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街上不紧不慢行走,梁安骑马在前,脸色说不上多难看,但旁人没敢直视的。
梁安自己没发觉,他思索事情面无表情时自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生人勿进的气息。
所以和他熟识的人,如林鸿羽,常常说他有什么心思不必多问,全挂在脸上。
自新帝登基伊始,梁安从未将这件事放下,只是在新帝登基当日没有关于梁氏之女梁棠月的名字记录在其中,梁安如埋头鹌鹑一样告诉自己,危机已过去了。
梁安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不会让一件事稀里糊涂过去,就算表面上过去了,可他会记挂在心里,不弄明白无论如何也无法静心。
但对于梁棠月一事,梁安宁肯装作糊涂,宁肯它就此不明不白过去。
他太害怕了。
比得知明日将赴战场不知生死更怕。
弘文帝在位时曾表露出来的,无论是要将梁安招为驸马还是要把梁棠月许给其时的太子赵琮时都只有一个目的而已。
梁安知道,没有人不知道,要么梁安成为驸马困于京都不再往前线有所建树,要么梁棠月嫁与皇城成为皇帝的人质,令梁安顾及情面也好,投鼠忌器也罢,梁棠月将成为吊在皇宫中的饵料,叫梁安无论如何进退两难。
不知弘文帝是否想过,若梁安真正是能做出叛乱谋反大逆不道之事的贼子奸臣,又如何会为区区一个妹妹停下脚步。
但弘文帝不是旁人,他一生精于心计,活在人心纷杂无从坦诚的皇宫中,他生来学会的是如何在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长成路上所受教导是如何将人心视为棋子笑杀对面。
弘文帝怎会不知梁安兄妹情深,正是因为知道,才会想到用此计策来拿捏掣肘。
他不会去赌人心如何,相信一个人本性纯良是这事上顶顶愚蠢之事。
对待梁安自然也是如此。
他爱重胞妹和他会叛乱谋反不冲突,人心诡变,本来不能视同一律。
梁安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马车,心中纠结苦涩。
梁棠月不该成为贵人思忖之后的牺牲品,她不过还是个孩子。
他勒停马,落后与马车并行。
梁棠月似有所感,撩开车帘露出巴掌大的秀丽脸蛋,微微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哥哥,忍不住抿唇笑了。
本苦大仇深的梁安见小丫头笑,也跟着一同笑,紧锁的眉心都舒展开了。
他心中堵住的那块石头为这笑容挪开一丝缝隙,也有一口气能松快些。
“哥哥。”梁棠月悄声叫,“你在想什么?”
听见她问话梁安的笑又险些挂不住,勒紧缰绳强笑道:“想我小妹怎么长得这样好看,世上还有比我小妹更能叫我欢喜的小姑娘么?”
“小哥!”梁棠月压着嗓子羞愤叫道,干脆丢下车帘又藏回去。
梁安还没再冷脸愁闷,车窗又掀开一条缝,只露出了姑娘半张脸,她对着梁安,鼓着脸,忽然飞快以食指拉住眼睑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再飞速钻进车里,没再出来了。
一时没反映过来的梁安骑在马上发呆,等再反应过来垂头咧嘴无声笑。
他的妹妹,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她成为皇帝的贵妾嫔妃,梁门一家惨烈,只有这唯一一个小丫头,总归要过她想要的生活,若要嫁人也合该是她欢喜嫁的人,这个人或许是任何人,但绝不能是皇帝。
梁安心中已有计较,即便今天皇帝对他有所忌惮也好,斥他谋逆也好,梁安都不会默许。他已足够辛苦,劝服自己一切都能忍下,他也在这京都中做够了王八,他什么都忍了,为了撑起梁家留下的一切,他都忍了。
唯独棠月,他不会眼睁睁看她也被投进这滚烫的炉火中烧得体无完肤。
绝不会。
进宫之前梁安下马与棠月分开,皇后宫中的姑姑亲自来接梁棠月下车上轿辇,梁安回头看她一眼,解下佩剑整肃衣衫,踏去了另一方向见北赵新皇。
