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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Chapter 31 我说你在我旁边……

风从她耳边擦过, 吹动新剪的发尾。那一刀切的黑发在风中几乎纹丝不动,冷静,笔直, 像是一道无形的防线。

郑晓天站在一旁, 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插话, 他知道那道防线,是她这两年用遍体鳞伤换回来的, 谁也轻易触不到。

电话那头,夏仲明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依旧直接、毫无情绪缓冲:“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需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她的视线落在雪地上, 一条还未被踩乱的脚印,从脚边一直延伸到远处,她低声道:“我知道了, 下午过去。”说完收起手机,神色明显有些紧绷。

电话挂断,夏知遥将手机塞进口袋, 站在原地,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街道出神。

郑晓天靠在一旁的栏杆上,目光扫过她, 忽然开口, 语气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合着你那时候跑出去, 都没跟你爸说?”

“嗯。”她答得干脆, 没有丝毫掩饰。

“就一句话都没留?”他眯了下眼, 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不可思议,“辞职呢?也没说?”

夏知遥转过头, 眼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了那点装出来的惊讶:“你什么事都跟你爸说吗?”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凉意,“你一天晚上换一个的睡,也跟他说?”

郑晓天被噎了一下,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僵了半秒。随后他低低笑了笑,耸耸肩,干脆认了:“这些事我不说他也知道,倒不是我多透明,他一直有人盯着我。”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微顿,眼神往一旁飘了飘,像是不愿在此刻深谈:“但我跟你不一样,我家那摊事……说复杂也复杂,说清楚也不过几句话。”

他顿了顿,唇角勾出一个带苦味的笑:“算了,以后我慢慢跟你说。”

夏知遥听着,神色微微一敛。她隐约知道一些郑家的豪门轶事,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太锋利了。

“抱歉。”她低声道,语气难得柔下来,“我刚才说话太冲了。”

郑晓天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是被冒犯的恼意,而是一种很淡的、能理解的疲惫。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行吧,你这句道歉我记下了,回头多请我几顿饭,就当精神损失费。”

她抬眼看他,眨了眨眼,眼底浮出一点笑意:“咖啡不算。”

“咖啡算个屁。”郑晓天笑骂一声,“我现在心灵受创,得用小酒修复。”

他话锋一转,笑着摆手,语气轻佻里掺了几分真心:“不过啊,我也替你爸感慨一句——那么能干一个闺女,说跑就跑,说不干就不干,换谁不疯?”

他的视线在她侧脸上停了几秒,笑意慢慢敛去,语调压低:“不过你爸现在打电话来,说明还是在乎的。”

“是啊。”夏知遥望着街口,轻轻吐出一句,“在乎的前提,是我还有他看重的价值。”语气平稳得近乎冷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清楚不过的逻辑,而不是在谈自己的父亲。

她向前跨了一步,脚尖踩进雪地,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

“人都是一样的,”她说得刺耳,“习惯以利益衡量一切之后,就很难再承认感情的部分。”

说着,她忽然笑了一下,唇角轻扬,笑意里没什么温度:“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郑晓天没有反驳,只是将双手插进口袋,低低笑了一声:“那就当他是个甲方爸爸不就行了?报需求、对KPI、谈回报,你最擅长的那一套。”

夏知遥听着,轻轻叹了口气,像笑又像不是:“要是真的能当他是个甲方就好了。”

她顿了顿,又慢慢补上一句:“甲方你还能提条件,亲爹只会告诉你,你必须赢。”

夏知遥站在那栋熟悉又疏离的门前时,风将她刚染回深棕色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贴在唇边,她下意识抬手拂开,指尖冰凉。

夏仲明站在门口,白衬衫笔挺,外罩深蓝羊绒,袖口利落地卷起一指宽,活像财经杂志封面走下来的那个人。不同的是,此刻他没有镜头前的职业微笑,眉心紧蹙,眼底压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火气。

“爸。”她低声唤。

他没应,侧身让开一步,转身径直走向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好好跟我说说?”他终于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辞职的事,我是从沈总那儿知道的;你跑去纽约,是你妈从周越他妈妈那边听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呵斥,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字句却像镀了冰边,从骨缝里往外透寒。

夏知遥在玄关停了两秒,放下包,缓缓走到他对面。她斟酌着措辞,嗓子有些发紧:“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

父亲没接话。他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搁在茶几上,镜片在暖黄灯下折出一道锋利的光,随后他往沙发背里靠,十指交握,目光正对她的脸,不动怒,也不退让。

这份沉默,比任何责骂都令人窒息。

“你是不是以为,”他语速不疾不徐,带着多年讲台训练出的清晰与节奏,“染个头,交封辞呈,绕世界一圈,再回来讲两句‘我独立了’,就能说明你长大了?”

他看着她,眼神镇定,接连抛出一步紧逼一步的推演式问句,理性与情绪一起挤压过来,将她逼向临界点。

暖气的低鸣、皮沙发细微的摩擦声、茶几上玻璃杯轻碰的脆响,一时间都被放大,她站着,背脊下意识地绷直,仿佛只要稍一松动,就会被他的逻辑连根拔起。

“夏知遥。”他叫她的全名,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强制力,像是多年来习惯居于讲台与权力中心所形成的惯性,“做人,不是靠一时的情绪来判断方向,要靠逻辑,靠判断。从小,我就教过你这一点。”

“你可以选择离职,可以离开那个位置。”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突然消失、断联、放弃项目,你以为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那一瞬,夏知遥站得笔直,却仿佛脚下正被一股冰凉的水漫上来,寒意顺着骨骼往上爬。

他转头看她,眼神锋利,“你是我夏仲明的女儿,你一出事,别人看的不是你,是我。你不告而别,别人质疑的是我的家教。”

他说得依旧平稳,像是在高级研讨课上剖析案例,一步步拆解所谓“社会结构的因果链”:“你觉得你这几年成长了很多?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责任意识?”

“有没有想过,你在办公室签下每一个字、在项目上放弃每一次决策时,你肩上承担着什么?你对社会结构的理解、对家庭角色的担当、对行业信任的维护……你哪怕思考过一点?”

夏知遥很清楚,这是一场精英父亲式的“思想规训”,不靠怒斥,不靠威逼,而是用“知识、秩序、伦理”的外壳将人层层包裹,在“为你好”的叙事里,逐一推翻你的所有选择。

但她依旧站直,没有退。

夏仲明语气未变,却话锋一转,像是掀开了压在某个角落许久的盖子:“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实际上更像蓄意铺垫,“你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

“年轻时犯点错、玩玩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都三十多了,知遥,还要继续陷在这种事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审视着自己一个一惯优秀的女儿,“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章路远的事。”

“他是谁,他身后还有什么,你心里想必也十分清楚吧?”他的语调像是在陈述一个公式,冷静、精准、不容置疑,“这种关系,早该断了。”

夏知遥的脸色在那一瞬沉了下去,只是眼神里,那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忽然碎裂出细小的裂纹。

她开口,声音却低得发冷:“你觉得我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父亲挑眉,没回应。

她猛地看向他,眼里闪着一种几乎带着恨意的明亮,语调一下子抬高,不再克制:“我这不是……在替你赎罪吗?”

“爸爸出轨,女儿就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她声音颤抖却坚定,“你当年背叛婚姻、放弃家庭,扔下我妈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女儿有一天也变成跟你一样?”她说完这句,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半,站在那里,背脊僵直。

父亲没立刻回话,眉头深深皱起,像是终于从那层道德优越感中被拽下来,却还在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沉着。

“你妈她一直情绪就有问题,”父亲的声音依旧沉稳,像在课堂上解释一个早已成型的结论,“知遥,你要知道,婚姻从来就不是必须理性的……”

“别说了!”夏知遥的声音陡然拔高,“别把所有事都推到她头上!”她向前一步,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割裂空气,“她情绪不稳定,是因为你把她逼疯的!”

父亲的眉心皱得更深,像是在克制情绪,却又不肯退让半步,而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十几年压抑与羞耻,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唯一一个可以透出口气的裂缝。

“你以为我消失两个月,是在任性?是在逃避?”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吼叫,“我只是……终于不想再替你的完美人设收拾残局了。”

她低下头,长睫垂落,将眼底的湿意暂时藏住。嗓音轻得几乎要被暖气声吞没,却字字带锋,“这么多年,我都在当一个‘够体面’的夏知遥,好让别人称赞你的时候,能顺带说一句,你女儿真出色。”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明亮与决绝几乎刺得人无法直视:“你天天跟我说责任感,那你的责任感呢?谁来对我的痛苦负责?”

