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梁安没忍住,他又叫:“翰昀。”
他仔细盯在林鸿羽身上,这个叫出来都生涩陌生难以张口的名字,收紧了手掌,却平静说道:“你的信,我没收到。”
他想说,不是有意不回的,不是不理会他的,不要因此对梁安失望,不要因此伤心,一切一切,不过是因为那些信从未送到梁安手中。
“我知道。”林鸿羽说。
梁安住口了。
其实他一早知道这句话再说出口有多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赵宴时成了北赵的新帝,林广微站在大殿中央,林鸿羽守在城门不在青州。
梁安早该知道的。
从他到青州没看见林鸿羽的那一刻,他早已知道的。
执着于要问出口那句话,像是梁安渴求的,不止是对林鸿羽,而是对所有击碎梁安过往的每一个人,说出口的这一句话。
也许,是中间出了差错。
比如林鸿羽寄给梁安的信被拦下,所以才误会梁安,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在这里在此刻相见。
林鸿羽说:“太晚了,靖之。”
他不知道什么太晚了,哪里太晚了,梁安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便往外走。
刚抬起脚,梁安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了一句:“卢哥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知道吗?”
一同回京的人里,豆子不在身边,除了伏山下落不明,只剩了他们两个活着的还站在此地。
林鸿羽的手掌一瞬间收紧了,他失神回头,看着梁安,呼吸急促,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就在淮州。”梁安喃喃说道,“是我害了他们。”
“靖之……”林鸿羽颤声叫道,想要拉住他手,又僵在半空。
梁安没躲开,只是看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我,从何时起的,到底为了什么。
又好像这些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说了缘由,结果不还是一样。
从一开始叫他防备赵宴时,到底是因知道些什么,还是对朋友的真心。
梁安已彻底分不清了。
“师父呢?”梁安又问。
他拼命想忍下来,乱糟糟想着千万不能再落泪了,可声音的颤抖哽咽,藏也藏不住。
“他也知道,他藏着你的信不肯给我,又是为什么?”
说完这句话,梁安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看着林鸿羽,问:“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那些信。”
梁安没错过林鸿羽的表情,再没有比梁安更熟悉这种只从眼角眉梢就能看出来的委屈。
他想说话,身后有人小跑追来。
“平南将军,陛下召见。”
梁安回头,似笑非笑,不知是为了“平南将军”,还是为了“陛下召见”。
他还是没能笑一下,转身要走,横在面前的是林鸿羽的剑鞘。
这下梁安终于再笑不出来了。
“镇南大将军。”梁安叫他,“要寡了我么?”
两个自少年时饮食坐卧都在一处的人,一朝分别再相见时,不是约定好的后会有期。
“你与他什么情分?”
梁安脱口而出带着怒火,却自己怔住。
林鸿羽的眼神提醒了他。
在赵宴时和林鸿羽之间夹着的梁安,对这两个人来说都有着非一般的情分,可面对林鸿羽,梁安却不能理直气壮质问林鸿羽。
他想质问的话是“你与赵宴时什么情分,他怎么比得过你我?”
可梁安看着林鸿羽的眼神,在说出口的那刻,忽然失了立场。
他害怕林鸿羽问:“你与他又是怎样情分?”
若是赵宴时“死而复生”之前,梁安可以答他,“是,我心悦于他,同他定下了余生”。
在眼睁睁看着赵宴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一刻,梁安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撕扯开抽离。
他想起这一路来,从前被欺瞒着不曾看见真相的大小事情。
经过曾投宿的小镇,梁安想起,那三个啐他“杂碎”的地痞,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在那一夜,担心赵宴时遇险,紧紧牵在手中挂着铃铛的丝线一动未动,因而以为与赵宴时绝无干系的当下,忘了窗户一样可以进出。
那夜昏昏沉沉之中,迷迷糊糊听见赵宴时说话,由他推开窗后,梁安才朦胧中清醒过来。
而今想来,许是迷药。
太多事情,全无实证,可一旦动了心思,梁安的心便乱了。
他一路专为那道顺和才崩,便已传遍大江南北的“罪己诏”回京都。
在宿州见了李不为,梁安终于确定,他又一次成了任人凌辱践踏的傻子。
直到踏入皇宫的前一刻,梁安仍然忐忑迷茫……
若不想在皇位上看见的人叫做赵宴时,那就只能再次接受他真的死了。
若期盼他还活着,便承认了从前种种都是假的,那些梁安自我安慰的话,为赵宴时无数次开脱的话,都让他成了笑话。
而最可笑的是,念头在脑海里撕打,心却坚定选了“活着”。
骗了他也好,一切都是假的也好,即便过往种种不属于梁安,而宵行是赵宴时为登上皇位所编造出来的假象也好。
活着就好。
死亡给梁安的已足够多了,梁安只想他活着。
而真正见到赵宴时的那一刻,恍然如梦,反而不真切,梁安说不出是崩溃更多还是放下了拎在喉咙里的心。
但在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看,再看一看的冲动告诉梁安。
他还活着。
真好啊。
此生不复相见也好,怨他恨他从此再不将他放在心上也好,剩下的所有,都只剩下了那句“他还活着”。
那就好。
在这一时刻,梁安混乱中迷茫,他无法面对的和他辗转反侧思念,无数次懊悔痛恨自己无力回天没能保护好的那个人,他们……都是梁安所珍视过的那个人吗?
梁安无法回答了。
“你为他拦我。”最终梁安只能说出这句话,他一步步走向林鸿羽手中的剑,眼里的泪都干了,“那就试试看吧。”
“靖之。”林鸿羽低呼。
他抬眼,眼神中尽是含着泪光的痛苦,而后摇摇头:“我并非为他。”
只是怕梁安走了,他们两个此生都再难回头了。
梁安不理会他,只是向前走,林鸿羽被迫一退再退。
“靖之!”林鸿羽垂头握紧手中的剑柄,大声叫他。
“我要去南祁找我阿月。”梁安终于停下,他说:“你不该留在京都的,镇南大将军。”
而梁安也一样,不该想亲眼看见事实的,不该到京都来的。
这一下,他不得不面对的,成了是否该护卫皇权。
顺和帝的死绝不正常,梁安不是要效忠于他,而是忽然害怕,这些将国家存亡当做儿戏,将一国之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执棋之人,可以杀死顺和,也可以杀死别人。
梁安回头,看着如深渊般空洞的皇宫,闪过父亲的影子。
【你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都叫你我能踏实踩在其上,不会有人将你驱逐,不必害怕有朝一日颠沛流离,这就是家,这就是国。】
刻在梁家人骨血里的信念,把梁安想就此离去的脚钉在地上。
国之动摇,由内及外,国破家亡,无国无家。
若这世上只剩了一个人还敢质疑皇权,就只剩了梁安。
他经过林鸿羽身边,重新走回离开的地方。
逃避赵宴时等同于逃避真相,这不是梁安。
他要面见的不是曾经的爱人,是北赵的君王,害怕的另有其人,不该是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