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恒渊此名,是在梁守青口中。
和梁守青相交,则更是一段美妙缘分。
彭开阳勇夺武状元那年,亦是梁守青与纪宛成婚之时。
这样的缘分令梁守青第一次会见彭开阳,便带着三分亲切。
弘文帝命才回朝的梁守青与他新选来的武将彭开阳“点到即止”,两人都为此不悦烦恼。
先梁守青一步,彭开阳说道:“听闻梁大将军百步穿杨,不如便比骑射看谁能摘下红缨如何?”
不论旁人是否满意,梁守青眼中尽是欣赏,一同向弘文帝请示。
不知是否彭开阳有意让他一步,梁守青也不愿这样想一个与自己比试的对手,只是将红绸抓在手中的时候,走到彭开阳面前,并未多言,只道“承让”。
那时,彭开阳并不知道,这刻意疏远,是梁守青接连失去后,刚刚学来保护他人的表象。
而后,再次在筵席相会,离宫前两人碰巧撞上,便闲谈几句。
听闻彭开阳无父无母,家中也仅剩幼弟,梁守青拍他肩膀,更与这青年英杰惺惺相惜。
“家中先父先母亦是……如今说来,不过有位贤妻比你强些,若不嫌弃,便常常来家中走动。”
他说完又接了一句:“只是不好大张旗鼓,悄悄地,别叫人瞧见最好。”
这要求奇怪,彭开阳却只顾着兴奋。
当朝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定关大将军,独擎将旗之人。
三军俯首,万民仰止。
能与自己意气相投,早已仰慕梁家将军多年的彭开阳胸中激荡澎湃,余生皆将其称为幸事。
当日,梁守青多少有三分醉意,怕彭开阳守规矩不敢打扰,硬是将人拖进家中。
本想哪日郑重下帖备上重礼再去拜访,没想到毫无防备下,便被梁守青拉扯着进了家门。
年仅十九的彭开阳羞红了脸,口中慌张叫着:“梁将军,梁将军,多有不妥!”
岂料梁守青脚下没停,口中笑道:“你这人,分明是个练家子,却学些腼腆样子,倒真叫我好奇这样一副文弱样儿,当日陛下钦点夺魁之勇名如何远传青州去的?”
这会儿功夫,梁将军已快要将人衣领子扯烂了,彭开阳扶额冒汗,夫子没教过这个,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电光石火间,彭开阳还没站定,忽觉颈后生风。
十年习武的本能先于礼数,他旋身错步,广袖翻飞间已拆解回击,待看清梁守青笑意,惊觉失礼的少年慌忙撤掌成防。
梁守青笑了两声:“好小子,瞧不起我。”
说完拳脚更快,俩人一时间打得院中的落叶纷飞,难分高下。
彭开阳至今尚且记得,止住二人的是一道清丽倩影。
“不知这是谁家的待客之道?”
清泠女声破空刹那,梁守青硬生生收手,让彭开阳这守势的也不小心给了他一脚。
这一击不重,却慌得他不知如何才好,却听女子走近过来。
她笑道:“打得好。”
又睨到夫君脸上的笑意,拍着他肩上土,轻瞪一眼:“早该有人治治你这莽撞毛病。”
彭开阳忙要问好,眼神一晃,恰落在她发尾系着的红绳上,倒像是前几日梁将军赢他的彩头。
她钗裙朴素,袖口是女子不常有的护腕,比起金玉丝带,腰间别着一把匕首,说话时清脆飒爽,通身气度非同一般。
梁守青任由她拍了两巴掌,笑眯眯拱手认错:“夫人恕罪。”
那是彭开阳第一次见她,忽然想起那句“纪家有女,不输须眉”。
梁守青不急不气,再对彭开阳笑道:“彭老弟,这是我妻纪宛,不要拘谨,就叫嫂子。”
这是不寻常的介绍方式,比起拙荆、内子,梁守青选了直呼妻名。
彭开阳却重重点头。
听闻纪夫人难产早逝,纪大将军便把孩子带去镜州。
在军营中养大的女儿,铠甲作襁褓,兵法为童谣,待她长大在校场比试,军中副将胆敢轻视,一样要接她三记重拳。
