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过,依旧萧瑟冷清,阴雨连绵。
这日天气大好,遮挡光明的乌云总算肯走。
京都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阳光正好,四处明亮。
自宣王谋反之后向来阴沉沉的皇宫里,光束一道道扫射四方院落中的每一处阴霾地。
长久以来踮着脚尖走路,连呼吸声都不敢响在别人耳里的宫人们,个个莫名松一口气,像是因瞧见金灿灿的光照满天下,这天下便好起来了般,整日绷紧的背都松弛几分,不察觉自己脸上都挂上若有似无的笑。
脚步轻快着一路过来,越往皇帝寝殿接近,那点刚挂上的笑又不觉消失,再换成了战战兢兢小心行事,再安静成仿佛此人不存在一样。
唯有一人顺着回廊碎步匆匆,是如今伺候在顺和帝跟前的李盏,自李三全公公久不归来,他儿子李盏俨然成了顺和帝身侧新晋大太监。
顺和帝精神敏感,阴晴不定,伺候起来稍有不慎,第二日宫里就再不见此人了。
李盏随着他爹从顺和帝太子时期就伺候着,到底摸得清门脉,因而如今倒是他照顾起来皇帝顺心顺意,到现在连皇后都不常见了,却每日里不见李盏不行。
正走到皇帝寝殿前,听见清脆碎裂声后殿内鸦雀无声,殿外守着的正给李盏请安,不防被这声音吓着,脖子缩得鹌鹑似的,不敢再动作。
只有李盏不动如山,低眉顺眼垂手而立。
他自听见声音后,照旧一副平常样子,等了片刻后,盘算着差不多了,便顺手推开殿门,站在一侧等着。
很快其中伺候的弓着身子退出来,个个脸色难看死里逃生似的,见了李盏忙叫“李公公”,见他挥挥手得了赦令一样逃走。
该出来的都出来了,李盏从容进去,守门的将门再次阖上,杯弓蛇影,皇帝怕了,常常青天白日的也不准四敞着门窗,唯有他不在此殿内的时候,才准许开窗。
里面是浓重难闻的药腥味,李盏闻惯了的。
他先到桌案前取了几乎燃尽的香,再换上新的,挥手叫人去备上新茶,一个字没说却有条不紊安排齐整,这才距顺和帝三步之外的地方便跪下,等着主子发话。
“可有消息来了?”
这是顺和帝每日见人头一句话。
林鸿羽率兵前去追击叛军,即便连日都有人加急送信回来,但总不见好消息来,顺和帝的心情也每况愈下。
他身体状况不错,只是不愿见人,早朝免了一日又一日,实在无法的时候,便循照前例,由皇后垂帘,再送来奏折给他批阅。
听见李盏没说出什么好消息,顺和帝挥挥手懒得再听。
又问:“林相呢?今日不见他?”
照常说,这个时候若是朝上无事,林广微一早到他宫里来细细讲解朝事了,也因此顺和帝才能安心歇着。
“回陛下,林相今日又病。”
“又病了?”
顺和帝本歪在榻上,不得不起身,身侧伺候的过来给他披上衣裳,被又他挥手赶走。
“可叫人去看了?”他关切道。
听见说已派院判带人去了,这才点头。
自严汝成事后,他如今全心信任林广微,自然十分担心。
又因此牵扯出不悦的事,冷笑一声:“灵慧呢?”
先前若不是这任性丫头无法无天,杨守仁如今活着,自然也该派去给林相瞧瞧。
杨守仁一死,顺和帝也恐惧几日,将赵丹曦押入天牢尚不满意,怒极时候甚至要以重罪治她。
李盏回道:“长公主伴太上皇左右服侍,此刻兴许在诵经。”
自赵丹曦被释放,回常宁宫后也不准她再随意走动,整日里除了服侍父皇,剩下倒有一大半时间在研读经书,每日准时在殿内诵经,为父兄祈福。
李盏扶他坐下:“长公主忧心陛下,其心感人。”
顺和帝一时不语,又冷笑一声:“若不是当日冬荣求朕言辞恳切,叫朕不能不想起幼时也曾与胞妹有过好时光,岂能轻易饶她?她犯下弥天大错,朕不讲情便是杀了也使得!”