这一刻,她的防线彻底崩塌,像是一只终于挣断锁链的野兽,委屈与愤怒,汇聚成一场无声却猛烈的风暴,带着多年的寒意与怨火,将她最后的克制一寸寸撕裂。

她转身时动作太猛,膝盖“砰”地撞在茶几角,疼痛瞬间攀上神经,杯中还冒着热气的茶被撞翻,滚烫的水沿着桌面溢下,啪地砸碎在地,瓷片四散飞溅,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然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被从体内抽空了全部力气,她的四肢开始发软,眼前的灯光像被什么揉皱的水波,逐渐模糊变形。

她试图去扶茶几的边缘,却什么也没握住,那一瞬,她脸色一白,整个人向后倒去,身体无声坠落,撞在坚硬地板上那一瞬,整个世界随着灯光的闪烁渐渐塌陷、沉入黑暗。

光亮消失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是那句从未听他说过的语调,慌张、破碎、几乎要哽咽地叫着她的名字。

“知遥……”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连点滴低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夏知遥醒来的时候,视线模糊地扫过头顶的白色天花板,一瞬间,有些恍惚。

“诶,醒了?”熟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带着一贯吊儿郎当的调调,却比平时低了许多,像是刻意压着的,怕吵到她。

她微微侧头,看见郑晓天正坐在床边,一条腿翘在另一条上,看见她醒了,神色中划过一丝藏不住的轻松。

她刚要开口,嗓子干得像沙纸,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就被他抢先一步打断。

“你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他说着,语气像是在数落,又像是在掩饰某种担忧,“医生说你这几天本来就该多睡睡,时差没倒完,人又不吃饭,低血糖加营养不良,一激动就……啪,断电。”

“你以为你铁打的?”

夏知遥勉强勾了勾唇角,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最深处刮出来:“我爸送我来的?”

“那可不嘛。”郑晓天耸了耸肩,语气终于松弛些,“正好我给你打电话,你爸接了,我就过来了,你爸守了你一下午,我看他手都在抖,就跟他说我看着你。”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头顶的灯光发呆,睫毛在苍白脸颊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片刻后,她低声开口,仍旧克制:“他怕的不是我出事,是我出事之后会影响他的名声。”

郑晓天没接话,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看着窗外天光,像是随口又像有意说道:“其实他跟我聊了不少。”

夏知遥微微转头,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我跟他说了你来我们公司做项目的事,怎么搭团队、怎么拉融资、怎么做风控,全说了。你知道他怎么回的吗?”

郑晓天笑了一下,语气轻巧得像不经意的调侃:“他说‘做得比我想象中周全。’”

“你爸那种人,能夸人一句,是很了不得的事。”郑晓天扬了扬眉,“我真觉得你该听听他当时的语气,难得没带那种站在讲台上的味道。”

她看着他,神情里浮起一丝淡淡的错愕与复杂,从小到大,她活在父亲制定的逻辑秩序中,那个标准模板里,她永远是“聪明但情绪不稳定”“努力却不够自律”的那一类。

她没想过,这次破格的离开、突如其来的崩溃,反而换来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认可。

郑晓天看着她眼神微变,像是心里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轻轻笑了笑:“他不是真的不懂你,你也别把他说的每一句都当刀子,也别总觉得你必须一个人扛完一切。”

他话说得轻,却藏着一份不动声色的站队和温柔。

夏知遥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他,几秒后,她突然开口:“手机给我。”

郑晓天挑眉,将手机拿在手里晃了晃,却没有递过来:“你猜我刚才干嘛了?”

她看他那副笑里藏事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紧:“你又干了什么?”

“章路远给你打电话来着。”他故作轻描淡写,“打一个我不接,又打,我就接了。”

“你说了什么?”她眉头皱起。

“我说你在我旁边睡着了。”他说着咧嘴一笑,狡黠得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我也没撒谎啊,你确实是在我旁边,病床上睡着的,你别骂我啊。”

夏知遥看着他,好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哑:“骂你干嘛,我还得感谢你呢。你这么一说,他大概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我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结果他沉默了几秒,挂了。”

“行了,手机给我吧。”

第32章 Chapter 32 没人再轻视这个……

郑晓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机递过来, 像是怕被她看穿什么。

夏知遥接过,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不一会儿, 那条熟悉的联系人消息跳了出来, 冰冷而醒目地悬在对话框顶端。

【知遥,你和郑晓天一起工作我很满意。他在业务上的确有能力, 我也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他。】

她盯着那行字,眼神微微一动, “满意”这个词,在父亲的字典里几乎等同于最高等级的认可。而这一次,这个评价落在了郑晓天身上。

她往下滑。

【但有一件事, 我必须提醒你,郑晓天的个人风评一直不好。你和他最好不要有太多私人牵扯。】

【他过去那些事,尤其是关于男女关系的争议, 你应该明白。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

字句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没有一丁点拐弯抹角,结构清晰, 先是肯定,再是提醒,随后立界限, 最后带上一层不动声色的威慑。逻辑严密, 感情却淡得像一张冷色调的数据图。

可她很清楚, 这样的措辞背后, 其实藏着一种惯常而别扭的关心, 他从来不会说“担心你”,只会说“别出事”。

她看了很久,“你猜我爸说什么?”她抬起头, 望向坐在床边的郑晓天。

他单手撑着下巴,像是早就等着这一问,懒洋洋地笑:“在肯定我工作能力的同时,顺便批判了一下我的个人作风问题?”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郑晓天接过手机,眼角带着惯常的讽意,自顾自补了一句:“工作再努力,谈吐再体面,都抵不过一句,风评不好。”

话音刚落,他笑得一派吊儿郎当:“郑晓天嘛,男女通吃,来者不拒,逮谁睡谁……”这话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像是他自己就是笑话的源头,也是讲笑话的局外人。

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弧度,那是一种半真半假的伪装,也像一种明知会被误解,却懒得解释的从容。

夏知遥看着他笑得自在,唇角也微微勾起,只是那笑意里,藏着不动声色的锋芒:“你倒是挺坦然。”

郑晓天耸耸肩,一副认命的样子:“都怪我这张脸,太帅了没办法。你说我这种人,遇见帅哥美女,总不能让人家伤心吧?那也太没人性了。”

“真有人性,你也不会逮谁睡谁。”她冷冷回了一句,却没再深究。

他见她的语气松下来,顺势收了几分笑意,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似不经意,又像刻意绕着某个心结探问:“不过说真的……这段结束之后,你没发展什么新目标?”

夏知遥没有立刻作答,视线飘向窗外,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切出一道细长的白线,静静铺在病房的地板上。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藏了一丝警觉。

郑晓天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等一个他并不确定会得到的答案。

他低头摆弄着手机,像是在权衡要不要说出口,最终还是收住了那点念头,唇角一抹不甚在意的笑,把语调调回轻松的调门:“好奇呗。你总不能一直空窗吧,我这边看着都替你心疼。”

她没接话,微微侧过脸,闭上了眼。

就在那一瞬间,郑晓天的脑海里,忽然回响起章路远那通电话,“她说她跟别的男人上床,就是你?”

