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颠簸,余姝被按在马后只觉得肠胃绞到一处,翻江倒海,险些欲呕。
她从未骑过这样颠簸的马,可她身前的缇亚丽却仿偌未觉,甚至还带着几分兴奋与愉悦。
余姝这一刻想了许多,她总不可能一直等傅雅仪来救,在缇亚丽手下总得学会自救。
缇亚丽并不是什么好人,凶残且顽强,傅雅仪给她一枪都死不了,拼着内伤也要眼疾手快扣下余姝这个人质。
马跑得太快,缇亚丽唇间溢出的血迹甚至有的溅到了余姝脸上,且源源不断,甚至令她怀疑会不会马还没有停,缇亚丽就先死在马上。
有一瞬间余姝还真挺希望她直接死在马上,可惜缇亚丽很聪明,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便干脆利落地结果了马,拎着余姝的衣领两人一同跌落在了地上。
余姝摔得后背一痛,本能滚了两滚才缓解掉巨大的冲击力。
一旁的缇亚丽也在地面上滚了两滚,她懒得再动,干脆躺在地上,将余姝刚刚没有来得及摘下的面罩摘了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英气且野性的脸,那双眼睛在这样的脸上,焕发出蓬勃的求生欲,却又杂糅着些许厌世感,矛盾至极,而她眼睛上横峦的疤痕并不会让她因此而丧失了美感,反倒像是一道落在她面容上的勋章。
她偏头看了一眼摔在地上极其缓慢爬起来的余姝,用颇为标准的汉语淡声道:“玉桂,药兔。”
余姝没有回话,她只提起自己被尘泥弄脏的裙摆,半垂着眼,想要解开还系在自己手腕上的绳子。
见她不说话,缇亚丽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她面前,她比她高出了半个头,此刻打下的一片阴翳将暖意融融的阳光遮蔽。
缇亚丽将手上的面具反扣到了余姝脸上,望着她露出的下半张熟悉的脸,笑了笑,“确实是你。”
她杀过不少汉人,可大多只成了一个位置一个符号,就如同孟昭的父母和初秋的父母弟弟,在她脑海中留有印象,却没有脸,她脑子里留下脸的汉人以前只有孟昭这个将她捡回家的好心人。
可这些年,她的记性渐渐不行了,这些年她记下的人也会很快从脑子里消失,依旧成为一个符号,只有将近两年前见过的第二个向她发出几分善意的人留在了脑子里,哪怕只有半张脸都印象深刻。
余姝能让她产生熟悉感,她几乎没怎么想便判定这个人估计是还景中帮过她的玉桂。
余姝被捆着手,也干脆不挣扎了,无论是武力还是体力,她都比不上面前的女人,甚至还被她刚一挟持就抢走了火铳,全身上下只余一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缇亚丽捏住余姝的下巴,逼她抬头看她,有些残忍地冲她咧唇,“虽然你救了我,但是我不会对你怀有什么感激。如果你乖乖做人质,我能不杀你,要是你出了什么幺蛾子,我会像豹子咬断猎物的脖子一般割断你的脖子放血。”
余姝在面具下的眼睛眨了眨,那里头闪着几分恼意。下巴被她钳制,转瞬便被捏出一个红印来,疼得余姝眼角泛出泪花。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缇亚丽冷笑,“你这样的眼神让人特别有凌虐欲,一个来自魏国柔弱又娇小的女人,用这样无力的眼神看我会让我忍不住让你显得更加可怜一点。”
余姝被气得胸口起伏,面具下的脸通红,最终还是被她逼出了面对她的第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是啊,我哪儿敢让你有什么感激,上一个救下你的人不是被你杀了全家吗?”
