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是拿捏人心的这一套,也和那个混账很像。”
白晓阳问,“您会帮他吗?他父亲……”
“他父亲?他哪来的父亲,”他平静地说,“我不指望他真的能想明白,但那个人最后没有开枪,大概就是个接受了现实的意思。再多的我不会干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既然到现在都风平浪静,那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事。”
将不安定的萌芽直接掐死,是段位斌一贯的做法。如果要追来,那么早就追过来了。
“不必再多说什么了。靠岸后会有人送你离开,这以后就好好生活吧,”他说,”如果你真如你说的那样什么都不怕。那就告诉他,不必为了你而战战兢兢。”
老人如约安顿了白晓阳,也走得匆忙,从始至终都很冷漠。
甚至没有等段屿醒过来,也不等白晓阳道谢,隔日就离开了。走之前亦未留下只字片语。
病床上的段屿脸色也很难看,会醒过来一会儿又因为药物而昏睡过去。白晓阳在想,当时在医院里,他偶尔深夜醒来会发现段屿沉默地坐在一旁,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那时候段屿的心情和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一样,是不是也是这样难过?充满了后怕和不安,只有反复确认着伤口、心跳和温度,才能短暂地放下心来。
一定会醒过来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像缺了一块似的,无法入睡也无法离开。
只能等在这里,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好像你也和我一样……”
白晓阳趴在段屿的床边,看着他的脸,自言自语道,“都是没人喜欢也没有人要的孩子。一直被所有人讨厌。”
想起那个人总念叨的几句,白晓阳轻轻地笑出了声。
“是啊,真可怜。”
“段屿真可怜。”
其实白晓阳当时看见了。
他没有和段屿说,但是他确实看见了,段位斌的食指搭扣在扳机,悬停了好一会儿……至少在段屿动手之前,绝对是有足够的时间先一步开枪的。
段位斌的眼神,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被白晓阳捕捉到了十分复杂的情绪。
不像是后悔,那绝对不是后悔。也不是歉意,更不是心软。要说的话,是一种……十分诡异的、十分空洞的茫然。
这种茫然只会出现在年轻人的眼里,是一种相当空白的情绪,落在一个年近百半,算计一生的中年人眼里,极其古怪。好像就在那一瞬间,段位斌的枪口指着的不是他儿子,而是别的什么人,或许是他自己。
但那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消逝得极快,如果不是太过于突兀导致令白晓阳印象深刻,他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是个疯子,以前更过分的事都做过,这算什么。”
段屿恢复得很快,身体素质本来就比一般人好。醒来之后也不见情绪低落,就像是习惯了似的。
他无所谓地说,“我每年生日的愿望就是他能突发意外,痛苦万分地死在什么地方。可惜这个愿望一直实现不了,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白晓阳想起来,只问道,“其实那个时候他可以开枪的,但是犹豫了,为什么?”
“谁在乎他。”
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反而叫人难受,“段屿……”
“可以再给我一个橘子吗?”
段屿催得厉害,白晓阳把剥好的橘子瓣递过去,“你明明不爱吃橘子。”
“我什么水果都不爱吃。”
白晓阳的手一顿,愣愣地问,“那你……”
他是发现这个人就算躺在病床上也做不到老实,缠人的方式也层出不穷。
一筐橘子吃得没剩几个了,白晓阳手喂一个他就咬一个,还以为是喜欢吃橘子……现在又说其实并不爱吃。
见段屿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很奇怪,烧得白晓阳脸一烫,把手里剩下的放在一边,“你认真听我讲话。”
“我是真的不在乎,”段屿懒懒地说,“比起是你把他说破防了,我更信他是怕给自己留污点。他本来就没打算真弄死我,像条狗似的折腾一辈子,为了延续香火?他自己说出来估计都觉得可笑。”
“我死了,他的一切打算打包扔给谁,人生岂不是更像个笑话了,”他笑了笑,“实际上段位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什么,如果知道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空虚得要命。所以那时候我让你走,你就该直接走的。免得又被我外公连带着冷落一番。”
“还是觉得无法理解……明明是生父,”是否真的有杀意不重要,即便有,在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那也正常。
“他哪有人的情感。”段屿说,“为什么要用正常人的脑回路去剖析他,很浪费时间。”
这也有道理,白晓阳苦笑一声,“感觉我们两个还真是……”
“嗯?”
