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跑得飞快,越过人群,几乎能看见宫门了。
梁安冷然驾马,直到宫门前,从马上翻下来,扶住何星,正与他对视。
“弘文二十七年,弋获围猎,跑死三匹快马到城下求见圣上,口吐鲜血而亡的钦天监监正,叫做何槐堂。”
何星一怔,勉强下来,捂着腹部深深喘息点头:“是我蒙冤惨死的父亲。”
【何槐堂口吐鲜血,呈上密信。】
信中道:
天象有异,将有蚀日,紫薇太垣有难,得遇贵人则生,不遇贵人则陨。
而后,顺着何槐堂死前之言,顺着西南搜寻,很快找到了几乎殒命的太子赵琮时。
救了太子的贵人,在梁安怀中,穿透左肩的一箭,险些要了赵宴时的命。
却从那日起,改天换命,直到如今,得登帝位。
从前那些怀疑却又自顾掐灭的念头,直至眼前显得可笑荒谬,为赵宴时开脱过的无数借口,原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梁安拽住何星,大步往前,一路进皇宫也如入无人之地,因见平南将军如见陛下,只见跪拜,无人阻拦。
脚下不停,思绪却回到过去,梁安把弋获围猎那日种种情形重现,那些说不通的蹊跷细节一个个冒在眼前。
比如那具被扣上南祁细作而就此结案的刺客,当日梁安已觉察不对,血,流得太少了,那不是当场殒命的人能有的血量。
但那时情况实在容不得梁安深思此事,再之后想要查验,也已晚了。
而赵宴时箭伤透骨,若是想杀太子的箭却射偏了,绝不会如此正中有如此威力。
可梁安能从哪里怀疑?
是,到处都是疑点,可疑点在谁身上,只在死了的人和伤了的人身上。
梁安想查,查谁?
甚至连弘文帝都为了摁下此事,将弋获猎场之事瞒得严严实实。
梁安能查,从何查起?
一切人一切事都在告诉梁安,只是疑心太重,实际都能说得通。
而那些从前能说得通的事,那些看起来并无不妥的事,一旦有一环生出暗疮露出疑点,所有事才一一显露本来面目。
梁安带何星站在原地,很快有人匆匆跑来迎他。
踩在脚下的砖石钻出了无数藤蔓铁钩,将他牢牢锁在地上,动弹不得。
但梁安还是挣扎着,带着硬生生折断脚腕的决心,往前走了。
“我要见陛下。”梁安说。
是,他不是要带何星去见林凇平,而要去见赵宴时。
他不问何星任何话,只为了和赵宴时一起听。
“陛下病了。”李盏擦着额上的汗,急道:“朝上也乱成一团,如今是林相在操持着。”
听他病了,梁安先是一惊,随即抿紧了双唇。
他又在装病了。
这招实在好用。
从初遇至今,在许多事许多人面前都用过这一计,谁会怀疑一个体弱病重的人心中装有滔天心机诡计。
忍住了问赵宴时的事,梁安先问:“击鼓的沈濯灵呢?”
“在光明殿……”
梁安盯着李盏,终于说道:“小李公公,你我也算有些情谊。”
他看着汗如雨下的李盏,仔细看着他的脸说:“自我到京都,来回来去,从来都是你迎我送我。”
日日到东宫陪太子下棋谈天,梁安浑身不自在,偶尔和迎他送他的小太监说几句话,瞧他不多事却机灵,对他颇有好感。
他生得清秀,唇红齿白的少年样儿,即便如今长成,也是清清爽爽的利落样子,留心之后,很难忘记这人的脸。
上次梁安便该察觉,登基之后的赵宴时身边,总管太监是李盏。
从前在东宫贴身伺候的,认了李三全做爹的小太监,一跃而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下梁安真是想笑了。
究竟哪个人是真的,到底哪件事是真的,又或者,有没有哪个人不曾骗他,哪件事不曾欺瞒?
梁安没要问谁,自顾给了自己答案:恐怕是没有的。
“我要见陛下。”他重复。
沈濯灵为恒渊伸冤也好,为了别的也罢,对梁安而言,没有那么要紧。
恒渊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曾从他人口中听来的名字,梁安对他多有钦佩,也对他惨遭诬陷落得凄惨下场而叹息。
但梁安在恒渊的事上,帮不上忙,他不知情,也不了解。
唯一勉强称得上与恒渊有所联系,是为恒渊鸣不平而无辜牵连进去的好友彭开阳,他曾是梁绍和林凇平的老师。
即便梁安到了光明殿上能做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伸冤的人去他想要喊冤之地,让他好好活着把罪人的罪证一一昭告天下。
梁安在与不在,并无分别。
他有自己要走的路,眼下只顾着脚下已心力交瘁,再多的也不能了。
他明白林鸿羽有事瞒他,但直到如今仍然相信林鸿羽答应了就会照顾好沈濯灵,不至叫他死在半路上。
想必林广微父子,不会为难沈濯灵。
更何况,林凇平总也会看在彭开阳的份儿上,对沈濯灵多加照拂——
梁安拽住何星的手猛然收紧。
彭开阳……
心神一震,呼吸急促,当如此联系起来,梁安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猜想。
难道林凇平走到如今这步,如沈濯灵为恒渊为姐姐报仇,他亦是为了彭开阳?
会吗?
这事听来不可思议,不过做过几日几年老师,难不成要冒这样风险?需要做这样一个将天下织进去的网来报仇雪恨吗?
若是旁人会想“不会”。
但梁安想,若是盛天遭此一难,即便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放弃为师洗刷冤屈。
即便盛天亦有欺瞒他的,亦不曾全然待他坦诚,但梁安长到如今,那些疼爱,是他切身体会过的,永远不会是假的。
李盏不知道梁安在想什么,只得带着梁安两人往皇帝寝殿去。
这短短一段距离,梁安偏头看李盏侧影,可若是如此,便又有太多事解释不清。
比如赵宴时在其中执的哪一子?
他和梁安一样,恒渊和彭开阳蒙冤横死的时候,尚未出生。
甚至赵宴时在这层关系上远比梁安还更干净,谋逆案在弘文八年,可淑妃岑如雨弘文九年才被西番作为和亲臣服之礼送往京都。
梁安再次看向何星。
那么何槐堂呢?
在弋获围猎中,何槐堂冒死前来,目的是为了向弘文帝传递那封他观天象得到的预警。
甚至因泄露天机而亡,不止死无对证,更令他那些话显得无比可信,以至于弘文帝都不得不将此事遮掩过去。
如今何星境遇,可见是林家极有可能用孩子威胁何槐堂,而后也许是要灭口,又或者是有其他目的,因而在何星逃跑之后始终在抓捕。
这感觉又来了,糟糕到不能更糟了。
每每想通一个关窍,立时有另一件事将他打断,分明两件事都是切实发生过的,可组合在一起,不伦不类,完全不能将其严丝合缝对齐,甚至本勉强说得通的事因此满是纰漏破绽。
站在寝殿前,李盏烦请他留步。
在等待皇帝召见的安静中,梁安忽然偏头,紧紧盯着何星。
那些不想要带着偏见去问赵宴时的想法丢在脑后,想要以平等姿态会见赵宴时,听他在何星这个活着的人证面前还能说出什么谎言的梁安,终于还是在忐忑中问出了口。
“何大人的死,可与当今陛下有关?”
寝殿门再次打开,李盏低声道:“陛下有请。”
在这些轻微却显得嘈杂的声音里,梁安看见何星错愕眼神。
梁安听见了。
“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但,
“并无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