电话那端的声音冷到极致,像是被冰封的暗涌,带着克制到极点的炸裂感。

而他,只沉默了一秒,便挂断了电话,没有解释,没有辩解。

如果沉默能换来她的清净,他宁愿一直做那个“最不绅士的朋友”。

他收起手机,靠回椅背,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冬日的阳光淡淡洒进来,像一层薄薄的金箔贴在空气上。

“总之,”他半真半假地说,“你什么时候有新目标了,记得提前告诉我,哥哥替你掌掌眼。”

夏知遥没有睁眼,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激,不是因为那句玩笑,而是因为某种无声的守护,从始至终都被他小心地藏在了轻佻背后。

输液袋里的药液所剩无几,细细的针管里,最后几滴药水沿着塑料管滑落。

郑晓天正坐在一旁刷着手机,余光瞥到吊瓶快空了,忙招手叫来护士:“护士姐姐,我们这边快结束了,帮忙拔一下针呗。”

护士熟练地走过来,轻轻抽出针头,夏知遥低头,用棉球按着手背,指尖按压的地方微微泛红,皮肤被冰凉的空气沁得发凉。

她正要放下棉球,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开门声。

夏知遥的妈妈方晴站在那儿。

她的五官依旧明丽,骨相清俊,眉眼间天生带着读书人的清雅气度,只是那份从容已被生活的风霜和疲惫侵蚀得不再完整,眉间刻着深深的纹路。

米色羊绒大衣衬得她的气质愈发沉静,领口的丝巾松松垂着,几缕发丝在冬日的寒风里微微凌乱,却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她的视线先落在女儿按着针眼的手背上,微微停顿,随后,又移向一旁的郑晓天,目光平静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打量。

“妈。”夏知遥开口。

郑晓天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整个人像被调到“礼貌模式”:“阿姨您好,我是知遥的同学,郑晓天。”他的笑带着分寸感,姿态收敛,没有平日那股吊儿郎当,反倒多了几分乖巧的客气。

方晴走过去,先看了看女儿的脸色,又看了看她手背上的针眼,确定没肿起来,这才把视线转向郑晓天,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客气:“晓天是吧,谢谢你特地来医院陪她。”

郑晓天笑着摆摆手:“应该的。”

方晴在女儿床边坐下,原本压着的情绪开始一点点溢出来,既有担心,又有责备,语速比平时快了半分。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能不能多考虑一下身体?我知道你忙,可你不能总这样撑着……”

“你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能把女儿气得进医院?”

“你看你瘦的,反正现在也回来了,跟我回家住几天,我给你多做点好吃的。”

她说着说着,眉间那道深纹愈发明显,像是连带着这些年的辛劳和积郁都被翻了出来。

夏知遥看着母亲,神情却意外平静,她伸手握住方晴的手,低声安慰:“妈,我没事,输完液就好。你才是,别太操心,也注意休息。”

她的语气稳得像在劝一个情绪过激的病人,而不是一个女儿在回应母亲的担忧。

郑晓天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这对母女之间,夏知遥的姿态更像个男人,像是替代了父亲的位置,承担起安抚与支撑的角色。

那份沉稳,不像是临时撑起来的,而更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早已习惯在家里承担安抚和支撑的角色,把自己的情绪往后放,先照顾好别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并不缺一个“依靠”,因为她早就学会了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上。

方晴的情绪渐渐缓下来,松开了女儿的手,叹了口气:“那行,你今天就别折腾了,等会儿跟我回家休息。”

夏知遥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很平淡:“我还得回家收拾东西。”

“那我跟你回去拿。”方晴顺势接道,说着侧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郑晓天,目光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打量,带着一种从容的审视。

郑晓天会意,放下手里的手机,笑得自然:“我送你们吧,夏知遥你不着急入职呢,不差这一两天的,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事慢慢来。”

方晴也笑了,一笑便让人看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眉眼舒展时,自带温柔的光泽。

“那晓天既然不忙,中午就跟我们回家一块吃饭吧。”她语气温和,带着主人家的爽快热情,“你爱吃什么菜,阿姨给你做。”

郑晓天微微一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来自长辈这样真诚而自然的热情与关心了。

他很快收敛神色,唇角带笑:“阿姨做什么都好,主要是给知遥补补。”

话音刚落,夏知遥抬眼,语气淡淡地补刀:“他什么都吃,跟猪一样。”

方晴轻轻皱了下眉:“知遥,怎么说话呢?”

郑晓天摆摆手,笑得很自在:“没事的,阿姨,我们都这么熟了,她就这脾气。”

几天后的早上,天行方略的例会准时开始。

会议室设在顶层,三面落地窗将冬末晨光尽数引入,玻璃外是城市高楼的剪影与被阳光镀亮的远山轮廓,楼下车流如织,一切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清醒而克制的金色雾气中。

室内却静得几乎凝滞,只有资料翻动的轻响、PPT切换的“啪嗒”声在空气里浮动。

几个中层偶尔对视,眼神里带着隐约的审视,毕竟是个空降的合伙人,履历虽漂亮,却不知道能不能服众。

郑晓天站在前方,随意地笑:“介绍一下,新任合伙人,夏知遥。之前在合益做副总监。”说到这,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暗暗观察,却没多解释,只顺手切到下一页,“以后负责整合事务和战略推进线。”

夏知遥起身,身着剪裁锋利的蓝格纹西装,白衬衫一丝不苟,齐肩发别在耳后,露出干净的下颌线。

她的目光平视,声音不高,却干脆利落:“我是夏知遥,各位好。今天的议题我已经提前看过,有几点想补充。”

她翻开资料,手指在页面上停了片刻,直接点出汇报里一处被忽略的数据偏差,并顺势提出可执行的修正方案。语气不带质疑,却句句击中关键。

直到会议过半,一项季度预算被草草带过,讲解者刚开口几句,她便淡声插入:“这组税率参数取值偏高,按最新政策应作修订,否则预测利润会出现偏差。”

语调不重,却像一枚细针,精准落在要害。她只指了指PPT右下角那串被忽视的微型字体,像是随手一扫,就能看穿公式背后的逻辑漏洞。

那名分析师一愣,下意识翻报告,神色从茫然到慌乱,低声道:“……我回头再重新算一遍。”

桌边几人交换了眼色,有人挺直了背,有人飞快在笔记本上划下重点,会桌另一端,原本低头看文件的人也抬起了头,先前的审视在不知不觉间收敛了几分。

郑晓天没说话,只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心底默默记下:没让我失望。

她合上手中的笔,姿态端直,阳光沿着玻璃桌面缓缓爬升,气氛已悄然改变,从初见的试探,到正眼以待。

会议继续,直到散场,没人再轻视这个“空降”的新上司。

夏知遥没有与任何人寒暄,只收拾好资料,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席。她的步伐稳而不急,像是对会议室里的空气多停一秒都是浪费。

她推开角楼的办公室门,三面环窗,视野开阔得像一张摊开的地图。

此刻,阳光正烈,穿透落地窗洒进来,把整面玻璃幕墙打亮,反射得人睁不开眼。脚下的城市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兽,高楼林立如森林,车流是密密的血脉,带着滚烫的脉搏。

她靠在窗边翻看资料,目光却越过纸页,定在远方那片浅蓝泛白的天色上。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她刚应声,门就被推开一条缝,是郑晓天,手里拎着两杯咖啡,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神情一贯漫不经心:“没换风格啊,还是上法庭的装扮。”

“你不是说,重要场合,穿得像个总监比较好?”她淡淡看他一眼,声音冷静。

他走近,把咖啡放在她桌角,半开玩笑:“看来我们对‘总监’的理解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没理,只低头抿了口咖啡,郑晓天靠在桌边,继续打量她:“不过,这样的确像要打仗。”

她抬眼,语气锋利:“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句话不重,却在门口刚送完文件、正打算悄悄走掉的郑晓天助理耳边炸开,对方下意识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少了最初的轻视,多了几分正视。

郑晓天微微一愣,嘴角的笑淡了下去,眼神里浮起某种不动声色的理解。

夏知遥缓缓坐回椅子,望向窗外金属色的城市光影,低声道:“我不确定……是回来做事的,还是回来还债的。”

郑晓天沉默几秒,忽然轻轻一笑:“那你先做嘛,做一点,再慢慢想。”

她指尖一松,将咖啡轻放在桌上,顿了一下,语气陡然一转,重新回到她一贯的利落与效率:“说正事吧,我需要一个靠谱的助理。”

郑晓天挑了下眉:“公司里的你随便挑,要不要我那个?熟练得很,文武双全。”

夏知遥看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却精准击中:“你那个还是算了吧。谁不知道那是你爸精挑细选送来的,集助理、保镖、监视器于一身。”

郑晓天“啧”了一声,摊手做无辜状:“你别这么说,我其实挺怕他的。”

“我想找个新人。”她的语气变得安静而坚定,“聪明点,愿意学,最好是女孩。性格干净点,不用会太多,执行力强,我会自己带。”

他认真看着她,目光沉了几秒,终于点点头,收起笑意,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老孟,来一下夏总办公室。”

不到五分钟,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紧接着推开,进来的是位利落干练的女性,约三十出头,短发利剪,她没化妆,但皮肤状态极好,眉眼之间一股不容人废话的凌厉感。

“每次都叫老孟,我以为我今年60了。”她开门见山地说,语气冷淡,目光落在郑晓天身上。

郑晓天嬉皮笑脸地抬手投降:“好好好,孟总监,孟老师,孟姐,您辛苦。”

她压根懒得理他,转头看向夏知遥:“郑总说您要招一个新人助理?”