缇亚丽没有被激怒,反倒哼笑一声,玩味地打量起余姝,“现在倒更像妲坍遇见过的你了,牙尖嘴利。”
余姝偏过头,不再和她对视,缇亚丽也放开了她的下巴,那片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早已印上了缇亚的指印,瞧着格外可怜。
她们已经奔逃到了接近塔那的荒漠中,余姝仔细回忆,她在孟昭的地图里并没有见过这一片沙漠,所以对于傅雅仪她们一群人来说,要往这里找到她难于上青天。
渡什再小对个体来说也是辽阔的,她们一群外地人压根不可能有缇亚丽这种人对这些无人问津的小道了解得多。
缇亚丽按理来说应该直接北上,可是她没有,她在摆脱了傅雅仪她们之后便直接改换另一条更加嶙峋的路来了这里,余姝在马上被颠得要死不活,却也是勉强记了记路的。
她不能让缇亚丽北上回到自己的领地,这样无异于一切功亏于溃,她们已经伏击了缇亚丽,这个仇结得太深了,一旦缇亚丽回到北面说不准会对商人的行路造成更大更恶劣的影响,到时候连累的人里会包括整个傅氏,就连孟昭都要付出代价,说不准会直接被革职查办。
缇亚丽暂时要让余姝做人质,哪怕她的性子再怎么阴晴不定,起码余姝的小命是保住了。
她并不会觉得自己曾经在妲坍的笼子里救过缇亚丽就和她算是有了交情,缇亚丽显然并不耐烦和跟她套近乎的余姝交流,反倒是余姝现在对她爱答不理,逼急了会骂她几句的模样让她更多几分兴趣。
那余姝也就懒得演什么天真或者示弱了。
缇亚丽的目的地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她牵着余姝手上的绑带,一路拉着余姝前行。
如果不是两人此刻站在对立面,余姝真想说缇亚丽是继魏语璇后她见过的第二个铁打的女人。
哪怕她没有中弹,可傅雅仪手上拿的是第十九代火铳,那巨大的冲击力也足够将人的肋骨胸骨打断,可她硬是一边咳血一边拉着余姝往前走,除了脸色白一点,没有半点感觉一般,还能和余姝时不时聊会天。
余姝冷眼旁观,既然逃不出去,那也分出心神细细观察起她来。
如果她第一次在还景里见到的缇亚丽还带着几分有意思的人性光辉,除了让人感受到她的野性和聪慧之外,还能感受到她的机智果决等等优点,她那时哪怕浑身都伤痕累累,也像是一只生机勃勃充满野性的豹子,眼明心亮;那这一次再见,她就逐渐将缇亚丽和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鬼将军对应了起来,任何人再看如今的她第一感受都只剩下了她眼底的恶意和凶狠,那些余姝曾感受到的光芒渐渐都给这两种感觉让步,让人觉得她像一尾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的毒蛇,每一刻都在朝人嘶嘶吐着杏子释放恶意。
这中间不过两年,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她想得有几分失神,走在前面的缇亚丽回头看了她一眼后问道:“你和傅雅仪是什么关系?”
余姝没理她。
缇亚丽也不追问,只自己分析起来,“你在妲坍时便有些有恃无恐,想必那时便与傅雅仪相识,背后靠着傅雅仪的势力,这一次再见,傅雅仪颇为护着你,看你的眼神也较别人多一点关切,方才我将你抢走,她宁愿舍弃了手臂都不放开你,你怕是对她很重要。”
“你是她的情人?可我未曾听过傅雅仪身边有情人的消息,反倒是多了个颇为得力的副手,我猜那个副手是你。”
缇亚丽很聪明,仅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便被她推测了个七七八八。
余姝刺她一句,“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缇亚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令余姝有几分胆战心惊,不知她心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可后半程缇亚丽并没有再说什么,反倒一路拽着几户精疲力尽的余姝进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中,余姝甚至叫不出这个小村庄的名字,它就这么孤零零坐落在沙漠中央。
缇亚丽进了小镇后拽着余姝直奔了村庄最后的一间院落里头,她一路行来咳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只是脸色越发苍白了几分,连往日里显露健康蜜色的唇都夹带着一股气血两亏的白。
开门的是个老婆子,她见着了缇亚丽的模样也没什么惊讶,只阴沉地让她拉着余姝进了房门。
房间很狭小,但里面溢满了苦药味,显然这起码是名懂疗伤治病的医正。
缇亚丽和医正全程用的渡什话,余姝听不太懂,只能零星听到几个熟悉一点到词语,例如“受伤”、“养两天”、“死不了”、“迷迭香”、“忍过去”之类的词语,这些词语除了让她知道缇亚丽估计死不了以外猜不到任何信息,反倒是迷迭香那三个字让她多了几分猜疑,也让她在心里多了几分揣测,只是现在还不能够完全确定。
缇亚丽颇为散漫地靠在小塌上,接过了医正端来的药后一饮而尽。
饮罢后她只休息了几息,便将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垂眸不语的余姝拽起来,将她拉进了一旁的小房间里,然后把她的绳子系到了床头,而她自己则躺去了床上。
“你最好不要逃。”她闭上眼睛,淡声说道:“如果你挣脱开了绳子跑出去,你会被外头的巫医直接杀死,死相不太好看。”
缇亚丽的面上浮现一抹疲惫,说完这句话便沉沉睡了过去。
余姝咬了咬牙,她坐在床头颇为硌人,双手被束缚在一起太久,甚至有几分麻木感。
她倒是信缇亚丽的话,这里她人生地不熟,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就算跑了,那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说不定还会弄丢了小命。
但是……
她灵动的眼睛在面具下转了转,捻碎了衣兜中还怀揣的迷迭香的一角。
这是赦赫丽从缇亚丽的衣兜中掏出来的,那时有七八颗,赦赫丽分发给她们瞧过之后余姝手上的两颗还没来得及还给她。
余姝本准备揭下缇亚丽的面罩之后再说,反正也不着急,缇亚丽死都死了,她们的警惕都放松了些,这源自她们对傅雅仪枪法的信任,只可惜缇亚丽早有准备,在心口覆盖了铁片,然后挟持了余姝。
手里的迷迭香只被余姝碾碎了一点,可那奇异的味道还是迅速弥漫出来,哪怕是余姝都被药性影响面上多了几分红润,她感觉自己身体里仿若有一把火焰在跳,让她整个人的精力都旺盛起来,明明进村前她还精疲力尽。
余姝强忍住这种不适,将目光移向缇亚丽。
她躺在床上,依旧睡得很香,苍白的脸没有半点变化。
果然。
余姝眸光轻闪。
当时发现缇亚丽给孟昭下了迷迭香时她便感到几分不对劲,迷迭香若是一种能够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那同在迷迭香影响范围的缇亚丽为什么没有受到影响?
