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教过月芜寂要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亦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要怎样去挽回一颗满腔恨意的心。
前世,君涟漪想要在他这里获取什么的时候, 都会在之前对他格外的好,以此来作为交换, 希望能得他身上一片鳞。
他以为,他也能用同样的办法,来获取君涟漪的原谅。
自己曾惩戒过他,如今自己也挨了他一顿鞭子, 他想, 他总该消了自己让他挨鞭子的气了吧?
自己曾用龙血强迫过他, 他也给自己下了药, 这样,他想,二人总该扯平了吧?
自己曾没来得及救小月牙的命, 如今, 他救了容玉的命, 他想,他总该放下了吧?
可直到君涟漪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不耐烦, 他才终于意识到了, 这样不对, 这样根本无法挽回他的心。
他想, 是因为曾经他因为自己死过一次, 而自己还没死过的原因, 他才一直心怒难消吗?
那自己也死一次, 他是不是就能……再次接受他呢?
或许还有什么他没找到的东西, 他在介意着?
月芜寂想不明白,也没人来提醒他,更没有人愿意来教他,今后要怎么做,方能挽回君涟漪的心。
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相处间,他变得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就怕自己会更加遭君涟漪的厌。
可哪怕他再如何小心,君涟漪却终究还是越来越厌弃他,厌弃到,甚至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好。
手握护心龙鳞回到月华殿,月芜寂将自己蜷缩在床脚处,看着外面的月发愣。
他多想有个人来教教他,到底该如何做,方能让他们和好如初,可……幼时,他母亲尚且觉得他是她的耻辱,不愿教他半分,又还会有谁会教他呢?
自嘲一笑,月芜寂将头埋进了自己膝盖间,终是不再看那高悬于天的孤月。
这一夜,依旧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月华殿的结界又加固了些,可这依旧对月芜寂无用。
这世上没有一个结界,是能挡住神的来去的。
月芜寂看着那结界,心里无比思念着君涟漪,但今日却勉强了自己,不去找他。
因为他说,不喜欢看到自己。
看不到君涟漪的每一天都是难熬的,那几年尚且有小月牙陪他,可在这又大又空又冷的宫殿中,他只能与梦作陪,但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却怎么也睡不着。
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月芜寂耳朵动了动,突然猛地从床上坐起。
月华殿因为有结界的缘故,从来都没有人能进来过,现在有人进来了,虽不是君涟漪,但一定是得了君涟漪应允的,才能进来。
他……竟然派人来看自己的,他还想着自己。
心里生出一股狂喜来,月芜寂忙从床上起身,等不及来人入院,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来人是一个小魔,手捧一个小锦盒子,笑得春风得意。
“寂月仙尊,这是奴奉尊主之命,将此物赏与仙尊的,还请仙尊,莫要推辞。”
他竟是命人送东西来了……
月芜寂心间喜悦更甚,忙接过那小魔手中小锦盒,随后朝那小魔微点了点头,“有劳了。”
小魔有礼的朝他一拜,便不再多留,退了下去。
月芜寂捧着小锦盒进屋,无比期待的打开,待看到小锦盒中之物时,心立马就沉了下去。
绝情蛊……他竟是厌恶他至此吗?
