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半,医院主楼十二层会议室,一场关于‘临床实验项目’的布置会已经结束。
会议简要概括,便是需要在两个月内完成首批临床试用。第一个月,完善动物实验等前期准备,筛选合适的患者并让他们签署知情同意书;而第二个月,正式手术,收集数据并比较结果,院内决定设备更优者,将试验数据提交至上级监管部门,使其尽快进入大规模临床使用评估。
林湛抱着怀里的资料,慢慢地边走边看;韩子宁靠在他左肩打呵欠补觉,而赵江在林湛的右前方,跟心外的董主任随意聊着。
最近院里的人员变动比较大,心外多添了一位副主任,姓元;而科研中心那边也不太平,前几天刚跟林湛打过交道的樊医生,忽然递了辞呈,而设备组又顺位递补上了一位主管医生,似乎是从其他地方直接平调过来的,姓万。
“喂,喂,发什么呆?”
韩子宁拉了一把林湛,堪堪扶住了差点摔下台阶的人。
“哦,在想事情。”
“想事情?我看是思春吧。”
“……啊?”
“你啊什么?从那天姓谢的跟你讨债以后,我看你一直就心不在焉的。”韩子宁用手指戳戳林湛软乎乎的脸颊,不怀好意地问,“这段时间,跟谢老板同一栋楼办公,什么感觉?”
林湛无语地推开韩子宁的手:“首先,我跟谢辞只是合作关系;其次,我很久没见他了。”
自从那晚以后,谢辞好像就原地蒸发了。那人不知道在忙什么,连云越与科研中心初次建立的‘医工对接’交流会也没有参加。
“诶~这么不靠谱啊。”韩子宁吐槽道,“看他就不正经,整天勾搭这个勾搭那个,说不定谈成生意之后就去花天酒地了。”
“应该不会。”
林湛想,谢辞大概还在查上次商业泄密的事。
被困地下仓库的转天早晨,林湛就把这件事上报给了方主任,对方很重视,联合保卫科等部门调查。但因为断电导致了监控存档丢失,再加上林湛并不确定这场‘被反锁’的事故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件事经过简单调查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谢辞那边的自查有点进展了。
“哎呀呀~”韩子宁背着手,围着林湛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才刚说了他几句坏话,就忍不住反驳我啦?明明之前提起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差点没把‘闲人勿扰’挂在脑门上了。怎么啦,这才几天,你们的关系已经破冰啦?”
“我没……”
“行了,我懂。我不问了。走走,回心外开早会去~开完查房~查完送林医生去见情人喽~”
韩子宁自觉一切尽在掌握,只拍拍林湛的肩,大嗓门九曲十八弯,回荡在整个走廊里,生怕任何一个角落错过心外的爆炸八卦。
今天的查房,护士向林湛投来打探的目光,渴求八卦的表情已经达到了极致;而一群住院医生虽然不敢直视林湛那张冷脸,但是私底下叽叽喳喳的声音透过休息室的墙准确地传到了林湛的办公室里。
今天的心外不亚于炭盆,在引火烧身之前,林湛明智地回避撤离。
站在科研大楼的电梯间,林湛的视线反复徘徊在三层和五层之间,手上的磁卡贴上又放开,犹豫的模样,让身旁的清洁工人摸不着头脑。
“您到底要去几层?”
“……”
在被催促着做选择的时候,往往会暴露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在下意识地按亮‘3’的方形按键时,林湛无奈地闭了眼,决定屈服于内心的软弱。
去见他。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平时加班到深夜的云越公司组员,今天好像都不在。
林湛不抱希望地轻轻敲门,可指节刚碰到门玻璃,虚掩着的门已经‘吱呀’一声向内缓缓打开。
入目的几张办公桌堆满了杂乱的文件,窗户开了道二指宽的缝,屋内的纱帘被吹出了窗外,在狂风中翻滚着打结。而一人穿着单薄的黑衬衫靠坐在办公椅背,头偏靠着左侧肩膀,正皱眉睡着。他的衬衫纽扣没系好,被冷风吹得左摇右晃,冷风顺势从领口灌了进去。
林湛一惊,立刻放下手里的资料,快步上前关了窗。
金属轨道槽与玻璃相碰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唤醒浅眠的谢辞。他慢慢睁开眼,眼底全是红血丝,缓了几秒,才看清眼前的人。
“林湛?嗯?你怎么在这?”
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着的。
林湛从兜里掏出红外额温计,弯腰在谢辞的额头上‘嘀’了一下。看清温度时,他皱起了眉:“37度8。如果没有其它的炎症,那应该是着凉了。”
“唉……本来是想吹风清醒一下,可一坐下就睡着了。真是的。”
谢辞轻笑,可眼下覆着淡淡的乌青,下颌的青胡茬没来得及清理,乱糟糟地长了出来。林湛很少见谢辞把自己折腾得这样狼狈,他有些担心,却不知该不该问。
正踌躇间,谢辞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湛低呼一声,整个人踉跄半步,跌坐在身边的圆凳,几乎要与那人的肩膀相贴。谢辞随便地靠了过来,胡茬几乎都要碰到林湛的侧脸;他的声音懒洋洋的,裹着没睡醒的喑哑:“站太高了,看得我脖子疼。你是不是毕业以后又长个了?”
