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掩耳盗铃似的平静,旁人看来赵宴时似乎在此地找到了有生以来最恰当合适的生活。
在琳琅阁院中盛开的花草给了他足够多的乐趣,浇水,修枝,帮久不盛开的花骨朵轻轻拂开抱紧的叶瓣。
连程子衿听说这事都专门来了一趟这里,和赵宴时一路走走停停详细介绍哪里种了什么花,喜阴喜晴的,喜水耐旱的。
“你大哥从前不喜欢我摆弄这些,不过见我忙碌起来又反倒说忙些也好。”程子衿说,“他也时常很忙,我侍弄花草也算是有些事做,不至只苦盼一人归。”
她说完又温和笑笑,带着些难为情:“瞧我平日少人管束惯是胡言乱语,这些话同七弟说也不合宜。”
“皇嫂言重。”赵宴时道,“可见皇嫂不曾拿我当旁人看待。”
“是了。”程子衿高兴他的话,笑得眉眼舒展:“你初来我尚且怕你不习惯,如今看你喜欢此地,我心里也高兴。”
她回头看一眼赵宴时:“七弟,从前我听说你常因瞳色相貌遭人贬低,说来惭愧,我远在千里之外听来生气,有你两个侄女后也常常同她们讲一讲家中的每一位长辈。”
因此两个小姑娘初次碰面也没冒犯,只是对这位小皇叔长得比母亲口中讲得还要好看心生喜欢。
人总是对美丽事物抱有天然好感的,小孩子更是如此。
在分不清人心的年纪分得清美丑,显然小皇叔是叫人喜欢的样貌。
“说这些你心中不要难过,只是想你若喜欢宿州,往后留在此地也无不妥。”她说着轻轻叹一口气,“民间讲‘长嫂如母’,我自然不敢自比淑妃娘娘,但你如今到宿州来,咱们也总算是一家人,我也总想多照拂一二,你不要嫌我啰嗦。”
赵宴时:“不敢。”
她又道:“幼宁不是娇惯着长大的,不过孩子总归在我腹中受了苦,也盼请七弟莫要烦她打扰。”
就这般毫无章法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偶尔东一榔头,偶尔西一棒槌,碎碎念着没有要点。若叫位街上的妇人来听便知晓这就是平常人家闲来无事“拉家常”而已,但赵宴时默默听着,不知其意,无从回应。
他不说话程子衿也没不高兴,接着说道:“莫述先生脾气确实古怪,却绝不是心思不正的人。”
“你瞧懿央、幼宁两姐妹亲近他可知,平日里他待两个孩子也极用心,尤其幼宁生来病弱,我也因此患疾,你哥哥不在家中时也多亏了莫述管束着幼宁乳母婢女悉心看护,有他在,倒是帮了我不少忙,你哥哥也是信任他的,他若有不敬之处,你尽可告诉我。”
好像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赵宴时微微一笑,不知他的大皇嫂究竟是心无城府还是深于城府。
“自幼宁病来,我也少有余力再看顾这满园花草,七弟也是有心人,交与你住在此地,我高兴。”程子衿又改了话头,一路走走停停四处看看,轻轻叹道:“搬去王府已十年有余,可我始终还是当此地是我的家,无人居住再雕梁画栋地也不算做家,如今七弟来了,琳琅阁院也算又有主了。”
她说着站下,看着眼前结满骨朵坠弯枝头的花笑笑,撩起袖口果断下剪。
赵宴时瞥一眼:“剪了岂不可惜?”