月芜寂无比沉痛的看着那蛊,颤抖着朝它伸出了手。
他不想自己去找他,而自己却总控制不住想要去找他,因此,他才想了这么个办法阻止自己靠近他,当真是……好极了。
月芜寂低低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又落了泪,良久良久,才将那蛊放入口中,一吞而下。
只要是涟漪想要他做的事情,除了见他之外,他都会一一照办的,哪怕是……让他去死。
吞了蛊,月芜寂又回到了床上,继续想要做着他的美梦,梦中有他有涟漪,还有他们的小月牙。
怎奈,他闭上眼一直到天黑,也并没有睡过去,反因为越发的想念君涟漪,精神越发的好,心也微微抽痛着,抓心挠肝的想要……立刻见到君涟漪。
他终究是耐不住自己的心,缓缓起了身,收拾好了自己,出了门。
他想,他不用在君涟漪眼前晃悠,他就只需在远处远远望他一眼就好,这样,就不会惹得他生气了。
沿着之前走过数次的路来到长安殿,可他并没有看到君涟漪,亦是没有感觉到他的气息。
心中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让月芜寂终是再淡定不得,又寻了几个君涟漪常去的地方。
怎奈,都未曾找到。
他心间越发恐慌起来,再顾不上会不会被君涟漪发现而生气,散出自己的神力寻着他,最后终于在魔宫一处禁地找到了他。
月芜寂心中一喜,终于缓缓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也不管是不是禁地了,直接寻着君涟漪的气息而去。
但他到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君涟漪。在那不断冒着冷气的池子旁,他只看到了涟漪的外衣挂在树梢。
稍微犹豫了下,月芜寂跳下池子,往深处游了去。
这池子极深,月芜寂跳下去游了半晌都没找到君涟漪人,直到心间传来一阵阵撕扯般的痛疼,他一直紧皱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继续朝下游了过去。
终于,他在潭底看到了君涟漪,心中一喜,他急忙朝他游了过去,哪怕因越发靠近君涟漪,心间疼痛就越发厉害,他也根本顾不得。
他来到他身边,将他紧拥入怀。
这是二人重逢之后,他第一次触碰于他,没有立即被他推开的。
此刻的君涟漪,面色发白,紧闭双目的睫毛之上,已凝了一层白霜,整个身体月芜寂抱在手上,就好似抱了块千年寒冰一般。
他为何会在这里?他不是最怕水的吗?又为何要将自己泡于冰水之中?
一时间,无数个问题萦绕在脑海之中,可月芜寂此刻却都顾不得,只抱着君涟漪,速速离开了潭底。
潭面的温度略高一些,很快君涟漪眼睫上的寒霜便渐渐融化,那被寒气缓解的疼痛也逐渐苏醒了过来。
他轻轻皱眉,不知这次为何这寒潭竟是失了功效,缓缓睁眼间,月芜寂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又落入了他眼中。
“月……芜寂?”一瞬间,君涟漪甚至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他真的太痛了,皱眉轻哼一声,记忆也渐渐苏醒过来。
他不是让人给他送了绝情蛊吗?他没吃?还是……
君涟漪猛地一下将月芜寂推开,眉头越发皱紧了些,怒斥:“不是让你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吗?你为何还要出现?”
月芜寂实属没想到他看起来那般孱弱的样子,竟还有这般力气,措不及防被推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最后跌坐在了水中。
君涟漪亦是,因突然没有月芜寂的支撑,心间疼痛迫使他脚下一软,跌坐在了水中。
可他并不在意,他原本就是要泡在水中的,是月芜寂的突然出现,他现在才没能在潭底安睡,现在要靠忍受,来抵挡这噬心之痛。
他缓缓抬起右手,紧按住了胸口处,才就这么一会,已是疼得冷汗淋淋,面色竟是比刚刚在潭底,更为苍白。
月芜寂自然是也注意到了他的情况,忙忙开口:“涟漪,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君涟漪狠剜他一眼,并不想与之废话,再次沉入了潭底之下。
月芜寂还想再跟下去,却听得深潭之下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莫要再跟下来了,否则本座定将你的心刨出来喂狗。”
这话,显得十分幼稚,但月芜寂却是真的顿住了,没再跟下去。
他不是真的怕君涟漪将他的心刨去喂狗,他只是真的意识到了涟漪现在很难受,需要借助这水,方能缓解一二。而他这般讨厌自己,自己若是跟下去,只会使其分心。
默默抿了唇,月芜寂在潭中盯着潭中水看了许久,虽然他根本看不到潭底的情况,却依旧固执的盯着。
这一次,君涟漪在潭底泡了三天才起,而月芜寂亦是,在潭面盯了三天,期间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待君涟漪从潭底再次而出之时,那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头,在看到月芜寂那一刻,又倏然紧皱了起来。
他愠怒开口,显得十分不耐,“你怎的还在此处?”