最要紧的,自然是杨守仁死后,也不曾叫顺和帝病无药可治,因此才能放过她。
李盏不言语,背后挥挥手,立时来人奉了茶来,他轻巧撂在皇帝手边。
顺和帝润喉,茶水温热香气倒使他平心静气。
他仰在椅背上,李盏顺势塞了软枕在腰前靠着。
“陛下仁心,长公主想必知错,奴婢在一侧瞧着,最是知道陛下心疼长公主的。”
“偏你会瞧,朕心疼她,不见她有半点知恩。”顺和帝冷笑一声,“朕这妹妹什么脾性谁不知道?她能知错,只怕天也要塌了。如今跟些和尚道士学了些不干不净的,拿到旁人面前好看,岂不是装些听话样子专给朕瞧的?”
李盏听音辨意,不再回话,站在一侧轻轻为他揉捏穴位松快神经。
“告诉灵慧,她当妹妹的不逊,做皇兄的只得大度些。”顺和帝闭目放松,说话也和软些,“难不成等着做哥哥的亲自去见她不成?”
李盏笑笑,低声回道:“长公主一早进宫请安了,只是怕陛下不肯见,因而去了皇后宫里听大殿下读书去了。”
顺和帝睁眼,斜睨李盏:“你倒会使心眼,胆敢欺瞒朕。”
李盏轻轻巧巧跪下,顺势替他捶腿,并不如何害怕,嘴里笑道:“奴婢一早说了,陛下仁心,去哪儿找您这样的主子呢?奴婢算个什么东西?哪敢比得陛下了解长公主脾性?陛下宅心仁厚,又最是英明神武的,说要惩治长公主不过嘴硬罢了。”
“越发大胆了。”顺和帝斥道,也并没真生气,反而笑了一声,“罢了,饶你一回,即使如此,叫禛儿带他姑姑一同来见朕。”
李盏应了,出去一回吩咐了,再回来时,瞧见顺和帝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倒是愣了一瞬。
忽然听他冷不丁问道:“禛儿如今跟谁上学?”
李盏回道:“皇后娘娘说殿下尚年幼些,如今不过胡乱读些书就是,因而没让每日去上学,如今不算是正经老师,却是怀恩侯爷空闲时教的。”
林凇平……
顺和帝没想到皇后做主使唤了林凇平去教孩子读书,先是恼火,这样要紧的事不曾知会他一声,随即又想到这世间只怕再找不出比林凇平更好的老师,因而也还满意。
今日若没同李盏说到这些,顺和帝都已忘了许久不见他唯一的儿子,李盏出去的那一刹那,带来一阵风卷进来,清冽的风卷进来,叫他昏昏涨涨的脑袋清楚些,莫名想起,牵着走路歪歪扭扭的元禛一同放纸鸢的情形。
那时候,他尚是太子,元禛不过一岁。
即便他身体虚弱,常常一病起来几日不得见孩子,太子妃也总带孩子来看望他。
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隔着一扇屏风,一个温柔娴静笑得眉眼弯弯,一个雪白可爱咿呀学语笑起来牙都还没长齐。
真叫人怀念。
元禛如今,算算也有六岁了。
竟然,已过去这样久了么?
顺和帝恍惚起来,生出一种如今过的日子都是虚假的,而再睁眼醒来,他还是太子赵琮时。
天子王者绝嗣的话还在他心中从未忘却,朝中有要立大皇子为东宫的人,被他革职斩首。
他是天子,绝不会叫什么诅咒什么昭示定命!