“是。”夏知遥点头,语气干净清晰,“能力可以培养,人要聪明、肯学、没有职场老油条那一套,最好是女生。”

孟舟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废话,干脆道:“那我走一个全流程定制招聘,岗位描述我来写,简历筛选我亲自盯,明天下午前给你送第一轮名单。”

说完正事,孟舟低头翻出随身文件夹,随手翻着简历清单,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提醒:“不过话说回来,郑总,别轻易对小姑娘出手。”

第33章 Chapter 33 沉舟侧畔千帆过……

郑晓天正端起咖啡, 还没喝一口,就被呛了一下:“……你这话,哪跟哪儿呢?”

夏知遥连眼皮都没抬, 只淡淡接了句:“他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你看他在公司, 对谁下过手?”

孟舟闻言,嘴角轻轻一动, 像忍住了什么,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说得也对。”

郑晓天看着两人一搭一唱, 苦笑着举了举手:“等会儿,我怎么突然成了你们的联合批斗对象?”

孟舟“啪”地合上文件夹,起身时神色自若, 语调平稳得像在宣读一条常规流程:“你一直是。只是平时没人有空提醒你而已。”

话音落地,她已迈向门口,连头都没回。

短暂的沉默后, 夏知遥忽然抬眼,眼神清冷,语气却漫不经心:“你不会是……想对人家下手, 结果被拒绝了吧?”

郑晓天愣了愣,手里的咖啡停在半空:“……哪儿能啊。我向来惜才如命,怎么可能对自己HR总监下手?这是爱护员工, 克己复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 仿佛真在陈述企业核心价值观, 脸上却挂着那副惯有的、无赖又带几分天真的笑。

夏知遥没接话, 只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放下杯子后才开口,语气冷静而分明:“我不是在批判你。”

她看向他,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只是你这个习惯, 确实该改了。”

“现在还不算什么,可一家公司越大,盯着的人就越多。哪怕只是个情绪不明的眼神,一个姿态上的暧昧,都可能被放大解读,你不在意,可别人会拿来当攻击你的点。”

“从公关角度说,是隐患,从战略角度说,是漏洞。”

郑晓天“嘿”地一声轻笑,端着杯子倚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玩笑:“我就知道,招你是对的。第一天上岗就给我上了一堂风险管理课。”

夏知遥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要是连听劝都不会,那你招我也确实白招了。”

郑晓天抬手做了个夸张的投降手势:“听了,夏总训话如春风化雨,受教了。”

他起身走到她办公桌边,把手里的咖啡杯轻轻碰了碰她那杯,带着朋友间的调侃意味:“来,为公司未来的清白与可持续发展,干一杯。”

夏知遥神色没变,但眼神微微缓和,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我负责持续,你负责别误事。”

郑晓天一口喝干,落杯时罕见地收了笑:“我负责给你提供稳定的战场。”

夏知遥的助理,很快到位了,是孟凡亲自挑的人。

一个985应届毕业生,数学专业出身,没有耀眼的项目背景,也没有煽情的自我陈述,履历干净得近乎单薄,却透着一种让人一眼安心的清爽。

女孩叫林千帆,短发利落,穿着简单素净,坐姿笔直,她说话分寸恰好,回答问题不多不少,刚好卡在“聪明”与“不过度表现”之间的那个临界点。

夏知遥看着她,沉默了几秒,才淡声抛出三个问题:

“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你觉得执行力和判断力,哪个更重要?”

“你对自己未来两年的期待是什么?”

林千帆不急着答,先是略微垂眸思索,才抬眼开口,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没有迎合,也没有刻意炫耀的自信。

夏知遥听完,只轻轻点了下头,转向孟凡:“就她。”

她的判断,从不需要第二轮,她没说的是,女孩那双单眼皮,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眉眼安静得,像极了周越。

林千帆第一天上岗,就跟着她进出各类会议,没有多话,只是安静旁听、记录、整理资料。

回到办公室便将一天的重点信息条理清晰地汇总出来:哪一组人意见相左、谁语气最重、谁在暗示、谁在推诿,全都标注得分毫不差。

不到一周,原本堆满角落的旧项目、未读合同、历史纠纷文件,被她在深夜逐一归类,全部重新归档建目录,甚至连资料柜的标签颜色和编号都统一更新过。

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这个刚来的女孩,不一般。

听说这一切之后,郑晓天亲自跑来围观,手里还晃着他每日必备的咖啡。

“我说,夏知遥,你到底哪找的?”他一边靠在门框上打量办公室,一边摇晃着杯子,语气里满是打趣,“小千帆这么厉害,是你有丝分裂出来的吗?”

夏知遥连头都没抬,继续看着手里的财务报表:“要是真能丝分裂,我早分出两百个来,替你收拾你那堆两年没动的项目。”

郑晓天被噎了一下,嘴角一抽,笑得有点心虚:“哎,我那些项目,那是战略储备,不急。”

夏知遥这才抬起头,手中钢笔轻轻一顿,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就像在评估一块滞销的库存资产:“储备到发霉那种?”

“那叫沉淀。”他厚着脸皮,振振有词。

林千帆刚好从打印间回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听见这段对话,忍不住微微笑了下,脚步也轻了点。

她才来几天,办公室气场压得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响,但她已经隐约明白了一个真相,夏总看着冷,其实是最讲效率、最识人。

而郑总看着浪,却是从来不会轻易敞开圈子让谁靠近。

她将文件放下,语气清楚:“这是您刚才批注的版本,我已经让法务对照修改,重新整理了一份电子版,传您邮箱了。”

夏知遥点头,眼神略过一丝满意,淡声道:“下周一开会前,把相关会议纪要都准备好,PPT也预排一份给我。”

“好的。”林千帆答得干脆,没多话,也没拖沓。

等她走出办公室,郑晓天挑了下眉:“哟,新人挺上道。”

夏知遥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别动歪心思。”

他一脸委屈:“我尊重人才,再说了,这姑娘名字起的是真好,沉舟侧畔千帆过,你这个病树也得抬头看前方的万木春了。”

“夏知遥连头都没抬,签字的笔一顿,淡淡开口:“你才病树。”然后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我是前度刘郎今又来。”

郑晓天噎了一下,旋即“啧”了一声,笑出声来:“行啊,夏知遥,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他抬起眼,语气半真半假地感叹了一句:“你要是能有刘禹锡那心态和豪情壮志,我也佩服你。”

夏知遥很快进入了角色,每天一袭剪裁利落的西装,步履沉稳,目光不浮。她说话极少废词,每一句都像压缩过的代码,精准、高效,毫不拖泥带水。

那份气场不是外露的锋芒,而是藏在字句之间的逻辑压强,让人不敢随意插话。她的沉默胜过多数人的发言,而她开口的瞬间,往往已将问题切至核心。

一份厚重复杂的商业报告,她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提炼出关键脉络,表达清晰,步步推进,既不给人喘息的余地,也不留情绪的缝隙。

哪怕是临时调整的预算数字,她也能毫不慌乱地接手,几套可行替代方案瞬间成形。语速稳定,判断清晰,手起笔落之间,将问题拆解得干净利落,甚至带着某种凌厉的优雅。

整个公司,就像被她以一种几乎听不见声响的方式,悄然推进了一个全新的档次。

她从不大张旗鼓地“改制”,也不热衷搞什么“开场演讲”或“文化宣导”。她做事的方式,和她这个人一样:冷静、直接、结果导向,从不浪费情绪。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通过私人渠道、旧部资源和海外联系人,陆续引进了三个中型客户、两个拟上市项目。

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个几近谈崩的并购案,在她介入后两周重启谈判,五天签下意向框架,十天后正式进入排期。

就连郑晓天都忍不住调侃:“你是不是藏了个甲方朋友圈?”

