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重逢(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940 字 2天前

坐在后坡的石台上,风吹过他肩上的披风,蒙上一层细小到无法坠落的水珠,但因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汇聚,再不堪重负坠落。

他很安静。

安静得不像是刚从一场梦魇中惊醒的人。

梦里,那孩子总叫:“大哥!”

那孩子的眉眼如此熟悉,昭珠无数次从梦中抚过,指尖从他的眼角眉梢,到短小结实的幼童的胳膊。

旁边总有个模糊成一团的粉色影子,小小一个,跌跌撞撞向他扑来,咧开米粒大小的牙,咿咿呀呀说不清话。

他想,我应当有弟妹的。

这话说给戎烈听,他说:“失忆把脑子也丢了?那人与你相像,可曾想过那就是你小时模样?”

是啊,他说得有道理。

昭珠问他:“那我在叫谁?”

那小儿郎总叫“大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自然,是我。”戎烈将他揽入怀中。

“那小女娃又是谁?”他问。

“是姨娘家的小丫头。”戎烈告诉他,“你忘了,连同姨丈一家,都被北赵狗皇帝杀了。”

昭珠眼前一涩。

他怔怔蹭过,看着指头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他想,原来如此。

其实,不是没有去过北赵的。

在几年前,他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两个长得英俊的北赵商人过来,戎烈听了很久很久,有关泉定的事。

屏风后的昭珠知道,这是为他打听的。

因在昭珠模糊而又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这个地方,他说曾去过一处小城,那里有极美的焰火。

不是东邦,东邦没有焰火这种东西。

不知他为何肯了,也许,因昭珠成为了他的。

戎烈愿意让他高兴。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在那里与人起了争执,跌坏了才刻好的木像,戎烈生起气来,将人拎着险些要命,昭珠拦着,拽着他匆匆走了。

那天,真是热闹啊。

五彩丝线,四处焰火,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人人喊着“母泉保佑!苍天降福!”的话,震撼到像东邦人顶着贡品敬献穹苍主的虔诚。

只是可惜,那样美好的日子,下了一场那样大的雨。

电闪雷鸣,冲散了他和戎烈。

闪电像把天割破了一样,昭珠不知为何心慌,在那样嘈杂的环境里心脏跳得疼起来。

幻听一样,听见谁在雨夜撕心裂肺。

他叫:“大哥!”

心被雷劈中,被利器勾住撕扯,也许是找不到戎烈过分心慌,令他站住。

那声“哥”实在凄厉,昭珠捂住胸口,苍白着脸回头去看。

雨实在太大,天色实在太暗,看不清楚。

昭珠情不自禁往前。

那呼唤越来越近,几乎是触手可及——

“阿昭!”

戎烈湿淋淋地抓住他,眼中血红骇人,让从眼睫上滴落的雨水,都像是被映成了红色。

在大雨里,他攥住昭珠胳膊带着他一起颤抖。

他在害怕,怕到像是哭了。

可戎烈从不会哭。

听说,先王故去,他也只是将刀钉在青州旗的“梁”字上,向穹苍主立下血誓。

“阿昭。”戎烈将人拽进怀里。

随从们围过来,将两个人与乱糟糟的人群隔绝起来,总算在混乱的雨夜,逃离了那座叫人心痛的小城。

昭珠对泉定有种奇异眷恋,他很想再去瞧瞧。

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戎烈说:“若要再去,便是铁蹄踏进去那日。”

昭珠从来不喜欢打仗。

被欺负了要回击,被夺走的要夺回,但那样一个小城,那样的五彩丝线和焰火,他不想用战争湮灭那一切。

他没再提起此事。

他知道,戎烈是害怕那日他遇险,才会谨慎至此。

也有他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那日在泉定,曾与谁擦肩而过。

不知有位清秀书生撞到戎烈,与他擦身而过,怔怔看着他的脸瞧了半晌。

不知那书生李不为心中暗忖:像谁呢?谁呢?

今日,他也见过了。

指尖掂起一块干裂的旧布料,被雨打湿。

那是一片军旗边角,帛缝早开,只余一点朱红斑驳,上面绣着一个“梁”字。

雨忽然停了,在伞到头顶之前,是熟悉到无法否认的气息。

和他强忍着的焦躁斥责:“你淋雨?你淋雨!”