迟迟不立太子,只有赵琮时知道,不止如此。
还有……
他眼神晃动着,想起自幼被立为太子的赵琮时,和站在他前面,不准他行差踏错一步的弘文帝,手把手教他怎么做好皇帝。
人人想做皇帝,可顺和帝想起在登基前夕害怕失去父皇扶持指导的慌张,在读过的任何一本史书里都不曾瞧见过皇帝是这样走上皇位的。
若早立太子的结果,是让太子成为另一个自己,那么赵琮时绝不想,他和云芷的孩子成为另一个赵琮时。
他要元禛,在他百年之后,堂堂正正走上皇位。
这是一个皇帝永不会对旁人说出口的话,从前也许能说给他的妻子听,可现在,他没有妻子,只有皇后。
这样一想,他又莫名暴躁起来,挥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碗,听见摔碎的声音更是神经一紧。
“叫他好好读书去罢!”顺和帝不耐烦道,“朕乏了,不必叫他们来了。”
他这样喜怒无常已是平常事,李盏听了遍应下,再出去时,赵丹曦牵着元禛已走近了,身后还跟着林凇平。
李盏一一拜见,压低声音道:“陛下忽而乏累,还请长公主殿下……”
后半句他没说完,因看见大皇子往殿门里张望的孩子样。
赵丹曦微微皱眉,“嗯”了一声,拽住元禛的手掌:“禛儿,姑姑的发钗好像丢在来的路上了。”
一心盼着想去拜见父皇的元禛回神,他仰着脑袋看赵丹曦。
“姑姑。”元禛已很有稳重样子了,但说起来话来仍然是孩子的稚气,“父皇不想见儿臣么?”
赵丹曦心一紧,攥住了元禛的小手,几乎想一瞬间带孩子逃离此地,强忍住了才钉在原地,蹲下拍拍圆嘟嘟的小脸蛋。
“胡说什么?”赵丹曦笑道。
她看着收到父皇召见都等不及再梳一遍头,一路拽着姑姑小跑来的孩子,咯咯笑了一路的小家伙,站在门外没能进去。
“父皇疼你来不及,怎么会不想见你?”赵丹曦捏捏他脸颊,“禛儿这么讨人喜欢,又乖巧懂事,父皇累了而已,等哪日好些了,必定再召见禛儿的。”
元禛听着不知信了没信,只是拽着赵丹曦扭着身子朝一旁的林凇平说:“老师,咱们快些回去再写一篇字吧,母后说等我攒上一百篇画了朱圈的好字,父皇喜欢了就会召见禛儿了。”
林凇平笑笑:“殿下今日已写得很好了。”
元禛松了手,摇摇头,自顾说道:“一定是还没写很好的,苏格,咱们再去写一篇。”
苏格心疼看一眼他,见赵丹曦点头,领了元禛下去。
看着小小一个人走远了,赵丹曦眉心越皱越紧,她扫李盏一眼,登时就要进殿,李盏吓一跳错一步挡住。
“闪开。”赵丹曦道。
“长公主。”李盏压低声音,“陛下歇息了。”
他边说着,边紧急挥手,叫一侧守着的都退远了,生怕听见些大逆不道的话。
果然,
赵丹曦冷笑一声:“横竖陛下是要我的命了,我倒拼死进去问上一问,经了赵敏时一事他不清醒些,政事不理,家事不问,莫不是要将江山拱手让人了?”
这话已不止是大逆不道的范畴了。
李盏冷汗直流,急急跪下,头贴着地假作一个字也没听见,只嘴里一个劲儿求道:“姑奶奶,快些住口才是!”
陶穗也急道:“殿下!”
赵丹曦浑不怕这些,只一心想着如今家不家,国不国,再没有个能豁出去骂醒他的,这天下真要乱了!
梁家再没人能站出来舍命救天下了,他怎么还能安寝?
李盏急变声,擦着额上冷汗求道:“侯爷!快劝一劝!”
赵丹曦就要往里闯进去的时候,林凇平总算开口:“劳长公主推臣走一程。”
李盏陶穗都松一口气。
赵丹曦冷笑看他:“你是天老爷?要我来推你?”
林凇平回道:“不过因臣一介废物,不良于行只得求人而已。”
他说完,自己转着车轮走了。
他偏知道怎么对付赵丹曦,她看着林凇平自顾离去的背影,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