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机关出现让几人顺利将那块岫玉放进了眼睛里。
余姝站在下头瞧着那双眼睛,有了岫玉的存在有了些神采,可那是一种更加栩栩如生的胆寒,仿佛真有一只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睛自上而下用觊觎的目光扫向你,令人分不清,这神殿里真正的神究竟是这尊神像还是头顶的那只眼睛。
并未过多久,又是一阵震动,大殿正中竟然大刺刺在严丝合缝的瓷砖中现出了一条地下通道。
房顶的孟昭眸光一凝,竟然在眼睛后面见着了一行突然出现的小字——地下通道入口在岫玉离开后只能保持一息开启时间。
傅雅仪见她没下来,问道:“怎么?”
孟昭:“取下岫玉后我们必须要立马下去,否则入口会关闭。”
余姝站在这地道边,往这里头瞧了瞧,却只见着了望不见尽头的台阶,黑越越地,无端令人产生些畏惧。
孟昭拿开岫玉,面前的小字便迅速消失,而下头的密道也很快闭合,如此反复几次后她干脆让这百年来无人到访过的密道再通了一刻钟的气才最后取了岫玉后一跳而下,几乎是她刚刚落地,地道便传来咔哒的闭合声,只是闭合较为缓慢,足够三人依次走下去。
待傅雅仪也下了密道后头顶那最后一抹光亮消失殆尽,她从随身携带的包袋里拿出了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这个地下不似州秋已知有过通风口,万一里面没有通风透气的地方,极其容易窒息,所以在随行的包裹里夜明珠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两侧是嶙峋的石壁,偶尔有夜明珠柔和的光亮扫过,能瞧出那上头碧绿的青苔,这让几人稍微松了口气。
青苔需在阴冷潮湿条件下才能长出,这证明下头起码是有水源的,并且只能是活水,一旦有了活水那便代表着里头有通气的口子。
三人走了将近三刻才走到台阶底部,余姝手上计时的沙漏正正好好漏了三回。
孟昭抬头看一眼来时的路,预估道:“这条密道起码在离地四十丈深的地方。”
魏国最大的地下皇陵在离地三十二丈的地方修建,那是魏国开国祖先的陵寝,而这一条密道的深度已经超越了魏国,技术难度难以想象,甚至还是在百年前建成的。
傅雅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眸光轻闪,将手中的夜明珠收起来,改用了照亮面更大的火折子。
面前显露的是一条单行道,可是与三人走下来的梯阶不同,这条单行道的边墙被抹平,上面画着用番邦涂料绘制的彩绘,每几步便是一副图,可其中大多是些不同色彩的堆积,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分辨不清上面画的究竟是什么,直到走完这条长廊,尽头却突然出现了一具白色的骨架。
余姝被吓了一跳,一把揪住了傅雅仪的袖摆,下意识往她后头躲。
孟昭走到那句枯骨前,仔细打量了几瞬后目光复杂地说道:“这是素儿坦希的遗体。”
傅雅仪闻言牵着余姝也走到了这具端坐在高台上的骨架前,火折子的光拢在它身上,最先瞧见的是骷髅上的两个黑洞,那是眼睛的位置,此刻里面却结着蜘蛛网,甚至还有爬虫偶尔钻出来。
素儿坦希无论出生于何方,都不能改变她是一个西域人的本质,一个西域人最大的殊荣是天葬,后来中原文化传入,在天葬后王室还给自己加了一条修建地宫的标准,一般是等天葬第三日后将剩下的尸骨送入地宫中。
但很显然,素儿坦希并没有经历过天葬,这里甚至不是她的陵墓,妲坍的国师墓都在坍元以西,包括素儿坦希的陵墓。
可这一刻出现在此处的尸骨就是无端地让人觉得她就是素儿坦希,除了她,不会再有别的人能够坐在这条密道里。
尸骨身上穿着厚重繁复的法衣,因为质量太好了些,这么多年过去,依旧焕然如新,也就衬得那具骨架越发泛黄腐朽。
火光掠过时,余姝突然出声道:“等一下!”
