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临居里正热闹着,余姝进去的时候副庄头带着一群佣工在搬运这回带进来的布料,据说是从西域进来的特殊布料,用着格外舒适,厚重且便宜。
谷临居向来是落北原岗最大的布料出口之地,口碑极好,前些日子魏语璇便对外放出消息要拿进来一种新的布料,盲订的人不少,今日布料到了便让谷临居格外忙活。
副庄头见了余姝,喘了几口气之后才恭敬的说道:“余当家,魏管事说这里的地方都被占了,若您到了便去九曲湖上和她泛舟罢。”
余姝点点头,副庄头颇为贴心的给她递上一把油纸伞,余姝接过道了声谢便撑开往九曲湖边走去。
今日并非休沐日,九曲湖上人不多,最晃眼的便是一艘写着一个“余”字的画舫停靠在岸边,应该是余姝上会买了之后还没下过水的那艘,见余姝来了,撑船的小厮福了福身,余姝到甲板上时魏语璇正一身青衣薄衫,长发松松绾起,甚至没有着鞋袜,就这么躺在甲板上,手边放着两罐酒。
听到了后头的脚步声魏语璇也没有回头,她只将另一壶不曾开口的酒替余姝开了,在余姝也坐下后递给她。
小厮在余姝上船后便解开了船绳,操纵着这庞大的画舫往湖中央驶去。
余姝抿了口酒,入口似烈火穿吼,竟然令她险些呛到。
“这什么酒?”余姝也不是没有喝过念晰手下的酒坊里头的烈酒,可这一壶却比她过去所用的还要烈,灌下第一口便有股爽快从脚底涌到头顶。
“我做的,”魏语璇挑了挑眉,眼瞧着画舫到了湖中央,有些懒散的站起身,从一旁拿了几本文书递给余姝,“这是前些时日的调查结果。”
她说话抑或行走时,都有股被酒意浸透的闲散,眼底又带着点挫败,十分不似平日的她。
“你怎么啦?”余姝一边低头展开文书一边调笑道:“瞧着似乎颇为颓丧。”
“你看了就知道了,”魏语璇在她身旁躺下了,她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只余一点点缝隙能让她见着高悬于头顶的太阳,听见一旁沙沙翻动的声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最后甚至完全停下来,她笑了笑,“自叹不如对不对?”
余姝盯着腿上铺展开的文书有些发愣。
并不是在江南和淮安一带对傅雅仪的过去调查不顺利,而是太顺利了。
她和魏语璇寻了手下去找姓傅的世家,寻到了一共五家傅姓,分散在江南和淮安,并且基本同出一脉。
她们的人做小厮,偷偷潜了进去,并未在这几家的族谱上见过傅雅仪的名字,旁敲侧击之下也未曾有过与傅雅仪相关的消息。
可是在淮安又等了半月之后他们寻到了一点转机。
淮安一脉的傅氏一族在那一日悄无声息的去了一趟包南山。
底下一直盯着的人立马便跟了上去,一路跟到山顶,等到那群人下了山这才仔细去瞧瞧山上是什么东西。
那山上是一座无字碑,便那样矗立在山尖,除了偶尔有人前来祭祀外,风吹日晒,只有墓碑前到几线香灰在燃。
那一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底下的人心底犯了些嘀咕,就着这无字碑往傅家查了下去,主要查这几年的傅家人是否有这一日死的,又或者是这一日生辰的。
这么一查还真就被她们查出来了些东西。
淮安傅氏有一位早逝却不曾加入族谱中的嫡女,是傅氏二房所出,南方宗族强大,一个姓氏下的人员构成也格外庞大,光是淮安傅氏便一座宅子里住下了近百口人,还个个都是主子,下头服侍的丫鬟仆从多不胜数,要一口气全部弄清楚需要一部分时间。
底下的人也是顺着那日去偷偷祭拜这一房花了几日才挖出来这么位人人缄默的嫡女。
这位嫡女死于先皇在位时期的最后一年,也就是黎志四十九年。
这个年份太特殊了。
那一年先帝驾崩,那一年现在的皇帝登基,那一年发生在淮安最大的事情是已经死去的淮安总兵被查出通敌叛国,上下四百五十二口通通被处斩。
地志上甚至不被允许出现淮安总兵的真实姓名,只准用李姓罪人来称呼,淮安总兵的妻子也只准叫李氏罪妇,他们的孩子都被称作李氏罪人。
底下的人又找了数位当年经历过海战的人偷偷查访,终于查到了淮安总兵家颇为重要的人物都有哪些。
淮安总兵本人便是地地道道的淮安人,家族构成也颇为庞大,他于黎志三十五年身死,留下了老妻和一子,总兵府剩下的人大多是他兄弟的几房,但是所幸都是些不错的人,没有出现他本人一死,家族便生乱的迹象,他死后是他的儿子接的班,并且成为了李家的中流砥柱。
直到黎志四十九年,淮安总兵被判了通敌叛国,这镇守在淮安数年的庞然大物才彻底倾塌。
可在这突如其来的倾塌和仿佛早有筹谋的让这个家族消失得彻底中,她们到底还是在通篇的“李家”与“罪人”里寻到了一个傅家人。
——傅湘姩。
她是淮安总兵那一子的妻子,她是淮安傅氏二房千娇万宠的嫡次女。
在黎志四十九年,她被处斩的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最黄金的时候,可她死了。甚至因为随夫家获罪,淮安傅氏救不下她,为了保全家族还将她从族谱中除名,遵循圣意,不允许给她立碑,不允许给她发丧,她的头顶上一辈子都印着罪臣李氏之妇。
那块无字碑,是她不掌权势的父母亲人,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可这实际上也并不算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相同的姓氏并且与淮安总兵有联系罢了。
但真的就这样简单吗?
