔,王爷脸色似乎不大好?他旋即侧目,又去看屋里的另外一人,低垂着头站着,唔,指不定怎么惹怒了王爷。

念及王爷方才如何惩戒梁山,无影脊背一凛。未免殃及池鱼,他当即转身,阖上门,长话短说回禀道:“王爷,大事不妙。卑职方才瞧见了京兆府的魏大人,就在咱们客栈附近经过。身边还带了两人,虽作寻常侍从打扮,可卑职一眼便看出是两个衙差。”

此言一出,陆乘渊眼底竟是杀意毕现,连带呼吸都明显沉重了几分,“就这?”

就这?难道这还不够吗?

无影一愣,诧然道:“不是王爷您再三叮嘱,在宁川务必谨慎行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即刻禀报吗?”

陆乘渊握掌成拳,是,是他早前吩咐下的。可迟不说早不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匆过来禀报了这么一句废话。

无影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自家主子目光不善,只以为自己点到了关窍,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他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京兆府少尹突然出现在此,想来并非偶然。他与王爷是旧识,又与皇室牵连颇深……”他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卑职认为得派人盯紧了,以防节外生枝。”

语毕,他见陆乘渊不言语,念及事关重大,不敢耽搁,说着就要冲出去,不防被陆乘渊叫住:

“回来!”

“王爷?”

陆乘渊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没来由地问了句:“今日的密报可还在?”

无影一头雾水。影卫司暗卫的规矩,需将每日探查所得撰成密报,呈王爷审阅。他是提前两日到的宁川,一切事宜早已部署妥当,今日只是在城外候了王爷一整日,是以密报上不过寥寥数字:“安排妥当,无异”。适才在城外,王爷瞥了眼便丢给自己了,这等关头,凭的要那封密报做什么。

他直觉得陆乘渊此举别有深意,好在密报还揣在身上,未及烧毁,于是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的纸,恭敬递上。

陆乘渊没接,颇为嫌弃地扫了眼,“眼力倒是日渐精进,一手字却是丝毫不见长进。”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无影睁着一双忽闪的大眼,“王爷??”

陆乘渊忽地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册子,随手丢给无影,沉声道:“从今夜起,魏知砚的日常起居、饮食偏好、行踪举止、会客交往……凡此种种,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明日戌时,本王要见到你的笔录,若是有一个字不工整,你也不必再跟本王回京了。”

“王爷——”无影登刻苦起脸来,欲哭无泪,“如果练一夜的功夫倒也罢了,我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舞文弄墨,王爷您是知道的。平日写几个字的密报就已经要了小命了,若要卑职事无巨细都写下来,只怕手未残,眼睛也要先瞎了。”

陆乘渊懒得看他,悠悠抬起两根手指。

无影瞬间会意,这是要他连记两日了,继续挣扎,“王爷,卑职、卑职记性好,保证一字不落向您禀报……”

陆乘渊不为所动,缓缓抬起第三根手指。

“别别别,我去,我去!”无影生怕再多出一日,“嘭”一声门响,瞬间没了影。

确定再无人打扰,陆乘渊这才转身去看薛南星,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陆乘渊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薛南星是暮春,她眸中忧思如云外山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回京再遇,不是查案就是审讯,直至到宁川,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

确切来说,不是见到,是感受到。

彼时,二人打马行至一处半山腰,见漫天霞彩,明光万丈,他问她心愿是什么,她不答,只垂首默了一阵。

他知道,那时她笑了,至于为何,不得而知。

而眼前这一笑,却真正切切出现在眼前,像是忽袭而来的清风,吹散了眉间疏离与倔强,又像是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了那身沉重的、不合身的铠甲。澄澈眸子里,不再是,抑或不止是熠熠火色,而是染上半壁春光的天真烂漫。

他终于明白,方才那丝恍然从何而来,因他此时此刻才真正看清,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陆乘渊看着薛南星的笑颜,走近了,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男子不常买香囊?”

“嗯?”薛南星愣了愣,好不容易想起适才在远芳书斋前确实看中了一个桂花香囊。她稍一思量,刚想说什么,只见陆乘渊从袖囊中掏出个小物拾递过来,带起一串淡淡甜香。

“因为有心上人会赠予他。”

心上人……

夜风轻轻拂过,薛南星脑子一瞬懵了。一双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怔怔地悬在半空,半晌,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陆乘渊似乎察觉出什么,只以为她这般迟疑是在纠结其它那些有的没的,没由来地解释起来:

“我听说女子常常会赠香囊给心上人……”一顿,又觉得不对劲,“呃,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愿意做女子,嗯,你知道的……”

话到这里,解释已然成了掩饰,他掩唇虚咳两声,端着一本正经、云淡风轻的脸,“咳咳,毕竟本王乃堂堂昭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唔……”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后头的胡言乱语,就这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尽数堵了回去。

接过香囊的瞬间,薛南星握住陆乘渊未及撤回的手,往腰间轻轻一拽,踮起脚尖,仰头对着陆乘渊的双唇压了上去。

唇齿相接间,她轻声回应,“我知道的。王爷,我知道的。”

沉静温柔的声音在心尖上轻柔一触,将某人一身霜寒悉数化去。

陆乘渊默了一瞬,挑眉看向她,“所以,你方才想说……其实什么?”

薛南星一怔,她本以为经过无影这么一闹,这话便过去了,没想到此人竟还记得了。

眼下虽还不是挑明一切最好的时机,但有些话,她想,她该告诉他。

“我想说,其实……我并非不信王爷。”她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香囊,喃喃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不信了。”

陆乘渊低声笑了笑,忽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可不,本王当真委屈极了。”

***

这一晚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薛南星心头仿佛涨潮的岛,起起落落,是以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后来实在睡不着,她索性点了盏油灯,趴在案桌上,望着绕在手指上的香囊。

这个香囊实在精致,可若是只有桂花似乎单调了些,横看竖看总觉得欠了点什么。

欠了点什么呢?

