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祭祀(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166 字 2天前

“你总不能一生都在山上做匪。”

“小子,警告你,莫因为老子允你与我吃酒便说些浑话,仔细我捶你!”

“如今你正当壮年,北赵太平,才有你所谓劫富的活路,此时潇洒,以后未必,只看眼前,日后若有祸事打个措手不及,大当家又如何呢?”

“你小子!我同你吃酒是敬你三分,你句句不离咒我,真要等我砍你脑袋做酒壶使了是吧?!”

“大当家胸有大志,办的也是豪爽事,但双鸭山上弟兄们来来往往,大当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管束如你一般,即便立了规矩只抢豪绅贪官,难道果真没有一个无辜百姓从中遭殃吗?双鸭山附近的镇子里被掀了锅的,踹烂了的土屋木门,难道也是贪官?也是劫富?占山为王,无论缘故目的,投奔此地的总有惯于作恶,趁机浑水摸鱼的,大当家确信都管束的到?”

“梁绍!你莫欺人太甚!”

摆在桌上的酒杯肉碗掀翻在地,哗啦啦叮咣作响,还有旋转着没停落的铜盘发出嗡嗡震动声。

梁绍稳坐不动,继续说道:“大当家敬我一杯,我便认你为友,叫一声常兄是我敬你,如我教靖之的话,今日送给常兄。”

常震虎铁锤般的拳头攥紧,怒视他亲自请来却说些蠢话的人。

“无国无家。”梁绍看他,“今日北赵太平,大当家方能做双鸭山的头儿,来日北赵战乱,双鸭山就在侵略必经之地,大当家和你珍视的兄弟姐妹,还能否如今日一般独善其身,那时自有分晓。”

常震虎将梁绍赶下山去,在往后很多年里从未将这番话当回事,他只啐地一口,想终究是给朝廷当差的鹰犬,即便是梁绍也摆不脱这惹人厌的恶臭。

若朝廷可怜他,可怜这千万兄弟,没有那些贪官恶差,这世间根本不会有双鸭山常震虎的名头。

在被逼上绝路之前,他也不过是平头百姓而已,今日梁绍前来说些浑话,叫他膈应。

天下兴亡,与他何干?

果真打起来了,不过是从这山挪到那山,总有他与兄弟们栖身之地。

他想总有一日能狠狠打梁绍脸一巴掌,也没等来那日,梁绍先死了。

常震虎想,若知道他坟头在哪儿,待迟暮之年也要去烧一把纸,叫他知道知道当年那些话有多可笑愚蠢。

令常震虎的念头扭转的事有两件。

他真的上了年纪,人不承认但身体会认输,常震虎意识到他不可能永远活着,不可能永远能震慑住底下的人。

从不想以后的人,竟不得不开始忧虑待他死后,那些老实兄弟该如何自处。

此乃其一。

第二件,便是常震虎没想到,北赵真的不太平了。

边关战乱,走南闯北的山匪消息灵通,他们知道远比京都中的人还要更早。

接连几次边关乱事,常震虎蓦然想起很多年前,曾有人说过的那句话。

来日北赵战乱,大当家还能否如今日一般独善其身,那时自有分晓。

国尚未破,不过接连几场战役而已,没人拦住外敌的结果就是自有敌人从所经之地抢掠一空。

南祁可以用归还三座城池换走北赵的公主,城在,城中所死百姓,所被掠夺钱财家畜,没了就是没了。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这些人的一生不过就是因大人物们的一个决定一个失误万劫不复。

今日三城换公主,来日若不肯换了,北赵哪座山上有容身之所?

北赵的山改名叫南祁的山,常震虎又能改变什么?

他捡回来在双鸭山养大的孩子不知多少,即便常震虎死了也快活过几十年了,这些孩子却如何才好?

常震虎从未对旁人说过这些话,在午夜梦回时却也瞧见过几次梁绍,这人在常震虎的记忆里已模糊成一道影子,但常震虎想,若当日没赶他下山,梁绍会给他什么建议,会叫他怎么做才好。

其实常震虎心中隐约有个答案,只是不情愿把它拿出来承认。

若是认了,从前岂不错了?

直到救回那小子的弟弟,常震虎看着他,一瞬间想起许多事。

梁安不像他哥哥嘴里说的那般意气风发,常震虎不免失望。

看到他身上的大小伤疤,结痂的新鲜的,狰狞斑驳,看得人眉心皱紧了。

小山冒出个脑袋惊呼:“这个哥哥结了多大的仇才叫人伤成这样?他有许多仇人么?大当家,人受这么多的伤也不死吗?他是不是坏人,怎么这么喜欢打打杀杀?”

童言无忌,常震虎听在耳里,把小山夹在怀里胡噜脑袋,看着麦色胸膛如同被一层层撕破又打上补丁的破布,五味杂陈。

结了多大的仇,应当是血海深仇。

仇人不是许多,而是遍布四海,天下尽是他的仇敌。

这些伤,有的人经受一次也许就会死去,同样一副躯壳伤痕累累却还活着,是他命大命硬,又或者,是不敢死不能死,才一次次撑了过来。

他是坏人?