戎烈靴下带着湿泥,发尾也一样滴着雨水,起伏的胸膛是策马疾驰的痕迹。

他粗喘,肩膀起伏。

他没质问昭珠不告而别,像是无条件相信他,这急切又出卖了他。

昭珠始终不语,没像从前一样,设法叫他冷静。

只克制自己冷静,已用尽了全部的自己。

他越不出声,戎烈越是不安。

那宽大有力的手要将实木伞柄捏断,指尖青白,带着不可察觉地抖。

“你去找赵人了?”

他如往常一般先一步认输,想象自己用了相当平静无所谓的口吻。

戎烈是在自欺欺人。

察觉他的昭珠不见,令戎烈血脉逆流,浑身冰冷。

他有那么一刻停止呼吸,手心捏着那颗狼牙,指节绞得泛白,体会了尚未失去的失去。

天大的谎言,需要天大的网来兜住,穹苍主在头顶上看着,会庇护他的信徒。

戎烈没有承认——他没能在此事上相信穹苍主——也不会承认。

在那支杀死梁安的箭射出去之前,戎烈不知如何反应。

该高兴的,该痛快的。

这是他最初的目的,是他将奄奄一息的梁绍带回来,察觉到他失忆后,编就的一场未必有趣的戏码。

而后,是盖顶而来的恐惧。

将这个人视作重于性命的另一半,是像骑马一样自然的事。

以穹苍主起誓,与他携手的时候,戎烈忘记了一切。

他在意乱情迷中忘了,眼前的昭珠,是他亲手造的一场梦。

从富有野心的戏弄报复,渐渐滑落向另一个深渊,成了被毒刺包围着,却因眼前人过分美好而忘却了疼的美梦。

他惊醒,昭珠安慰他:“别怕,他死了。”

昭珠不知道,这句话更令戎烈窒息。

他害怕的,正是梁安死了,死在昭珠手里。

戎烈也没能意识到,他害怕失去,竟胆怯到,想要挽回。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谎言的坍塌,只需要一角。

戎烈只披着王袍,赤裸着胸膛,也赤脚站在石阶上。

宫人不敢靠近,连风声也仿佛低了几分。

“你要找什么?”

他低声呢喃,带着不知是恨是怕的无措。

“我已经给你所有了。”

他颤抖,一定是被风吹的。

他望向远方,最了解昭珠的人,正是他。

毕竟,那是他亲自,一点一点,重新教养着回到世间的……梁绍啊。

到现在才来此地寻昭珠,是戎烈克制再克制下的结果。

那句“你去找赵人了”实在不该问,可戎烈顾不上了。

梁绍没答,只将布折好,重新放入袖中。

“他们告诉你什么?”戎烈上前一步,手背绷紧,嗓音逼仄,“说你是他们的将军?说我骗了你?说那小子才是你兄弟——你信了?!”

梁绍抬眼。

那一眼极静,像是冰河初融,底下藏着暗流,却只浮起一点水雾。

戎烈冷笑:“他们不过是想挑拨我们,离间你我!你知道的!”

梁绍依旧未语。

他只是轻轻地,在袖口摩挲那块布。

戎烈的火被这沉默彻底点燃,一把攥住梁绍袖口,从中抽出来,看着上面那个“梁”字,冰碴从血液里流过。

他疯了,狠狠撕碎:“你信了他们,不信我?”

“我救你,护你,剖心待你视作我命……你竟然就因为几句谣言,要丢下我?”

他眼中血丝绽裂,近乎咆哮:“你说!”

“说啊!!!”

他也不知道究竟要听什么,要梁绍说什么,更甚至只是在掩饰恐惧。

他不该生气的,却没能做到冷静。

手中粉碎的梁字抛到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在因听到这动静恐慌着照过来的火光里,像摇落了最后叶子的枯树。

“王上……”

“滚!”

举来的灯火被他拂落,砸在地上炸成火星,照亮他眼里赤红的、压抑了太久的慌。

梁绍将伞倾向颤抖的君王,眼中轻轻跃动着两簇火,平静得一如从前。

他说:“可我什么也没说。”

戎烈怔住,伞又无端被挥落。

梁绍站定,声音很轻。

他问:“穹苍主也在看着我们吗?”

那是东邦人深信不疑的神。

他们相信穹苍主带领他们奔向幸福,相信人的灵魂就在穹苍主身边得以永生。

对穹苍主发下的誓言,绝不能有一字虚假。

一瞬间,风吹来,叫从不畏惧寒冷的人瑟瑟发抖。

戎烈笑了一声:“你要咒我?”

梁绍把伞捡起来,替他也撑着:“我向穹苍主发愿,绝不会离你而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用了最毒的誓来向戎烈保证。

戎烈却如坠冰窟,只想让他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