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姝已经许久没有被傅雅仪这样呵斥过了,又或许该说,自从她被傅雅仪救回家后便再没有被傅雅仪真正呵斥过。
面前的女人不常动怒,大多数时候都是维持着一张淡漠的面孔,偶有恶劣与玩味,发生了再大的事都云淡风轻,只需要靠目光轻轻一睹便能令人压力莫大。
她从未见过傅雅仪这样凶且带着点恼怒的模样。
大抵是被傅雅仪娇惯太久了些,她像个骤然被扒开了保护壳的雏鸟,有些茫然,还有些惊恐,眼眶和鼻尖泛红,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她指尖捏紧自己的掌心,倒是很想思考一下这样子能不能搏得傅雅仪心软,可是显然她自己的眼泪不是这么想的,压根止不住做不到哭得楚楚动人,是真觉得自己被傅雅仪呵斥了受了大委屈。
“我说了,别哭了,”傅雅仪又斥了一声,她此刻坐在椅子上,烟幕朦胧,竟然有些瞧不真切她的神情。
余姝吸了下鼻子,低垂着头站在原地没说话,流在鼻尖的眼泪却一点点滴落到了地面,竟也泅出了小小一块濡湿的痕迹。
傅雅仪扬眉,“你哑巴了吗?”
“没、没,”余姝哽咽了一声,声音细弱,带着浓浓的鼻音,“夫人想知道什么?”
傅雅仪:“全部。”
“不可以,”余姝摇了摇头,低声说:“夫人说的算计我认,可夫人若要知晓原因,我说不了。”
回应她的是书桌上骤然摔到地面的墨台,那是方百年墨玉做的,触手温良,价值不菲,傅雅仪抱胸坐在书桌后,面无表情地凝视她这头小犟驴。
墨台碎片四散,甚至有的残渣落到了余姝鞋面上,她被这一下摔得有些傻。
傅雅仪命令:“过来。”
这个两个字的语气极淡,却也极为强硬,余姝不敢反驳,乖乖走到了她身旁,下一刻便被她捏住了下巴,不得不躬身将手撑到书桌和椅背上,傅雅仪拿了块绢布,极慢地替她擦掉了一茬又一茬的眼泪,可这眼泪却好像擦不完。
“夫人……”她低低地唤,心底盛满了忐忑,下意识握紧了椅背,她垂头瞧傅雅仪,吸了吸鼻子,“我不会做坏事啊。”
“你现在就在做欺瞒的坏事。”傅雅仪讥诮道。
没有哪一个掌权者会想要如同一颗棋子般被自己的手下摆弄,并且不知晓原因。
她语气中带上了点不耐烦,“什么事是你能说的?你为什么要去江南,你老家就在扬州?你要回去?回去干嘛?”
余姝心惊于傅雅仪的敏锐,她眼睫轻颤,“夫人我不能说。”
她的下巴传来一丝刺痛,可也仅仅是一瞬那只钳制着她下巴的手便特意放松了些,她撞进了傅雅仪幽深沉抑的目光中,抿了抿唇,只觉得这一刻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积攒着紧张、恐惧与难过。
“呵,”傅雅仪冷笑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
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只是余姝稍一回想便有些失神,因为那距如今实在是有些久了。
灭族冤仇,对上的还可能是当今圣上,牵连这么广的事,她是绝对不可能让傅雅仪掺和其中的,可是余氏一族的仇她不能不报。
回落北原岗后她偷偷遣人去过扬州打探相关消息,可是一无所获,余氏一族死后便仿佛人间蒸发,那样煊赫的门庭不留一丁点儿东西,要搜集当年的证据仅那么几个她派遣过去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做到,就一条,他们连她姑姑的面都见不着。
余姝发现要查清当年的事,只有她亲自去才最妥当。
可要不惊动傅雅仪,名正言顺前往江南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公派,且还是她单独领队公派前去。
傅宅与江南没什么联系,生意大多在西北,要等一次前往江南的机会不容易。
她等到的第一次是在李宁希死前,她听到李宁希请求傅雅仪带她回江南时,心间激动地砰砰跳,看了背着身子凝视窗外的傅雅仪好几眼,她了解傅雅仪,傅雅仪不会对李宁希再抱任何特殊感情,只要李宁希筹码给够她会答应的,只是也不会那么放在心上,说不准是哪一次下江南顺便捎过去,一年两年都有可能,可是余姝不同。
