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姝这回实在坐了个舒服的牢。
在发现这里的牢头不敢对她怎么样,甚至还暂时好好捧着自己后她便开始得志张狂了起来,一会儿要灯一会儿要被子,一会儿说无聊了要看看画本子,一会儿又嫌弃这里少了放东西的地方要了张小几。
偏偏她和人说话时都带着笑,不卑不亢,有理有节,这里头的牢头见她也不是太过闹腾,又思及她是傅雅仪手下的人,便暂且满足了她的这些小要求。
至于关在余姝对面的那一伙小混混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进了这里头便开始私鹌鹑般龟缩起来。
梵遣的官府威望还是很大的,并且因为这里是妲坍边境,所以中央让渡了一部分权力给这里的官员,令他们拥有对违法乱纪且不服从于官府指令的人员不用过多审问的直接斩杀权,而被羁押人员大多需要花费高昂价格才能从里头脱身,这还只是针对犯了点如打架斗殴般的小错的人,若是大错那就更加可怕了。
若是一般人似余姝这般挑衅怕是早被关进官府的水牢里头了,找得到来交赎金的人还有一命,找不到那便只有被私下处理了。
可是这样蛮横的官府需要傅雅仪手中的武器,他们大多是聪明人,并不想在这样和渡什打得热火朝天的关头与傅雅仪交恶,对待余姝的态度那可就太好了。
好得对面的那群混混眼红不已。
余姝被羁押时火铳也被一同收缴了,她被放出来后在傅雅仪面前伸了个懒腰之后目光移向牢头,软声道:“夫人,您送我的火铳被我弄丢了。”
傅雅仪哪儿会看不出她此刻正狐假虎威,倒也是配合得将目光转向牢头。
“丢哪儿了?”
牢头被两人死亡凝视,面上的冷汗落了下来,连声道:“在咱们这儿呢,我们也是按规章制度做事,闹事者的作案工具要进行扣押。”
傅雅仪倒也没难为他,只淡声问:“开火了?”
“没打伤人,”余姝仿若撒娇,揪住她的衣摆晃了晃,解释道:“我那时候喝醉了,不小心小小地撞了他们一下,他们就说我是个不要脸的小白脸,还打了我,我脸上现在还被他们打出来一块淤青呢,后来有不少好心人帮我伸张正义,可是那群人钻到我面前对我不怀好意,所以我想用这个吓唬吓唬他们。”
“望月楼里的人大多都是好人,在我心底不会因为这几个小人就觉得梵遣不好的。我还要感谢大家勇于帮助我呢,在牢里这位牢头也对我颇为照顾,没有因为我是外乡人而偏袒本地人。”
这一番话堪称颠倒黑白,一旁听着这话的小混混们一个个怒火朝天,就差尖声说她撒谎了,可这番话也是最好的场面话,既给了梵遣官方面子,又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显示自己是不得不动的手。
牢头听了眉开眼笑,“是,余小姐也不过是在自保罢了,只要按规章制度走程序,余小姐的东西都能悉数归还。”
这便是在暗示只要钱给到位一切好说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傅雅仪点点头,扬了扬下颚示意自己身后的随从。
随从飞快给了牢头一块银锭子,笑道:“这些时日承蒙您照顾我们家余娘子了,小小心意,请您喝杯水酒。”
牢头收了钱,更没觉得余姝有哪里不对了,又回说话又会办事,身后背景还强大,不就是打了场架毁了点公物?傅家哪儿会缺这点钱?他心底短暂为那几个倒霉蛋小混混可怜了一下,随即便开开心心将傅雅仪和余姝送到了大门前,热情得就差没招呼一句欢迎下次再来了。
余姝和傅雅仪出了牢门,外头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着了。
等两人都坐上去后,余姝才将面上的那些机灵劲和小骄傲收了下去,半垂着眸子感激道:“多谢夫人前来救我。”
傅雅仪盯着她没说话,直将余姝都盯得紧张了起来,她在心底算了一下这回傅雅仪可能要为了她赔出去的巨款,大概有千矾坊半月的流水了,心底一阵肉痛,主动说道:“这回耗费的银钱,回了落北原岗我可以用工钱偿还。”
回应她的是傅雅仪手上用来挑起她下巴的白玉烟杆,在这样炙热的天气中冰得人一颤。
“一路上开了几枪?”
傅雅仪问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余姝却乖乖回答道:“六枪。”
“死了几个人?”
“只有一个。”
傅雅仪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余姝却有些犹豫地磕巴道:“还、还有四个、半死不活。”
傅雅仪:?
“你最好把你路上发生了什么完完整整给我说一遍。”
她收回烟杆抱胸道。
余姝想起后面还需要傅雅仪帮忙处理的一堆烂摊子,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近乎讨好道:“那夫人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我在路上和您说行不行?”