她睁大了眼,有些难以等候地一把抓住了傅雅仪握火折子的手,将之挪到尸身前,然后用另一只手翻开了这件将尸体裹得严严实实的法衣一角,那上面赫然是密密麻麻的妲坍小字。余姝认不太清,所以忍不住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孟昭俯下身仔细辨认,眉眼间有些凝肃,直起身时说道:“这应该是素儿坦希的生平,我们要把这件法衣脱下来铺平看看。”
余姝愣了愣,她还真没胆子大到能够在一具尸骨上把对方的衣裳给扒了。
傅雅仪看出了她的犹豫,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她,“你拿着,我们来。”
余姝接过,眼底满是感激,开心地应了一声后,连忙殷切地替傅雅仪卷起了袖摆,就差化出一条小尾巴围着她转了。
傅雅仪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坦然站在原地任她伺候好才与孟昭合力小心翼翼扒下了这件厚重的法衣。
孟昭扒下后还不忘对着尸骨拜两拜,致歉道:“无意冒犯。”
傅雅仪讽笑:“孟大人还会怕神神鬼鬼的?”
孟昭短促地笑了声,“我奉皇命查探案件万千,为无数人求得真相自是认为一声浩然正气神鬼不侵。”
说罢她理直气壮接着说道:“可是我听人说,这种神鬼被冒犯后无法往我身上撒气,那便可能去伤害我在乎的人,为了她说一句冒犯又有何妨?”
“哦?”傅雅仪扬眉:“孟大人也有在乎的人?”
“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在乎的人呢?”孟昭蹲在地上仔细翻译这件法衣上的文字,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就如同傅大当家这样手腕儿通天的人不是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吗?”
傅雅仪一顿,余姝下意识朝她看去。
可是孟昭此刻却恶劣地慢吞吞打补丁道:“我指的是亲情,我听说傅宅里的姑娘个个得你照顾,外出皆打着你的旗号,与其说是你的手下,不如说是你的一群姊妹,难道不是吗?”
傅雅仪闻言眯了眯眼,她下意识想摩挲一下白玉烟杆,摸了个空,唇角扯出一抹笑,有些懒散地靠在墙边,缓声道:“是。可我们大多不信世上有神神鬼鬼。”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之间交战了几回也只有彼此知道了。
余姝咬了咬唇,默默缩小了一点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自己被无辜波及。
反正傅雅仪和孟昭只要碰面动不动便要针锋相对几句,从落北原岗到坍元都是这样,余姝都习惯了,从一开始的看戏鼓掌夫人让孟昭吃瘪太好了到现在都麻木了。
并没一会儿,孟昭和傅雅仪便将法衣上的字看完了,两个人竟然都不约而同露出了颇为复杂的目光。
这让余姝尤其好奇起来,“上面写了什么?”
孟昭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受到了污染,看着才十八九岁,眼底还有些清澈的天真的余姝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出来吧,怕傅雅仪说她带坏小孩,不说吧,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这种八卦逸闻她向来藏不住是个大嘴巴。
所幸傅雅仪措辞了几下后,干净简洁地挑了最重要的解释:“这里最开始的作用实际上不是所谓的密道,而是素儿坦希用来囚/禁婵松公主的地下牢房。我们都猜错了。”
“啊?”余姝长大了嘴,眼底有些迷茫,“可是我翻看过渡什的历史,没有哪一个时期里婵松公主是失踪的啊。”
“因为婵松公主那时是渡什的精神支柱之一,渡什王并没有敢公布婵松公主失踪的消息,而是偷偷派了人前去搜寻,同时找了一个和婵松很像的人做伪装。”
孟昭解释道。
“那密室的钥匙为什么会在婵松公主的地宫里啊,”余姝还是不理解。
傅雅仪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目光却盯着余姝的眼睛,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满是兴奋和好奇,哪怕知晓这里头可能有些不适合她听的东西,却还是小心翼翼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地偷偷试探。