月芜寂张张嘴,想要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却不料话还未来得及说出来,就听得君涟漪冷笑一声。
君涟漪道:“刚好容玉的药引子也快用完了,你来得正好,随本座走一趟,给他续上吧!”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月芜寂心间虽痛,却远不如第一次那么痛了。
原来,心痛的太久,亦是会麻木的啊……
月芜寂苦笑一声,没有拒绝,轻轻道:“好。”
这一次再见到容玉,他气色已然比他上一次见到时好了很多。而君涟漪,显然也比上一次开心不少。
这一次,月芜寂不再奢望君涟漪能看他一眼,亦没有拒绝君涟漪递过来的匕首。
淡淡一笑,月芜寂没有丝毫犹豫的,用力刮向自己的龙鳞。
力气之大,龙鳞刮下之时,甚至带着些许皮肉。
君涟漪看在眼里,只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却并未开口说什么。
这一次的月芜寂很识趣,刮下鳞片后并没有再留在房中碍他们二人的眼,默默地出了屋。
可他也并未离开,而是躲在暗处,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悄悄地看着屋内二人愉悦面容,心痛如绞,唇角同时缓缓落下一抹殷红。
他的心亦是很痛的,但他不敢在君涟漪面前表露,他怕更招他厌烦。
月芜寂抬手擦掉唇角血渍,目光一眼不眨地盯着屋内少年,看他那般开心模样,即羡慕又嫉妒容玉,但唇角终是因为那少年的愉悦模样,缓缓的勾起了。
屋内二人聊到夜半三更之时,君涟漪才依依不舍离去。
月芜寂等君涟漪走,又等那些侍女为容玉收拾好一切,待容玉房中熄了灯,他方从拐角处走出,不声不响的进了容玉房间。
近来,容玉因服用了月芜寂的龙鳞之故,修为和灵力都涨了不少,月芜寂才刚入他房,他便敏锐的察觉到了。
忙从床上坐起,容玉厉声质问:“谁?”
月芜寂从暗处走出,语气淡淡:“是我。”
容玉眸子缓缓睁大,“寂月仙尊……”
这一晚,是月芜寂前世今生,第一次正面面对容玉。
容玉当真是极美的,不同于君涟漪的秀美,容玉是带有几分艳色的昳丽。
肤白如脂,面若芙蓉。
怪不得君涟漪会喜欢他了。
月芜寂轻轻垂了眸,暗暗握紧了手中拳。
容玉见他这副模样,心感诧异,不由先一步开口:“仙尊半夜来寻我,可是有事?”
月芜寂暗自收回神来,再次抬眸看向容玉,郑重点头,“确实有事。”
“何事?”容玉看他这样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由得也严肃起来。
“是关于涟漪之事。”月芜寂眉头轻皱,将君涟漪泡寒潭之事,讲予了容玉听,随即问一句,“你可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容玉摇摇头,眉头也紧蹙起来,“阿涟从未与我提过此事,我亦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月芜寂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立马便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容玉突然开口,叫住他,“寂月仙尊。”
月芜寂脚下的步子一顿,不解回头,“何事?”
容玉一指床边那凳子,微微一笑,“坐一会儿,我们聊聊吧!”
月芜寂犹豫了一会,方坐了下来。
这一晚,月芜寂和容玉聊了很多有关君涟漪的话题。
他们各自都敞开了心扉,月芜寂甚至连自己重生之事都未瞒着容玉,一一说给了容玉听,且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君涟漪为何越来越讨厌他了。
容玉听言只是笑笑,道:“寂月仙尊,你真的是一点也不懂得人心。”
月芜寂不置可否,抿了唇,不再说话。
容玉道:“寂月仙尊,你不妨再想想,阿涟是从何时起,对你的心意变了的。”
月芜寂缓缓闭目,终于细细回忆起,那一段,令他们双方都感到痛苦而不敢去回想的回忆。
涟漪是何时变了心意的呢?
