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委屈(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692 字 2天前

“小兰,我是不是……”

兰渝正听着,他不说了。

“什么?”兰渝不得不回头看他,心揪成一团,眼珠止不住地颤,他放在膝上的手越收越紧,再说不出一句话。

还在望着房梁的人仍然仰着头,只有挨近着他的人透过他侧脸瞧见眼角含着的那一颗摇摇欲坠的泪在颤动。

“是不是根本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儿子,弟弟,哥哥,朋友……做一个将军……”

“胡说!”兰渝头一次这样厉声说出两个字,他垂着头不肯再看梁安,却抖着嘴唇又说了一次,“胡言乱语。”

梁安举起袖子讪笑着蹭掉眼角的泪,边擦着边笑道:“我是被房梁上落下来的灰迷了眼,你日后可不许拿这事跟翰昀他们笑话我。”

正擦泪的胳膊被人拽住,梁安浑身一僵,不敢放下手臂。

“你比任何人都还要好。”

梁安埋在胳膊里的嘴唇都在抖。

“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梁靖之更清白的人。”

兰渝越说越急切,向来少话的人喋喋不休反驳那句“什么都做不好”,他听不见梁安回话就反反复复重复。

“你永不许这样说。”兰渝眼底泛红,强忍着冷硬着声音咽下哽咽,“你的父母兄长,胞妹朋友,每一个随平南将军上过战场的士兵,还有师父……都绝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那句“你听到没有”还未说出口,兰渝被撞在怀里的人打断,因为惊慌僵住。

等到露出齿缝的呜咽哭声从他身下传来,兰渝直愣着横在半空的胳膊还是僵硬着缓缓下落,慢慢落在梁安的背上,哆嗦着收紧。

“我很想他们,兰渝,我很想他们。”

他没说是谁,但兰渝知道。

活着的,死去的,每一个曾带给梁安无边幸福而如今离他远去的人。

兰渝轻轻拍他肩膀,含着泪点头应他:“我知道。”

“兰渝……你因何瞒我?你不该瞒我!”

兰渝抬起的手又一次顿在半空,颤抖着再落不下去,他摇头,又死死咬住下唇忍住将要下坠的眼泪。

谁骗他好像都尚能理解,可是兰渝,从一个孩子最需要朋友陪伴的年纪,日日夜夜从未缺席少年梁安任何一个重要日子的兰渝。

他到了京都来,却不止为了梁安。

他有瞒着梁安的事,可梁安连一丁点苗头都没看出来,因他无条件相信,这世上惯有欺瞒人心的事,可梁安的生死之交不会。

梁安哪来的那么多的憋屈,全都倾倒在了兰渝身上。

他也无人可说了。

在任何人面前都还要维系着无所不能将军名号的梁安,要以一人之力护所有人周全的梁安,实在太累了。

又累又怕,还有无止境的迷雾将他包围,数不清的事如湖水将他淹没。

他不是无所不能,怎么会无所不能,梁安紧紧抱住兰渝,抵在他腰间止不住地委屈。

不过短短一阵子,梁安却深觉自己像是咬牙苦苦走了好长一段路。

原来孤独一人这么难熬,梁安没感受过,他不想要过这样的日子。

仅在京都的这些人里,梁安能对谁倾诉这样的不安痛苦,不是伏山棠月,更不会是眼前的赵宴时。

在见兰渝之前,梁安以为他本该生气,或者只是高兴,但唯独没想到他原来是如此委屈窝囊,只想痛诉兰渝有事瞒他,忍也忍不住就流出眼泪,但不怕给兰渝看到。

眼下除了兰渝,他还能对谁喊冤?谁会可怜他?

分明谷摇光的事堵在心头,可梁安不敢再问了。

他怕得到的仍是欺瞒的答案。

梁安宁愿做了缩头乌龟,他不想知道,不想查探了,他只想要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只是想到这几个字就又是无休止地痛苦。

这一年来反反复复下定决心,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他得坚强,天下这么重的担子扛在他身上,无论家国,他都得守住。

每次摇摆不定,总有或这或那的人事打醒他,警告他不行不对,把最对且唯一的那个答案摆在他眼皮底下,他得挺住。

谁都能倒下,梁安不能,谁都能放弃,梁安不行,谁都可以任性,梁安不可以。

分明一次又一次在心中保证了,分明比谁都更坚定的要冷硬下心肠不管不顾只想平南将军了……

梁安以为自己都能做好,原来只是假装做好了。

他惊惧悔怕,几乎夜夜惊醒,梦里不止有父母兄长,还有这些日子来数不清的艰难时刻,那些看似已过去的事缠绕在梁安颈上,不知在哪一个时刻就勒紧将他吓醒,而后紧紧拽着那根窒息的绳一再复盘可有埋下的雷会炸在脚下。

等他不能呼吸的那一刻睁眼,才发觉原来刚才也是梦。

“兰渝。”

梁安带着哭音委屈得像被抛弃的大狗,他抬头,眼眶红红带着点点泪痕,又狼狈又可怜。

“咱们回青州去吧。”

青州又岂是安稳之地,梁安想回的是青州,想回的又不是青州。

但好像兰渝答应了,梁安就能卸下一切回到他的理想之地,而不仅仅是假象奢望。

“靖之。”兰渝蹭掉他脸上的泪,扶他坐好,“你听我说。”

梁安接过帕子悄悄擦眼泪:“我想见师父。”

“……是师父托我来见那位大人。”

“嗯,师父,噶?”梁安抹脸的手都急停,两只还含着水光的眼瞪得牛一样。

他一把拽住兰渝衣裳,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后只挤出了一个:“啊?!”

