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丁刚刚拿起话筒放到嘴边,却看到对面一个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对他比划了一个不雅的手势,留下了一句难听的话之后,就拎着只喝了三分之一的奶茶扬长而去了。
她离开时候那个座位哗啦一声弹上去的声音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并没有多突出,可偏偏这一声,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她本人堂而皇之留下的‘汉奸’这句传遍了整个礼堂的辱骂声,在丁丁心上重重一击。
丁丁第一次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举着话筒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主持人不由得想要走过来探看,高木导演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对面那个不怀好意提出问题的影评人,还在用一种你不过如此的目光审视着他。
……
丁丁觉得自己还行,但很多他身边的人觉得他应该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因为他近乎逃窜一样回到了他那个原本的公租房里,一个只有29平的、连转个身都挺艰难的栖身之地,一个他最开始因为独居无聊才接触电影的地方。
刘小西对他的看法就是两个字,怯懦,包括她对在日本北海道打来电话的老严,以及在大连选取拍摄地的郑杰平这些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说法。
“狗导演是个懦夫,人家骂他两句他就不行了,玻璃心碎了一地。”
刘小西忍无可忍:“他居然不解释!!!”
跟鸵鸟一样,被贴脸骂了两句,不说是当场发作十倍百倍地怼回去,居然就丢魂落魄茫然无措了,被媒体抓住更是一顿滔天的通稿,而这一次的通稿比之前的冷嘲热讽更多了对弱者的蔑视。
“你就少说两句吧,”旁边的艾一达倒是另有看法:“你不觉得奇怪吗,看视频那个叫李平的影评人发难的时候,狗导演神色如常,一点没有被问倒的样子,显然是准备反击了,可是那个喝奶茶的女孩随便骂了两句之后,他反而脸色大变,之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难道不反常吗?”
刘小西没想明白:“什么意思,那女孩给他施了魔法了?”
“不是魔法,”小艾同学深思熟虑之后给出了答案:“我觉得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身份的问题,那个李平的身份是影评人,狗导演早就习惯了被影评人苛责刁难说坏话了,但是那个女孩……身份是普通观众。”
小艾同学停顿了一下,给出了所有人想不到的看法:“懂吗,她是个普通观众……是这个东西打破了导演一直以来的心理防线,他不在乎那些高高在上的影评人怎么歪曲他丑化他,给他泼脏水污名化他,但是他很在乎普通观众的看法。”
而坐在他对面的这些人,他立志服务的对象,他发表一切的宣言只为了让这些人能看懂并高兴的大众观众,不理解他,反对他,甚至厌恶他。
“不可能!”
刘小西推案而起:“这明明是一场有预谋地泼脏水行动!”
刘小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经过不懈的努力她已经查明了那张所谓的‘不敬英烈’的照片的来源,在她一纸名誉侵权、侮辱罪加诽谤罪的律师函发出去之后,那个恶意用照片引导大众的账号就算注销了也没用,账号主人吴某某还是被依法取证,很快他交代了自己恶意P图的始末,而刘小西关注点在于他提到的,有人微信联系他如何引导舆论的事情,虽然这个微信号再也查不到了——
但刘小西却透过这件事看到了幕后黑手的影子,她百分百确信,这绝对是有预谋的行动,有人早就预谋用这件事打垮丁丁了,从他们无法从电影本身发挥长处,给丁丁更深的打击之后,他们就暗中潜伏着、策划着、筹谋着这样一次进攻,目的还是为了整垮这个跟他们走向不同道路的人。
“但这一次他们赢了,”小艾同学神情凝重:“他让导演尝到了冷箭由背后射出的滋味。”
无论是煽动大众,让他们站在了丁丁的对面,又或者说,他们让大众以为,丁丁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
“感到孤独与被背叛的滋味了吗?”