余姝可以试探性地问自己能不能替代傅雅仪去,王宅的最后受益者是她,那她带李宁希的尸骨回江南是一件同样理所应当的事。
这才有她在李宁希第一回提出要傅雅仪送她回江南时不动声色想将这种请求转移到自己身上,可惜她还没开口便被傅雅仪制止,后续在马车上,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很想让李宁希求自己,也正是因为她说的是实话才反而让傅雅仪没在乎她说过的话,只以为是小姑娘面对即将离去的老人对死亡的思考。
她实际上是非常想拿到这个机会的,只是李宁希大抵病胡涂了,完全没有想过她,而傅雅仪在这件事上态度又极其明确,并且在最后李宁希死前答应了送她骨灰回江南一事,若那时余姝再跳出来说自己愿意护送李宁希的尸骨回江南必然会引起傅雅仪的疑心。
于是她只能等。
她等到了地宫开建,等到了那座金身的出现,在周月送来那几本书时,她敏锐地发现了些异样。
周月上傅宅时是需要先通传来意的,就如静渊一般,非傅宅内居住的,无论是否是傅氏下的伙计,都要通报。
那日周月的通报是她收整出了四本相关文书,先告知余娘子与傅大娘子,待她完成书社的事务便立马送来。
可是那日送来的是三本书和一块画壁。
傅雅仪将书社之事全额交给余姝,未曾多过问书社的运营,可余姝作为书社的创办人,没有谁比她更加清楚对书社而言最重要的是严谨,用语要准确,不可多不可少。她们能够歪曲文人的信,润色文人之间争执令其扩大化以形成更大的热闹,吸引更多人旁观,可她们书社所有人日常交流中的用词都必须足够严谨。
周月是个谨慎之人,否则余姝也不会选她成为社长,所以她更不可能在这样的言语上犯错。
而后来余姝借赏银之事试探,与周月对视时,她见着了周月眼底那抹愧疚。
为什么愧疚?心里没鬼的话为何要愧疚?
彼时余姝赶着和傅雅仪弄清楚金身一事,哪怕有所怀疑也没有提出,就如同傅雅仪相信自己手下的人一般,余姝自己选出来的管事,她并不会去猜疑对方是不是要害自己,并且周月拿来的那几本书也确实有大用。
她发现自己可能迎来第二次前往江南的机会是掘出神坛的那个晚上。
一个已经和傅雅仪恩断义绝的李宁希分量不够重,不足以让她为了她特意去一趟江南。
一百零八个傅雅仪一直参与,近乎亲手挖掘出她们凄惨故事的少女,足以让她带着她们的尸骨去寻一寻现存的故人之后。
她的心在挖出金身和神坛后可耻地动了。
她去找了周月,周月是个极其正直的人,她第一回对余姝撒谎,被戳穿时便还是忍不住告知了余姝真相。
她和月容虽平日不来往,可她们都怀揣着共同的秘密,祖上流传而来,她们在等人能够解救后山里被困住的少女们,等了一代又一代。
她们的祖辈到她们都没有什么大的能力,到了周月这一代,虽然进了官府,可也说不上什么话,反而她极为明白落北原岗的官府是什么样,瞧见弗宓人留下的东西,若是值钱的,哪儿管你有没有忌讳,都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用来充盈官府,那是万万不会为这群惨死的少女花费大力气寻找后人的,更不会将东西交还给她们处理。
他们从里到外,都瞧不起女人,更不会为女人大动干戈。
至于月容,庵璧寺与官府来往颇密,若是借用寺中的名义挖掘依旧必须走过官府明路得到开掘许可,那与周月那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就是这时,余姝吩咐周月刊登消息搜集弗宓相关的文书。
一开始是弗宓上下八十年,再然后余姝又将时间范围收缩了,缩到了五百年前到四百八十年前的弗宓史。
周月和月容几乎立即察觉到了希望,月容甚至干脆地将自己手中的几本书全部交给了周月,不管傅家是否发现了弗宓人留下的东西,这个秘密在两家人心底保留太久,实在是一桩心事,有了一点可能便想试试。