薛南星抿了抿唇,左右环顾,目光落在床头矮柜角落的一个小木框上,框里摆着些针线盒银剪刀。她起身取过小木框,拿起那把银剪刀在手里掂了掂。

第77章 疑点“怎么不多睡会儿?”声音仿若浸……

薛南星并非没做过针线活,只是从前做的那些不是因为被罚应付了事,就是为了缝补破衣裳,仅此而已,称不上女红刺绣。上回挑灯夜缝,想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将香囊上绕在手指上,忖了半晌,将木框里的针线拿了出来。

直至油灯里的灯油即将燃烬,薛南星掐了掐指头的血珠,轻轻叹了口气。分明只是一块布,怎么就比缝尸体还难。

最后一针落下,她绞断线头,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然而起身再看,薛南星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这香囊……明明方才绣的时候觉得还行,怎么起身再看就面目全非了?

她左看右看,实在没眼再看,懊恼地将香囊塞进腰间,气呼呼地吹熄油灯,气呼呼地上了榻。

这一闭上眼,竟一下睡到了天大亮。

外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薛南星坐起身,缓了好半响,隐约听到几声人语——

有人催促道:“快点,都快点!”

“你,小声点!张大人还歇着呢!”一人捏着嗓子斥责,但也能听出来是何茂。

“让你们手脚麻利点,没一个让本官省心的。”

此刻何茂正凝眸望着一个个檀木箱笼鱼贯而入。

昨夜洗尘宴上,他分明已将人稳住了——一个尽兴而归,一个犯了腿疾,照常理这查验税赋账簿之事,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拖上几日了。可谁料卯正时分,他人还在被窝里,就有人来府里传话,要他将备查的税赋账本送来客栈。

思及此,他暗暗舒了口气,好在早有准备,否则就该被这下马威杀个措手不及了。

何茂盯着最后一波人搬完,身后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何大人?”薛南星从屋里出来,颇为意外,“这么早?”

何茂拱手揖了一礼,哈着腰道:“不早了,不早了。税赋明细最是复杂繁多,这大半个时辰也才搬来这么些,实在惭愧。”

他转头见薛南星眼底乌青,心疼道:“哎哟,大人您是被腿疾闹得一宿没歇好吧!”说着,又喃喃自责,“唉,都怪下官,沈大人说大人您腿疾犯了得多休息,千交代万交代不能扰您清梦,可那帮不省心的,搬几个木箱跟搬衙门似的咋咋呼呼。”

薛南星浅浅笑了一下,并未多言。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问道:“那沈大人呢?”

不等何茂开口答,身后悠悠传来几个字:“何大人这是……?”

陆乘渊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今日换了身孔雀蓝织金锦袍,十足十京城纨绔的模样。

待走近了,他瞥了眼满廊的箱笼,将折扇往掌心一敲,“要把县衙搬来?”一语毕,转而在薛南星身侧低声问了句:“怎么不多睡会儿?”

声音仿若浸过水般温柔,薛南星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心里清楚,这样的温柔是出自陆乘渊,而非“沈良”。可昨夜那香囊也好,那一拥也好,只要她还顶着个男子身份,这许多种种到底还是稀里糊涂。

夜静时分便罢了,这天一亮,反倒将她照醒了,照得无路可退、不知所措了。

何茂闻言却慌忙作揖:“是下官的不是,扰了张大人清梦。沈大人,这是宁川三年间的田税账册,另外还有盐税的,下官都整理好了。只是……”他朝陆乘渊房内觑一眼,迟疑着道:“这里毕竟是客栈,地方有限,便先搬了这些过来。”

调阅文书里分明只要查一年的账册,何茂却将三年的全搬了过来。这点小算盘另外二人心知肚明,无非是想着先将些没问题的账目一股脑堆过来。

此行毕竟不是真的要查验税赋,陆乘渊便也看破不说破,只轻笑了一声,“也是,既然要查便查个清楚明白。不过上吊也得喘口气,何大人,可赏脸一同吃个茶?”

只要不谈公务,吃茶自然好说。何茂大袖一挥,“来人,备茶点!”

***

晨雾未散,茶烟凝在雕窗格上。

薛南星自然明白陆乘渊的意图,何茂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昨日二人初到宁川也不宜多提张启山的事,眼下正好借机会再问问。

她拢着杏色广袖提壶斟茶,眼角余光掠过何茂圆似满月的面庞。这位宁川知县正捻着块芙蓉糕,糕屑簌簌落在青竹纹

衣襟上,倒是悠闲自得。

“何大人请用茶。”她将茶盏推过去,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昨夜辗转非为宿疾,只是恩师音容总在眼前。此番既至宁川,总该去坟前添一炷香。”

“那是自然。”何茂沉重地点了下头,将沾着糖霜的手指在袖口碾了碾,“张老大人葬在灵光寺后山,大人若是想去,下官这就差人去准备。”

“且慢,不急。”薛南星端起茶盏,垂眸啜了一口,“本官这几日腿脚不便,倒怕老师见了忧心。”一顿,又道:“只是恩师去得蹊跷,有些旧事还要劳烦何大人解惑,也好解了本官的心结。”

何茂坐直身子,“二位大人乃张大人高足,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学生关心老师的死因并无不妥,薛南星于是开门见山,“不知老师当年是因何去世的?”

何茂听了这话,喉结滚动两下,犹豫片晌才缓缓道:“下官记得,四年前,张府管家跌跌撞撞来报丧,说主君闭关著书时”他咽了咽唾沫,“睡过去了。”

薛南星捏着茶盖的手一滞,“睡过去了?”

“嗐,就是就是猝亡。”何茂一摆手。

薛南星诧然,“老师这般精通奇术,怎会走得如此突然?”

何茂长叹一声,接着道:“那日老管家来报时,下官还以为听岔了。房内门窗都从里头锁着,张大人在榻上躺得端正,若非皮肉俱腐……”他喉头哽了哽,“当真像像睡熟了”

薛南星即刻找到疑点所在,“既无外伤,可曾查验过毒物?”

何茂摇了摇头,“银针试了全身,半点青黑也无。尸体表面并未发现致命伤,甚至连外伤都没有,最后只得断定为操劳猝死。”

他摩挲着下巴,回忆道:“仵作说观尸斑虫卵,当是亡故八日。加之正值初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尸体腐败得极快,后来便匆匆下葬了。不过……”

话到这里,何茂忽地打了个寒战,压低声音,“不过说来古怪,那腐味浓得骇人,倒似沤了半月的鱼虾。”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疑窦丛生,“老师的遗体既已腐败如此,为何仵作还会推断死亡时间只得八日?”