余姝此刻的笑是个扬起唇角,露出唇角两个酒窝的笑,明眸皓齿,显得天真而娇俏。
以前她也露出过这种笑,例如被傅雅仪作弄时以为自己真的犯了错便这样笑着想要傅雅仪放过她,再比如她心底有了什么需要冒险又需要傅雅仪同意的鬼主意,也是露出这样的笑。
傅雅仪颇有深意地睨她一眼,颔首示意她说。
余姝得了令便干脆从自己被绑走开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自己这一路做过的事,包括自己和月娘几人如何达成合作,如何共同脱逃,待到说完,马车恰好到了装喜大几人的屋子前。
两人却并不急着下车,傅雅仪瞟了一眼窗外。
这些日子余姝几人都很少来这边,只隔那么一天来送一次饭,此刻在这间屋子前哪怕尚未出马车都能够闻到不少异味,更别说打开门后会如何了。
“你想让我怎么做?”
傅雅仪摩挲着自己的烟杆,淡声问道:“这里面的人,你倒是想怎么处理?”
来了,来了。
余姝在心底默念。
在她将所有事告知傅雅仪开始,她就知道傅雅仪相当于将这件事后续处理的权柄全然交给她,必然要过问她的想法。
傅雅仪是真的在栽培她,这种栽培很贵重,也同时代表了余姝必须做好对方时时考核自己的准备,哪怕她才刚刚脱险,刚刚到在车上与夫人坐了片刻而已。
这几日的劳心劳力其实已经让余姝有些疲惫,唯一的休息是在牢里,被葫芦额踹了那一脚后她便没有修养的时间要提心吊胆往梵遣跑,到了梵遣更是要时时寻找傅氏众人的踪迹给自己和月娘几人寻到一个背后撑腰的人。
在狱里她好好睡了一天,才能在傅雅仪出现时表现得那般灵动正常,可刚刚仅仅行路而来这么一会儿,她心口又隐隐发痛起来。
她压下了心底的那点难受,低声说道:“我不想留他们。”
傅雅仪眸光渐深,语调听不出好坏,“那你是想全部杀了?”
余姝干脆地点了点头,“是。”
此刻她的眼底反而坚定起来,这群不知道作恶了多长时间的人死了活该,唯一可惜的是葫芦额死得太痛快。
“哈,”傅雅仪轻嗤出声,她隔空点了点余姝的眉心,淡声道:“好,那便杀,可余姝你要记住,这群人是死在你的手上。”
“便如同葫芦额,也是死在你的手上。人命是慎重的东西,你可以承受生命消亡在你手中的压力吗?”
傅雅仪手上沾过血,她也自觉承受了自己要背负的人命,她给自己的底线是不杀不该杀之人,不杀有恩之人,不做滥杀之人,可是只有真正动过手后才会知晓,当你发现生命的重量原来也是如此轻易在你手中流逝时,那种对生命的剥夺感和掌控感那样强烈,就会像第一次参与赌博的人一般,第一次能立住,能克制,那便是给自己划了条线,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突破了心底的底线,那这个人就极易变成滥杀之人。
傅雅仪从不会代替自己手下的姑娘做她们要做的事,面对余姝也是如此,可她却需要把关,不能让沾过血的余姝废了。
余姝与她对视,握紧了拳头,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葫芦额死掉的那个晚上,喷溅而出的血。
不是不怕,不是不惧,可是她选择了生这条路,在这种情况下的另一方便只有一个死。
她在仔细回想葫芦额死去时自己的感受,只有庆幸自己求生成功的喜悦和第一次见到那样模糊的血肉的恐惧,没有半点对另一个人死在自己手上的单纯的兴奋。
她明白傅雅仪的意思,认真说道:“人命是珍贵的东西,若有生命在我手上流逝,必定是因为他们触及到了我的利益,我的性命,我的原则,而我也不惧怕他们前来报复,就算这世上真的有鬼魂索命一说,我余姝也整装待发恭候他们来索。”
这是她经历过亲人挨个去世,经历过这样多危机,最后留给自己的答案。
她要好好活着,她不会去故意伤害他人,若有人死在她手上,那必定对余姝来说是活该的。
“可是我不能确保我的底线、我的原则会不会变化,”她坦诚道:“所以我只能保证现在我所杀之人,都是活该的,都是我问心无愧的。”
傅雅仪拖着腮,突然笑了,仿佛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冲她扬了扬下巴,“我给你两天时间处理完这里的事,此次随我来随从一共二十人,听你差遣。”
说着,她仿佛看穿了余姝一般,缓缓说道:“除了里面四个,你还想杀谁?”
余姝一惊,想不通傅雅仪是何时看穿的自己。
她确实不止想杀了喜大几人,还想把这下游的人牙窝给捣毁。
她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有多少人遭受过这般的灾难,被人掳走卖掉,可自她之后,她并不想人间乐这条串联魏国和西域的人口贩卖线还存在世间。
余姝不知道怎么回,她摩挲了一下下巴,试探问道:“若是给夫人惹出了不少麻烦,要死不少人,夫人可还能兜底?”
“那要看你想让我兜多大的底了,”傅雅仪回答道。
她眼底带着傲慢和自负,一如在落北原岗时那般张狂,“若是没有将梵遣翻过来,那我应该是能兜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