是在知道他是重生的的时候。
他又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心意呢?
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前世的种种,他虽然不是前世的他了,但他的每一次解释,自己都不信,他感到了绝望,才一心想要逃离的。
他的小徒弟啊!其实他自己最了解了。
他不是那么的坚强,每次在遇到自己无法解决,或是不知所措的事情时,他都会选择逃避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而自己,亦是拿捏到了他这一点,所以在每一次他质问自己之时,都能在他面前占据上风。
然而,他是真的占据了上风吗?
其实并不然,只不过是仗着他的徒弟喜欢他,胡作非为罢了,落得今日之果,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默默闭上眼,月芜寂不说话了。
容玉继续道:“他变了之后,你又是如何待他的?最后又造成了怎样的结果?”
月芜寂再次忆起之前种种,想到了自己那一次次的强迫,想到了那一次刑惩,想到了他在铜倥山所受之苦,想到了那次大雪中……他求助自己的绝望眼神,以及与自己决别时的决绝。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根刺一般,扎入了他的心里,疼痛不堪。
可是……这些,涟漪不是都从他身上报复回来了吗?为何他还是不肯原谅自己?
月芜寂想不通,他向容玉问了心中所惑。
容玉闻言叹气,“仙尊真的觉得,如此便是公平,如此便是还清了吗?”
月芜寂沉默,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容玉道:“仙尊真的觉得,那只是一顿鞭子,一番苦难的事吗?”
月芜寂依旧不语。
容玉继续逼问,“那么阿涟所背负的骂名,算什么?仙尊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缺席,又算什么?小月牙的死在阿涟心中留下的伤害,仙尊觉得,当真是仙尊复活了小月牙就能抹平的吗?”
月芜寂被逼问得心尖颤抖,这时才恍然想起,自己竟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仙尊,并不是实质上的受伤才叫伤害的,并且恰恰相反,往往最易治愈的是身伤,而最难治愈的,是心伤。”
心伤……
月芜寂眸子微颤,终于沙哑着开了口:“谢谢你,容玉。”
容玉并未有什么表情变化,继续道:“而且就算是所受身伤能够被报复的快感抵消,但所受身伤的疤痕却,永远都去不掉的仙尊。付出的感觉并不是以获取回报为前提的,同理,让对方受同样之伤也不是为了以抵消旧恨为前提的,仙尊你……以后还请好自为之吧。”
从长安殿出来,月芜寂就回了自己的月华殿。
今夜孤月高悬,月芜寂却觉得没平日那般冷了。
他回来后想了好多好多,似乎终于想通,自己与涟漪的距离,为何越来越远了。
爱,本就不是交易,又怎能用对等来衡量?
当然,恨亦是如此。
原是他一开始就错得离谱,原是他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缓缓闭上了,这一刻,他好似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今后的路,要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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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涟漪最近忙与人族开战之事,倒是鲜少有时间去顾及其他了,就连见小月牙和容玉的次数,都被他压少了不少次。
小月牙曾不止一次抱怨过,爹爹陪他时间太少了,但每一次,小孩儿都还是懂事的谅解了他。
对此,君涟漪深感歉意,只能用待以后安定下来,再好好补偿她来安慰自己。
与人族开战前夕,容玉难得的能下床来,第一时间竟然来找了他,且送了一个荷包给他。
容玉道:“这可是我亲自为你求的平安符,你明日一定要带在身上,知道吗?”
君涟漪在入魔那一刻起,早就不信神佛了,这区区一只平安符,就更加不会放在心上,但,因为是容玉送的,他还是顺手挂在了腰间。
为了不影响君涟漪明日之事,容玉没待太久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