“这……”何茂脊背一凛,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实则张大人也就闭关了八日,他闭关前才与下官吃过酒,不可能死了半个月,那仵作便按八日定论了。下官想想也是,那会儿因为天气也热了……”

“荒唐!”薛南星猛然打断,“仵作推断死亡时间,需观环境气候、蝇蛆生灭、骨肉离析程度推断,岂能根据证人供词做妄下断论!?”

“下……下官不知……”何茂被这陡然的气势震慑,登时脸色煞白,当即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却不防被什么抬了一下。

“诶,何大人这是做什么?”原本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里不言语的陆乘渊,忽地伸手,用扇骨抬了抬何茂。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道:“依我看,何大人当时定是伤心过度,一时糊涂才信了那仵作的。”说着,又转而问何茂,“对吗?何大人?”

何茂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蒜。

薛南星默了一默,冷目瞥一眼何茂,拂袖不再看他。

何茂见状,银盘大的圆脸皱成宣纸团,袖口糕屑又簌簌往下掉。他偷眼觑着端坐于茶案边的“张纯甫”,那清瘦书生捏着茶盏的手指节发白,倒像极了书案头那尊冷玉笔山。

若说查税一事,他早有应对之法,可眼下这查税成了查案,属实始料未及。偏偏还被这个锯嘴葫芦抓了把柄,若此人较起真来,怕是可大可小。

何茂喉间发涩,只得将目光投向陆乘渊。

陆乘渊将他求助的眼神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忽地将扇骨敲在紫檀案上,“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胭脂透,倒比这满室墨香鲜活。”语罢径自踱出,用扇柄挑开缠枝纹门帘。

何茂瞬间会意,忙提襟跟上。

二人前后脚下了楼,陆乘渊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何大人,此事您可得理解纯甫兄。昔年张大人一句‘孺子可教’,纯甫兄便夤夜抄录《洗冤集录》。这般执拗心性,见疑不究,反倒不似他了。”

何茂点头,连声称是,默了片晌道:“只是当年之事下官确实是伤心过度,感情用事了。沈大人,您与小张大人为同僚,又都是张大人高足,下官想……”

“何大人呀何大人。”不等何茂说出“求情”的意思,陆乘渊兀自道:“纯甫兄在翰林院修《刑律辑要》时,曾为半句存疑的注疏跪求张老三日。如今恩师死因存疑,何大人觉得凭在下几句话,他能善罢甘休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何茂朝陆乘渊一拱手,“还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不过在下倒真有一计。”陆乘渊瞥一眼他额角的细汗,轻笑一声,“何大人不妨借此机会,主动请他帮忙翻查此案,先将态度表明了,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纵有纰漏,亦是您自请追查之功,最后也怪不到您头上。”

何茂犹豫了一阵,“可这陈年旧案……”实则无端端要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

“开棺验尸的文书若盖了知县红印。”陆乘渊将扇骨点在何茂腕间,“便是将功折罪的筏子。”他眼尾扫了眼楼上,“总好过教人盯着盐引簿子翻出窟窿。”

何茂瞳仁骤缩,瞬间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稍作掂量,自觉“沈良”说的在理,与其被张纯甫盯着账本子,不如主动让他查案查个够,左右年深日久,物证人证俱湮,哪儿那么容易查。

思及此,他拧了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拱手揖道:“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这就着人调卷宗!”

“且慢。”扇骨横在他圆滚的腰腹前,陆乘渊挑眉,“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说呢?”

“是是是。”何茂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正行至院中,陆乘渊微微抬头,目光落向二楼微敞的轩窗。

暖风自窗口灌进来,掠过薛南星纤长的睫羽,带出眼底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78章 密室“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何茂动作倒快,不出一个时辰,便遣人将四年前张启山暴毙案的卷宗送来了。

卷宗在八仙桌上摊开。

“腐肉八日离骨,蝇蛆却已孵化两代?”薛南星指尖点在验尸格目的蝇蛆记录上。

何茂双手拢在袖中,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下官记得,那几日接连暴雨,莫不是因为太过潮湿,才……”

陆乘渊扫一眼卷宗,折扇在掌心轻敲,悠悠开口,“接连暴雨?即便是湿热如岭南,也不至于此吧。”

“这……”这卷宗一眼便瞧出问题,何茂一时语塞,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只能乖乖闭上了嘴。

“何大人。”薛南星懒得再听,转而问道:“卷宗记载,老师闭关前夜,曾与您一同吃酒?”

何茂连忙点头,回忆起来,“正是,张大人那日拎着一坛三十年的陈酿来到衙门,说是即将闭关著书,少说也得大半月不能饮酒,便邀了下官一同畅饮。”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遗憾,“说来也是遗憾,若下官知道那是最后一面,说什么也要拽着他去醉逢楼痛饮一番。”

薛南星负手默了一瞬,“可醉逢楼乃是宁川四杰结识之地,你二人叙旧,按道理首选该是此处才对。”

“谁不说呢?”何茂道:“可张大人说看见醉逢楼的匾额就想起李申,不愿去。后来下官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那会儿他与李申刚因为李申夫人那事大吵一架。要知道,咱们宁川四杰之中,就属张大人和李申关系最为要好。却因为李申夫人那案子闹得反目成仇,说到底,下官也有责任,若不是我将这棘手之事丢给张大人,或许他二人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将语气缓了缓,接着道:“后来我与张大人便去了城西一家小酒肆。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在那儿又碰见了李申。”

关于李申出城一事,卷宗上确有记录。那晚,何茂与张启山在城西吃酒,大约傍晚时分,何茂瞧见李申出城。但碍于张启山在场,何茂担心二人再起冲突,便没有上前打招呼。

这前因后果听着似乎合情合理,可张启山一死,李申便是最大嫌疑人,却偏偏在张启山闭关的前一日出了城,还是在何茂与张启山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的,薛南星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何大人是亲眼看着李申出城门的?他就不会再折返回来吗?”

