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祠堂里的牌匾不堪重负落下,砸向高高垒起的灵牌,最后又砸向那本王家用来禁锢走进来的每一个女子的书,转瞬便成了飞灰,融化在废墟中再也不见踪迹。
那一切的凝噎都在瞬间冲破喉咙,凝聚成了一句撕心裂肺的“不——”
她想说不要,想说不可以,可说完这个不字后迎着余姝沉静的目光又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第一次见到余姝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凌厉而高高在上,就像王老太太曾经见过的余家小姐那般,无论在哪里,只需站在那处便自带一番风骨与傲慢。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那些过往被刻意忽略的自卑再次涌了出来,涌上了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在一遍遍告诉她,你错了。
放弃一切私奔到落北原岗的你错了,以为有了儿子就能挽回丈夫心的你错了,想要靠着祠堂得到权力压迫别的女人的你错了。
从头到尾,错得离谱。
文嬷嬷在后头扶住她,眼底有些哀伤,低声说:“老夫人,您睁眼看看吧,这里的世道变了。”
落北原岗的女人这十年,早就变了,只有还固守在王宅的老太太一成不变。
所有女人出门,都不冠夫姓了,她们是冠着自己姓氏的娘子,哪怕嫁人了也是傅大娘子、余娘子,就算这只是落北原岗一点小小的变化,那也是这十年里这么多女人努力的结果。
唯有她,还在守着王老太太的名当块宝。
王老太太骤然握住文嬷嬷的手,近乎绝望,“你在说什么?”
文嬷嬷有些沧桑的眼望向她,哀切道:“这里不会有人嘲笑您私奔,不会有人嘲笑您遇人不淑,那不是您的错啊,您为什么要让王家的错折磨您这样多年,令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又让王家的错驱使你去伤害她人,变得看不清自己曾经究竟是个什么人?”
“您以为夫人为什么哪怕到了如今还在照拂您一二?那是因为您在曾经同样这般照拂过她啊!”
王老太太说不出话,她连神情都有些恍惚起来,这一夜受到的打击,几乎能将她几十年来的观念击碎,将她生生击垮,甚至环顾四周都找不出一个能让她不会恐惧的人。
她曾经那样尽力维持着庄严,到了此刻却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她想要的东西似乎全都失去了。
只要想想自己过去究竟是什么模样,便一阵头痛欲裂,她想不起来,她脑子里只留存着自己和傅雅仪的针锋相对,王老太太绝望的目光遥遥望向那座绚烂的高塔,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狠狠昏了过去。
余姝近乎悲悯地看她一眼,对文嬷嬷淡声吩咐道:“送她回去吧。”
文嬷嬷应了声好,寻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拿了顶轿子将老太太带走了。
余姝背着手盯着正在燃烧的祠堂,神出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想着来压阵,结果发现根本没有自己用武之地的傅雅仪自假山后走出来,面上也难得没有笑意,她眸光沉沉,同样望向祠堂,过了良久才淡声说道:“你做得很好。”
“只是很好吗?”
余姝回过神来,笑了笑,“我本来以为自己报复了老太太,气晕了她,捅破了她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又烧了祠堂,应该会很开心,可现在想想却又没有那么开心。”
傅雅仪:“为什么?”
余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起来:“王老太太过去真的对您颇好吗?”