余姝突然有些不想往下继续看。
魏语璇见到了她的停顿,笑了笑,主动抬手给她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没有什么东西,信息也没有多少。”
余姝垂眸看向最后一页,仿佛开玩笑一般,上头写着的是傅湘姩未曾孕育子嗣。
这种风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很熟悉,带着与傅雅仪如出一辙的恶劣,先给人足够震惊的消息,随即再给人当头一喝,一切希望都落了空。
余姝抿了抿唇。
“你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魏语璇冲她扬了扬下巴。
“说不定我们做什么从来就没有逃脱过夫人的法眼,而我们已经全然暴露还未知呢。”
“她能给蜀南王做一场戏,那也就能给我们做一场戏,她给我们做的戏引到了淮安总兵身上,你觉得她想告诉我们的是什么呢?”
余姝沉默起来,她的目光骤然变得有些莫测,最终只哑声道:“让我想想。”
她拿着这几本文书,并没有再久留,魏语璇大概知道她内心复杂,只提起自己的酒壶隔空冲她敬了敬。
“余姝,你想过你想要做什么吗?”
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余姝却听懂了魏语璇的意思。
从头到尾,无论是余姝还是魏语璇,都没有过确切要做的事。
魏语璇被生母抛弃背叛,哪怕在再次听到魏清弭的消息时涌动起了自己的恨意,可她从来没有过切实可行的方案,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魏清弭的权势那样大,她在这边陲又能奈她何呢?
余姝知晓了她余氏一族灭族的秘密,知晓了姑姑要做的事,知晓了永王一脉的纠葛,更是知晓了龙椅上那位做过什么事,可她依旧是无所事事的,仿佛除了在落北原岗继续经营,她做不了任何事,前有狼后有虎,既要顾及随意做什么坏了余羡的事,又要顾及自己会不会拖累傅雅仪,仿佛最能选择的就是当个傻瓜,知晓一切也当不知晓。
但是在今日,其中一个条件破了。
傅雅仪很可能已经知晓了什么,那余姝的隐瞒说不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余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反问道:“那你呢?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吗?”
魏语璇曲起一只手臂撑着甲板,手撑着下巴,“在今天的时候或许知道了。”
“是什么?”
魏语璇又喝了口酒,“明明是我先问你,怎么到头来成了你来反问我了?”
“生意做久了,果然心会脏啊。”
余姝没接这句调侃,她只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文书,头顶的天光下落,洒在她身上,亮面的锦缎在这一刻衬得她仿若画中仙,若不是眉宇间那抹沉郁,说不准都能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感天光而飞走了。
“少放纵点吧,”余姝只留下了一句关心,“饮酒伤身。”
魏语璇轻轻哼笑一声。
她也就放纵这一日罢了,日后可不能了,克制安静才能成事。
她懂的。
余姝回了余宅时头顶的天已然到了傍晚,她并没有闲心去看天上的云层被落日炙烤得有多热烈而缤纷,此刻她直奔自己的书房,将那份文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再看了一遍。
再看并不能获取更多的消息,但能让她理通自己想理的事,也能让一直狂跳的心安静下来些。
她在想雍城城墙上傅雅仪和她说过的话。
那样明显的指向,按照这份文书上的内容,傅雅仪明明已经知晓了些什么,淮安总兵一事触及的完全是余姝的敏感点,余氏承受的一切都由此而来,她看到消息后不可能不敏锐的发现问题。
余姝并不相信傅雅仪会无端的耍自己,假若傅雅仪知晓某些事在此之前,那她必然能猜到在雍城上一番话会让余姝好奇,会让余姝忍不住去查看她的过去。
傅雅仪从来不说无用的话,也不做无用的事。
刚刚平复下去的心不由自主又砰砰跳了起来。
这是障眼法。
余姝与傅雅仪朝夕相处,几乎能称得上傅雅仪最信任,最亲密的人,她对傅雅仪的了解超过所有人。
可魏语璇不会。
在魏语璇眼底,傅雅仪恶劣、高深、强大,她不想让人知晓的事有得是法子给人警告,将人耍得团团转。
所以在看到这封调查结果几乎像警告一般的文书,她只会认为这是傅雅仪对两人的警告和一次捉弄,她不是一个没有度的人,根据傅雅仪想要传递给她的信息,她会做出在傅雅仪底线内的选择,也就是不再探究。
可是余姝呢?余姝不一样。
这一刻,她甚至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文书上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她们的线索并没有查错,只是查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水下的那一部分能否打开的钥匙握在余姝手中。
她若想继续查,会知晓傅雅仪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