何茂想都没想,摆了摆手,“那会儿正是戌初,李申出去没多久城门就关了。况且那家酒肆正对着城门,我们二人就坐在外头,若他折回来,肯定能瞧见。后来张大人出事,下官第一时间就去查了出入城记档,确定李申出城后再没回来过。”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想来宁川这伤心之地,他是不愿再回来了。下官记得那日,他背着个包袱,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若不是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不过他能回远州,放下那些烦心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疑惑陡然一沉。

她略作思索,朝陆乘渊使了个眼色。

陆乘渊会意,便三言两语先将何茂打发走了。

薛南星反手扣上门栓,两步上前,“王爷,何茂虽托我查案,可我顶着张纯甫的身份,当众开棺验尸实在太过惹眼,不妥。”她见陆乘渊点头,又匆匆瞥了眼外间渐暗的天色,“眼下时辰还早,是先去张府,还是远芳书斋?”

她凝眸沉思一瞬,紧接着自问自答,“要不还是先去张府看看,张启山的死亡时间太蹊跷了,我始终觉得有人故意加速了尸体腐败,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何要这么做,还得去现场……”

话未说完,她腕间倏然一紧。

陆乘渊的掌心覆上她手腕,带着丝丝温凉,将她拉到榻边,温声道:“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肩头一沉,人已经坐到了榻边。

她蓦地想起昨夜种种,眼下这般举动,莫非是要……?

薛南星慌乱地抽回手,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句不成句道:“王、王爷,青天白日的,怕是不太好吧!再说……再说案子重要,我……”

陆乘渊抖开云锦被的手顿了顿,见她倏然瞪圆的眼,忍不住低笑出声。

薛南星抬眸,直直撞进陆乘渊眼底的笑意当中。一双修眉下的眼极好看,眸子里盛了半碗清亮的雪,不参半点杂质,她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偏了。

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陆乘渊笑了笑,转身斟了盏安神茶,声线浸着温热的雾气,“眼下你是张纯甫,即便看得出案子里的疑点,也不能太过擅长验尸。我已经让何茂去安排开棺一事,先由府衙的仵作初验一遍,晚些时候你再细验。”

“张府那个老管家已经派人去问了,至于现场,自然还是要去的,不过待你睡醒再去也不迟。”茶盏轻轻搁在榻边小几,“今晚怕是还得再熬一宿,此刻最要紧的,是让‘小张大人’养足精神。”

他回身,见薛南星怔怔地没出声,又将枕头拍松了些,“这床铺昨夜我未睡过,你且安心睡。”

薛南星一愣,脱口而出,“王爷昨夜没睡过?”

陆乘渊只是淡淡道:“在书案边阖了一下,够了。”

“那怎么行?王爷既然说了今晚还得熬一宿,那自然也要好好歇息,我回房去睡就行。”薛南星说着就要站起身,却不防又被陆乘渊按了回去。

陆乘渊神色认真,“何茂心里的算计,可比他袖中账本还厚三分。张启山的案子是否与他有关,有几分关系暂未可知。他明面上恭敬,实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你我二人都无法预料,还是小心为妙。”

“无白和梁山都不在,你一个人。”他安静地看着薛南星,“我始终不放心。”

薛南星见到陆乘渊眼底的血丝,忽然掀开半边锦被,“那……那要不王爷睡里头,我、我个子不大……”她抬手比出一掌宽,“在榻边留这么宽给我就好。”

陆乘渊一下失笑。

他倾身凑近,声音忽地非常低,“你……确定吗?本王的定力可没你想得那么好。”

清冽的吐息霎时漫过她鼻尖,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

她脑中一片空白,慌乱抓过软枕挡在烧红的脸前,将脸埋进软枕里,瓮声瓮气道:“那……那王爷请自便。”说完便裹着锦被滚向里侧。

陆乘渊轻笑着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满是温柔,“行了,别把自己闷坏了。”

薛南星的脸更烫了,一头埋进了带着松香气息的枕衾里。

外间传来书页翻动声,混着更漏有节奏的滴水声。

她原本还想着阖眼假寐一下便算了,可一闭眼竟就真的睡着了。

*****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一点梦都没做。

直至颊边掠过一缕艾草香,薛南星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睁眼时霞光正爬上雕花窗棂,恍惚间竟让她生出还在奉川家中的错觉。

还没坐起身,身边传来低沉温润的一声:“醒了?”

薛南星下意识别过脸,见陆乘渊就坐在榻边。他身上换回了月白长衫,手里拿着一封信笺,正在拆看。

薛南星还没完全清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陆乘渊笑了笑,“睡好了吗?”

薛南星又点头,动了动干涩的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陆乘渊端了盏清水递给她,“刚戌时。”

温水滑过喉间,薛南星一听是戌时,差点呛出泪花,嗓子也抬高了几分,“我睡了两个时辰?”要知道自从离开奉川后,心中一根弦一直绷着,别说午休,饶是夜里也极少深眠两个时辰。

她蓦地翻身下榻,将发髻稍微正了正,匆匆套上靴袜就要出门。

陆乘渊看着眼前炸毛的“小张大人”,愣了愣,“你做什么?”

薛南星自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急道:“时间紧迫,得赶紧去张府。”

陆乘渊觉得好笑,晃了晃手中信笺,“你就不想看看这里头写的什么?”

薛南星收回抬起的脚,这才想起睡下前陆乘渊说过会先派人去张府,这里头怕是那管家的证词。

她忙不迭结果信笺,可就在信笺抖开的刹那,被墨迹扎了眼——这字迹,像是被马车碾过的蛛网,偏旁部首全部搬家,支离破碎地瘫在白宣纸上。

“无影的墨宝?”她两指夹着信笺抖了抖,“这字拿去药铺当方子,怕是能治死一村人。”

“现在你知道为何无影这么怕写字了吧。”陆乘渊低笑,“上月他写密报,把‘敌袭’写成‘狄嬉’,害得影鹰卫白跑数十里逮了群斗鹌鹑的。”

薛南星忍着笑细辨字迹来。

供词与卷宗所述无二:四月十四寅时,也就是张启山闭关的最后一日,管家顶着滂沱雨推开内院门,腐臭混着雨腥气扑面。书房从里被锁,张启山尸身平躺于榻上,溃烂如泥。八日来守门小厮坚称未见人出入,此前亦未闻到异味。

她指尖点在洇散的墨团上,“腐尸恶臭堪比三伏天的腌臜气,院外有人看守,还有家仆日日打扫,怎会只在最后一日才闻到恶臭?”

