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州一战胜后,宗儆邦来寻人,梁安只见他难堪脸色,不必他张口也知是要说自己“无能”,险些害镜州失守。
梁安不想听这些,也没有时间。
他摆手摁下宗儆邦的话头,决心一路追上献氏领军人物,定要知道献氏动向的缘由。
献氏本没有家国概念,究竟谁才是如今的首领梁安不清楚,献氏撤退的时候方寸大乱,逃得一盘散沙。
这足以证明,真正为献氏赢得与宗儆邦一战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献氏首领。
乌拓岭。
梁安眼前一再闪过在乌拓岭外瞧见的人影,戎烈如此清楚梁安领军手段根本说不通。
【似乎是东邦国主养在异乡的姨弟,叫做昭珠。】
【听闻他父亲就是赵人,因而这位王弟也有北赵血统。】
脑海里不断回响曾在泉定与沈濯灵闲谈中偶然听见的这段话,梁安的手指焦躁搓动着,一个个问题挤满胸口。
这忽然而来的昭珠……有赵人血统……是谁?
若这人果真是戎烈姨弟,怎会全然没听说过?细细盘算下,这段简陋的话里透露出的所有信息都蹊跷得很。
这个昭珠是赵人血统,又如此敏锐能拿出令献氏对付赵人的法子,绝不寻常,难道他是从哪里逃去东邦的细作?
这事不可细思,越想越有可能。
若他果真是曾潜伏在青州的细作,生来是赵人面孔不惹人生疑也极合理,那么这一切也能说通。
一个自幼被安插在青州中的东邦细作,是否当真是戎烈姨弟尚存疑虑,但事情若果真如此,他带着青州兵法逃回东邦去,得戎烈器重也说得过去。
唯一的问题,如果事情真的如此,他在青州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对青州兵法了解至深,必定曾是梁守青心腹才得以接近这些。
心里乱作一团,脑袋却一刻不敢停摆强逼着自己把事情捋顺清楚。
青州中的伯叔父除了战死沙场的,没有一个曾无故失踪的,梁安不敢遗漏任何一人,从他记忆中一个个翻找,却发现如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战死沙场的将军们慷慨就义连尸身都寻不回的岂止一位,梁守青在雁回关外与南祁交接处三里外专建了衣冠冢给这些再不能回家的。
如同梁守青遗言一般,也要他们英灵瞧着,总有一日要他们亲眼瞧见青州人的胜果。
线到此处断了,即便梁安拼尽全力也想知道真相,但显然单凭他猜测是不能够的,此刻梁安对昭珠的怀疑恨意攀至高处,决心定要查个清楚手刃叛徒。
青州人二事不做,绝不会叛,绝不会降。
这句话在梁安口中不停重复着,喃喃自语。
做出这个结论梁安在与自己对抗,强烈情感不停在他脑内叫嚣着,青州绝不会有叛徒奸细,即便是一年前的梁安,仍然会执意相信他所坚信的一切。
但期间发生的种种大事小情,已使梁安不敢盲目自负他曾无比相信的所有,他应当第一时间对自己喊“不可能”,可眼前发生的事是如此不寻常,以至于梁安没法说服自己“昭珠与青州无关”。
也或许昭珠果真是细作,也许是自别地来的,又或者他曾经就蛰伏在京都也说不定。
但对梁安战术了解至深的样子,是刻在骨子里的下意识,绝不是单凭从他人口中听来就能做到的。
手指压得青白,梁安眼底情绪沉重。
他自然优先选择相信青州绝不会有这样的人,但他必须冷静接受所有可能。
若果真是从青州出去的细作,他要亲自带着昭珠回青州,用他的血来祭旗。
首先,他要再去乌拓岭,看戎烈昭珠这两个人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短时间内他不能再离开镜州,起码直到他亲眼看见戎烈撤离潭州这段时间,他都不能轻易离开。
他不顾宗儆邦阻拦,执意要亲自去一趟乌拓岭,途中若能捉住献氏余党自然好,捉不到他也绝不空手而归,他要亲自埋伏在乌拓岭一段时间,甚至如有可能,他要易容乔装潜进潭州城中。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许相当困难,不过是些下策。
但他主意已定,宗儆邦骑马在身后追他也没追上。
直到镜州城门边上,梁安勒马,皱眉看着举急信疾驰而来的人,停在原地。
“新君初立,承孝治邦,先忠武大将军乃为尔父,建赫赫战功,朕因而亲其次子梁安,所信比其父所效,然,平南将军梁安未得皇命擅离职守,再未倾力领军不敌区区献氏,罔顾社稷罔顾君意,其心有异负朕所信,欺君之罪,罪不容诛。念其阖家有功,朕心不忍,免去死罪,罢其平南将军号,着贬为六品护军,即回淮州听令于淮将军马茂才之调遣,不得有误,钦哉。”
“这不可能!”