“……你胡说八道。”
“林湛啊。”
“怎么?”
“这么拧着脖子不累吗?你后脑勺有话对我说?”
“……”林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咬着牙的谎,“你没刮胡子。太扎眼。”
“噗。”
谢辞忍不住笑,呼吸全喷在林湛后颈的敏感带。后者应激地抖了一下,默默地搬着椅子向反方向平移,逃离谢辞气息的包围圈,只有这样,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才不会不受控制地狂跳。
谢辞笑累了,撑着额头随口说:“其实,有人就喜欢这种胡子拉碴、故意装颓废的劲儿。你不觉得我这样很有魅力?”
“不觉得。”
林湛自顾自地离开办公室,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杯感冒冲剂,杯子里深棕色的热水还打着漩涡。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又不悦,是医生的职业本能:“还有,装颓废和真颓废是两个概念。我真没听说过二十八岁的人还会在冬天开着窗睡觉感冒着凉的。”
“这都没听过?哎,林医生阅历不够啊。我倒是知道,有某些医生半夜加班把自己熬到心脏病发作的。”谢辞从玻璃杯中抽出一只沾了汤药的不锈钢小勺,漫不经心地刮了刮杯壁,“林湛,你说,到底谁更过分一点?嗯?”
话是笑着说的,但听上去好像有点生气。
林湛微皱了眉,隔着两张桌子坐下,低头翻看着资料,内心却止不住地吐槽。
这人恩将仇报,还翻旧账。
怎么得了便宜还生气,到底生的哪门子的气?
“算了,不指望你能懂。”
谢辞无奈地揉了揉眉头,仰头一口闷了感冒冲剂,最后被苦味冲得闷咳两声。他滑着办公椅到林湛面前,可怜兮兮地向他讨糖吃:“苦。”
林湛从兜里拿出一块黄色的柠檬糖,撕开外衣,刚想搁在谢辞的掌心,那人已经半张了嘴:“喂我。”
“……”
林湛从没觉得一颗糖这么烫手。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犹豫了半天,干脆搁在了桌上,逃避选项:“你是有点感冒,但手还能动。自己吃。”
“真无情啊。”
谢辞懒得再耍赖,随便把糖丢到嘴里,弯腰拎了块毛巾,悠然离开了办公室。等到再回来时,谢辞擦着湿发,下颌的青胡茬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少见的疲态已经被他藏了起来。
“刚才没问。你找我有事?”
“我……”
林湛轻轻咬住下唇,语气犹豫。
他只凭着本能前来拜访,却忘了编好借口,此刻被谢辞骤然拷问,瞬间头脑空白。幸好谢辞主动提起了工作,才算是侧面为他解了围:“是动物实验的事吧。上午实验样本运过来,已经进入隔离实验室了,你刚好错过了。不过,我拍了照片,给你看看。”
谢辞抱起电脑,端正地摆在林湛面前。照片上照着灰色的隔离卡车,帘布里裹着几笼白兔,正蜷缩在笼子边角。
为了补充临床前数据,阜苍综院提出,必须先在一定数量的动物身上做最后验证,证明射频消融法对周边心肌的损伤是可控的。
林湛疑惑地看他:“你今天跟着去筛选实验样本了?”
这种繁冗的工作,本不该是谢辞这个位置的人亲自来做。
可那人只是随便笑了笑:“其他人都在忙,我比较闲,有空就去看看。再说,我也怕有人动手脚,自己盯着比较放心。”
“你有空?”
林湛只盯着谢辞眼下的乌青看,隐约察觉到那人在隐瞒着什么。
“是啊。很闲。对了,你看这个。”
谢辞笑着指着照片上的一角,手臂扬起,身上沐浴露的清爽香气骤然逼近,林湛呼吸快了半拍,不得不挪开审视的目光,被谢辞的手指带跑了方向:“……什么?”
“这个,可爱吗?”
第二张照片,小花园的透明隔离窗内有一排笼子,十多只白兔正在悠闲地吃草料,偶有几只伸长耳朵,好奇地向门外张望,眼睛圆圆的。
林湛顿了顿,无可奈何地说:“……它们是实验样本。再说可爱,是不是有点残忍?”
“我不是说兔子。”
谢辞想起自己‘无意间’路过林湛的第一节 解剖课。那时,还没习惯生死的青年,那双无神的眼睛低垂着,与案桌上濒死的兔子眼睛一同分享地狱的颜色。
谢辞不忍再回忆,只更贴近屏幕,精确地指着照片的左上角的一抹橘色:“我是说,它。”
林湛顺着目光看去,一只橘猫正在照片左上角翻着肚皮,懒洋洋地摊展着四肢。他低声笑:“嗯,它是科研院小花园的常客了。有时候晒太阳,会跑到院子里蹭吃蹭喝。没人管他,都说是吉祥物。”
望着林湛难得的展颜,谢辞忽得拽起他的手。
“走,带我认识一下。”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