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做个好皇帝,赵宴时想,如此能留住他,他便尽力一程也可以。
等到使臣说了许多,等不来赵宴时回应,众臣不敢直视天颜,只有李不为和林鸿羽偏头看向皇帝。
见他冷冰冰盯着梁安,林鸿羽皱眉,李不为一慌,出了点声音提醒。
梁安也听见了,回头去看。
“望陛下允准。”
赵宴时见他回头,笑笑,说:“准了。”
皇帝不知自己准了什么,只是夜里,筵席之上,无聊歌舞中,冒出位蒙面美人。
梁安一眼瞧见,因她蒙面,因此更能清楚瞧见她的灰色眼睛,心中一紧。
那西番美人越挨越近,她宽阔裙裾随着脚下灵动翻飞,脚腕金铃叮铛响动,额间花钿随着旋转化作残影,叫人眼花缭乱。
赵宴时目光从美人身上离去,看梁安目不转睛,不错一步盯着人瞧,口中的葡萄美酒涩得舌尖苦疼,叫他冷笑一声。
“恭贺陛下——”
群臣贺声掀翻殿梁时,梁安已横亘在御座与女子之间。
赵宴时捏住酒杯的手越收越紧,直到那只才收到的水晶杯隐有裂声,在群臣恭贺的声音中,一饮而尽。
水晶杯还是碎了。
宫中热闹,掩去了迸裂碎声,李不为瞧见了,寻机叫了李盏过来,匆匆说了句:“陛下高兴,不胜酒力。”
筵席被迫结束,在酒精怒火共同作用下,赵宴时眼前雾蒙蒙一片,只瞧见梁安甚至没回头看他,依旧在那美人面前,不动如山。
醉眼模糊间,那截蒙着轻纱的脖颈仿佛长出与自己相似的喉结,在梁安凝视下微微颤动。
从未如此痛恨,恨那长得像岑如雨,也因此像赵宴时的西番姑娘,连带着恨自己。
赵宴时踉跄着拂袖疾行,李不为堪堪扶住,文臣单薄的手臂勉力支撑着比自己高大的人。
他慌张叫几乎要撑不住的人:“陛下,陛下!”
赵宴时生气起来,不要旁人接近,能容得李不为跟着已是不错。
李不为只能跟着晃来晃去,生怕摔了这位大爷。
直至拐过廊角,赵宴时甩开他倚柱而坐,李不为甚至都顾不得规矩,径自跌坐在青砖上。
方才被皇帝斥退的宫灯早已隐入夜色,两人跌跌撞撞也不知到了什么偏僻地,李不为捂住额心,心中默默叹气。
“陛下。”他叫。
赵宴时靠在廊角,嗤笑一声:“李不为,择良木而栖的感觉如何?”
他想说的,大概是讥他借从龙之功平步青云,赵宴时的一人得道,叫李不为不必走更坎坷的路也到了难攀的峰顶。
但李不为早已了解赵宴时其人。
学生惶恐。
他在心里说。
剩下的,他抿紧了唇,道了声“陛下恕罪”,离赵宴时远远的,坐在廊下。
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在这样时候,李不为忽然很想她。
他喃喃:“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又得来赵宴时一声嗤笑。
“人若尚在,你这相思词才算应景。”
“陛下与学生,原无分别。”
话毕,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赵宴时骂:“旁的没学,倒是大胆。”
“既蒙圣恩伴君左右,自当以肝胆相照。”李不为垂着脑袋,低声说:“陛下孤寂,不为懂得。”
不等赵宴时生气,李不为又很快接道:“我与陛下,无甚分别。”
一连两个话题,都被李不为用同一句话掐断,赵宴时气笑了,不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方才明亮地像九天之上飘落凡尘般美丽的女子,和她神莲一般的裙摆,晃得他眼疼。
“陛下。”
这胆小鬼的确被他训斥出来了,如今胆敢如此不守规矩了。
赵宴时没理会他。
“梁将军……不是樊笼雀鸟,陛下不能,也……不敢翦其翅羽……”
“滚开!”赵宴时怒而起身,不再管李不为,自己一个人扶着朱墙跌跌撞撞找回去的路。
走的,自然是最为熟悉的路。
这本不是他的避风港,此地的记忆,也全然是孤独痛苦。
连带着他的阿娘,无人给过他应有的暖意。
指腹擦过殿墙,那是十二岁生辰夜,他抱着连毛都黏在一起的棒骨,一同蜷缩在墙角时蹭上的血渍。
