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清醒的余姝有点焦灼。
主要是她的梦还没做完,抓心挠肝地想做完,其次是她刚刚以自己和傅雅仪为主角做完梦,马上就要去见面,她怕自己失态。
但是该去还是得去,这种时候叫她去,必然是很重要的事。
余姝穿戴好衣裳首饰,又打了一盆冰凉透骨的井水拍去脸上,让自己顿时完全清醒了过来,有几滴穿透了衣领滴入,刺得她一个激灵。
拓丽目光复杂地看她,然后递过来一杯菊花茶,“菊花茶去火。”
余姝:……
余姝面无表情接过,一口饮尽。
拓丽长大了嘴,震惊道:“你还真有火气啊,我逗你玩儿的呢,谁惹到你了啊?”
“谢谢你的茶,”余姝拍了拍惹到自己的罪魁祸首的肩膀,拿绢布擦了嘴后便向外走去。
只是那步伐既有几分迫不及待,又有几分忧郁彷徨,看得拓丽满脸困惑。
余姝没一会儿便到了傅雅仪的院子里,这个时节天气实在燥热,更何况现在还是日头最盛的时刻,就这么走几步路,余姝脑门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刚刚凉水带来的舒适此刻消失殆尽,心头那股火气又重新涌了上来。
她一直到了门前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走进去,傅雅仪依旧在水榭中,那轻纱曼帐如今都换了能够少些热的浅色,能够透出帐后倚靠在小榻上的美人。
美人手里拿着根白玉烟杆,上头冒出了袅袅白雾,文书官们站在水榭外头,正静静等她抽完。
待余姝走到水榭边便感受到了一阵凉气袭来,傅雅仪从来不会亏待自己,这水榭周围都布着冰桶,流水驱动的小扇每时每刻都将冰气往水榭里头刮,凉爽一片。
“余娘子来了,”文书官对余姝福了福身,“夫人就等您了呢,不过还请稍等一刻,让夫人将烟抽完。”
余姝点头,低声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平心而论,傅雅仪并不是非常喜欢抽烟,白玉烟杆她虽然有很多根,但大多数都是做摆设和艺术品,拿在手上的是用来和玉核桃一般把玩的,若真要抽起来,要么是傅雅仪疲惫至极用来缓解,要么是傅雅仪心情不太好用来冷静。
“是有几件事,不过问题都不大,”文书官回答道:“但夫人自回来后小睡了两个时辰便开始处理这几日堆积的事物,大抵是有些累的。”
余姝闻言偏头往里瞧去,难得见着傅雅仪懒散地瘫在小榻上,手肘撑着,下巴颌扬起看向水榭的顶端,那截白皙如玉的脖颈无端显露出几分脆弱来。
那帘幕朦胧,令人瞧不清这个向来强大的美人是否此刻正面带疲态,可也正是这种朦胧,令她精致而艳丽的面容仿佛带上了几分神秘感,总让人想掀开帘幕一探究竟。
连带着余姝的心也因她而沉静了下来。
并未过一会儿,傅雅仪抽完了烟,淡声说道:“余姝,你进来。”
余姝这才掀开了轻纱走进去,里头的烟味儿已散,傅雅仪正揉了揉眉心,面对面时余姝终于能瞧见她那双丹凤眼下伴随的乌青。
“睡好了?”傅雅仪一边将几份文书递给她一边问道。
“好了,”余姝恭敬地点点头,也没有往日那般的插科打诨了,见着傅雅仪后余姝反倒想快点儿将事物都了结,好让她睡个好觉。
文书里大多是这几日前线战局的变化,渡什军队势如破竹,一路将前期失地都打了回来,渡什国内因此而士气大盛,正在商讨要不要再挖几个皇陵出来补充军费,渡什老王边不捺王陵中的财物在这一场反击中几乎已经消耗一空,为此渡什朝廷吵翻了天,虽然这一战成功了,可大多数朝臣都感到了恐慌,他们希望赶快结束这场无限消耗的战争,渡什至今历经八代,其中地宫最富裕的便是边不捺,便是这样都只能支撑一场为期半月的战事,他们无法想象若如渡什王所想,一路打到妲坍腹地,该要损耗多少钱,说不准还没到妲坍国门前,渡什王陵便被消耗殆尽,那后面呢?没有军费的帝王只会将目光放去他富裕的臣子身上,而长期的战争说不定还会造成百姓造反,届时内忧外患,一切都完了。
因为上一回渡什王出其不备的杀鸡儆猴,这一回所有人都有了前提准备,三日前渡什宰相联合几个有实权的武将在渡什王宫门前展开了兵变,妄图扶持渡什王之子蒙费柯伊上位,这场兵变成功了大半,蒙费柯伊囚禁了渡什王,却并未登上王位,而是代理王权。
但这与先前的预期大同小异,蒙费柯伊掌权后的第二日便勒令前线暂时停战,守住萨芬领土,而昨日则干脆利落地给尚且在前线的任野婧发下了战和书。
这份战和书现如今已经到了妲坍王的桌案上,过两日妲坍使臣说不准便会出发前往萨芬边境参与谈和,而立马传递至萨芬边境的还有将任野婧召回的诏书。
这代表她们等待的时机已经到了,任野婧归来之日,便是一切计划启动之时。
任野婧给她们的书信中只有一个字——逼。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任野婧的要求,她不能做主动造反的人,她争夺王位必须是举世皆知被逼出来的。
现在这个进程已经起码完成了十之五六,任野婧前线兵权被分割,手上兵士难以完全指挥,大皇子派去的人更是几乎不听她命令,而渡什却因为有渡什王曾御驾亲征,上下一心,士气大振,妲坍战败是必然的。但这显然给了大皇子对任野婧发难的机会,那几次战败消息传来,大皇子便在王庭上疾言厉色,狠狠贬斥了任野婧的能力,认为造成此前情况主要归咎为任野婧带兵不利,绝口不提他自己作为粮线负责人,克扣前线战士粮草延误军机之事。
任野婧还差最后一把火。
“再过十来日三公主便该回坍元了?她准备何时动手?”余姝看完这几份文书后问道。
无论是孟昭还是傅氏下的人,都只能起辅助作用,真正拿主意的只有任野婧本人。
傅雅仪闻言颇为懒散地勾了勾唇,“她准备明日开始便演一演。直接一路从梵遣打回来。”
“演?”余姝有些好奇起来。