迎过来的太监和从前东宫中一样,梁安还记得他,李盏。
李盏模样生得算是不错,鼻梁高挺浓眉大眼睛,是贵人们瞧见了会舒心的周正模样。
梁安眼瞧他服制都换了颜色,看来是升职了,在东宫中迎来送往的小太监,如今也随着新帝登基鸡犬升天,现下都已能站在全禄阁前了。
梁安瞧见他的一瞬间有种十分割裂的模糊,他印象中第一次对李盏有印象是太子发病那回,他粗手笨脚闯了祸,也是梁安第一次直观瞧见太子发病时的情形,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梁安心中抱持着扶正帝位的念头,深深为太子忧心,这样的身体是否能承天之重放在其次,梁安私心里在怕他根本撑不到那一日。
世事难料,梁安没想到赵琮时不止撑过去了,甚至踏实坐在了皇位上,贵妃死得不明不白,赵庆时如今连人影也看不见了,令人不禁疑问太子究竟还藏着多少势力不曾显露,如今想来竟是兵不血刃一般得了最好的结果。
梁安眼神一晃,想到赵宴时手腕上凌乱狰狞的疤痕,一道道像是刻在他身上无法抹除的皇帝的罪证。
是了,梁安想,并非兵不血刃,只是赵宴时一人的血,救了北赵新帝的命,好划算一笔买卖。
“平南将军,陛下盼着您来,棋盘都摆好了。”李盏弓着身子坠在梁安身侧笑眯眯说道,“可也巧,瑞王殿下早您半步也来请安。”
梁安眼皮一跳:“王爷也来了?”
“是,也才到不久,奴婢听着说是怕开春儿风大燥气,给陛下进了些好药润喉。”李盏还是如从前一般爱说爱笑,自顾说道:“害,照奴婢说也是王爷忧思,宫里什么好的没有?王爷倒也不必跑这一趟。”
那是自然。
梁安动了动唇角似笑非笑。
这天底下什么好东西不在宫里,要一个不受重的王爷送?
不过是赵宴时心思细腻,也想在新帝面前卖好求生罢了。
话毕转眼到了全禄阁外,李盏上前去报请,梁安将衣袖整理平整,听见请平南将军觐见的话请安进去。
拐过外室朝议事厅走就听见皇帝笑声。
“你又让朕一着。”
“陛下哪里的话?臣弟技不如人,自然认输。”
梁安正走进去跪下,皇帝摆摆手笑:“梁卿也来了,快起。”
他心情不错,见梁安起了命人看座赐茶,指指赵宴时对梁安说:“梁卿你与老七倒很有相似之处,朕记得尚在东宫时也常叫你来下棋解闷儿,你也常常输给朕。”
梁安起身回道:“臣不擅围棋,陛下棋艺精湛,技不如人,愧对陛下信任。”
皇帝笑道:“刚说什么?宴时也这样说来。”
梁安拱手向赵宴时:“不敢与王爷比较,想必臣棋比王爷更差一着。”
赵宴时端着茶碗在喝茶,听见这话浅淡笑了一下。
不等他回,皇帝先说道:“你也别这样客气了,梁卿,今日算作家宴,你莫多礼。”
梁安坐下,心里却吃惊于在场两兄弟相处自然,全然看不出那位曾是加害者。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听赵琮时说了许多话,没什么有用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梁安的心思也逐渐转到梁棠月那边,不知道皇后请她去说了些什么。
“有平南将军护我前去,自然无虞。”
这话将梁安唤回神。
他抬头看赵宴时,听他温和笑道:“臣弟自幼没踏出过京都半步,如今陛下有能用得着臣弟的地方,自然在所不辞,无非是替大皇兄走上一遭,只盼着皇兄在京中事忙完,也放臣弟早日归家。”
“你这人,过完年也已双十年岁,说起话来还净是孩子气。”赵琮时也温声回道,听起来倒有些慈爱之意了,“男儿大丈夫谁愿意囿于家中,该多出去走走有所建树才是。”
他说完看向梁安:“梁卿瞧朕的七弟,半点抱负没有,还没去就想着回家。”
梁安正不知怎么回话,赵宴时又接道:“臣自幼体弱气虚,跑这一趟只怕半条命要折腾没了,臣弟和旁人比不得,不愿意去那些偏远之地,在京都中有陛下疼惜臣这幼弟就是,锦衣玉食好些,何必有什么抱负为难自己?”
赵琮时骂道:“梁卿还在,瞧你说些不像样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