黑暗里叮咚一声,一条短信就这么突兀地跳出来,两三秒之后,才让丁丁被电脑屏幕照得发白的眼睛重新转动了起来。
丁丁看着电脑上一条条飞速跃动的消息,有关他的新闻有增无减,虽然丁丁至今仍然不清楚这种恶意从何而来,但不妨碍这种恶意有增无减,铺天盖地有关他作品和人格的揣测纷至沓来,将两者挂钩再得出一个结论似乎更令人信服。
现在丁丁终于领略到网友们一些真正的威力了,不论是炸贴吧炸超话还是屠广场,从微博上艾特网警,到邮件实名举报,还是给丁丁的电影电视剧狂刷负分,这规模都比丁丁化身‘丁你个头’带领三五十个黑粉苦心孤诣在糖果弹幕刷大粪强的多。
无怪丁丁率领的黑粉群这些日子安静如鸡,一副外面的天不是他们认识的天的鸵鸟模样了。
丁丁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因为他人长的磕碜的缘故,到现在为止只接到了熊猫app的代言,还是快过期的那种,其他商业代言什么的一个都接不到,所以他现在才不用被网友抵制导致品牌解约什么的,不用赔偿也不用付违约费。
但丁丁看到那个写着‘dingdingicu.com’网址的网站还是有点被掏心的感觉。
据说这是‘路虎点兵’某个大粉头子发动网友众筹的一个网站,这个简陋的网站从网址到网页内容,都是丁丁经过加工后的黑照和gif动图,配上网友自己配的文字,成为了参与审判的网友们狂欢的聚集地。
为什么,就因为他要拍一个日本人为主角的电影吗?
就要对他千夫所指、万箭穿心了吗?
就因为他的新电影名字里有一个所谓的敏感词,一个被中国人认为无法接受的敏感词,就可以抹杀他全部的成绩、所做的一切努力和曾经获得过的所有赞美吗?
他还没来来得及解释,他还没有交出这份答卷啊。
所谓正义的审判,头顶的铡刀,就要不由分说地落下来吗?
丁丁盯着这条突兀跳出来的短信,短信用一种熟悉的、高高在上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语气提醒着他当初做了怎么错误的一个选择。
“这就是你立志服务、取悦、融入的人,你曾说他们是汪洋大海,但事实证明他们只是闻一多笔下的臭水沟,破铜烂铁泡成翡翠、残羹剩饭蒸出云霞的死水而已。”
丁丁看着这一句,费劲思索了一下。
尼玛的,到现在还在给他拽文。
丁丁就算不知道原本支持他的普罗大众为什么调转方向来攻讦他,他还不知道这玩意是谁背后策动的吗。
如果这还看不清楚,那也太小瞧丁丁了。
当然丁丁也从没有小瞧过这帮人,这帮轻而易举就可以用看不见的关系网断送丁丁国内拿奖道路的一群人,这些人用犀利的词句做武器,用肚中一些所谓的墨水挂起了一杆绝异于众的大旗。
他们怎么会因为丁丁的一纸宣言就败退了呢?
他们只是沉默中蛰伏着,观察着,寻找着——
找到和打磨那把可以捅进丁丁后背的刀而已。
很不幸的是,这把刀确实很锋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他们知道你为了兴亚观音院跟日本人打了一架吗?”
“他们知道你不愿意拍那样的电影,跟电影局闹翻了吗?”
“睁大眼睛看看,你所谓的人民,只是一群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不分好赖、恩将仇报、愚昧无知的草履虫而已,指望他们有自己的思考是不可能的,他们能捧你上云端,也能将你拉下来,踩成烂泥。”
他们永远没有自己的思想,这就是为什么能轻而易举被煽动的原因。
煽动他们的方式也很多,民族情绪什么的,就很好用。
精英们用了最大的力气跟这样的阶级彻底脱离,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主动走进这谭死水里的人。
“回来吧,回到你应该回归的阵营,你天生应该站在高处,你天生应该领导而不是服务,你天生应该执剑而非俯首。他们不懂得好坏,不能分辨美丑,不能理解你的艺术,只有我们能懂你,懂你想要表达的东西。”
艺术能被懂的人理解,这是创作者最无法抵挡的诱惑。
因为创作者天生渴望赞美、渴望认同。
一张天秤似乎凭空铺开,一头是这么多些日子以来无处不在的谩骂和恶意攻击,一头是愿意递出橄榄枝的某个庞大群体,后者甚至精妙地展示了羔羊应该用鞭子驱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