纪大将军为守镜州而亡,气节令人垂泪。
彭开阳自然也能明白,纪宛因此才得以和梁守青修成正果。
只是这样的女子也不得不依附夫名才能策马执剑,彭开阳也为此叹息惋惜。
纪宛瞧见了,眉眼温柔,轻声笑道:“彭大人,我与青哥没有那些规矩,你自在些,常来与他作伴才好。”
本该客气几句的,彭开阳咽了回去,抱拳郑重回道:“自然如此。”
沉吟又道:“我字长明,不曾告诉旁人,但若哥哥嫂嫂不嫌弃,私下便也别再以大人相称了。”
纪宛和梁守青对视一眼,一同点头笑道:“自然如此。”
话虽如此,他们没能常常碰面,这是可以想见的结果。
但知音如日月,交友若松柏。高山流水不在山高水长,肝胆相照何妨各守一方。
很快,纪宛诞下麟儿,不像寻常生子,反似北赵盛事。
圣旨圣喻三出九阙,金玉珠帛如流水般涌入将军府,抬着御赐珍宝的宫人直到梁府,末位尚有没踏出宫门的。
这般泼天恩宠,像是要把圣眷隆恩昭告天下,叫世人瞧见弘文帝的贤德,瞧见他是如何真心对待北赵仅剩的这员大将。
在光明殿中,弘文帝抚掌大笑,远比得来太子还更高兴似的,直抒对那襁褓婴孩的期许,道守青家的小儿郎定能如父辈般,长成撑起北赵江山的擎天栋梁。
梁守青在光明殿中深深叩首:“臣必不负陛下所托,梁氏子嗣愿作陛下掌中利刃,来日纵然战死,臣等骸骨埋于雁回关外,亦当为国守关。”
他一片丹心赤诚无需质疑,彭开阳微微皱眉,不知怎地偏头,正见天子噙着笑意的嘴角,和在毓冕遮掩着的眼底映出的一片阴霾。
不过三四年后,彭开阳深得弘文帝器重,年纪轻轻任步军统领,在逐年打压武将的北赵朝中,已是极尽圣恩的结果。
小小梁绍听闻林家的小哥哥拜了彭开阳为师,央着爹妈也要同去。
一句“彭老弟,我这儿子算不上聪慧也绝不是笨蛋,交到你手里练着玩儿吧”,彭开阳就得到了一个雪玉可爱的调皮男娃。
彼时年仅六岁的林凇平已能熟读这天底下大多数书,从颈下到腰间,扣结永远一丝不苟系着,而梁绍正骑在校场把杆上大叫“马儿快跑”,跑疯了一头毛茸茸的童髻。
当林凇平漠然坐在屋中执笔注疏时,还是没能习惯突如其来破坏宁静的小霸王。
“桄榔”一声,手下一抖,毁了一页,林凇平缓缓闭眼,一息后,把难得被墨染花的袖口翻折进去。
走到窗前,看小疯子不服气蹬在倒地的箭靶上:“我才不要百步穿杨,娘说了,要射便将天上的雀鸟当做戎枭来射!”
彭开阳笑而不语,没戳破小孩子一再受挫后的“豪言”。
等他气消,还是重新握住梁绍汗湿的小手拉开那道对同龄孩子来说已太重的弓,余光瞥见林凇平已离开窗口重新落笔了。
弓弦割破稚嫩手掌的血珠,与被墨染脏的袖中滑落的伤药同时坠地。
校场被夕阳染成金灿灿的赤色,两只小手被彭开阳挨个儿掰开,笑眯眯在里面一人放上一颗蜜饯。
一颗沾着沙砾,被划破的小手囫囵塞进嘴里,一颗摊开素绢裹好,等着能吃能睡的小白团子练累了腆脸来要。
他会仰着头说:“阿霜哥哥,我还吃。”
彭开阳不觉得头疼,反而因为有了这两个小徒弟,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光。
可惜,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短了。
实在是太短了。
光明殿中,静谧无声,严汝成将《齐世文集》重重摔在青玉砖上。
“陛下,请看这‘南岭云霞'篇。”严汝成翻开书页的手指在发抖,带着滔天愤慨,“前朝所著《观霞赋》里分明写着‘紫气东来',这逆贼偏要改成‘赤云蔽日'!”
“赤为南祁国色,又偏是‘南岭’,此等篡改,此等意图,不是通敌又是什么?”严汝成掀起眼皮瞥向地上的罪人,“如此,你也敢喊冤枉?”