又或者该说她是有受到影响的,包括她面对孟昭时的恶意跃动,她挟持余姝后打马前行时的兴奋感都是被迷迭香影响后的反应,只是和孟昭的比起来,微乎其微,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影响。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她用迷迭香用了很久了,甚至已经产生了抗药性,普通小剂量的迷迭香不会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她对付孟昭时使用的剂量应该与现在余姝捏碎的这么丁点差不多,因为余姝现在的感受与孟昭当时的反应也相差无几。
而迷迭香是渡什王室的供物,她不知道要用多少,用多久才能产生缇亚丽这样的抗药性,但两年之内大抵是做不到的,否则迷迭香也称不上多稀奇霸道的东西。
大概是受迷迭香产生影响,这一刻余姝竟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头皮上的青筋都仿佛在跳动,让她忍不住盯着床上的缇亚丽产生几分杀意和施虐感。
余姝握紧拳头,不知不觉眼眶发红,她努力压下心底暴躁的感觉,却发现根本压不住。
突然,门前一亮,一脸阴沉的医正捧着一杯水走进来,沾了一点弹到了余姝额头上,冰凉刺骨,令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医正走过来狂摇缇亚丽,一边摇一边叽里咕噜骂着什么。
余姝仔细分辨她的话,那一长串渡什脏话她基本听不懂,可是却听懂了其中一句。
——你还敢用迷迭香,想变成傻子吗?
余姝倚靠在床边默默分析这句话。
医正不知道余姝手里握着药,还以为是缇亚丽在使用,这才会这样骂她。
显然,余姝刚刚的分析没有什么问题,缇亚丽起码用过很久的迷迭香了,并对此产生抗药性。
依照医正的话来说,她如果过度使用迷迭香会变成傻子?
多少算过量?反正她手中的两颗肯定不算。
缇亚丽被这么推只迷迷糊糊苏醒过来片刻,甚至只茫然地“啊?”了一声便再次睡了过去。
医正见状有些恼火,抬腿踢了一旁的板凳一脚,气冲冲的将大门摔出一阵巨响。
余姝被她晾在房间里,全程除了洒在她头上的水,没有得到半个眼神。
余姝呼出一口气,屋子里迷迭香的味道已经消失,她心底那股躁动感也在这之间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疲惫,令人难以抵抗的疲惫,仿佛刚刚的容光焕发是提前透支了所有体力,现在迷迭香效果消失了,她也再支撑不下去,从床边跌坐在地上,手臂伏在床边细细喘起气来。
缇亚丽的棕色卷发落在她眼前,余姝眼底愤愤,抬手狠狠拽了下她的头发,不知拽下来多少根,可床上的缇亚丽恍若未觉,依旧沉沉睡着。
余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天亮,她此刻倒是躺在了缇亚丽躺着的床上,至于缇亚丽则坐在一旁的摇椅里,手上握着把黑金小刀把玩。
见余姝醒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挑了挑眉,“醒了?醒了就走吧。”
余姝没回话,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酸软一片,这也让她明白,迷迭香这种过于霸道的东西,她不能轻易使用,这属实是损敌不知多少,但自损起码有八百。
缇亚丽没等她回答,拉过系带,再次捆上了余姝纤细的手腕。
余姝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刚刚原来是可以自由活动的,那上头有一圈显眼的红色痕迹,哪怕用的只是绸带,也让她过分娇嫩的肌肤轻易破皮。
缇亚丽再次系上来时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痛,痛得余姝蹙了蹙眉,却还是咬咬牙一言不发。
缇亚丽抬眸瞧了她一眼,哼笑一声,将系带绑得更紧了点,余姝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嘶。
她恶狠狠地瞪了缇亚丽一眼。
缇亚丽冲她咧唇,“你叫起来还挺好听。”
有病。
余姝在脑子里骂她,想给她一枪,打爆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