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潮西回到病房,将怀里的玻璃罐放在周行芸床头。顾覃跟进来,跟周行芸用眼神示意,周行芸点点头。
她已经到了每一句话都要省着用的时候了。
她侧过头,看着顾潮西站在床头摆弄了会,不得不张口,虚弱地说:“你这样弄,它们会闷死在罐子里的。”
顾潮西“哦”了一声,蹲下身,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卷保鲜膜来。
他回头,找顾覃:“你来帮我一下。”
顾覃看他的架势,会意,上前去把罐头的盖子拧松,暂时用手盖住。
顾潮西扯开一大块保鲜膜,靠过来。
对视一眼,便省去了倒计时,顾覃前一秒把盖子拿走,顾潮西紧接着就把保鲜膜盖上去,利落取代了瓶盖的位置,继而又用胶布,一圈一圈沿着罐口缠紧。
他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试了试密封性。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从床头柜的饭盒里倒出一支筷子来,突地用力,在顶部的保鲜膜上扎出几个洞来。
“这样就不会死了。”他说。
也是同一天,终日无人造访的私人病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墨镜口罩渔夫帽,全副武装,像个什么不出名又要在机场凹造型哗众取宠的三流明星。
顾覃前脚才离开,拿着饭盒去楼下食堂打饭。顾潮西听见动静,想也没想就说:“这么快?忘拿东西了吧?”
说完才抬了头,原本一脸松弛的神情,在看清来人的刹那转瞬变得严肃又戒备。
顾卫东进入房间,摘掉三件套,缓缓步行至病床边。
顾潮西盯他两秒,冷笑起来:“真忙啊,一个多月前给你传话,现在才出现。登月的宇航员都回来了,你是步行去了趟西天吧,封了个什么佛啊。”
周行芸闻声缓缓张开眼睛,也是惊讶到发不出声,伸出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袖。
顾潮西冷哼一声,从床边起来,往外去。
临关门前,他听到顾卫东的声音,说:“之前送你那些蝴蝶标本,可都是世界各地的活标本,很稀奇的。”
周行芸讲话很费力,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清:“这是儿子亲手给我抓的。”
顾覃打饭回来的时候,顾潮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睛通红。他把饭在顾潮西身边的空位置放下:“怎么在外面?”
顾潮西不想多说:“我爸来了。”
顾覃眉心一动,刻意把脚步放轻了,贴近门边,从竖条玻璃向里望了一眼。
他和周行芸床前那位访客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住过很多年,就算只看一个背影,也一眼就可以确认对方的身份。
他在外面陪顾潮西一起坐了一会,听到屋里有人起身的声音,时间恰是好处地说: “我去个洗手间。”
顾潮西一直觉得他与顾卫东见面是算不得家丑的家丑。顾覃这样说正中他下怀,无需他再找理由将人支开。
顾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身后病房大门在此时同步开启。
顾卫东恢复了一身装扮,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假惺惺地拍拍他肩膀:“小西。我和你妈妈都讲好,你大学所有费用都由我负责,你对哪所学校有意向,我也可以替你去提前打好招呼,只要过了分数线,会优先考虑录取。”
“谢谢。”
顾卫东有点欣慰地笑了,却听见顾潮西紧接着又说:“这句话,是我妈希望我对你说的。”
“但是——‘不用了’,这是我自己要对你说的。”
顾卫东眉头皱起来,上前一步,想要拉他:“小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顾潮西侧身,避开他伸来的手,“高考我会好好考。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的蠢事。但以后的日子,你们一家三口和我,各过各的。谁也别勉强谁。”
顾卫东显然还是想说什么:“但是,小西...”
顾潮西无情打断,手指着电梯口一伸:“请吧。待久了,又要麻烦你的秘书熬夜写官方发言稿。你得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解释你无端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领导体察民情,心系百姓,亲自探望绝症单身母亲’?”
顾卫东是占用政府工作人员的午休时间偷跑出来,无人知晓他的行踪,确实不方便久留。
他只好交代顾潮西最后一句话:“爸爸的生日原本是五月底,为了你可以到场,特意挪到了你高考之后,挑了个好日子,六月二十八日。我身份特殊,大办不了,只是几桌私人的家宴。到时候你如果没有安排,就来。”
他前不久刚听完医生跟他保守预估周行芸剩下的时日,现在就要在与她一墙之隔的走廊接受顾卫东为自己庆生的寿宴安排。
同样是倒计时,他的妈妈等待着走向生命的终结,他的亲生父亲却在迎接五十岁的寿诞。
顾潮西垂下头,人生不止有痛,还满是离谱和荒唐。
周行芸说自己年轻的时候的,是真的与人相爱过。但到底是人心的错觉还是岁月太苛刻,十几年后换成顾潮西和同一个男人对质,竟体会不到丝毫周行芸对他讲过的感觉来。
一方太爱,就算另一方也有爱,但爱得不对等,也不能叫相爱。
爱人的是她,被骗的是她,事情败露挨骂的是她,将曾经珍重的宝贝当做失窃赃物、捧在手心奉还给失主的是她,最后辛苦负重一生、来去都孤独的依然是她。
你五十寿宴有什么值得去,不如等你百年之后,我到你坟前为你守灵。
但他前不久才答应了周行芸,此时不能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惜字如金,最后挤出一句回答:“行。”
而后转身,不再回头:“请便吧。”
顾卫东前脚离开,顾覃后脚出现在他身后,时间差打得精妙,好像是他在角落暗中观察好的一样。
和顾潮西一并离开时,周行芸叫顾覃到床边,在他的掌心颤颤巍巍地写:
「拜托你了」。
顾覃在她的掌心回握了握。
五月底的某天,周行芸的心跳监测仪跳成了直线。
顾覃在病房外,没有进来。
顾潮西在持续而绵长的告警音中保持静默,周行芸的手还被他握在掌心,温度却不肯多一秒停留,争相从他指缝间溜走。
最后那几分钟,周行芸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掌心以非常小的幅度,连续画一颗又一颗的爱心。
盖在她脸上的氧气面罩反复腾起雾气,顾潮西知道,那颤颤巍巍动着的唇形,说的是“妈妈爱你”。
顾潮西的视线落上床头的电子日历,两秒后想起这天刚好是顾卫东原本的生日。
这样一来,以后他爸爸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他妈妈的忌日。以后如果顾卫东再叫他回去过生日,他就有了合理的借口——
如果想见我,就去我妈面前见吧。
他觉得周行芸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软弱。从前他的那些报复手段是真正的小打小闹,对顾卫东而言不痛不痒,甚至或许都从未在意过。
而他的母亲更胜一筹。这样一来,她让顾卫东后半生、这一世,至少每一个对他最重要的日子里,都免不了想起她一次。
她好像换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顾卫东的生活里。
顾潮西突然笑起来,笑到眼眶发热,烘出一片湿意。
顾覃和医院的工作人员一起走进病房。顾潮西背对房门,正把玻璃罐里豢养的蝴蝶逐只从窗口放飞。
他知道这会会站到他身边的人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顾覃。所以连头也没有转,径直开口,道:“她是怕这几只蝴蝶死在罐子里,所以自己先走了。”
顾覃目光一同追随着那几只蝴蝶,扑腾着翅膀一层一层落楼:“她很喜欢你抓给她的这几只蝴蝶。”
“嗯,我和她说,是你帮我一起抓的。”
顾覃问:“那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