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内乱中将幼子托付给一个少年,今日的许慎一是以时代铸成、局势造就被迫长成。
二十年风雷雨雪,他挡住过饥荒战火与他国铁蹄,却在亲手养大的君主猜忌下,成了佞臣。
“祁策,你可曾了解过半分?”
那些百姓称颂的好事,许慎一从来都以皇帝名义去做,未曾有过一点私心。
“你自然知道,你看到的,是他笼络人心,从未想过,他本意,是为你立贤名。”
可祁策只看见了他的野心。
许慎一并不无辜,祁策由他养大,长出带着尖刺的心,实在合理。
这话刺耳得让祁策痛苦,他不想再听。
“你是来向我示威的?”祁策终于站定,眼睛通红,“你在得意什么?”
当然不是。
“纵然平庸,可有许慎一在,你的平庸反而成了和他共举盛世的绝妙机会。”赵丹曦淡淡说道。
“一个皇帝平庸,并非坏事。”
怕的是,一个平庸的皇帝,生出不该有的帝王心。
这的确矛盾,可君心本不该难测,猜忌不该是君臣唯一的结局。
可祁策不懂。
他以为她来篡权,她却只是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江山,他从未真正握在手里。
许慎一替他守了二十年,明知他骄矜、固执、心胸狭隘,却仍替他挡下所有风雨。
而他听信谗言,猜忌恐惧,怕许慎一功高震主,怕他不再顺从,却不知这世上许慎一唯一怕的人,从来只有祁策。
“这天下,从前是许慎一替你捧着,后来我替你撑着。”
祁策被她接连一句又一句,刺得胸口剧痛。
“还是,你以为的皇帝,便是将权势把握在自己手中,斩杀所有威胁到自己的人?”
他退后。
“你何曾,为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付出过半分?”
她步步走近,低头与他对视。
“祁策,你不是个坏人。”丹曦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是,一个愚蠢的好人,坐在皇位上,便是这世上最利的刀。”
退无可退,祁策踩到异物,随着金瓯滚动,一起跌在地上。
“权力可以血脉延续,但民心只靠你的血就够了吗?”
门合上的声音像悬在头上的最后一把刀坠落,殿内重回安静,透进来的光一寸寸扫过地上人苍白的脸。
“皇叔……”
祁策蜷缩在碎片旁,发出一声极小极小的哭声,像许多年前迷路的夜,再无人提灯寻他。
这世上金瓯碎裂难重圆,龙椅犹在,可这座殿里,再没有皇帝了。
“殿下。”陶穗迎上来,担忧看一眼她。
丹曦步下石阶,眼睫微颤。
“父皇说,若能以区区一个我换得赵琮时皇位稳固,史书里也总算能留下一笔‘灵慧公主’贤名。”
陶穗收紧手掌,瞥见了赵丹曦眼中的泪光,和唇角的笑。
耳边是许慎一的冷笑。
“丹曦,想要权力,就拿出你的本事,我要的,就是你有野心。”
她当然有。
两侧侍卫如潮水分开,将宫道让出一条路。
她一步步走下去。
“可我这人,偏偏没学会怎么做低头应喏的皇后。”
她是弘文帝无心插柳养成的,真正长着野心的劲草。
“我策马而来,也不会收起我的长鞭。”
第一缕金色丹曦跃出殿墙,一寸寸映在女子仰起的脸上。
“天亮了。”她说。
*
赵宴时与戎烈分别后,策马回营。
忽然瞧见西番人,他心神一滞,手下失了分寸勒紧缰绳。
战马吃痛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尘土飞扬间,他已翻身下马。
却硬生生停在营帐前,要掀开帐帘的手悬在半空,转而抬起,无声拦下欲通禀的侍卫。
方才戎烈的话,言犹在耳。
他苍白手掌晃动着,冷冷目光盯着厚重帐帘,几乎要将此地冻结。
帐帘掀开。
走出的那人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刻见到他,一瞬间激动着,没能叫出他的名字。
赵宴时退了一步,蹙眉盯着他,心跃动着,脖颈僵硬地绷直,强迫自己不要将目光投向帐内,去寻找他的身影。
“宴时,我……”对方终于开口,西番语里裹着难掩的激动。
梁安出来了。
不等赵宴时出声,他眼神瞬时凌厉,忽然旋身挡在赵宴时身前,抽出剑来,护着他连退两步。
“赫连国主,万勿逾越。”
赵宴时眼神落在梁安肩上,听他声音冷厉。
“依约退回西番境内,方为上策。”
越过将军宽阔的肩线,赵宴时的目光直直撞进赫连暝眼中,那里盛着的痴狂与痛楚,令他皱紧了眉。
转瞬间,那视线再度被梁安的背影截断。
赵宴时眼睫微颤,目光闪烁着。
不过分别数个时辰,可他是如此思念他的靖之。
以强硬姿态站在他面前的靖之,遮住他也遮住窥探目光的靖之,让赵宴时卸下防备。
他忽然低笑一声,从梁安身后走出来。
“回去吧。”他对赫连暝说。
梁安不赞同地侧首皱眉。
听见赵宴时说:“你瞧见了。”
他眼底漾开笑意。
“我的将军,不肯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