傅雅仪伸手接了片被风卷过来的灰片,那些轻得没有重量的灰烬随着风簌簌飘得漫天都是,笼罩着整个祠堂范围,像一场无声的哀雪。
“是不错,她儿子没死之前,我许多次责罚靠她替我躲过,她比大多数婆母都要好,甚至在我与她初初撑起王家的烂摊子时,她也是很好的。”傅雅仪慢慢回忆道:“直到我建了傅氏,打出了傅氏的名气,她才渐渐变成这样。我与她对峙时,几分感激几分利用,傅氏还暂且靠挂在王氏之下,要安排人进去,也只能利用了这个间隙,让我手下的人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不必被指责过多,同时也要借着她的名头藏一藏的我武器基地。”
“我有时候,也想不通她究竟求一个什么,她想要的权势与地位,我按照她的能力给了,可她压抑了太久了,想要的东西也更多了,”她竟然难得叹了口气,“或许我该早些如你一般说清楚,而不是拖这样久。”
这是傅雅仪第一次显露出的犹疑,她救过的人很多,帮过她的人却很少,所以总让人只见着她高高在上手段狠辣而恶劣的时候,可实际上谁于她有恩该如何报恩,她心底都有数,对自己的恩人向来宽容一些。
可今日余姝与王老太太的对峙,却让她觉得就该这样。
那些腐朽的东西,就该这样剜去,哪怕锥心刻骨,也该是这样的。
如今王家老爷的死不用再隐瞒,对老夫人来说几乎是只要醒过来就能想到她的儿子必然已经不在了。
若直接放了死讯,那傅宅所有的姑娘都可以脱离王家妾的身份,傅雅仪也可以光明正大将自己手下的财产从王家割离,从此傅氏不再需要任何靠挂,可以坦然落在傅雅仪自己身上。
这实在是件好事。
“您实际早就知道王老太太是什么样的想法了对吗?”余姝问道。
傅雅仪点了点头,“一个人被搓磨了这么多年,若还真对让自己痛苦的人怀有感情才是奇怪的吧?她压根就没那么在乎自己的儿子,那么多年,我要是还看不出便实在显得有些蠢了。毕竟,你也不是同样半年便看透了真相。”
“若她从来便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大仇得报大概会很开心,”余姝轻声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可她不是,她在江南时是勇敢坚韧,有自己的主见的小姐,她来到落北原岗数年后遇见了你,哪怕自己过得不太好也依旧怀了一份善意,在王宅尽力庇护你,可到了后来她被这么多年的执念和苦难磨成了鬼,现在报了我的仇也有些不太爽快,像哽着一口气,看她那样偏激的模样有些不顺眼。”
傅雅仪摩挲烟杆的手一顿,问道:“那你会因此而对她手下留情吗?”
余姝回答得毫不思索,“当然不会啊。”
傅雅仪闻言笑起来,眼底闪过一抹满意,但她的情绪向来收得很快,再睨向余姝时眼底已经平静至极了。
“你该想想,此间事了后做什么了。”
余姝一愣,脑子没转过来,呆呆问道:“夫人,你不要我了吗?”
傅雅仪手中的白玉烟杆在手中打了个旋,她挑眉道:“你说呢?”
余姝反应过来,眼底骤然有些雀跃升起,“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和您一块儿出门做生意了吗?”
说完后又觉得有些不对,“我要是走了,千矾坊和王宅该怎么办?”
“我不在傅宅,傅宅不是照样运作得当?”傅雅仪说得理直气壮,“那是你该思考的问题,不是我该回答的问题。”
余姝没好意思说傅雅仪不在家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理的账本,也是自己任劳任怨替她处理的各种突发情况,只在心中腹诽了几句,转而构想起再抓一个如自己这样的人才,在自己离开时看顾一二的想法。
但这样的想法她没有说出口,怕傅雅仪又要来一句这是你自己的事,不用报告给我,她思绪转回到自己可以跟着傅雅仪出远门上,冲傅雅仪扬起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夫人,我们去哪儿啊?”
傅雅仪没有看她,目光落到了西面,缓缓吐出来两个字,“妲坍。”
咱们这个设定,主打一个精准报仇,是绝对不会出现因为谁谁谁的经历比较可怜而导致主角放过的剧情滴=w=
姝宝和傅姐姐都是怜悯可能有几分,但下手不留情往你心口狠狠戳的活阎王类型。
(一个小tip,小满是夏季的节气,但落北原岗纬度较高入夏比较慢,到了五月还是春天,所以用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