她只是淡淡回答:“我只是知道他们在哪,什么时候需要什么。”

相比于“拉项目”,她更像是在用战略视角重新构建公司的业务矩阵,她将原本松散混杂的客户资源重新分类,依据行业稳定性、现金流周期与风控难度,搭建出一套全新的优先级排序系统。

她亲自筛掉了几个利润低、耗人高的老客户,将资源集中押注在可持续的中长期项目上。

一时间,公司上下人人绷紧了弦,文案、法务、项目团队连夜加班,会议节奏密集,流程飞转。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冷血无情、眼里只有数据时,她却在一次客户对接中,出人意料地松了手。

项目方是一家来自西南的初创团队,主营环保建材,融资规模不大,但创始团队背景单薄,数据粗糙、财务模型经不起推敲,一看就是没请专业顾问。

夏知遥翻着资料,眉头皱了整整五分钟。会议桌另一侧的项目代表语速很快,试图用热情掩饰紧张,但她一句插话也没有,只是静静听着,眼神冷静到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几分钟后,她轻声开口:“这个项目我看过了,商业模型不够成熟,市场预期过于理想化,收入端没数据支撑,支出端几乎没有控制线。”

创始人张了张嘴,额头冒出汗来,旁边的助理试图圆场,却也无从下嘴。会场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郑晓天看了她一眼,本想开口打个圆场,刚动了动嘴,夏知遥却忽然顿了一下。

她盯着那份粗糙的融资计划表,目光落在一行细字上,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你们有个专利是做旧楼改造用的低能耗复合材料?”

创始人立刻点头:“对,这是我们团队核心技术,早期是为了我爷爷住的老房子做的样本,后面和重庆那边几家老旧小区对接过两轮测试……”

话音未落,夏知遥合上文件,语气依旧平静:“我知道这个。”

她抬眸,眼神罕见地柔和了一点,像是在回忆:“之前在美国有个朋友的博士项目,也做这类材料技术。我看过早期文献,你们这批材料,在湿冷气候里的适配性很特殊。”

众人都有些讶异,顿了一下,低声补了句:“……我外婆以前也住那种房子。”

没人再说话。

第34章 Chapter 34 终于将白天所有……

几秒后, 她语气归于冷静:“这个项目,不适合走常规融资路径,税务和产权归属是硬伤, 但可以帮你们做个资源优化。我这边推荐个团队, 先把方案梳一遍再谈。”

那一刻,没人敢把这场对接定义为“拒绝”, 她没有接项目,却没有彻底关上那道门,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把它留了下来。

回办公室的路上,林千帆坐在副驾, 车窗半开,风从城市街道穿过,带着些许初秋的干燥味道。

夏知遥专注开着车, 眼神沉稳,沉默了一段时间,林千帆终于忍不住开口:“夏总……您以前接触过这种类型的项目吗?”

夏知遥看了她一眼, 视线迅速收回,语气淡淡:“不算。”

林千帆顿了顿,小声补了一句:“那为什么……愿意帮他们?”

“有些人拿不出漂亮的数据, 不是他们不行。”她平静地开口, 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 “是他们太早。”

车内陷入片刻静默, 只听得见风吹动车窗的声响和轮胎在柏油路面摩擦的低鸣。

“有时候, 不是非得投,而是……”她缓缓补了一句,“给他们一个能再走远一点的机会。”

林千帆侧头看她, 眼神里有些迟疑,又像是酝酿许久的念头终于落地:“夏总,我发现……你那些冷脸,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吧。”像是终于揭开了一个困扰她许久的谜底,而答案比她想象的温柔得多。

夏知遥没有回应,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顿了顿,犹豫该不该接这个话题。几秒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认。

林千帆抱着笔记本,偏头盯着前方路面,嘴角带着一点藏不住的笑意:“你其实……很会察言观色。”

红绿灯停下,夏知遥转头看她一眼,眼神平静,却透出一点难得的松弛,“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她的声音低了些,“看着那些前辈,做事冷静,说话干脆,走路都带风。那时候我真羡慕。”

林千帆轻声道:“后来你自己也成了别人羡慕的前辈。”

夏知遥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前方车流缓缓启动,眼神沉静,仿佛穿过了这条熟悉的主干道,也穿过了她一路走来的风雨,片刻后,她开口,语气清清淡淡,却带着一点极深的疲意:“可等自己真成了前辈,才发现这个世界,不过是个草台班子。”

阳光透过车顶缝隙洒在她西装领口上,光影交错,给她原本干净的轮廓染上一层近乎残酷的明亮。

“规则常常是临时拼凑的,人心也从来不是稳定的变量。你以为人家有章可循,其实是能熬就熬,能混就混。”

她顿了一下,换了条车道,语气仍旧不疾不徐:“能站在台上的,不一定懂戏;能活下来的,也不一定比别人干净。”

林千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像是犹豫了一路,终于在红灯即将变绿前,低声问了一句:“那你……有后悔的事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有些懊恼,怕冒犯,又怕多余,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极轻,像一片小心翼翼飘落的叶子。

可那一瞬间,夏知遥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失了焦,穿过前方车窗,像是望见了另一座城市、另一段时间。

那个夜晚,她依旧记得,他抱着她,手臂环得极紧,床头灯昏黄,光落在他眼里,那双眼亮得惊人,亮得像能看穿一切防备。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又小心翼翼,那时的她,其实早就决定离开,可就在那样的夜里,在那样的他怀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还是亲吻了他,像所有决绝都会被悔意追上的夜晚。

而现在,光影已变,街道更新,连季节的温度都不同了,他不在这,而她,却还在反复路过那些夜晚,像一场永远不肯落幕的戏梦。

林千帆没有等到回答,她悄悄侧过头看她,却发现夏知遥的目光轻轻落在前方的道路上,整个人安静得近乎沉入车厢的黑影里。

那是一种极其安静的失神,红灯跳转成绿,车缓缓驶出。

半晌,夏知遥终于开口,缓缓坠入夜色里:“有啊。”

她笑了一下,那笑无声无色,没有情绪,也没有解释,只是很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很多。”

林千帆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口,她后悔的是谁,是事,还是自己。

她隐约意识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也许连夏知遥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夏知遥似乎天生就属于职场,站在会议桌前,她一身黑色西装,神情沉着。

她冷静剖析市场趋势,精准勾勒产业模型,素手在白板上勾勒出简练又充满锋芒的棋局,落子无声。

她说话的节奏干脆利落,几乎像经过精密演算的数据流。哪怕是重新安排一场会议、协调一次调研行程,她都能在几分钟内理清错综细节,排布得天衣无缝。

白天的她,像是公司神经系统中最核心的中枢,有条不紊,高效冷静,甚至连眨眼都带着计算过的克制。没有人敢忽视她的存在,她像一束穿透所有黑暗的光,照得所有人无处遁形。

但越是完美,就越容易让人忘记,她也是血肉之躯。

一到夜晚,一切悄然换了面目,回到家门口,夏知遥却没有立刻走进去。她站在玄关处,她仿佛在听,听那种从天花板、地板、墙角处缓慢扩散开的寂静,一点一点吞噬整间屋子的声音。

她动作缓慢地脱下外套,搭在玄关边的衣架上,然后弯身脱下高跟鞋,脚尖落地的声音被她刻意压得极轻,她不愿承认屋里这份空荡与沉寂,本就属于她自己。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一场重复千次的仪式,无悲无喜,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窗外,城市灯火斑斓,光影在高楼之间流转翻涌,霓虹如瀑,而她,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任那光透过落地窗无声地映上她的面庞,勾勒出一圈清冷的轮廓。

那些热闹与繁华,看起来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却又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她像是被遗落在某个没有出口的洞穴里,不退也无处可逃,不前亦无法追赶。

她有时候会在落地窗前站很久,一幢幢高楼的灯一点点熄灭,直到只剩远处几盏孤独的路灯还亮着。

她站在那里,内心却不知为何忽然泛起一个极轻、极短的念头,如果此刻,她纵身跃下,会被谁看见?新闻会怎么写?

“女性高管突发坠楼事故”?还是“某公司高层疑似情绪失控”?

她甚至冷静地想象着,自己倒在冰冷地面上的模样,高跟鞋会不会脱落在几米之外?那一天,是否也像今晚一样无风无雨,悄无声息?