常震虎说不出来,他骂朝廷骂为朝廷做事的人几十年,说不出梁安是坏人的话。

无论是他所认识的梁绍,还是从梁绍口中一遍遍反复听来的梁安,常震虎都相信,他们一家天生不是喜欢打杀战斗的人。

但为何打打杀杀?

为了常震虎觉得可笑的理由,为国为家。

常震虎把被子盖回梁安身上,掩上那些大小伤疤。

拎着小山出来,关上门说:“听我给你讲过的绿林好汉没有?”

小山从胳膊肘里歪脑袋看他:“大当家,他是好汉?”

常震虎笑一声,拧住他脸蛋:“好汉中的好汉是什么?”

“是英雄!”小山嚷了一声,又歪着脑袋困惑,“英雄也会受这么多伤?他看起来很惨,一点儿也不像英雄。”

话本里,英雄是所向披靡的,是无所不能的,是力挽狂澜兵不血刃的,怎么会破破烂烂的,可怜兮兮的?

常震虎回头看紧闭着的门,很久后才回他:“正因如此。”

英雄无畏,九死不悔。

从那时起,说不出口的决定裂口,从一阵阵风声中呼啸着穿过,就要脱口而出。

直到梁安决定下山的那一刻,他知道是时候了。

“单枪匹马岂不送死,我送你一份大礼。”

常震虎吹响了哨,藏在山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冒头汇合,凑在一起站在他身后,注视着对面的梁安。

“梁安,你这人不孬,不窝囊不狗熊。”常震虎拍在他肩膀上,“你和梁绍很不一样,和他嘴里的靖之也不很像。”

他不知道,这是梁安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你和梁绍很不一样。

“若是从前有人来说有朝一日我做这事,我必骂他个狗血淋头。”常震虎笑了一声,“输赢乃兵家常事,有不认输的劲儿就还不算完。”

“今日我常震虎就赌上一局,赌你梁安天生英雄,这天下非你救不可!”

他大笑着,笑声盘旋山间,惊得林间鸟扑棱着飞走。

“老弱病残留下我养着,剩下有手有脚凡愿意跟你走的,都带上。”

他对梁安说:“等我死了,见你哥哥耳朵也得痒痒,还是叫他说中了,算我认一回输。”

浩浩荡荡下山路,站在山巅远眺。

“大当家,你舍不得?”

“放你老子的狗屁。”

常震虎扭头就走,拇指攥在手心里看格外空荡的双鸭山。

今日散是为明日聚,梁安,好好站着。

他往前走,自会有人顶在身后,这是只有梁安能做到的事,他意识到这点之后,就会像小山话本中听来的一样。

成为伤痕累累,却所向披靡的英雄。

“将军,咱们去哪儿?”

梁安紧闭双唇,他没回答,心中自有答案。

临近八月十五。

京都内外,无论是皇宫中多有邪祟的妖言,还是北赵大地越发已成气候的赤阳神教诛心之言,甚嚣尘上。

顺和帝掩耳盗铃,上谏多了干脆关上后宫大门,整日在丝竹声中缓和心境,每日只见林广微、李盏、鲁江兴三人。

他从林广微处仔细听来前朝事,李盏贴身伺候着,鲁江兴掌管内外宫防事。

剩下的人,一概不见。

连皇后母子二人也被他列为不召对象,他隐在快活之地,不知是真快活假快活,只是不踏出此地,殿内灯火通明,彷如日月不升降一般停在此刻,不管过去几日,他只当从未过去。

林广微病了,便命人抬也要抬到他面前,只有这一天见到这三人,喝完了他该喝的药,顺和帝才真切感到自己活着,没有被抛弃。

他在等八月十五。

钦天监说,只等这一日,便可化解过往,那些令他难以入睡的噩梦,停在过去,那些刺耳锥心的诅咒谣言,破碎在此时。

正殿大门打开,顺和帝站在门前,光刺进来的一瞬间,竟让他退了数步,等意识到这是多么有损皇帝威仪的行为时,内心的恐慌涌起顶在喉咙。

干呕,脚克制不住想逃回去。

“陛下。”

天外来声一般,顺和帝恍惚听见。

“诸位俱已跪伏待万岁启驾。”

是李盏。

顺和帝回神,他被李盏搀扶着踏出殿门,还没偏脸,李盏已抬袖口为他遮住了刺目阳光。

他不得不满意看了李盏一眼。

“您是天子。”李盏压低声音,温顺说道:“无令怎敢有人视天?”

一语点醒梦中人。

顺和帝反应过来,他是皇帝,抬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无论或跪或站,没有一人抬头直视皇帝。

他唇角抽动,握住李盏小臂:“好,很好。”

“陛下,启驾——”

向祭坛去的路途遥远,皇帝皇后端坐在轿辇上,容许天下子民崇仰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