这话没有道理,恒渊被抓,到被弘文帝提审,从未喊冤。
恒渊跪在皇帝脚下,锁链硌得肩骨生疼,满朝文武静谧无声,只有铁链碰撞发出的响动。
他想说自己家中的南祁青瓷不过是妻子惯用的,又想到沈灵榆身份,若果然说她自南祁而来,怕要将她也一并拿来嗟磨,因而生生忍住,不肯有半字露出齿缝。
想说原作本就有“赤霞灼天”之句,可喉间铁枷压得他只能发出哀鸣。
他本是连中三元皇帝钦点的状元郎,是这天下不世出的聪明人,自然懂得欲加之罪,百口莫辩。
大殿静默,无人说话。
弘文帝忽然开口,他说:“差人叫彭开阳回来。”
那时,恒渊与彭开阳唯一交集,不过遥遥祝过一盏酒。
在长久与皇帝相处中,彭开阳已领会了梁守青当年“悄悄”二字何解,因而有意避嫌。
觥筹交错众人攀附的热闹里,只有彭开阳远远立在门旁,半边身子浸在喧闹之外。
他隔着人潮与恒渊对视,祝酒的姿态都刻意折去了锋芒,酒盏堪堪抬至眉骨,越过人声鼎沸,算作对他的敬意。
听见弘文帝口中冒出他的名字,恒渊心一紧,竟不是怕彭开阳一同构陷,而怕将他一同牵连,曾只一次的“遥遥祝酒”落在这些鬣狗眼中成了“暗通款曲”的铁证也未可知。
因他相信,彭开阳与梁守青一般,是这天下间不必深交便可深信的人。
有些人的脊梁生来便是尺矩,丈量世间时连影子都是直的。
果然,彭开阳来狱中见他。
他问:“为何?”
恒渊站在牢门前,只道:“彭大人,我不辩驳,只家中妻子无辜,烦请……照顾。”
他不想牵连彭开阳,却忘了,既相信彭开阳是这世上清明,怎么会猜不到结果。
彭开阳应了他照拂沈灵榆的请求,给她去了一封短信,寥寥数字,不过是说落罪之前,凡有事恼,尽可寻他。
而不肯深交恒渊的彭开阳,在谋逆案上不遗余力查证,越查却越只是对恒渊之清朗肃然起敬。
不逐腐水守正不阿的路无论怎样曲折,不过是清流们的殊途同归。
那封未及烧完的残信落在御案上,便在彭开阳坚持恒渊无罪时,自然而然成了二人勾结的铁证。
为灭明珠光华而落罪的勾结从不需要密信,此地的正直是枯枝托不住的一朵春,偏要开在万人践踏的雪道中央。
彭开阳知道,拦不住了。
将沈灵榆收容在府上的那日,彭开阳遣散了所有人,独自端坐家中,听见婴孩哭啼的声音,站起身来,伸出双臂,任由他们将自己带走。
那日霜降,实在很冷。
彭开阳还记得,抬起头来,不见日光。
巷尾忽然闯来浑身血污的女子扑在地上,彭开阳才瞬时变色。
“我乃恒渊发妻沈氏,不要滥抓无辜,我跟你们走就是。”
沈灵榆不肯彭开阳牺牲自己换她一家性命。
梁守青回来得巧,且太晚了。
一切都结束了。
彭开阳只能紧紧握住梁守青手掌,告诉他:“家中托付给你,梁将军,家嫂尚有幼女在襁褓中,稚子无辜。”
他说:“我已别无他路。”
事实也的确如此。
恒渊夫妻携手,双双赴死。
得知消息那日,彭开阳苍白干裂的嘴唇沁出血珠,被四十斤重的木栅困着压进地狱里。
梁守青求情,终于得了不株连族人的圣恩,将彭开阳发配涯州。
严汝成并未因此放过彭开阳,将所遣散家眷一应捉拿,杀的杀,卖的卖。
“齐世文集。”严汝成一步步走下来,站在恒渊面前,看着拒不下跪的夫妻二人,冷笑一声,“愚蠢至极。”
恒渊对他无话可说,只是收紧了握住妻子的手,满眼都是不舍疼惜和愧疚。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的开端,源于弘文帝欲要将私盐案交给恒渊来调查。
而官商勾结的私盐案,是赵敏时为立威夺权笼络人心一箭多雕的重要一步。
怎容他人触碰?
对彭开阳的赶尽杀绝,不过也是因以他执着,说不准要查到此条关窍上,因此一并处理而已,不过暗合弘文帝心意。
严汝成实在了解他们的陛下。
“渊郎,我为她取了名字。”沈灵榆歪头看恒渊,拨开他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