这些念头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她不确定这算不算真正的求死意图,或仅仅是身心俱疲后的逃逸冲动,一种将生命轻轻推向边缘时的冷感想象,就一杯太满的水缓缓倾出,只是想,终于能轻一点了。

无数个加班夜后,在办公室的掌声与期待中一笑置之,而回到这间空荡的公寓时,却只能与墙角的影子对视,与沙发上没喝完的半杯水一起沉默。

完美的人设,铁打的效率,精密的日程……这些都无法填满夜晚的缝隙。

她以为自己能撑住所有压力,但到了深夜,她才知道,真正折磨人的从来不是失败,而是无人知晓的成功背后,那片不敢倒下、也无处靠近的孤岛。

凌晨四点多,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仿佛是谁把她从深梦中拽了出来,她坐起身,呼吸紊乱,后背也潮湿冰凉。

她闭着眼,梦境的残影还在脑海里翻涌。

是纽约的夜晚,那间熟悉的卧室,窗外飘着淡雪,他的手臂搭在她身上,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含混的困意,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别走,就这样躺一会儿,好不好?”

梦境温柔得像谎言,轻得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她坐在床边,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的房间,只觉得心里里空了一块,仿佛那个梦,用尽了一生的温情,可醒来之后,周围只剩冰冷的空气。

她盯着天花板的暗影发呆,像个得了战争PTSD的士兵,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却早已遍体鳞伤,骨血枯竭,只剩下呼吸还维持着“活着”的假象。

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心里那股压抑太久的情绪仍在翻涌,不肯停歇。

她翻身坐起,手微微颤抖着拿回手机,盯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反复点开,又反复退出,页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她试着输入什么,又一字一句删掉。

【在吗。】

【我好像……真的很想你。】

她盯着那两行字良久,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屏幕的微光将她脸上的迟疑与脆弱照得分毫毕现。

但她终究还是没按下去,她怕,怕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怕他连看都不会看,怕自己连被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好像有人在她心头割开一道缝,然后缓慢探入手掌,一点点把残存的希望剥离、抽空。

她将那些输入的字默默删掉,屏幕归于一片空白,她沉默地锁上屏幕,手机“啪”地一声扣在床头柜上。

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来,终于将白天所有伪装出的强大、利落、理智,全都一瞬间卸下。

她常常蜷缩在床的一角,像一具还残存着体温的尸体,僵冷、孤独,却又固执地渴望哪怕一点点温暖的痕迹。

她的灵魂仿佛早已从身体中悄然抽离,飘游在这座城市沉默的夜色中,穿过霓虹与街道,轻轻路过那些他们曾一同走过的角落,最终飘回这间安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房,落在那张冰冷空荡的床上,与失眠、泪水和孤独为伴,直到天光渐白。

天刚蒙蒙亮,闹钟就响了。

夏知遥睁开眼,眼白布着细红血丝,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是习惯了这样清晨的疲惫,沉默地起身,走进浴室,冷水拍在脸上时,那种彻骨的清醒反倒令她心安。

镜子里的她气色略差,眼下浮着淡淡青影。但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像是在告诉自己:情绪不属于白天。

二十分钟后,她已经梳洗完毕,重新换上成套的西装,她站在玄关处,穿好高跟鞋的动作一如既往流畅,拉开门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切换成另一个系统。

电梯镜面里,她面无表情,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昨晚那个蜷缩在床角、几近崩溃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九点前,她照例出现在办公室,林千帆早已等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将会议材料按顺序摆好。她轻声问候:“夏总,早。”

半小时后,会议室,郑晓天走进来时还带着笑意,一边打着领带一边说:“今天谁提早进场谁最有发言权,我看这风气挺好。”

她没抬头,只淡淡开口:“那你准备好听发言了吗?”

郑晓天咧嘴一笑:“听你说话,我随时准备好接受审判。”

会议开始,她语速很快,节奏明确,将每个项目推进的节点、时间表、责任人统统理得清清楚楚。

她边讲边在电子白板上勾勒结构图,逻辑一如既往地紧密清晰,几乎不给任何人插话的余地。

哪怕是有人提出疑问,她也总能迅速回应,精准拆解问题本质,没人看得出,她嗓音略有些哑,是凌晨哭过后的后遗症。

只有林千帆在一旁,偶尔抬头,似乎察觉了她眼神深处那一瞬极短的空落。但她没问,只默默记下她今天换了框架眼镜和更红的唇膏,那通常是昨晚上睡得极差的迹象。

会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收尾时,夏知遥将手中文件合上,淡淡说了一句:“这周之内完成所有节点推进,否则下周一我们就得讨论问责。”

第35章 Chapter 35 而他呢?他却还……

人群散去后, 郑晓天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她桌边,低头看了她一眼, 语气随意却有几分认真:“你今天……比平时还要锋利一点。”

夏知遥淡淡道:“那是因为我没睡够。”

郑晓天盯着她看了两秒, 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那今天早点下班。”

她没应声,只垂眸翻开另一份文件, 仿佛这句话从未发生过,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 她却忽然开口:“郑晓天。”

他回头:“嗯?”

她头也没抬,只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人活得太清醒了, 反而活得太累?”她缓缓抬头,眼神淡淡的,仿佛只是无意间说出一句没什么意义的陈述。

郑晓天怔住:“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累了就歇一歇。”他说, “但别把自己逼到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她盯着他,许久,没再说话, 然后她低下头,把那句话连同这一刻短暂的脆弱,重新藏进了翻动的纸页之间。

窗外阳光正盛, 街道上车流如织, 远处高楼的玻璃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 纽约的夜色正悄然坠落。

周越在家里的沙发上, 电视正放着不知道什么节目, 将眼底那层掩不住的疲惫衬得更加清晰。他靠在椅背上,肩膀微微塌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住。

窗外,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纽约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他抬手摘下眼镜,修长的指节缓慢按压着眉心,呼吸带着细微的倦意。

雪花轻轻贴在落地窗上,化作冷白的薄雾。他透过那层隔绝寒意的玻璃望出去,城市的霓虹灯在雪雾中忽远忽近,像一盏盏漂浮的灯塔,又像漂泊无依的信号。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雪落得很急,天地间一片白,他和夏知遥在雪地里接吻,呼吸都是冷的,唇却是热的。

她的手指冰凉,呼吸却炙热得像风中的火。他记得她发梢沾着雪,唇间带着酒精的味道,记得她靠近时茉莉花混合着其他花香和麝香味道的香水味。

他们在昏黄的街灯下接吻,雪悄然落下,而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他是如何无望又炽烈地想要她。

那并不是单纯的欲望,而是一种几乎能将人撕裂的思念与依赖,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在他心里劈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像暗流一样,至今仍困住他。

他曾以为时间和距离能将一切磨平,可如今,又是一个雪夜,又是一个他独自加班的冬天,记忆像雪一样无声落下,覆满眼前的世界,轻而不显,却足以将他彻底淹没。

他又开始焦虑了,指尖轻轻颤抖,胃部紧绷,心跳骤然提速,在血管里无序蔓延。他闭上眼,喉咙微微发紧,呼吸都变得浅短而艰难。

过去几个月,他听了路知微的劝,按时去做心理治疗。医生说,他是典型的“情绪外化型焦虑”,失控的情绪总要借由工作、性或行动去宣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抓回那一点点掌控感。

医生也说,他一直在逃避。可状态的确好了一些:至少,他已经能在一个夜晚里睡满四五个小时,至少,当突如其来的情绪猛然袭来时,他能忍住不打电话、不冲动,不让自己彻底失控。

然而今晚,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几乎将他所有的努力一瞬击碎。

白色的世界像记忆的倒影,把他推回到那个回不去的夜晚,周越摘下眼镜又戴上,手指捏着镜框微微发颤,靠在沙发里,胸口发紧,像被困在无边的雪原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风声,找不到出口。

就在这时,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的瞬间,周越下意识扶了下眼镜,发件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姜其然。

【哥,我哥大的 offer 来了。】

后面发来一个截图,熟悉的学校和录取信,和他当年的一模一样。

他靠在椅背里,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那张本就清瘦的轮廓更加寡淡。

他看着那行字很久,像是在看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恭喜啦。】

他慢慢敲下这几个字,他以为自己会高兴,毕竟弟弟能来纽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那股情绪里,却混着莫名的酸涩与松动。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体面的理由,可以离开了。

