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州贫瘠却广阔,伏山走后,梁安一言不发跑了一个月才摸清了整个镜州的局势。
此地贫瘠与淮州相反,淮州壮劳力几乎已全离开去别地求生,城中多是妇孺老人。
镜州地广却因连绵山脉导致耕地缺失,此地也可谓易守难攻,因此当年戎枭选这里攻打进来才更出人意外,始料未及。
从纪宗冲在此去世,纪宛与梁守青成婚后,多少年来纪宛从未放下此地,数次带着梁绍前来镜州指点城防,待到后来纪宛留在京都中,也无数次去信青州,叮嘱梁绍绝不能松懈。
听梁安提起这些,宗儆邦也在沉默中拿出了一整匣信,信纸都已泛黄,梁安翻来看看,全是纪宛亲笔。
摸在信纸上的手在颤抖,梁安轻轻扫过,竟羡慕宗将军手中有如此多纪宛的亲笔信,更想将那信匣抱在怀里,想象如此可以让纪宛写下的字贴近自己。
那些信不必打开,其中内容梁安都清楚。
她的父亲守城死在此地,纪宛比任何人都更看重镜州安防。
“娘很信任你。”梁安轻轻合上信匣,重重将手落在宗儆邦身上。
宗儆邦关上盒子的手都僵住,轻轻摇头。
这些日子相处来,梁安深觉这位前辈是寡言之人,尤其面对梁安时总难以放松,梁安能理解,想必是因他身份特别,宗儆邦看他就像看见了外祖一样。
梁安没再多话,告诉他如今镜州尚好,他也信赖宗将军,这几日便想离开镜州。
难得宗儆邦主动问他,略有几分紧张问他:“去何地?”
梁安笑笑,安抚道:“宗将军放心,镜州有你在我也放心,若日后顺利,我还会再回镜州,不会一去不归。”
除了娘的夙愿,他也答应伏山,绝不会放任镜州不管。
宗儆邦异常沉默,点点头没再多话。
梁安看他离开的背影也轻轻叹气,这位将军只怕也是被忽视惯了,心中不安。
这些日子看来镜州百姓也极信任他,边防也全然按照纪宛梁绍指导在守城,是个本本分分的人。
尤其每日酉时,无论他手头有什么事,都要放下,匆匆赶去祠堂中祭拜。
初始梁安并未在意,时间长了便也跟上,这才知道,宗儆邦每日要祭拜的牌位正是纪宗冲。
再看跪在蒲团上点香的人,梁安也难免动容。
外祖泉下有知,若看见当年不过一块红薯之缘的孩子这样将他记挂在心,想必定也含笑。
要离开镜州他很安心,他确信宗儆邦是可信之人,就像他母亲兄长也曾相信宗将军一样,梁安也在心里将地图上镜州这一板块画上了红圈,暂且可以放下。
他还想着再有十天半月伏山也总能到京都了,若是见到阿月,写信来此便托宗儆邦再派人送到青州去,那是他最终目的地。
他耽搁不起,不能在此地等着伏山回来。
宗儆邦道:“将军要去青州?”
他有些紧张,梁安安抚:“并非有了不得的事,只是我非去不可。”
“伏山兄弟回来我便叫他去青州寻你?”宗儆邦问,“还是说将军另有去处?”
梁安点头。
在去青州之前,他还有别地要去。
他要到乌拓岭去一趟,东邦异动,他想在乌拓岭外也许能看出有何不妥之处。
若东邦果真有动静,青州就不能再去了,他还要再回镜州来仔细研讨如何应对。
还有,凉州,他必须得再去一趟奉川才行。
赵昕时就算被治罪,这个时候了也该回奉川了。他手上军权被削,但皇帝为了面上好看也不可能将他禁在京都,更何况,将赵昕时留在京都又有何用,凉州还需得有人治理,只是不知道奉川的军权移交到了谁的手上。
没有消息来源,梁安一头雾水。
凉州挨近西番,但西番对北赵可谓臣服,国力日减,新任国主赫连暝少理国事,他侄子赫连司宇是个只知道喝酒玩乐的纨绔,如此说来实在算不上威胁。
但梁安因东邦与许慎一这次联手十分紧张,戎烈都能与许慎一合作了,赫连家又有何不可?
