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手无意识拽住赵宴时的衣角,不知为何,就是眼眶一酸。
“可是……”梁安的声音在抖,“那时太子也在。”
当日,日蚀之象始料未及,在众人目不能视物的时候,究竟谁有那样的本领能准确无误瞄准目标。
更何况,梁安赶到时所看到的情形根本不能算作是有人要杀赵宴时。
而是有人要杀太子。
“在我赶到的时候,刺客来了,是宣王射杀了刺客。”梁安克制着复盘当日情形。
太子和已受重伤的赵宴时在一起,刺客突然出现直奔太子而去,宣王一箭毙命。
也就是说,先前伤了赵宴时的人,不该是宣王。
“你说得没错。”赵宴时道,“那一箭不是奔我而来。”
他把缰绳交给梁安,翻身下马,棒骨紧跟在他身后。
梁安一惊,也匆匆下马,牵着缰绳紧追上去。
“那日有人要杀太子,对我而言,真是天大的好事。”
这句话让梁安不由站住脚,直愣愣盯着仍挺直着脊背往前走的男人。
这大逆不道的诛心言论,竟出自赵宴时之口。
见他没跟上,赵宴时没回头,冷笑一声:“我不该高兴?无论当日他死或不死,我都有一条活路,我不该高兴我能活着?”
梁安一身冷汗,有风吹过带走他的醉意。
这话难听,但梁安意识到,他说得没错。
以赵宴时当时情况,已全然没了更好的结果,太子遇险竟成了他的活路。
“我拼死救他一命难道是因为我敬爱太子?”赵宴时仰头笑了一声,在无人之地大笑一声,“可笑。”
他猛地站住,一把扯开衣衫,在月光下向天地向梁安露出那道狰狞成一团的丑陋疤痕。
“这是你亲眼看着几乎要了我性命的伤口,是你亲自救了我一命,怎么了?梁靖之,你忘了?”
棒骨在地上可怜嘤叫两声,蹦跳着想要帮它的主人舔舐那道早已愈合的伤口。
“谁施舍给我活着的机会?谁又会为了救我付出哪怕一根手指?”他淡淡说道,“苟且偷生,一个生来不被珍视不被在乎的人,这一生无论付出什么,都不过是苟活而已。”
赵宴时转身,拽起衣袖冷笑着:“从这里流出去的血进了谁的口中,谁拿我的命当做续命福瑞的药引,我不该盼他死?”
那些被隐藏在衣衫中的伤痕刮在梁安眼前,他无法呼吸,不得不退了两步,又颤抖着手凑上去想握住那条手腕。
但赵宴时没给他机会。
赵宴时不再看他,反而去看一旁不安跳动的大狗。
“我是个骗子,梁安。”他平静说道,“你就当我是个骗子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果想要的答案,就别一再试探我了。”
他笑。
“我从来只有这条狗是朋友,家人。”
赵宴时勾勾手指,棒骨看指令迅速趴在他腿上亲昵舔他的手。
“从来也只有棒骨不会远离我,背弃我。”赵宴时抚摸它的毛,终于给了梁安一个眼神,“你也不是例外。”
梁安急道:“宵行!”
“别再叫我。”赵宴时打断他。
他眼里倾泻出的像是悲伤,梁安不敢相信,揪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难忍。
“赵宴时也好,赵宵行也罢,姓氏,名,字,一切。”赵宴时摇头,“都不是独属于我的。”
“我是这世间不起眼的野草,随人践踏,欺侮,冷落,抛弃。”
他笑,像是苦笑。
是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极度悲伤愤恨的笑。
“没有一次例外。”
梁安无法呼吸,心痛难忍,眼泪突如其来地从眼眶里滚落,砸在地上。
“你是在为我哭吗?”赵宴时凑近,伸出食指轻轻蹭掉他脸上的泪,“可怜我了?”
梁安说不出话,胸膛里有把刀子横在其中搅动着疼,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没关系。”赵宴时凑近,“没关系靖之。”
他们两个已挨近到无法再近的地步,赵宴时低垂着头,鼻尖已碰在了梁安鼻尖上,梁安的眼泪落在了赵宴时的衣衫上。
“没关系……”赵宴时说出来的话像是远处的回音,冷淡缥缈,“那就把它当做一场醉后可以选择遗忘的梦。”
捏住梁安湿淋淋的下巴,赵宴时睁开眼上下扫量在他脸上,闻着从他身上涌出来的酒气,月光照亮他们,又像将他们捆缚在一起。
“可我还是,”他垂眼看梁安,“不忍对你失望。”
冰凉而薄的嘴唇也是柔软的,落在人眼皮上是痒的。
一只虫儿因这个轻轻柔柔的触碰,顺着眼皮一路钻进了谁的心里,那把横亘在脏腑之间的刀子恍然成蝶,扇着翅在胸膛里游荡,麻痒无措。
梁安僵成一棵已死去的树,枝不摇,叶已落,连风吹来都是一阵带不来生气的风。
“走吧。”
属于他人的嘴唇离开了他的眼睛,梁安颤抖着睁开,眼睫上挂着破碎的泪。
他的手如牵线的傀儡,不由自主咯吱咯吱抬起来,颤颤巍巍摸上了右眼,嘴唇抖动着说不出一个字。
“不是要去会和?”赵宴时翻身上马,伸手过去,“还一起走吗?”
对梁安来说,这个问题一直都是难以回答却又毋庸置疑的同一种结果。
“当然。”他艰涩说道。
声线抖得无法拉直,但梁安还是握住了那只手,两手合握着,梁安重新上了马。
“我们……”梁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路还很长。”赵宴时重新把缰绳塞到梁安手里,凑近他耳边说:“不要着急。”
“驾——”
马再启程,蒙着星光。
梁安攥紧手里的绳,腰间的一只大手紧紧箍着,使他无法思考。
但没关系。
路还很长。
他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