说话的是赶到此地如遭雷击的宗儆邦。
他眦目欲裂,赤红着眼膝行上前,拽住送信人的衣角,摇头大喊:“平南将军将献氏赶出镜州,正是大功一件,如今不敌献氏的是我宗儆邦,陛下如何怪罪的了平南将军?!”
这是自梁安来镜州后,第一次见他情绪激动至此,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陛下已颁旨意,如今没有平南将军了。”
送信人也左右为难,倒是没有怪罪宗儆邦的大不敬,只假装没听见,提醒一二。
不过正主倒是半点反应没有,他偷偷觑一眼,扫到梁安棱角分明的下颌,突然就不敢再看,垂头道:“……梁大人,还请接旨吧。”
梁安平静无波,没有半点起伏,甚至为这荒谬时刻想要笑上一声。
没有平南将军了,可笑,太可笑了。
梁安接过因着急甚至来不及过度准备的“圣旨”,终于还是笑了一声。
大风起,吹得北赵军旗在城墙上飒飒作响,黄沙卷成一团,迷得在场人慌忙挡住眼睛。
风止的一瞬间,送信人听见声音慌忙睁眼,眼看着千里加急的圣旨被卷进风沙中,腾空飘摇。
他情急中大叫:“诶诶——平南将军!”
耳边是梁安的声音。
他说:“如今已没有平南将军了。”
风要将圣意带向天下,要天下人宣读圣旨。
天下人认,梁安便认,天下人不认,平南将军便不认。
“报——府中搜出反物!”
怒视申伯宗的梁棠月一抖,甩头瞪着喊话的人。
“胡说!”她斥道。
申伯宗冷笑,拧眉看着这小姑娘:“抓住。”
很快左右来抓人,梁棠月匆匆几步旋身躲开,她迟疑着没掏出别在腰侧的短剑。
心要从口中跳出来,脑袋里乱糟糟的,害怕不是假的,但她痛骂着自己这不是害怕的时候,可以在哥哥面前流尽眼泪,却绝不能在这些人面前怕!
那头申伯宗已拿到“反物”,他翻开书,拿出其中夹在的纸,看着上面的花纹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愧是平南将军家的女子,确实比旁人家小姐不好管束。”申伯宗笑,他捻出纸样,在梁棠月眼前闪过,语气立时强硬,“愣着做什么?还不拿下?”
棠月欲要反抗前一刻,终于看清申伯宗手中展开的纸样是何物,她愣住,呆呆没再动。
她脸憋红,大喊:“休要胡说!那不过是……”
“是平南将军梁安通敌的铁证。”申伯宗不容她分辩,指着纸上正中心红泥拓印的花纹,“想必梁小姐不会不识得,此乃西番国纹——”
“雪莲纹。”
梁棠月心慌,一下乱了方寸,脑袋嗡的一声烧起来,连手指都在颤抖。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这根本不是哥哥的。
这是三年前,她亲手拓印上去的。
那时她拿帕子帮棒骨擦项圈,捏住铃铛时被飞过头顶的鸟儿吓了一跳,用力捏了一下正好在拇指印上了一个花纹。她瞧着有趣,沾了点印泥拓在纸上,闲来无事翻书查阅,想起那是西番的国纹雪莲。
那时她想着也许棒骨主人是西番人,便随手将纸条夹在书中,本想等着梁安回来问一问他,而后发生许多事情她便忘了。
她曾问过伏山,可那时连伏山都不知,梁安正与赵宴时秘密往来,自然答不出所以然。
未曾想不过日常中再小不过的事,今日却叫人拿住错处,要诬蔑梁安通敌。
梁棠月强忍着将指尖掐进手心,大喊道:“这不是我哥哥的!”
至今不清楚棒骨究竟是谁的,也不知道梁安那位朋友究竟是谁,梁棠月脱口而出的话又咬在唇里。
她当然知道小哥不可能通敌,但若那狗的主人果然有其他问题,又或者别有用心,这些人顺藤摸瓜害了哥哥又如何?
她怕极了,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于是相信说多错多,闭口不言,只一再强调“这不是哥哥的”。
申伯宗可不是来听她说这个的,他没想到这样的意外之喜,心满意足将纸折好夹回书中。
“这话梁小姐还是留到御前分辩吧。”
“到时将罪臣梁安一并捉来,你兄妹二人倒可以说个痛快。”
他的话令梁棠月气血翻涌,听到“罪臣梁安”四字几乎要了她的命。
梁家人从未出过罪人,也绝不会有罪人。
梁棠月怒而劈手去夺,被人团团架住,眼泪还是不争气飞落眼角。
“胆敢撕毁通敌证物,罪加一等,到时申某必定好好说与陛下。”
申伯宗眼前闪过送赵宴时离京那日,梁安挑起的那团火,在众人面前半点脸面不曾留给他,此恨记到如今更是难消。
如今他倒看看,他梁靖之还如何翻过天去,到那日,他申伯宗要亲自拿了火钳烙在他脸上才是。
棠月奋力挣扎摇散了一头青丝,许多话堵在喉中要说说不出,眼前一黑几乎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