感觉两个人的人生经历天差地别,却糟糕在了同样的地方。但白晓阳也只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有理会段屿的追问,往前凑近了些,看了下肋侧的伤口,又瞥见了那个愈合多年的枪疤。
“为什么你外公一直放着你不管呢,”每一次看到那些遗留下来的痕迹,白晓阳都会觉得难受,偶尔也会想象少年时期的段屿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他外公提起,白晓阳也没有意识到——段屿小时候居然也和自己一样,缄默又孤僻,里里外外地封闭起来,抱着膝盖阴暗地躲在卫生间或是什么别的角落。祈盼可以逃走,祈盼睡着之后再也醒不过来,深深地厌恶着这个世界。挣脱不出过去,所以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
“女儿比孙子重要,这很正常,换我也会这么做的,”段屿无聊地抓住白晓阳抚在伤口处的手,拢了拢冰凉的指尖,“说起来,虽然这种话我每次听都觉得恶心。但确实,无论谁看,都会觉得我和段位斌极其相似。”
所以大概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陶迎月是千疼万宠爱大的独生女,段屿的外婆在女儿去世后郁郁寡欢,本来心脏就有些问题,没两年也去世了。
只留下他外公一个人在香港,与姓段的恩断义绝,彻彻底底消失在外界的视野里。
但其实也没那么无情,他身上毕竟流淌着陶迎月一半的血,只是那个时候的段屿生了病,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与外界做出任何回应,直到那个心理医生出现。
那确实是个好医生。
而白晓阳,也是个好医生。
白晓阳蹙起眉,“你和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段屿兴致勃勃,“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你外公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人和你一样,”白晓阳俯视着他,没有抽回手,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是无奈地哄道,“你是最好,也是最特别的。”
“是因为我受伤了才这么说吗?”
“不是。”
“白晓阳,你喜——”
“我喜欢你。”白晓阳认真地对段屿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你。”
段屿笑出了声,用了些力,将他拉近,学着白晓阳当初的语气,央求似地说,“你想吻我吗?你吻我吧。”
白晓阳眯起眼看着他,视线落在段屿的嘴唇上,紧接着,轻轻地俯下身去。
“好吧,”在呼吸之间,白晓阳轻轻地对自己说,“再相信你一次。”
段屿没在医院躺多久,很快就不耐烦地出院了。
虽然很享受白晓阳时时刻刻在身边,但到底觉得无聊。他身体素质好,要彻底恢复也用不了多久,只单说外伤,这些年赛场上也习惯了,算不了什么。
断根肋骨就能暂时解决段位斌的麻烦,怎么算都很值得。
而且,说实话。除了白晓阳做的,段屿发现,自己是真的真的真的,不喜欢吃粤菜。
离开之前,白晓阳收到了一个信封。
是林小菲寄来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些照片,还有一封很薄很薄的书信。那应该就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白晓阳没有打开那封信,只是将它默默地收了起来。
“不打算看吗?”
“回家之后再看吧。难得心情很好,所以不想被影响。”
段屿问,“回家?”
白晓阳看着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缘由地,今天偏偏就很想叫他如意。不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段屿那里收获来偏爱和纵溺,让人变得松弛又轻盈,所以在这些小事上,白晓阳也想溺爱回去。
说尽段屿爱听的话,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一起学着爱与被爱,习惯着从未体验过的暖热温情。
再变成愈发相似的两个人,谈起最普通、最普通的恋爱。或许还是会做噩梦,但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在温热的怀抱里,睁开双眼后是亲吻与问候。
不再厌恶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你存在。
时至今日依旧觉得,遇到了你,是这一生中,最幸运,最幸运的事。
白晓阳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对段屿伸出手,恬淡地笑着。
不会再难过,也不会再痛苦。
抛弃没有你的那段人生,抛弃灰暗的过去。
一起离开这里。
“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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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