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天,梁安在自己家里像是被囚禁起来,消息出不去进不来,先前还能托人递信出去,到现在已不能走出府门了。
他脸色一日沉重过一日,还是在等。
看来是没有坏消息,往最险的方面想,无论皇帝还是太子,起码都还活着。
偶尔他站在临近街市的院墙旁,听见街市上一日热闹过一日心里还是稍稍松一口气,严冬还是过去了,新年要来了。
梁棠月乖巧,心里奇怪也不问,想着哥哥没心思顾及府里杂事,悄悄叮嘱郑伯府里一切照旧不要多问,她自己闲下来开始纳鞋,上次瞧见哥哥的鞋底都磨平了,她想着多做几双备着才好。
府兵都是无条件听从将军指挥的,将军没有动静,他们就自己每日静悄悄练早操,到时间吃饭,吃完巡府,下午再操练一遍,也不算闲着。
伏山急得抓耳挠腮,扒在梁安门边上一张大脸皱巴着幽怨,盯着将军那张黑俊黑俊的脸猜他到底在做什么,往常也乐呵呵的人,怎么从宫里回来之后这么安静严肃,常常看他不是在盯着沙盘发呆就是皱着眉在愣神儿。
“嘘——”
伏山还没反应过来,被人悄悄扯住袖子。
“伏山大哥,哥哥在想要紧事呢,咱们可不要打扰他。”
伏山忙捂住嘴点头老老实实跟着小姑娘走,等走远了才松开手呲着牙乐:“月妹妹,你这些日子做什么呢?”
听说在给将军纳鞋后伏山又是羡慕又是想要,宽厚的身子拧成麻花,扭扭捏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梁棠月眨巴眼睛瞧出来了,笑眯眯说:“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伏山大哥的也有。”
伏山这下高兴坏了,也不忙着去骚扰梁安了,兴冲冲跟在梁棠月后头搓着手要帮忙,他粗手笨脚的哪帮得上忙,但梁棠月不扫他兴,也不嫌他吵闹,就指挥着他做些没那么要紧的。
这样一想,脑袋里又闪过要给林家的凇平哥哥也做一双,那林二哥哥的做什么尺寸合适呢?呀,还有兰哥哥……光是小哥身边这几位也做不清了,这下可是半点不清闲了。
梁棠月这样想着,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鞋底,歪着脑袋想,咦,这么久了,怎么不见棒骨来玩了?
她转念又想到,说不定棒骨的主人不是京都人也说不定,她有一回拿帕子帮它擦项圈,捏住铃铛的时候被飞过头顶的鸟儿吓了一跳,用力捏了一下正好在拇指上印上了一个花纹。
她瞧着有趣,沾了点印泥拓在了纸上,是一朵有些眼熟的莲花纹,她闲来无事翻书查阅,一下子想起来那是西番的国纹雪莲。
合上书后梁棠月又想,莫非小哥那位朋友是西番人?可北赵向来有规定,外族人非召不得入京。
倒是没听说有哪位西番贵人被召进京都了。
她这样想着把纸条夹在书中,本想等着梁安回来问一问他,结果后来事情乱糟糟的,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现下想起来梁棠月问道:“伏山大哥,小哥他回京后可有和哪位西番公子玩在一起的?”
“西番人?”伏山瞪着牛眼摇头,“自咱们大将军击溃西番后多少年了,西番王自愿臣服年年进贡,但我听将军他们闲聊的时候提起西番使臣地位低,咱这位皇上一向是不允准入京的,将军咋会和西番人在一起的?”
伏山说的也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自梁守青与西番一战大获全胜,西番国力不支,皇帝自降为王臣服于北赵,赵宴时的母亲岑如雨也是那时由作为战败方的西番精心挑选出来的美人进贡北赵和亲的。
她被封为妃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西番使臣来年前来进贡,使臣坐在末次,再之后西番王心力交瘁而亡,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西番来使一度卑微到不得入京,只在京都外叩头后返程。
按理说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梁棠月自幼在家鲜少出门,也没人给她说这些事情,确实只是略略知晓一二。
她听着听着两道柳眉微微皱起来,低低声说了一句:“左右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何苦分得这样清楚,家乡的人被这样对待叫那些西番百姓又怎么想呢?”
她想得简单,只是自己想想若是北赵也有这样一日真是叫人不知道怎么伤心难过才好。
伏山听了个大概,忙来了句:“那怎么一样的?你去战场上走一圈儿就知道,那些外族人恨不能撕烂咱们的皮肉生啃了咱们,哪能都一样呢?”