“花满枝头未必是好事。”程子衿反手把剪刀递给他,笑道:“七弟从前不养这些不知道,养花如修心,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日不剪,来日整株花都要受其连累,开不好的。”
看着滚落到地上的花骨朵,赵宴时接过剪刀,温声笑道:“受教了皇嫂。”
自程子衿走后,赵宴时也迷上了种种花草,婢女春晓成了瑞王殿下的花匠帮手,从前宣王妃惯用的工具收拾出来了一小片,赵宴时挑挑拣拣,挽起袖口也干上了农活。
棒骨也不再紧贴在赵宴时身边,自己四处跑动着,偶尔到了夜里才能见着它回家,不知去了哪里玩耍,赵宴时也没管束,随它跑动。
他从早到晚都很悠闲,又从早到晚都没有空闲,满满当当,连和梁安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梁安无措又带着些说不出的欣慰,他远远看着,想这才应当是赵宴时应有的人生。
站在日头下,做些爱做的事,不必烦心忧虑,剩下的都有旁人来做。
自老卢走后,府里的事都交代给了伏山,梁安又担心他大大咧咧做不好这些,因此亲自跟了几天,倒是与赵宴时的忙碌相应了。
他没以为赵宴时是有意不见他,偶尔两人碰上,赵宴时也总含着淡淡笑意对他点头,梁安忙笑笑回应,看着人翩然离去,他也自去忙事,这就算作两个人一天之中最亲密的时刻了。
自山间回来,有什么变了,又察觉不出是什么变了,倒是李不为看起来别别扭扭的,不太正常。
他偶尔看见梁安就鬼鬼祟祟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梁安察觉走过去,他又吓着慌里慌张逃走。
他想找伏山,伏山偏又忙得脚不沾地,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梁安也实在没功夫理会他,这人胆小,做些事情也要鼓足勇气,要真有话,憋不住了自然会说。
“怎么了?”
本正蹲在地上和狗叨叨咕咕,狗主子突然出现,吓得李不为摔在地上。
“王……王爷。”李不为爬起来施礼。
他抬头看,赵宴时手里还拎着剪刀和锄头,春晓施礼,接过王爷手中的东西悄悄退下去了。
赵宴时掸掸身上的土:“方才同狗在说些什么?”
李不为头皮一紧,下意识摇头:“没,没什么!”
赵宴时笑了一声,抬眼看他:“左右你也是个闲人,憋在府中委屈,带你出门走走如何?”
李不为怔怔:“啊?”
还没回过神,李不为已坐上了马车,搓着大腿上的布料悄悄看闭目养神的赵宴时。
“想好要说了?”
不知道赵宴时怎么知道有人在看他的,李不为看见那双灰色眼睛睁开,吓得从矮凳上跌下去。
“王爷?”车外的春子听见声响忙叫了一声。
车里说“没事”,春子放心回头,又问了句:“王爷,咱们朝哪边去?”
忽然说要出门,也没说去哪儿。
“不拘往哪走,只是想转转,找清净地停下。”
春子答应着,又回头看,想着将军什么时候能来。
自上回出了事,春子这回更是小心谨慎,赵宴时边走边说将军随后就来,春子将信将疑不敢违抗赵宴时命令这才牵着马出来。
一位亲王出行,仅仅他们三个,简陋且危险。
尤其李先生,若当真遇上歹人,有他不如没他还能少伤一个,带着棒骨出来想必还比他有用些。
李不为不知道他喜爱的小春兄弟在心中这样编排他,若知道了恐怕要羞愤而死。
赵宴时却说:“放心,眼下恐怕没有比此地更安全的了。”
小春挠挠脑袋,想着这可怎么保证,但他坚持想出门转转,被梁安下了死命要听从王爷命令的人也只好照做。
街上热闹,不愧是宿州府,小春四处警惕,察觉到街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官差。
他心有所感,想着也许这就是小王爷说“安全”的原因。
看来宣王妃立威一事卓有成效。
车里李不为都快冒出额汗了。
赵宴时瞥他一眼,手肘撑在车窗上淡淡看向窗外,透过被风撩起的车帘瞧着外面的热闹:“你不是自诩读书人?怎么坐没有坐样,这也叫君子?”
这话更叫李不为汗颜。
他擦擦额汗,小心回道:“王爷,我也不算是正经读书人……”
说起来他都已罢学,现下确实不算。
赵宴时笑出声,扫回他身上:“你不正经?”
汗如雨下,李不为干脆认了自己笨嘴拙舌的,斗不来嘴。
赵宴时也无心再取笑一个呆子,他瞧外面,已有卖花郎背上了半开的莲花。
“王爷,我,我有一事不明。”李不为又悄悄坐回小板凳上,两手握拳重新搓大腿。
被微风吹着,赵宴时眯起眼睛,没看他:“说来听听。”
“在泉定时候我说了许多,许多……”平日里叫他说些酸话倒是顺溜,真想说点别的反倒磕绊着说不清楚。
赵宴时帮他接上:“大逆不道之言。”
“悖逆诛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