他如今不止想要在北赵中四处看看,更想要到边境潜入他国去探听情况。
要去南祁倒还好说,其他两地人生来与赵人差别极大,贸然前去只怕也容易被人盯上,这事他还没想好,需得从长计议。
但要去奉川和乌拓岭的事他已考虑好,跟宗儆邦说清楚后,只待第二日天亮出发。
宗儆邦却一病不起。
天不遂人愿,梁安焦躁,又怨不得病来得突然,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的道理,这下梁安也不能放心离去。
这一耽搁,直进了四月末。
期间找不到梁安的人总算能寻到他踪迹,四面八方的信涌进镜州给梁安,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进了初夏,夜里屋外都是蝉鸣声,梁安盘腿坐在凉席上,在灯下看信。
淮州来的信是老卢发来的,信中详写自他走后淮州一切照他所说运转,青州那一百多人也照梁安交代的,带着淮州军操练起来,如今也已初具雏形,像是军队样子了。
梁安不免松一口气。
最厚的那封是棠月的,已不能算是信了,几乎是一卷书一样的厚度。
梁安立时知道伏山已到京都,见了阿月。
信是梅花封边防人窥视的,梁安确定无人拆开后匆匆取出来看。
只第一句就湿了眼眶,唇角又忍不住勾起,他一咬牙,把眼泪憋回去,不想在妹妹面前也这样软弱。
“吾兄小牛,见字如晤。”
这小丫头。
梁安好笑,谁教给她的,阿月不是这样大胆的人。
信实在也不必怕人拆开,其中整整三十页纸,全是差不多的内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在思念她的兄长,在家中等他回家,在他可能收到又或收不到的信里盼他安康。
不要受伤,不要生病。
最终结尾一定是:我很好,万万不必忧虑惦念。
最后一封写道:“嫁入林府,兄长放心。”
更多的话已不能写在信里,但梁安知道,她在安慰他。
不知道伏山究竟怎么跟棠月转述的情况,但梁安不在意那些,只要确信她好,就好。
收到棠月信后梁安舒心了好一阵子,直到再收到一封信,梁安一惊。
信没有称谓没有落款,但有梁安一眼便知是谁的。
短短四字。
【已至青州。】
师父。
梁安怔住。
先前他去京都找兰渝,怎忽然回了青州?
心里满是疑问,但梁安不得不承认也松了半口气,盛天再回青州坐镇,他在镜州耽误这一个多月也没那么要命。
最后的信空白一片,梁安不知写信的是谁,他前后看过信封半点标记和字迹也没有。
等疑惑拆开,其中也只有一张白纸,展开之后梁安愣住。
纸上空无一字,只有正中位置有粒墨点染脏了似的。拇指从上空抚过,不敢蹭上去。
是一只展翅的小虫。
记忆回到中秋时节,那只撩拨着他的虫儿约他至河边,撩开帷帽白纱的男人,闪在眼前。
宵行……
喉结上下滚动,梁安盯着白纸上那只小虫无声叫道。
离开宿州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又原来已这么久了。
不敢想起的人压在记忆深处,原来在看到一点与他相关的事后汹涌如湖海,让刻意遗忘的人漂浮在水面上浮沉,是淹到水中无法喘息的窒息恐惧,也是露出水面空气瞬间涌入重获新生的肺腑之痛。
梁安未曾期待别的,这只寄托在信纸上不远千里而来的小虫告诉他,赵宴时好好活着。
对此刻的梁安来说,这已是最好的消息。
他在意的所有人,在这样的时节能透给他的消息里写满了“平安”二字,已足够了。
是有意不往宿州去信,不止宿州,梁安不给任何人再写信去。
他不知这封自宿州来的信是如何辗转来此的,在他计划中无人知晓他的行踪,但因宗儆邦病倒耽误的这样长时间,让四面八方的信都来此地。
忽然捏紧信纸。
一旦如此,既然所有人的信都能来此,早晚有一日京都中的皇帝也会知道他不在淮州而到了镜州。
在梁安计划中这是迟早的事,可他正是在争取时间,让这事能更长久瞒着,越晚被发现越好。
眼下赵琮时大选秀女充盈后宫,宫中封妃的事都传到了镜州耳里,梁安心想皇帝只怕是顾不上他。
既然如此不能再耽搁下去,应当趁着皇帝还在盯着眼前妻妾事的现在,速战速决才是。
他不能再等,宗儆邦缠绵病榻许久,梁安去看望也多是起不来床,但无论如何他得离开了。
宗儆邦欲言又止,像是想挽留,即便梁安看出来也只能假作不知,他得离开了。
在刚进五月时分,梁安独自一人轻装上马,暂时离开了镜州。
风沙中,手落在胸口处,那只小虫贴在其上。
这些信来得正好,连伏山都离开的当下,从来过热闹日子的梁靖之也总算要习惯真正的孤独。
厚成一卷书的妹妹的信夜里枕在身下,薄薄一页纸装着一只虫的信放在胸前,坐卧行走马上颠簸的每一刻,都像虫儿振翅撞在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