他这样的话说来梁棠月的脸皮一红,微微垂下头没有再辩。
外族人有坏人也有好人,北赵人有好人自然也有坏人。
这事没法儿辩个对错,更何况她父母兄长都是护国英雄,说出这样的话来像是谋逆。
梁棠月心里一慌,忙抿着嘴不说话接着做手里的活儿了。
她认为伏山说得没错,她想得也没错。
若真有什么错了也是这世道错了,叫人与人之间没法儿平和相处非要分出个你我高低。
这样一打岔先前要问的事也就忘了,梁棠月又忙着画样儿纳鞋底,也算不上是个闲人了。
这样一想除了快要过年了,等到年节过去一开春儿,梁守青丧期也该满一年了。
真快呀……
腊月二十八。
梁棠月倚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今天日照充足,晃得人眼疼,吹进来的风都算不上冷。
她穿过光秃秃的枝丫抬头望天,默默想着,爹的忌日之后是她及笄之年,本该是一个姑娘长大了的要紧的日子,但梁棠月莫名心慌,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今年生辰正是收到父亲去世消息之后,梁棠月躲在房里哭得眼几乎要瞎了,阖府上下没人再有心思惦记着小姐的生辰,梁棠月也不想有人记起这件事,她从那日起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只剩下了小哥。
岂料当天晚上郑伯端了碗面来,躲藏着擦眼角的泪,说这一家人是老天派来受苦受难的英雄,活着的人还得朝前看,不然可怎么撑下去。
他苦劝着,叫梁棠月无论如何别囿于悲伤里,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
梁棠月听着不忍郑伯伤心,几乎把脸埋在碗里,她从未这样失礼过,却顾不上那些,眼泪止也止不住往碗里掉。
直到回房前,郑伯把包好的木匣递过来叹道:“若不是这个,我这老家伙也险些把小姐这么要紧的日子忘了。”
梁棠月看着郑伯放下的木匣也怔住,她也已把这个忘了。
大哥走后,棠月曾收到过一个木匣,放在府外写明是给小月儿的,其中附上的字条落款只有“兄绍”二字,瞧着确实是梁绍的字迹。
梁棠月心里一紧,翻开木匣是个绣工精美的娃娃。
初始梁棠月心慌不敢收下,待到看见“兄绍”的字条抱着那个精巧的娃娃躲在床上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她坚信是大哥回来了。
梁棠月没对旁人说过,但梁绍还活着时年年都记得她的生辰,无论在不在京都总是为他的小月儿备上一份贺礼庆她出生。
他常常说:“我小月儿可真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女儿,长得也和咱娘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丽,谁会不喜欢咱们月儿这么好的孩子?”
他从不避讳在梁棠月面前提起纪宛,也常常跟她说她和纪宛长得很像,讲无论是谁都会喜欢她。
不知道梁绍是否刻意,但梁棠月藏在心里层层叠叠的悲痛歉疚确实被他日复一日的话抚平了。
没人怪过梁棠月,但她从旁人口中拼拼凑凑来的有关母亲亡故的事实中最直接的缘由就是生下了她。
梁棠月的出生和纪宛的死绑定在一起,她没说过,但怯怯怨恨自己,夜里偷偷躲在空无一人的母亲房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记不清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梁绍总爱说“小月儿是咱家的心肝儿眼珠儿,谁能不喜欢咱们月儿呀”,年年生辰梁棠月不再悄悄躲起来哭着想念纪宛,而是期待着梁绍带了什么有意思的生辰礼回来给她。
梁棠月将信将疑间选择了相信,相信她是梁家的珍宝,不是害死母亲的元凶。
听闻大哥死去的消息梁棠月撑不住了,她没提起过,但那一日站在湖边心怦怦跳着像有人在诱惑她走进去,就再也不会痛苦,能见到母亲和大哥了。
迟来的生辰礼救了梁棠月一命,她痛哭,且恨自己懦弱无能不像纪宛的孩子。
所以她不深究不探查,也不许郑伯多嘴,等着大哥贺她生辰。
第二年果然也有,依旧只有“兄绍”二字,里面是枝分辨不出材质的华美步摇。
梁棠月坐在镜前,给自己挽了个漂亮的发髻,斜斜把步摇钗紧,对着铜镜左右看看,看着看着,镜子里的姑娘眼泪线一样的落下来,又一次伏在案上捂住嘴不敢把哭声露出齿缝被人听见。
她在心里想,大哥,你若活着也好,是鬼神魂魄也好,来见一见我吧。
她拔下步摇攥在手心里,硌疼了之后好像有了痛哭的理由,越攥越紧,哭得眼泪浸湿了衣衫。
但梁棠月知道,因为今年这支钗,她又能咬牙撑下去了。
直至今春父亲战死,梁棠月的天又塌了一片。
憔悴不堪的梁棠月手放在盒子上甚至不想翻开,其时她想,大哥,如果真的是你,为何没能护住爹爹……
这是毫无道理可言的结论,只是从脑子里飘过梁棠月就羞愧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手指缝流出来,溅湿了木匣。
她怎么能这样想大哥哥的,她摇着头在心里对哥哥说了一万句抱歉,她不知道怎么着了魔一样会这样想。
她又慌又害怕,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再之后她还是把木匣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个木雕,雕工精美,分明是梁守青的模样。
梁棠月被烫着了一样却没松手,捏紧了梁守青的木雕反身去床上翻开枕头拿出了藏在下面的木雕,因久经抚摸已经磨损变色,但依稀辨别的出是个女人样子。
她要紧看的不是模样,而把两个木雕都反过来瞧它们两个的脚底,果然都有一枚小小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