陆乘渊忽然握住她执笺的手,带向某处蚯蚓般的墨痕,“仔细看这团墨疙瘩。”

薛南星鼻尖几乎贴上纸面,才从蛛网似的笔划里抠出“石室”二字。

“密室!”她猛然攥紧信笺,“所以尸体前几日被藏在密室,最后一日才被凶手抬出来放到榻上,这样便都解释得过去了。”

可人进去八日,死状却形如半月

窗柩外暮色忽浓,她眼底却亮起星火,“王爷,我得去一趟张府,再确认一件事!”

陆乘渊心知她想去看什么,“你若是要去看看那间密室,便不必去了。”

“为何?”薛南星不解。

陆乘渊道:“那间密室四年前便已经被拆了。”

“拆了!?”

第79章 线索(再修)“眼下最紧要的是替昭王……

“拆了!?”薛南星眼中满是惊色。

“正是。”管家张伯重重一叹,抬脚将半块碎瓦踢至一旁,“老爷走后不过个把月,便被人拆了。”

他缓缓抬起手,朝西边断墙抬了抬下巴,“方才有位官爷来过,瞧了又瞧,也就只剩下这些残砖碎瓦了。这宅子里如今就剩草民这把老骨头守着,便也任由这些破砖烂瓦这般堆着了。”

“那里

头的东西呢?“薛南星问,既是书房,定会留下不少书册画卷,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伯又叹了一声,“也都被人买走了。”

暮霭将薛南星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紧紧盯着废墟中半截雕花窗棂,无不诧然,“这宅子乃是张大人的私宅,怎可这般轻易说拆就拆?说卖就卖?”

“大人有所不知。”张伯连忙解释,微微欠身道:“这宅子,早被小姐卖出去了。”

薛南星脱口而出,“张家大小姐?”

陆乘渊手中折扇咔一声收拢,“本官记得,何大人曾言,张家大小姐早已远嫁江南,就连父亲丧仪都未归,又如何能将这宅子卖了?”

“人确实没回,可地契早随嫁妆一道去了。”管家轻咳两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当年啊,就因为小姐的婚事,她与老爷大吵了一架。可吵归吵,天下哪有父母不疼爱子女的。许是老爷担心小姐日后在夫家受欺负,没个依靠,便把这房契当作嫁妆给了小姐。”

张伯顿了顿,又接着道:“老爷走后不过月余,便有人拿着房契上门,说是小姐把宅子卖给了他家家主。草民我起初哪里肯信,可那契书上的红印,却印得真真切切,容不得草民不信呐。至于里头的东西……”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嗫嚅道:“老爷走了,府上的家仆婢女没了去处,都得用银子打发了。买宅子的那人见草民为难,便提议将屋里的书册画卷都卖给他,草民虽不懂这些,却也留了个心眼,抱了几幅去字画铺问过,不是什么名家画作,不值钱,便就图个方便都卖给他了。”

薛南星自觉此事透着古怪,追问道:“此人可有透露他家家主姓甚名谁?”

张伯摇了摇头,“那人一身侍从打扮,长相嘛,平平无奇,只说是江南人士,与咱们小姐的夫家相熟,未曾透露家主的姓名。”

他说着,似是忆起了什么关键之事,顿了顿又道:“说来着实蹊跷,偌大一座宅子,那人就来看过一回。一踏入这宅门,也不瞧别处,径直便往这内院绕了一圈。”言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东南角,“许是听了些闲言碎语,那人非咬定老爷这院子风水不好,当即便吩咐人将那书房和密室统统拆了。想来也是,毕竟死过人。不过更怪的是,这一晃四年过去了,那人迟迟没搬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变故。”

薛南星心中的疑惑如乱麻般拧作一团,如今这最关键的案发现场已遭破坏,历经四年的日晒雨淋,哪怕曾有过些蛛丝马迹,也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眼下,唯一最令人起疑的,便是张小姐卖宅子这桩事了——

花钱购置一间大宅,本不足为奇;拆除那曾有人亡故的院子,也合情合理。可怪就怪在,这宅子卖得实在太过草率,仿佛那买主的目的,并非是要这处宅院。

她静静地望着断墙上那翻涌的暮霭,沉默了良久。忽地,她话锋一转,问起了关于张启山独女的旧事。

张伯微微眯起双眼,一边叹息,一边缓缓道来:“咱们家小姐啊,与那些寻常深闺小姐大不相同,性子尤为刚烈好强。草民依稀记得,小姐年幼时,老爷对她可是疼爱有加。小姐生性好动,老爷还曾想着为她寻个师父教习功夫。可自从夫人离世后,老爷整个人就变了,连带着对小姐的态度也判若两人。老爷常常斥责小姐行事举止不像个女儿家,小姐呢,也因父亲管束心生不满。小姐年岁越长,父女二人便吵得越凶。后来,小姐一怒之下,竟离家出走,去了夫人的娘家远州。草民还记得,小姐走那日是夫人的忌日——五月初三。她那一走,便是好几年。”

一番话下来,薛南星记了两处关键,五月初三……远州……眉心不自觉地微微一蹙,她记得李申也是远州人。

只听得张伯接着道:“后来,好不容易盼到小姐回京,老爷便急忙忙地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说是成了亲,小姐便能收收性子,安稳下来。可小姐哪里肯依,出阁那日,是哭着被绑上花轿的。自那以后,老爷虽时常写信给小姐,可却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再后来,老爷致仕回到宁川,还曾亲自前往远州一趟,可据老爷回来说,那次连小姐的面都没能见着。就这样,自那以后,草民便再也没见过小姐了。”

薛南星听到这里,开口问道:“那你们小姐是何时出嫁的?又嫁入了哪户人家呢?”

张伯微微沉吟,思索片刻后道:“是五年前开春那会儿,草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那个观者像失窃案发生后不久,老爷像是预感会被那桩案子牵连,突然有一日,便给小姐说了这门亲事。唉,也难怪小姐不愿意,她从未去过江南,对方还是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要知道,小姐素来倾慕有才华的人。”

一直默然听着的陆乘渊此时终于开口,“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些的,莫非张大小姐早有情郎?”

“那倒不曾听闻。”张伯摆了摆手,“只是小姐自幼便崇拜老爷,年幼时还常常说日后要嫁给像老爷那样的状元之才。可夫人离世之后,不知为何,一切都变了。”

薛南星听罢,心中暗自思忖,却也不再多问。

她缓步走到断垣残壁前,目光如剑,直直落在那碎瓦堆下三尺厚的青砖上。虽是已经知道答案,可她还是多问了一句:“张伯,张大人这间密室可有留密道?”

