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晓,细雨连绵。
正清殿里静得过头,让雨声都显得吵闹。
御案上一片狼藉。
祁策彻夜站在那里。
墙角内官如一盏宫灯,低垂着身子,不敢有半点响动。
隐有雷声暗暗响起,惊得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趁机掀起眼皮朝皇帝偷觑一眼。
南祁皇帝彻夜盯着的,是被揉皱又展平的军事图。
上头有墨,几道点得极深,是昨夜画上去的。
墨线自雁回关直贯北赵的笔势,几乎刺破宣纸。
“那些妄图葬送陛下基业的废物,我已尽数清理。”
祁策浑身血液凝滞,四肢僵麻如木,耳畔只剩许慎一的声音在回荡。
“左非凡擅动兵戈致南祁惨败,该死。”
自那日起,许慎一站在朝上,朝堂上凡越权主战之臣,不论职位高低,一应扔进诏狱。
“策儿?”
祁策陡然绷直,脖颈僵硬转向他的皇叔。
只听见他声音朦胧,皱眉问:“你不舒服?传御医。”
那只手探过来,在即将触到他额心时,被他失手打开。
在清脆的巴掌声里,空气凝滞,殿里上下数十人无声跪下埋头伏地,连喘气声都没有。
许慎一眉心微蹙,挥手屏退众人。
掏出帕子给祁策擦掉额上虚汗,他叹气,无奈道:“策儿,那些人不处置,定然有狼子野心之人祸乱朝纲,若不斩草除根……”
“没有。”祁策忽然极快回道。
他回过神来,对皇叔笑笑:“朕怎么会生皇叔的气?”
许慎一见他笑了,也跟着露出笑意,把他松散的衣带系紧。
他低声说:“人心难测,策儿。”
祁策太过天真软弱,所以他寄希望于为他立上一位足以补齐的皇后。
想到丹曦,他冷笑一声,若这女人不能补全帝王心性来给他瞧瞧,那他可要后悔失望了。
“皇叔,不必多言。朕知道,皇叔总在为朕筹谋。”
这话叫许慎一目光越发柔软,忍不住抚过这孩子的侧脸,想起这家伙一点点大的时候,软得像个小包子。
如今他已这么大了。
许慎一意识到朝政难以直接让渡给祁策的现实时,已太晚了。
这些年,许慎一所有决定,都是在为弥补这后果。
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让祁策成为南祁唯一的掌权人,而他,只要撑在陛下身后,永远护住他前胸后背的明枪暗箭就好。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重过策儿,许慎一也想、更想他快些……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可他知道,急不得。
“陛下放心。”
那日,他将画好的图纸放在御案上,告诉他的陛下:“我会给陛下些补偿。”
既然祁策如此放不下要收复北赵的心,即便许慎一再如何不赞同,总也想叫他高兴。
他将亲自点兵,撕破独木难支的雁回关。
烛火跳得老高,很快因无人剪灯,盛光后哆嗦着熄灭。
祁策走到窗前,推开窗后,带着泥土腥味的湿冷气息扑来。
“皇叔呢?”他问。
“回陛下,摄政王赴西镇军营亲自点兵,今晨已启程回永州府。”
祁策点了点头,指尖摩挲地图折痕间的“许”字朱批。
“设宴吧,送行皇叔。”
“是。”
“还有。”
祁策眼神闪过恨意:“把那碍事的女人,关好,朕不准她再见皇叔。”
“……是。”
灯重新点上,他坐下,一言不发。
来人关窗,被他阻止。
风吹动着殿内一切能飘动之物,连带着祁策,一起朦朦胧胧摇晃。
盯着一侧与他仅有半臂的圈椅,那是专为许慎一备下,与皇帝同起同坐的位子。
那些唯唯诺诺因皇叔一个眼神便跪了满地的大臣们,连“恕罪”的声音都不敢冒出齿缝。
那些与皇叔共执江山的深夜,朱批奏折堆成他们共同的江山。
就在这里,皇叔和他,一同将南祁,将要推向万国来朝的盛景,甚至只要一步,便能完成千秋大业,完成先祖不曾完成的,将北赵重新纳入囊中的夙愿。
一同将南祁……
祁策偏过头去,再透过窗口看落雨。
他不过是坐在此地,捧着玉玺,盖在皇叔属意的奏章上。
“皇后娘娘……”
奉命前来软禁凤驾的侍卫跪在地上,话音未落,殿门自内而启。
“陶穗。”
横臂拦在门前的人,在听见轻唤时退至一侧。
赵丹曦垂眼看地上跪着的人:“皇叔回永州府了?”
“是。”
她笑了一声,挥挥手:“别跪这样一片,起来,关门就是,何须摆这般大阵仗?”
宫人们如蒙大赦的叩首声里,她仰头望游走的电光,听见阴沉沉的在云里滚着闷声震动的雷。
“‘凡遇雷霆,当端坐存思,不可妄动’,这日子,正巧不适宜赴宴。”
众人听闻,知晓皇后是在念道经,也想正是因她在道观耐得住性子,才有这样仁慈好脾性。
沉重殿门轰然阖上。
赵丹曦问:“陶穗,后面一句是什么?”
陶穗回道:“若惊走呼号,必犯天威。”
赵丹曦唇角噙着三分笑:“倒是没白听这些年经。”
偏殿原不是设宴之所,宫人临时调换了帘幔与席设。
雨一阵阵的,直到傍晚,忽然停了。
许慎一挥开为他撑着的伞,阔步进殿。
往常,本无饯行的习惯,因许慎一不喜这些虚礼。
这次不同,许慎一想,这是祁策想要求和的台阶,他必须踩下去。
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晓他的心思?
许慎一知道,他迫切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可许慎一又能怎么跟他的陛下说?
说许慎一比祁策更焦急,多少年来从来想的,都是如何稳而又稳将一切权力交出去。
可也再没有比许慎一更清楚的人,南祁是他踩在尸山上、蹚在血河里护住的,祁策是被他抱在怀中、扛在肩上扶正的。
许慎一身上每一寸都沾着他人的血,而祁策干干净净。
正是因许慎一不忍心他的策儿沾血染脏,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骑虎难下。
若不徐徐图之,只会是那些在许慎一多年镇压下的人,暴起作乱。
最终结果,兜兜转转又将回到原点。
这不是祁策想要的,更不是许慎一想要的。
他将一生中所有的“求稳”押在祁策身上,要他坐稳明堂,风雨不染。
他一步步向殿前去,踩过地上水洼,溅起一滩积水,打湿了靴面。
许慎一本一无所有,名字都是先帝取的。
是君子慎独,惟精惟一。
也是慎言慎行,始终如一。
许慎一这一生,自认不负先帝托孤之诺。
即便行动有所偏离,可始终走在“祁”家路上。
为报君恩,他拿出了自己能给的一切,不,远不够,他将掏不出来的骨髓献给神佛鬼灵什么都好,连那些用人性换来的一并送给了祁策。
他张开双臂,任由门外侍从为他取下披风,取下长剑换了常服外衫。
许慎一永不会对他失望,永不会伤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