一个足够对外解释的理由,“我弟弟来纽约读书,我的阶段性任务差不多结束了。”

一句滴水不漏的话,可以覆盖那些真正让他想走的原因:孤独、爱无所依、一次次梦醒后的悔意与失措。

那些年里,他总告诉自己,要留下来,至少撑到有个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时机来了。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空落落地盯着天花板,手里拿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才点开那个一直舍不得删、却迟迟不敢触碰的页面。

夏知遥的朋友圈。

她没有拉黑,也没有屏蔽,偏偏这样最致命,她什么都没做,却把他完全挡在生活之外。

最新一条,是入职天行方略的公告:【新起点,感谢过去。】

配图是天行的会议室,他盯着那行字,嘴角弯起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笑。

手指往下滑,三个月前的转发,是行业报告;再往下,是一场会议的实录,照片里,她站在讲台上,光落在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从容,像隔着玻璃看不出半分波澜的海面。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生活碎片,没有情绪波动,没有任何可以被揣测的情感线索。

她把生活收得太好,像删掉了一切与脆弱有关的文件,只留下一个理智、成功、无懈可击的版本。

那就像是一份公关稿,明目张胆地对所有曾靠近过她的人,尤其是他——宣告:“你早就无足轻重。”

周越盯着那张照片,眉心一点点拧紧。别人看到的是她的自信与镇定,而他清楚,那只是她最熟练的伪装。

他见过她崩溃的样子,在暴雪的夜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眼眶通红、语无伦次地闹着。

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颤抖着叫他的名字,胡乱亲他的脸颊,像抓着最后一根绳。

可现在,她仿佛从未有过那些时刻。她轻描淡写地翻过一页,把那场情绪风暴和他一并抹去。

他忽然想知道,她每天几点下班?住在哪?会不会失眠?是不是还会忍不住吃甜的?

会不会在某个夜晚,也像他现在这样,盯着一条对话框,指尖悬着,删掉、重写、再删掉?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从他的生活里剥离得干干净净,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试着拼凑她留下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此刻,他清楚得残忍,他还恨她,恨她的冷静,恨她的利落,恨她转身时的干脆与不留余地。

恨她把所有的情绪都甩给他一个人收场,那些通宵的失眠,焦虑症发作时的窒息,坐在地板上反复喘不过气的深夜,全是他一个人撑过的。她从未回头。

而他呢?最可怕的是,他恨她,却也爱她。

爱她的孤傲,爱她说“我没事”时眼眶通红还在逞强的样子,爱她所有脆弱里暗藏的倔强。爱得连恨都带着疼。

这种爱让他感到羞耻,却无法自救。

他想靠近她,想确认她是真的好,还是只是装得很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一丝可能,被她记得,被她惦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知道,她可能不再需要他了。

可他就是想见她一面,哪怕是被拒绝,也好过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困在一个无法结束的等待里。

屏幕忽然震动了一下,是日程提醒弹了出来——晚上七点半,和郑曜天的饭局。

今晚,他要见的人是郑曜天,正源观澜的掌舵人,国内顶级富豪榜上的常客,手里掌控着横跨金融、能源、地产的庞大版图。

郑曜天是那种坐在谈判桌上,话不多却句句落在要害的人,行事利落到近乎冷酷。

这顿饭,是早就排在他日程上的,表面上和项目无关,只是郑耀天以私人名义约他出来坐坐。

周越心里清楚,正源观澜那样层级的公司,不会无缘无故在工作以外与人寒暄。私人饭局,只是更方便谈一些不写在合同里的事。

车子驶进曼哈顿上东区,停在一幢外表低调的私人会所,平时只对核心圈层和特定家族开放。

推门进包间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前菜,热气在瓷盘间轻轻升腾。

郑耀天微微一笑:“今天特意请了个会做北京菜的师傅,听说你在纽约呆久了,肯定想念家乡味儿。”

周越落座,目光掠过桌面,酱爆鸭片、葱烧海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旁边还有一只色泽酱红的烤鸭,配着薄饼、葱丝和甜面酱,角落里摆着一碗羊蝎子汤,热气氤氲,带着醇厚的香味。

“这阵仗,可真够讲究的。”他笑了笑。

他们边吃边聊,从纽约金融圈的动向聊到国内几个新起的投资热点,谈资在轻松和试探之间游走。

“能喝点酒吗?”郑耀天忽然抬眼,语气随意。

“当然可以。”周越放下筷子,神情不动声色。

助理送来一瓶沉甸甸的飞天茅台,“在这边喝到这个,可不容易。”他拧开瓶盖,酱香瞬间溢满整个包间。

周越接过酒杯,指尖在杯壁轻轻摩挲,淡淡笑道:“那就多谢郑总的厚意了。”

酒杯在半空轻轻一碰,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茅台入喉,带着熟悉的辣意和绵长的回甘,周越微微眯了眯眼。

郑耀天像是闲聊般:“其实原来在北京也很少吃烤鸭,到了这边,会不会想这一口了?”

周越接过,低头咬了一口,嘴角弯了弯:“可不是吗,在纽约哪能吃到这么正的味。”

“想家吗?”郑耀天语气淡淡,却像顺手丢出来的一颗石子,落在酒水与话题之间。

周越抬眸,笑意不减:“偶尔吧。”

烤鸭的油脂在灯下泛着金光,薄饼里卷着热气,蘸碟里的甜面酱香气浓烈。

郑耀天笑道:“之前听你提过,有回国的打算。那要不要考虑,干脆来我这儿试试?”

周越抬眼,目光里带着一瞬的探究,还没开口,郑耀天已经自顾自地续上:“我这人性子直,不爱那些弯弯绕绕的,现在国内的发展,不比华尔街差,甚至机会更多。而且你家人也都在国内,省得你一个人在外面漂。”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不瞒你,你父亲我也认识,之前在一些场合有过交集。他也给过我不少提点。”

周越缓缓放下筷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低笑了声:“郑总这是谬赞了。”

“是欣赏。”郑耀天举杯,眼神却没有完全笑开,“你这样的背景和手腕,放在纽约是好,放回国内也未必输。”

周越抿了一口酒,他没顺着话接下去,只是微微颔首,把这个话题留在了半空,灯光笼罩着桌面,菜香与酒意像一张无形的网,在安静的对话里,慢慢收拢。

周越把筷子搁下,顺手扬了扬手机:“刚才我弟弟给我发消息,”他语气淡淡的,嘴角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刚被哥大的金工录了。”

郑耀天斜了他一眼,看着那笑意,周越便接着说:“我妈那边的弟弟。”

郑耀天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我之前只知道,你父亲那边就一个女儿。”

“嗯,”周越慢慢转着手里的酒杯,酒液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妈一直希望我能带带我弟弟,她觉得,我走过的路,弟弟再走会顺一些。”

郑耀天轻笑一声,没急着接话,只是顺势替他满上酒:“那可得恭喜一下你弟弟。”

周越也没拒绝,举杯与他碰了碰。

郑耀天端着酒杯,微微一笑:“我懂的,我也有个弟弟。”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的调侃,“我爸以前操不完的心,现在轮到我来操心了,弟弟的事,大到公司传承,小到朋友聚会,他都能让我插一脚。”

说着,他抬手随意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眼神却像是穿过眼前的灯光,落在某个更远的地方,“有时候觉得,做哥哥的命运就是这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在前面帮人挡一挡风雨。”

周越握着酒杯,灯下的光映在他侧脸上,眉眼依旧沉稳,却在某个细微的瞬间,像是被什么触到了。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喉结微微滚动,才淡淡开口:“是啊,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站在前面。”

说完又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点自嘲,“不过……有些风雨,真不一定挡得住。”

郑耀天挑了挑眉,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意味,却没去追问:“那就先吃吧,挡不住的事,喝完这杯酒再说。”

两人碰杯的清脆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郑耀天放下筷子,半靠在椅背上,语气不紧不慢:“你回国的话,其实能做的事很多。你这几年在华尔街的履历,足够你直接进任何一家头部机构,拿最好的条件。”

他顿了顿,像是随手拈来一般,又添了一句:“但那样也就是个职业经理人,帮别人打工。机会、平台、资源,都受人掣肘。”