张伯想都没想,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这密室是老爷用来藏书的,也就八丈见方,留密道做什么?”话到这里,他忽地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抚着白须又补了一句,“不过,倒是留了个通风口。”

“通风口?”薛南星与陆乘渊对视一眼。倘若这通风口足够宽敞,能够容得下一人通过,那与密道又有何分别。

然而,张伯接下来的话却迅速否定了这个猜测。

“虽说是通风口,实则不过是个安了管道的天窗罢了。”张伯一边说着,抬起两只手掌,在半空比画了一下,“也就……这么一掌来宽吧。”

一掌来宽又如何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如此说来,凶手几乎绝无可能从这通风口出入密室。

薛南星眼眸微垂,再次陷入沉思,她喃喃自语,“通风口、管道、天窗……”这般设计,若非给人留的,倒像是为了排烟。

她蓦地眸光骤亮,转眸看向陆乘渊,“大人,你可还记得卷宗上记载的,密室内有银丝碳和火盆?”

陆乘渊颔首,眼中已闪过一丝了然,他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还记得,那银丝碳和火盆可有用过?”

张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而后点了点头,“用过了,而且还用了不少呢。也不知老爷是不是提前预感到那几日会下雨,在闭关之前,便吩咐备下了碳。老爷还特意交待,须得用那耐烧的银丝碳,说是要用来烘烤手稿。不过……”

他说到这里,忽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想到甚么可怖的东西,竟说不下去了。

“不过,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又怎会去烧那火盆,是吗?”薛南星双眸微敛,眼中寒芒闪烁,厉声质问道:“你明明知晓此事有蹊跷,为何在供词之中,却只字未提!?”

此言一出,张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薛南星面前,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连连求饶,“官爷息怒,官爷息怒啊!草民绝无隐瞒之意,实在是这件事太过诡异离奇。老爷闭关的那几日,草民确实在夜里瞧见老爷书房后面有青烟飘出。可当年的仵作言之凿凿,咬定老爷至少已经故去八日。”

“草民心中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当作是那连夜的暴雨,雨雾弥漫迷了眼,这才没敢将那银丝碳和火盆的事情说出来。可后来,草民偷偷去瞧了瞧,那密室里竟只剩下一些碳渣,足足有十斤之多啊,就这么短短几日,竟全没了。”

“十斤银丝碳……”陆乘渊若有所思,“若是正常使用,足够烧上半月有余了。”

听完这番话,薛南星心中已然有了断论,“以炭火炙烤,可使尸温升高,腐速倍增。倘若那密室的门窗紧闭,火盆昼夜不熄……只需八日,便可腐烂出半月形貌。”

陆乘渊扫视一眼砖缝里滋生的青苔,轻嗤一声,“那几日暴雨连连,重重雨幕,恰能掩青烟盖腐臭。这场雨,下得还真是恰到好处。”

说罢,他见薛南星沉默不语,问道 :“可是想到了什么?”

薛南星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这片破败的废墟,只觉一股寒意自背脊侵袭而来,“我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够在这八丈见方的密室里,与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同待上整整八日。”

话音落,她目色一沉,便陡然踏入碎砖瓦之中,蹲下身翻找起来。

“程……”语声一滞,薛南星腕间蓦地覆上一阵熟悉的温凉。

陆乘渊攥住她手腕,掌心在贴着她脉搏的瞬间又卸了三分劲,低声道:“你做什么?忘了自己腿上和手上都还有伤吗?”

薛南星仰头望进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大人,我想寻半截门闩……或者能找到门也行。”

陆乘渊眉心折痕深了几分,缓缓沉了口气,忽地撩袍蹲身,惜字如金地丢下两个字:“看着。”

两人方才来得着急,并未带其他人。眼下陆乘渊又不许薛南星动手,她便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向来高高在上的“活阎王”,此刻正因为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半跪在一片废墟里。

薛南星只觉得又见到陆乘渊不同的一面,眉眼不由弯了弯,抱着膝盖看了起来,竟生出几分意犹未尽地意思。

修长的眉下是一双非常好看的眼,长睫微垂,清冷的眼尾被暮色隐去,余下眸中星河浸在月色里,恍若燃着暗火,照到她的心底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薛南星不由地想。

想着想着,那人突然偏过头来,目光与她相迎的一瞬,不由也怔了怔。

“可是这个?”他从虫蚁横行的砖瓦堆里抽出半截腐木,温声问道。

薛南星移目看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捏着一截霉烂的朽木,他分明是个好洁之人。

陆乘渊指节沾着泥,掌纹里还新添了烂瓦片的划痕,他却将木栓在袖口蹭了又蹭,直到霉斑里露出半道陈年刻痕。

薛南星忙伸手去接,他却冷不防缩回半寸,“当心刺。”又将腐木调了个头才递过来。

这截腐木已是软烂,哪里能刺得伤手。可这一瞬,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昨晚月娘对李远平的那句:“哪这么娇气”。

她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在珍视你的人面前,你便是弱不禁风的雏鸟,所有坚强的刺都能收起来,做回最柔软的你。

“嗯?”陆乘渊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薛南星缓过神,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截门闩,细细端详。

这木栓早已腐烂不堪,原本的模样与痕迹都已模糊难辨,她遂又将目光落向方才拾起那截门闩的位置。

“找到了!”她忽然跪坐在碎瓦间,举起个锈蚀的铁环,“还好这东西压在碎瓦下没丢。”

陆乘渊凝目细看,只见她手中正捻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细铁圈,“就为了找这个?”

“嗯!”薛南星用力点了点头,一手拿着那截霉烂的木栓,一手将铁圈套了上去,没想到竟刚好吻合。

她的眉目一下舒展开,“卷宗记载,尸体被发现之时,书房乃是从里面上了门闩的。可倘若凶手提前用铁线栓在这门闩上,再从门缝将铁线另一头穿出来,最后再将铁线拗断,如此一来,便可从外间锁上门,形成密室。至于留在门闩上的这截铁圈……看来凶手是笃定何茂查不出什么破绽,便想借着买下这间宅子,拆了书房便一了百了。”

话到末了,她忽地一顿,神色凝重起来,“眼下还有一事最为紧要。”

陆乘渊看一眼天色,“开棺一事还在准备,你若想先去墓地看看,我陪你。”

“不急。”薛南星摇了摇头,自怀中取出那方桂花巾帕,伸手握住陆乘渊的手,抿了抿唇道:“眼下最紧要的是替昭王殿下清理伤口。”

第80章 巧合他真的能永远分得清吗?