“事情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兰渝被他拽着看他不哭了反倒松了口气,他极快说道:“师父曾与谷摇光家中有些关系,这些你我都不清楚,你也不必问我,师父知我来京都,托我来看一看他。”

“等等,你先等等。”梁安这下彻底忘了哭,做好后开始捋顺这几乎烧了他脑子的几句话,“你是说,师父从前认得谷摇光一家,特意关照你来看他,结果碰上这些事,你就顺手把谷摇光救了?”

他脸色难看,看着兰渝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小兰,你又在骗我。”

“我知你不信,到了京都中桩桩件件事哪桩哪件不离奇?难道是我害他进了诏狱不成?”兰渝皱眉,“我哪里知道谷摇光会搅和进这些事里,我为救他出来在诏狱泼了整整两桶火油,放了引信才去找你。”

梁安将信将疑,又不得不信,这事听来巧合得离谱,但正由于过分离谱不像假的。

不说兰渝无法预料,就是梁安这身处其中的人又料到了哪一件。

他正想着忽然灵光一闪:“谷摇光倒是说过,我爹是他一家救命恩人!”

这下像是对上了,梁安心猛跳着想,怪不得师父会认得谷摇光了,原来根源是在他爹身上。

兰渝迟疑着点头:“这些我不清楚,总之他也不过是无辜牵连被卷进去,你送人出京,以后事自然随他自己。”

“谷摇光……这个人到底是谁?”梁安想不通,“听闻他不过是家中变故来京中寻亲的孤儿,走到如今一步全凭自己,可他家中竟与我爹和师父有关系,难说是寻常人家。”

“这话失之偏颇。”兰渝反驳,“大将军与师父也一向交友不问家世缘由,他们年少时候交了什么朋友救了什么人我们自然不清楚,可若说是故友遗子,有心关照一二哪里稀奇?”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梁安叹了一口气:“本该不信的,但如你所说,京都中人事之复杂比青州十万人加在一起还更复杂诡怪得多,如此比起来,这倒算是桩不起眼的小事了。”

无论如何,这事至此也总算是放下。

梁安这下才想起羞窘,他嘟嘟囔囔:“总之你不许将这事宣扬出去,否则,否则——”

他龇牙瞪着兰渝。

兰渝挑眉看他:“怎样?”

梁安没绷住,噗嗤笑出声:“不怎样不怎样,好小兰,我能怎么样呢?”

他就像个忽然发疯又忽然自愈的疯子,笑过之后又拽住兰渝的手。

“小兰。”他温声叫道,“你不曾骗我,已是顶顶好的事了,我不敢再想别的。”

兰渝终究还是反手回握住他:“靖之。”

他叫完这一声迟迟没说话。

“你莫担心,也别记着我方才胡诌的急话,我同你发过颠就又是所向无敌的我,可别小看了我。”梁安想兰渝还在记挂着方才他表露的脆弱难过,松开他手拍拍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我想护住的人,无论是你还是谁,都能护住。”

兰渝没再说话,看着他淡淡笑了一声:“我知道。”

“我很快就去宿州路上,你……”梁安又返回这事上,担忧道:“翰昀走了,我也走了,剩你自己一个在京都怎么行?”

“眼下太上皇离不开我,我若走了,少不得搅得鸡飞狗跳。”兰渝低声说道,他顿了一会儿又接上:“小羽他……”

“这事我还没跟你痛痛快快说过,翰昀在潼关一战截杀了南祁的探子小队,真不愧是咱好兄弟!”梁安说起来兴奋,“可惜不在他面前,否则真要喝上一天一夜的酒才够庆祝。”

他的快乐溢于言表,兰渝看着也更柔和眉眼。

“如此也无不好。”他轻拍梁安小臂:“此后你我暂别,各自珍重。”

梁安被他这句话惹得又难受,吸吸鼻子还是忍下,不想再把气氛搞沉重。

“咱们总不会分开一辈子。”他重重点头,覆在兰渝手上:“再重逢时,痛饮三杯。”

笃笃敲门声截断了后面的话,梁安该走了。

“靖之!”兰渝又急切叫了一声。

等梁安回头,兰渝过去轻抱住他。

兰渝一向喜静,不爱同人搂搂抱抱,平日里除了伏山那没心没肺的,也没人去惹他不自在。

但他忽然主动来抱,反令梁安不自在了。

他傻笑两声:“舍不得我了是不是?你放心,你若脱不了身就来信给我,刀山火海也会想法子带你走。”

兰渝也笑,轻摇摇头,最终还是又说了一句:“山高路远,务必珍重。”

梁安重重点头,拍他单薄的背心疼嘱咐:“你也是,多吃些饭,别叫我担心。”

门再敲响,兰渝松手,梁安开门的一瞬间听见了他叹气一样送来的话。

“别再哭了。”兰渝说。

梁安大跨步出去,掩上门没再回头。

想必不会再哭了,这下真正剩他自己,哭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