“她要打一个清君侧的旗号打回来,”傅雅仪缓缓说道:“自梵遣到坍元,消息滞后性很强,她要从那里便开始让大皇子挟持妲坦王,苛延前线军粮,中饱私囊,致使前线战败这个半真半假的谣言传开,然后她‘被逼无奈’清君侧回坍元。”
“任野婧在军中和百姓中威望很高,这消息一旦成形,口口相传下,假的也能成为真的,她也能够有了正当理由清君侧,夺王权,只要拿下了大皇子和妲坍王,还不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傅雅仪显然有些疲惫,说完这段话后难得呼出口气,半阖着眼把玩了几下手中的白玉烟杆。
“那我们要做什么?”余姝等着她下令。
“明日开始,傅氏埋藏在妲坍的钉子便帮任野婧撒这个谎,务必跟随她的脚步制造舆论,让她的手下能够顺利接受自梵遣到坍元这一路的城池,也免得再霍霍更多百姓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两日后人音应该能够带任野婧订购的武器与她汇合。”
余姝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傅雅仪随即又给了她另一份文书,那上头记录的是素儿坦希地宫建设人员的详细资料,一共一百三十二人,用狷狂的行书腾好,显然是傅雅仪自己的手笔。
“这段时日你顺便找找这群匠人的后人,看看有没有能带回落北原岗用一用的。”
余姝目光有些复杂,她轻声问道:“夫人,您是想在落北原岗也建一座地宫吗?”
“嗯,”傅雅仪点了一下头,她说起这件事面上倒是少了些严肃,只淡声说道:“我想到了另一个生意,打算试一试。”
“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傅雅仪没有隐瞒,“一座地下钱庄。”
可仅仅六个字已经让余姝豁然开朗想到了许多,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思虑傅雅仪是否想建地下兵工厂,可是一座地下钱庄却是完全的神来一笔。
傅雅仪手下生意涉及的范围极大,而兵工厂此刻也已经到了饱和状态,再多建一个地下兵工厂便会出现很大的空置情况,而傅雅仪至此尚未涉及的最大产业实际上是金钱方面的产业。
因为傅雅仪手下的产业本就惹人注意,若再多一个专注于财产交易的产业那更是容易被官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可现在新的火铳已经研发成功,若是再有了绝对隐蔽的场合那就大为不同了。
她们并不一定要发行可流通银票,反倒可以作为女子商会中心,起到财务存储作用,落北原岗的女商户便可以是第一批客人,到时候还可以请葛蓝鹭和柯施等资产破丰的人担保率先储入钱财,也可以招引部分商户加入投资,转分分红提高可信度。未来这还可以分担部分属于千矾坊的职能,令人不用再躲躲藏藏做生意。余姝几乎能够一路想到这独特的钱庄建成后的繁华场景,谁能想到地下还能深埋一个大型钱币交易场所呢?
余姝从自己的延想中回过神时便见着傅雅仪正侧躺在小榻上,手肘曲起,撑着脸侧,有些玩味地看向她,“在想什么?”
余姝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在想夫人的野心。”
“也可以是你的野心,”傅雅仪完全相信余姝能够理解自己想做的事,点明道:“若是成功,你也是创立者。”
余姝闻言眼底瞬间涌起了点点亮光,她早已因自己想象出的商业卷轴而兴奋,此刻更是仿若共享了傅雅仪那铺天盖地的野心,有些难以自控的期待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哪怕回了落北原岗日子也不会平淡下来,傅雅仪永远在前进的路上,而余姝也会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好呀,”她笑了笑,“到时我可不会与夫人客气。”
傅雅仪扬了扬眉,“这么高兴?”
余姝坦然点头,“对啊,很高兴。”
事业上的开拓带来的兴奋与旖旎春梦中带来的兴奋是完全不同的,野心从来不是谁的代名词,余姝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野心勃勃。
她看一眼傅雅仪面上的倦怠,轻声说道:“夫人,您要休息吗?”
傅雅仪反问道:“我休息,你替我处理文书吗?”
余姝看了一眼桌面上还高高堆砌的文书,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着点头道:“可以啊,但是夫人要答应我一件事。”
傅雅仪闻言倒是来了点儿兴趣,“什么?说说看。”
“现在还不能说,回落北原岗之后吧,我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必然是夫人可以接受的,夫人若是答应,莫说这些文书,明日后日我都可以过来帮着夫人一块儿处理。”
傅雅仪上上下下打量过她,却也没什么锐利,反倒仍旧懒懒散散,最终只点点头,“行啊。”
“那你处理吧,”她干脆地在小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平,阖着眼说道:“也不用明日后日,便今日,替我看了,明日开始好好将我交代的事先做了就成。”
余姝眨了眨眼,挑了条傅雅仪常坐的太师椅在桌案前坐下了,没忍住低声问了句,“夫人,你这么信任我啊。太子理政还要先给皇帝过目呢。”
傅雅仪眼睛都没睁,声音淡淡:“你是我调教的,有什么处理不了。你是在怀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