她无声笑了笑,回答道:“因为她想让后来发现钥匙的后辈知晓一切,婵松公主越是想隐瞒的过往她越想广而告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和她有染。”
素儿坦希生来便是个女奴,西域的奴隶制度延承,奴隶的孩子生来也是奴隶,要被发卖,她被她的母亲在牛圈里偷偷生下,喝牛乳长大到八岁才被地主家发现,为此,她的母亲当着她的面被活活打死,而她也被直接卖去了渡什的黑市,由于太过年弱瘦小,什么也干不了,那里的督工便干脆地再次将她转手,从八岁到十二岁,她被转手了数十次,吃过的苦头无法衡量,可她牢牢记住自己阿妈告诉过自己让自己好好活着。
一直到了第十二岁,素儿坦希被高高在上的婵松公主一眼挑中,带回了公主府。
那是她第一次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新衣服,那也是她第一次吃饱一顿饭,有一张床睡觉。
她匍匐在地上,被婵松公主捏住下巴,仰视着那个穿一身五彩礼服的少女。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威严的人,几乎只是对方用黄鹂般悦耳的声音问她一句愿不愿意今后跟着自己,她便迫不及待地点头,磕头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她面前的少女闻言只是轻笑一声,高高在上地走回了自己的宝座,华丽的衣摆扫过她深深磕倒在地的脸。
然后她问她叫什么名字,知道她没有名字后替她取名素儿坦希。
这四个字在渡什语言中代表的是永生的忠仆。
自婵松公主救下她那一日起,她便要做她永生的忠仆。
于是素儿坦希住到了婵松公主府上,她被传授了很多奇怪的知识,有行兵打仗,也有理政治国之策,甚至还有无数自保的武功。
中途婵松测试过她几次忠诚,因为她是真心想死死跟着她,轻而易举便通过了。婵松会摸着她的头赞扬她的忠心,也感谢她愿意效忠于自己。只有素儿坦希自己知道,她对婵松的忠心与渴慕比婵松自己想象得还多,她喜欢这轮月亮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在日复一日中的教导中,素儿坦希长到了十八岁,但婵松依旧从来不让她外出见人,只极偶尔地带她出去转那么一两日。
那一年渡什王带众子嗣前去狩猎,婵松因权势太盛而被兄弟嫉恨,妄图偷偷在沙漠中杀了她嫁祸给沙匪。那一次婵松带上了素儿坦希,素儿坦希在搏斗中替她挡了十二剑,等她醒来想寻找公主确认她的安危时听到了她心心恋恋的公主对仆从说:等会儿素儿坦希醒了之后给她上点药。
那仆从小声恭维道:公主对她可真好。
素儿坦希也这么觉得,她觉得婵松公主对自己真好。
可下一秒,她就听到婵松淡声说道:她也是我辛苦养起来的棋子,自然得上点心。这一次本就是特意带了她前来挡我皇兄的刀,若是死了还要重新找人培养,颇为麻烦。
素儿坦希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只是目下无尘的婵松手下的蝼蚁,只有对她有用时才能得到她的关心。
那她可以做一条对她有用的狗。
她躺回了被子里,沉默无言地盯着头顶,觉得公主在自己心底完美的模样有了裂痕,原来她并不是所展现的宽和,她带着独属于皇室的冷酷与无情,任何人对她来说只有有用和没用之分,她要留在她身边就只能一直很有用才行。
可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拥有自己的情绪,等她伤好后,素来敏锐的婵松发觉了这些,也排查到可能自己狩猎那一日说过的话被素儿坦希听到。
但她没有什么危机感,甚至她都懒得花心思去笼络消除误会,因为她永远能看到素儿坦希看自己时炙热的目光,她只需要深夜里带一点忧愁地走到素儿坦希的房中,稍一哭诉便能再次得到素儿坦希的全部忠心,素儿坦希并非不知晓这一切,可她发现,在自己无法触碰到月亮时,让月亮屈尊降贵前来靠近她也不错。
于是后面几年,她无数次被婵松利用,在危急时刻被婵松舍弃,二十岁的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疤,她学会了渐进的情绪,让婵松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哄好,从在她面前细细哭诉逐渐到了会轻吻她的额头,再后来会和她深吻,让她在她脖颈间留下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