暮色浸透车帷,车室内萦绕着淡淡地苦香。

薛南星缠好最后一截绷带,满意地点了点头,“最紧要的事办完了,可以去灵光寺瞧瞧了。”

她正欲撩帘催马,忽见陆乘渊从暗格里取出个油纸包,栗壳裂开的脆响混着他衣上沉水香,一下就掩盖了金疮药的味道。

“状元街的糖炒栗。”陆乘渊打开油纸包,剥出一颗,“今日的最后一锅,用桂花蜜渍过。”

“这个时节竟有栗子?王爷何时买的?”薛南星杏眸倏然发亮,肚子里的馋虫一下被勾了起来。

“知道你心里搁不下刚查到的线索,定是一刻等不得。我怕来不及用膳,去张府前便交待了。”陆乘渊玉白的指尖捏着栗仁,悬在她唇前半寸。

薛南星微微一怔,在栗仁触唇时,后仰了半寸。

这般喂食的举动,实在太过亲昵。

她接过栗仁囫囵吞下,指尖残留的暖意烧得耳尖发烫,腮帮鼓起含含糊糊说了句“多谢王爷”。

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般反应似有失礼数,略一停顿,便也剥了一颗栗仁。

然而犹豫的手还未伸出去,却在半途被截住。

陆乘渊忽然倾身,就着她拈栗的手指咬住果仁。温软唇瓣擦过指尖,惊得她手一颤。

薛南星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本是不想过于亲昵,才客气地回递一颗,却未曾想,那人竟毫不犹豫地张嘴接住了。

陆乘渊看着她烧红的耳尖,忽然将油纸包塞进她僵住的手,摊开缠着白纱的左手,轻声吐出两个字:“手疼。”

手疼……

不同于以往冷漠命令的口吻,竟隐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这两个字更像是在——撒娇。

薛南星满脸错愕地看向他,却见那人指节微蜷似真在忍痛,“剥壳时蹭到伤口了。”

她盯着他所谓伤口,分明被白纱包得严严实实,剥颗栗子的功夫哪里能蹭得到伤口。

栗壳在掌心硌出红痕,薛南星再忍不了,计较起来,“王爷伤口不深,且方才不还……”

“疼。”低沉的声音打断她,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微微敛起眼眸,“本王依稀记得还有些重要消息,可眼下又疼又饿,脑子一片空白……”

“唔……”

一颗栗仁塞过来,忽地堵住他那些胡编乱造的话。

陆乘渊咽下栗仁,看着薛南星气鼓鼓地模样,将她空出来的手握入掌心,低笑出声,“好了好了。你这一恼,倒吓得我全想起来了。”

原来灵光寺原名落伽院,青砖缝里还嵌着前朝年间的香灰。相传大晋开埠的第一位状元便出自宁川,那位状元郎在此闭关百日,出关时携着满袖焚香入殿试,朱笔一点便中了头名,从此寺院香火鼎沸,远近之人纷纷来此祈福。每年秋闱将近,求签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皆是为了沾一沾文曲星的光。

“王爷连这些都提前查过了?”薛南星咬着颗栗仁,一脸讶异地看着陆乘渊,此人到底见缝插针查了多少掌故。

陆乘渊淡淡笑道:“明知你会问,我还不提前打探,岂非很没眼力见?”

他收起笑意,连带声音也沉了下来,“不过这一查,还真查出蹊跷——”

“四年前,灵光寺不幸失火,寺院被彻底焚毁,不少僧人死于那场大火,连住持也随火焚化。”

薛南星瞳仁微震,“又是四年前?”

“没错。”陆乘渊颔首,“那日正是张启山的头七。”

薛南星神色一凝。

暮色裹着檀烟渗进车厢,车轮在青石

板上碾过最后一圈,停在灵光寺后墙根。

墙头青砖斑驳,两盏气死风灯在檐下摇晃,映得“佛门清净地”五个字忽明忽暗。

薛南星掀帘跃下,一下车便见一道矮胖的身影正与三个灰衣僧人立在滴水檐下,身后十余名衙役擎着火把,将寺墙照得发红。

“哎哟,二位大人!”何茂一见二人,抢上前来抱拳行礼,脸上堆满笑纹,“下官午后便来布置了,您看这牵魂幡、引路香都备齐了……”

陆乘渊折扇轻收,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铁锹木楔,“何大人倒是周全。”

何茂嘿嘿一笑,“大人交待的,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他说着偷眼去看薛南星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卷舆图,“下官已寻了个由头将方圆三里清了场,明日卯时动土最是合宜,保证不惹眼。您看这开棺的方位”

薛南星没甚么表情,只淡淡道:“老师墓地何在?”

何茂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收回笑意,忙不迭引着二人往后山去。

从灵光寺后门沿右侧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后山林木密集,荒草遍地,荒草冷木深处,偶见断碑残碣。待行至半山腰,但见一片碑林森然,两名衙役举着火把走上前,将火光里的新土陈泥骤然照亮。

何茂一路行至墓地的最边上才停下,他掏出帕子抹了把脸,指着身前一座坟墓,“此处便是了。”

薛南星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见那处仅有一抔光秃秃的土堆,土堆之前并无墓碑,唯有三支已燃尽的香头,以及些许零星散落的纸钱灰烬。若非何茂语气肯定,谁能料想这荒冢竟葬着昔日大理寺卿?

她屈指探入香灰,指腹一捻,眉头微蹙——分明是三日内的新灰。周遭几乎没有杂草落叶,显然近几日有人来张启山的坟前祭拜过,还将坟墓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

陆乘渊月色袍摆在暮色中轻扬,与薛南星四目相交,彼此眼底俱是疑云。

薛南星想起日前何茂曾说,每年张启山祭日他都会前来坟前祭拜,算来今年距张启山的忌日尚有几日。她料想何茂应该还未曾来过,但还是问了一句:“何大人可曾来此祭扫?”

何茂看了一眼打扫干净的坟墓,又看了一眼坟前的香头灰烬,摇头道:“下官没来过,这、这不是我留下的。”

薛南星又问:“张大人下葬时,没有立碑吗?”