周越没接话,只是轻轻旋着杯中的酒。

“我这边不一样。”郑耀天笑了笑,语气却很笃定,“国内现在资本市场的活跃度不比你那边差,甚至在很多领域机会更多。你要是不嫌弃,我这边有几个方向,你都能放手去做。”

“一是投资并购,把你那套在纽约用得炉火纯青的手法搬过来,直接主导项目;二是资本运作,我可以给你单独的资金池,你自己挑标的,收益咱们分成;三是管理合伙人,带团队,直接参与决策。”

他说到这里,慢悠悠补了一句:“当然,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我不是只留这一条路给你走。”

“我不是劝你马上拍板,”郑耀天补了一句,“只是想让你知道,有时候选项多了,人就能走得更稳。”

周越抬眼望向他,眼神深处一瞬间的光闪过去,又很快被按了下去,唇角微微一勾:“听起来,你已经替我想好路了。”

“是啊,”郑耀天不避讳地笑,“只是这条路,得你自己愿意走。”

周越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急着回应,“听上去很诱人。”他淡声道。

母亲的期望、父亲的安排、他在纽约习惯的节奏、以及眼前这份几乎可以随意施展拳脚的机会,这些念头在周越心底交织、彼此拉扯。

忽然,他像是被某个细节触动,脑海里浮现出夏知遥的朋友圈,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她回国,会是什么样子。

在国内更熟悉的语境里,她会如鱼得水吧,穿着西装,开口就能把全场的节奏握在手里。那样的她,会不会离自己更近一些,还是……更遥远。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却不露情绪:“我得想想。”

郑耀天并没有察觉,只看见他沉默了几秒,才像是若无其事地开口:“条件诱人是一方面,另一面是你能完全掌控的空间。周越,你要的不是平台,是舞台。”

周越抬起眼,看着对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在衡量未来,也像是在想象某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我知道你可能也比较矛盾。”郑耀天并不逼迫,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我不需要你现在做决定。但有一点,等你真想好了,别让我等太久。”

周越笑了笑,没应声,只抬手与他碰杯,酒香在唇齿间慢慢散开,像是将这一刻的分寸与试探暂时封存起来。

第36章 Chapter 36 你在纽约……是……

入职天行方略的这一年多里, 夏知遥几乎从未真正停下脚步。她像精密机械中运转无误的齿轮,冷静、克制、高效得近乎苛刻,仿佛天生为战而生。

她话不多, 却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厘清局势、定下节奏, 将项目推进到滴水不漏,从前期的行业研究、财务建模、尽调访谈, 到后期的战略优化、资本运作方案落地,她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亲自盯过。

短短一年多, 这家最初被视作“不可能跑起来”的创业草图,硬是闯进了原本由国际巨头垄断的高端咨询领域。

“天行方略”这个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行业期刊的深度报道里, 资本简报的重点推荐中,以及那些以往只有顶级咨询公司才有资格踏入的公开路演嘉宾名单上。

他们承接的客户名单里,不乏市值百亿级的上市公司、跨国巨头的中国区分部, 还有正筹备IPO的科技新贵,在普通咨询公司眼里,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

在一次新能源企业并购案的中期会上, 夏知遥当场将对方提交的三份不同版本的估值模型拆解对比,指出关键参数被高估的区间,连对方的CFO都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承认。项目结束后, 那位CEO在访谈中评价她, “冷静得像机器。”

甚至连几家老牌咨询巨头的月度分析报告中, 也多了一条特别备注, 对这家新公司的持续关注, 并警示其在新兴行业的渗透速度。

她身边的老板郑晓天,出身显赫,学历体面, 姿态不低,却一度被轻描淡写地归为“豪门二代玩票”的范畴。

天行方略刚起步那会儿,许多人都以为他只是偶尔露个面的金主代表,是投资人派来刷履历的名义负责人。

可半年过去,现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这个“玩票”的人,在资本端的出手精准而稳健,每一次在项目关键节点的注资、并购谈判、风险对冲,都恰如其分地完成了补位。

他不声张,却步步为营,风评也悄然从“靠关系的富二代”转向了“有眼光”“稳得住”“真正懂管理”。

而在天行方略的核心战场,策略部的会议室里,大屏上的PPT跳转到下一页,投影机轻微的嗡鸣与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专注的预演气息。

会议桌上摊开的资料,几乎每一页都夹着各色交错的批注。

夏知遥站在前方,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让原本还在低声讨论的会议室瞬间安静:“这一页的逻辑顺序不够清晰。风险评估应该紧随数据预测之后,流程不顺,结论就无法自洽。”

她轻顿一拍,语气不急不缓:“咱们,重做。”

说话时,她已经走近投影幕前,指尖稳稳落在草案某一段落上。语调依旧平静,却像刀锋划过纸面,锋利到让人不敢忽视。

“还有这里,‘机会’这个词,不足以支撑决策。我们不是在卖梦想,也不是在堆叠空洞的愿景。”她停顿片刻,抬眼扫过一圈人,声音清冷坚定,“我们谈的是依据,是能够落地、能承担后果的确定性。”

她的逻辑思维如剖解术般精准,每一个策略节点都必须环环相扣、闭环成链;每一份提案里多余的字句,她都能一眼揪出,毫不犹豫地划掉。她对模糊没有耐心,对侥幸更是零容忍。

可正因如此,夏知遥在团队中几乎拥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信服力,她说的“重做”,从不是自上而下的压制命令,而是一种自我要求的宣言。

晚上十点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霓虹与车流,她带着大家一起熬夜,撸起袖子钻进数据与文案堆里,;午间短暂的间隙,她会顺手给全组订咖啡,夜深时点一轮夜宵,边翻资料边跟团队核对每一处细节。

她不说“我带你们”,她只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用行动告诉每一个人:你们不是孤军奋战。

她不是惯于安抚情绪的温情型领导者,却让人莫名安心。冷静、克制,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能让人甘心把后背交给她,在这个复杂而喧嚣的行业中,一寸寸劈出了属于自己的锋芒。

“她打仗,我养兵。”这是郑晓天在一次公司聚餐上说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他一贯的吊儿郎当与戏谑。

可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举着酒杯,目光却没看向任何人,只落在对面那个仍低头修改方案的女人身上。

夏知遥坐在最角落,灯光落不到的地方,她的影子与桌沿交叠在一起,神情被半掩着,只能看见她手中笔尖不停标记的动作,聚餐的喧闹、碰杯的脆响、隔壁桌的笑声,似乎都与她无关。

事实上,夏知遥虽然看起来冷,冷得近乎疏离,但真正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极懂人情世故。

她能在客户发火时用一句简短的逻辑回击化解尴尬,也能在团队内部的暗涌还没成形时提前踩灭;她说话带锋,却从不伤人。她有一种骨子里的分寸感,不以讨好为手段,却让人愿意信服。

而郑晓天,这个外表风趣潇洒、人见人爱的“少爷”,在外人眼中总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的边界感极强,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被质疑,也不轻易让人走进真正的防线。

他能在酒桌上与投资人谈笑风生,也能在会议上用一句话拍板定案;但在夏知遥面前,他却罕见地收起锋芒,甚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挡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风险。

有一次客户在会后提出临时加价的苛刻条件,他在后台直接拨了董事长的电话,把要求压了回去,让夏知遥第二天依然可以在谈判桌上保持冷静的节奏。

他们像并肩作战的双将,一个斩开前路,一个稳住后方。天行方略的客户名单,从海外能源巨头、新锐消费品牌,到制造业转型龙头,甚至跨境金融并购案,都被他们逐一拿下。

每一个客户都是重量级,每一份方案都逻辑严密、策略可落地,交付当日的PPT足以成为商学院课堂的范例,复盘文档甚至被同行私下流传学习。

曾经被调侃为“试验田”的小公司,如今已成业内关注的坐标,他们没有铺天盖地的公关噱头,却以锋芒毕露的姿态,在最挑剔的市场赢得了最冷静的掌声。

夏知遥通宵加完班,独自坐在办公室角落,一整夜过去了,四周静得连翻纸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突然,门“哐”地被推开,郑晓天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眉梢一挑,视线扫过她桌上散乱的文件,语气吊儿郎当:“看你这副鬼样子,要不是我聪明,还以为你得了绝症呢。”

夏知遥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笑了笑:“瞎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啊。你这是又当送外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