沿着褪色的廊柱拐进那里,满地月光映在雪里,变成当年打翻在地的泥粥。
被欺近在角落里,要掐在他脸上的那只肮脏的手,丢在地上要他哀求才肯挪开脚的干饼,拿鞭子抽在棒骨身上取乐,等着看被皇帝遗忘的皇子扑在奴婢脚下,挡在狗身上挨了那一鞭子……
可这里,是他来时的路,偌大皇宫,只有此地,还算是赵宴时的。
尤其,直到满殿陈列中,尽是他与梁安相识来的所有。
分明该焚尽这些证物,让铁石心肠再无破绽。该把这些一把火烧成灰,在烟火中,让赵宴时的无辜从此无懈可击。
即便梁安有所怀疑,赵宴时最擅长的便是欺骗,总能瞒过去的。
可他舍不得。
在泉定,漫天火花闪动中,他拽住赵宴时,奔跑在人群中,回头是眉眼弯弯的爽朗笑声。
赵宴时很想捂住胸口,想通过挤压迫使心脏停止跳动,那里蹦得太快,开始疼了。
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招架的恐惧,所以他说:“小鼓丢了。”
让梁安去找根本没丢的小鼓,是赵宴时对自己的解救。
而后,下定决心冷漠到底的时刻,他将那支小鼓丢在了草地里,如同埋葬了不该跳动的心。
梁安不知道,那夜从梦中惊醒的赵宴时,是如何狼狈回到那里,跪在漆黑草地上一寸寸寻找,他丢掉的那颗心。
在抓狂着几乎将指甲劈裂的时候,终于摸到木柄的那一瞬间,只有赵宴时知道,他彻底疯了。
把那柄小鼓抓在手中,赵宴时狠狠捏紧,挺直了脊梁。
【陛下不能,也不敢翦其翅羽。】
他如何不敢?!
没点灯的殿内,男人缩成一团,将鼓贴在胸口。
原来丢了的,再捡回来,也是一样,剖出来的真心再塞回去,仍会汩汩冒出热血。
李不为,你真该死啊。
他的确不敢。
他该逆天而行,却不想改变……为他“不敢”,也很好……
“陛下!”
昏昏沉沉中,赵宴时又听见这叫人恶心的称谓。
靖之,再叫一叫我吧。
声音越发急促,赵宴时终于抬头。
梁安单膝跪地,举着烛台,照亮他们两个,也只有他们两个。
“靖之。”赵宴时轻声叫他,指尖抬起,落在梁安眉心。
梁安含在喉咙口的心猛地坠落,方才“陛下不见”四字渗出的一身冷汗落下,却仍然凉得惊心。
“好看吗?”赵宴时朦胧中问。
梁安眉心拢起,无端心涩。
赵宴时看起来湿淋淋的,无比可怜。
然而,梁安知道,他擅于用这样的可怜样子,唤起人的同情心。
这次像是不同,不是算计,可梁安不敢信了。
赵宴时忽然欺近,吓得梁安下意识后仰,灯油晃动中,火也跟着忽明忽暗。
“告诉你一个秘密。”
气声和着葡萄酒的果香酒味,热辣辣打在梁安耳边,烧红了他的耳尖。
不等他躲,听见赵宴时说:“那也是个骗子。”
他嗤嗤笑了两声,烫得梁安回不过神,深深凝眉。
梁安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没等反应,赵宴时晃晃悠悠着要站起来,梁安慌忙去扶,听见咚咚两声。
他垂眼,是被赵宴时抱在怀中的小鼓坠落,清脆却重重敲响。
两人拉扯中,灯还是灭了,赵宴时倒在他怀里,梁安僵直着手,没能抱住,两人一同跌在地上。
下意识护住赵宴时的动作,在脑海里闪过从山坡上滚落的画面,梁安开始讨厌自己。
“靖之。”赵宴时的声音像在呜咽,轻到像是根本没在说话。
“我只有你,我只有你啊……”
“可我……”
“只有你啊。”
梁安僵硬躺在冷凉的地上,感受着身上人的重量和热,听着像刀片一般凌迟心肝的话。
眼忽然被冷手盖住,吓得梁安眨动眼睛,扑在赵宴时手心。
“不许看他们。”
“不许!”
梁安皱眉,在后背的冷硬和胸前的热烫之间,失去感官之后的思考,恍然清晰。
他愣住,为这个结论。
他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也不知道……
“陛下。”梁安艰涩开口。
“臣看舞女裙摆宽阔,疑心其中藏有暗器长剑,总怕她暴起伤到陛下……”
有人趴在胸前,很清晰能感受到他心跳急剧,砸得梁安不舒服。
然而,将军的手却始终悬在他身上,没能落下,也没能将他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