“自然是立了碑的。”何茂眉头微蹙,面露愤色,“也不知是何人竟将碑给移走了?我也是刚到此处才发现。张大人一生德高望重,备受众人敬重,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薛南星没应声,移步至坟前,用靴尖轻点地面新土,但见泥印斑驳,显是近日有人掘动。

陆乘渊瞥一眼这无碑墓,抬起扇柄,点了点何茂肩头,悠悠地道:“何大人这是转头便将开棺的消息宣之于众了?”

“下官不敢。”何茂连连摆手,躬身道:“下官谨遵大人嘱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且此番开棺兹事体大,下官无论如何都不敢声张啊!”

他说着两只眼珠提溜一转,突然反应过来——这石碑立在这里四年无人动得,偏生甫一查案,便有人来移走了墓碑,眼前两人昨日到宁川,今日偶然发现疑点才临时决意翻查此案。

如此说来……

何茂心底凉了一大片,压着嗓子惊道:“大、大人的意思是,下官身边有人……”

陆乘渊不置可否。

薛南星沉默地立在一旁,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何大人,您可还记得那墓碑之上所刻何字?”

何茂愣了一愣,答道:“记得,刻着‘张公启山之墓’。”

“张公启山之墓?”薛南星有些诧异,“这么简单,没别的字?”

“没了,就这几个字。”何茂解释道:“张大人致仕归乡,回到宁川之时,已然无官职在身。况且他那女儿连丧仪都未曾回来操办,下官念及张大人一生清正廉洁,最不喜那些虚浮繁琐之事,便只立了这一方简单的墓碑。”

薛南星心中疑惑渐深,暗自琢磨一瞬,转身压低声音对陆乘渊道:“移走墓碑之人为何要这么做?移碑毁字是恨,洒扫祭拜是念,似乎并非同一人,可又分别是何人?疑点太多,我一时还琢磨不透。只不过……”

她似不经意地瞥一眼陆乘渊身后的何茂,将他请出几步,才道:“那人或许就在何茂身边,如此一来,不能再让他过多参与此事了。所以我想……”

“先行离去?”陆乘渊心领神会,接住她未说完的话。

薛南星唇角一弯,点了点头。

陆乘渊回过身去,将何茂拉到一旁,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何茂的额角渐渐渗出了涔涔细汗。

片刻之后,何茂提着袍摆匆匆上前,拱手作揖,“小张大人,如今夜色已深,这墓地之中阴气过重,咱们这些阳间之人,实在不宜扰了地下亡灵的安息。依下官之见,不如明日再来探查?”他生怕薛南星不肯应允,又赶忙补充道:“大人您的腿疾本就不适宜在夜里受风,尤其是这墓地中的阴寒之风。”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看一眼陆乘渊,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压了压嘴角,故作不悦地拂袖离开。

暮色浓墨一般,星子攀上灵光寺的飞檐,将歇山顶的鸱吻镀成银白。山风卷着梵铃残响掠过竹海,忽有一豆幽光自后山竹海浮起。

“喀嚓——”薛南星踩碎半截枯枝。

刚才二人中途下了马车折返,虽走的时间不长,但毕竟是山路,薛南星又周身淤伤,此时脚下一崴,膝头处的伤扯得眉心微蹙。

身前颀长的身影倏然顿住,陆乘渊转过身,“腿疼得厉害?”

“无碍。”她借着提灯动作避开他视线,却见风灯昏黄的光晕里,自己袍角已沾满夜露。

陆乘渊眼尾微颤,突然撩袍屈膝半跪。

薛南星陡然一怔,惊得后撤半步,“王爷这是……?”

“上来,我背你。”竹叶的簌簌声里混着他低沉的声音。

“背?”薛南星又是一怔。

是,昨夜是被他揽过一回,但也只是不轻不重地那么一揽,自己刻意侧着身子,不至于太紧密。可眼下若当真贴上去,怕是连心跳声都要藏不住。

她忙拉起陆乘渊,“不必了,王爷,我自己能走。”

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伸手扣住她腕间,“后山多碎石,崴了脚更误事。”

他的手明明如白玉镇纸般沁凉,此刻薛南星却被灼得心尖发颤。

“可是……”

“可是什么?”陆乘渊嘴上这么问,却似乎并不想听她的答案,又转过身去,“若不想再添一道伤就上来。”

薛南星盯着他后颈微乱的发丝,喉间紧得发涩。

“王爷。”她忽然轻唤一声。

陆乘渊回过头。

薛南星反手握住陆乘渊的手,抿了抿唇,“这般牵着便好。”

尾音散在风里,星辉恰落进她澄净的眼眸,陆乘渊喉结滚动一下,缓了半晌,才将指节微微收拢,似无奈似妥协地点了头。

掌心相贴的刹那,风灯萤火微微一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青石小径。

陆乘渊指腹无意识摩挲薛南星虎口薄茧,惊起细密战栗,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唯恐如鼓的心跳被人听了去,强自稳着声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案子来。

“王爷,原本我猜测那人移走墓碑,或许是因

为墓碑上有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刻字,哪知刻字竟是如此简单。如此说来,移走墓碑之人并非为了掩藏刻字,而是另有目的。”

陆乘渊轻嗯一声,风灯在他手中晃出细碎光斑,“张启山死于四年前,灵光寺着火也是四年前,他死后不久便有人来拆了张府书房,而你我二人一来,便有人移走墓碑……”

巧合,似乎都是巧合。

薛南星似有所悟,目色渐渐转凉。

她默了一瞬,沉声道:“太过巧合,那便是人为。”

一字字落入陆乘渊耳中,他脚下步子一滞。

分明说的是案子,却无端让他生出一丝恍惚。耳畔清凌凌的嗓音与记忆深处某道声线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那年中秋无月,沉香园里也有人指着满地落花这般说:“外祖父说了,太过巧合就是人为。”

他不由转眸看向薛南星。

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这样一对淬着星辰的眸子,这样一句一无二致的话,又何尝不是太过巧合。

若这世间并无巧合,那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陆乘渊蓦地怔住了。

他心里清楚,眼前之人分明是程耿星,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他明明能分得清。

然而,他真的能永远分得清吗?

原本握着薛南星的手,倏然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