可临到给余姝送文书的那一日,周月却又有几分犹豫,那时她几乎已经确定了傅雅仪和余姝就是发现了后山的东西,可她也怕傅宅有人怀有异心,这么多年来有能力将后山的东西挖出来并且愿意挖出来的只有傅雅仪一人,若得到了东西后傅雅仪并不愿妥善处理,那岂不是白费了她和月容的一番筹算,甚至还可能暴露弗宓后人的位置。
于是周月便临时替换了最重要的那本游记,改成了她家的半块画壁送去傅宅。
她情急之下的临时替换,却也成了被余姝抓住的把柄。
赦赫丽四处寻找处理啷彩教邪法的事余姝并没有刻意瞒着谁,只要有谁特别关注,稍微一打听便能知晓,周月知晓后本是放了心,想要再将下半本游记呈上顺便请罪,免得傅家人再去四处搜寻了。
余姝便是在她将要呈上的前两日找到的她,面对周月的告罪,余姝只用指尖轻敲着窗柩,在翻阅完那下半本游记后她心底的喜悦难以言喻。
会稽,江南。
傅雅仪若知晓,必然会亲自前往搜寻,也必定会带余姝。
可余姝要的是自己单独前去。
于是她以此事半威胁半请求,也没有要别的,只是需要周月将这本书交给月容,让月容半个月后再相邀傅雅仪前去说明此书的真相。
周月不知道余姝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还是帮余姝做了。
余姝需要的是时间,若是周月当时交给傅雅仪,顶多六月中旬便会启程前往江南,而拖延半个月后前往江南的时间起码能拉到六月末,一个半月足够余姝安排人手在西域一个来回制造些必须由傅雅仪前去处理的小麻烦,到时候傅雅仪必须离开,那余姝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顶上。
可她没有想到,傅雅仪的察觉力这样敏锐。
她已经做得小心再小心了。
除了西域过来的事太过巧合没有办法外,别的事她几乎没有让自己的半点身影出现在其中。
可就这样还是被傅雅仪一眼看破。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她被捏住的下巴上泛起一圈红,娇嫩的肌肤如一汪暖玉,结结实实掌控在傅雅仪掌心中。
她只捡了能说的说给傅雅仪听,沉寂的书房中只有她沙哑的声音响起,傅雅仪面无表情听完,眸光莫测。
过了良久,傅雅仪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好算计。”
余姝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有一滴眼泪落到了傅雅仪手腕上,几乎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对方用发带捆在了身后,而她则被推到了书桌上,不得不仰面看向屋顶。
傅雅仪站起身来,一头乌黑长发披散,衬得她面容清冷,纤细的指尖再次捏上了她的下巴,面对她可怜的神情,只淡声道:“张嘴。”
余姝不知怎么,面对这样子的夫人心底产生了一丝恐惧,紧紧闭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傅雅仪只是慢条斯理用绢布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捏开了她红润的唇,再不如往常一般浅浅逗弄她,反倒带着几分恼意地玩弄起她的唇舌。
余姝被迫承受着她的指尖,眼底的泪忍不住,再次溢出眼眶。
傅雅仪感受到了她的无措,睨了她一眼,又瞧着自己眼前的小美人变得更为狼狈后才从她唇齿间抽回自己的手。
“做错了事,总得受点罚,”她扯开了余姝手腕上的发带,重新将自己的头发扎起,冷声道:“去旁边的房间睡觉,明天去江南你若是迟了,下半辈子便也别想再去江南了。”
平日里被傅雅仪养得耀武扬威神采奕奕仿若一只小凤凰的少女此刻整个人都带着几分怯怯,她手腕上就这么一下便被勒出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哪怕她只是被傅雅仪玩弄了唇齿,腿却还是有几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