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短暂的凝滞。
嵇临奚看着怀修永沉凝的神色,内心居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虚,但这心虚只如烟雾一般转瞬即逝。
从怀修永那阴沉的脸色中,他窥到些什么,然后脑子里迅速将自己刚才的所做所为过一遍,立刻发现了问题。
作为一个学生,拒绝老师的好意时,他表达得有点平静了,这种平静意味着一种冷漠,很难不让人有被过河拆桥的感觉。
花了片刻时间反省,他终于开口了,“老师……”
神色中带着犹豫和不齿。
怀修永看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是这样的,我之前认识一姑娘,她家里和官府签了购鱼的书契,我去帮她送鱼,每天只需送一会儿鱼,她就会给学生一点银钱。”
事实上是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再乔装打扮做一次老本行,找一个看起来好骗的又愚蠢的富商公子,敲一大笔再说。
在邕城,寻常的活计一段时间下来,能赚二十两已经是顶天了,可对他嵇临奚来说,二十两若是没读书时,省省捡捡还能用半年,但他读了书,就什么都不够。
怀修永面色渐缓,“你认识的姑娘,她给你开多少钱?”
嵇临奚恭恭敬敬道:“学生也不知道,只知道不会低,想着又能轻松的挣一点钱,又不怎么耽误读书,就想着问一下。”
“是学生对老师说谎了,学生想着不能让老师担心,没想到……”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脸上神情多出两分羞赧。
怀修永看他半响,道:“既是你说的这样,那便去吧,不过入夜时记得回来。”
嵇临奚连连点头,一副心怀感激的模样,只心里发苦。
这下便是不想找赵韵姑娘,也得去找一下了,只盼赵韵姑娘还记一点他嵇临奚的恩情,能与他撒下这道谎言应付过去。若是能真的给他一个好活计,就更甚好了。
……
嵇临奚记得赵韵之前说的家里的住址,说是寻余镇上的渔女,寻余镇离书院并不是很远,坐马车半个时辰就能到,田假放的第二日,他就去了。
马车颠簸了半程,他坐在里面看书,颠得要扶住一旁的木窗才能勉强坐稳身子。
“公子,寻余镇到了。”
嵇临奚收了手中的书,揉着屁股从马车中钻出头,递出一点钱给车夫,身上挂着包袱跳了下去。
车夫甩着鞭子驾车离去,嵇临奚扫视着周围环境,车夫将他送到是寻余镇的集市上,正撞上赶集,人很多,他一条街寻下去,走到集市快末尾的时候,看到了赵韵。
面容清丽的姑娘正与自己的爹娘在一起,恰好有人要一条鱼,她一手从宽大的木盆里轻车熟路捞出条鱼,甩在一旁砧板上,而后刀背用力一拍,动作利落的刮起鱼鳞来。
嵇临奚左右瞅了一眼,走上前。
赵韵身旁,面容朴素温婉的妇人以为他来买鱼,笑容可亲道:“公子,可是买鱼回家吃的?”
嵇临奚拱了拱手,“不,在下是来找赵韵姑娘的。”
眼前的公子一副书生打扮模样,容貌俊美出众,一听到是来找自家女儿的,赵韵的爹娘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韵儿哪里招来的这般桃花?
听到是来找自己的,赵韵也抬起头来,她看嵇临奚觉得有哪里有点熟悉,但那张脸又全然陌生:“找我?你是……?”
嵇临奚笑眯眯望着她道:“赵韵姑娘,我是楚奚。”
听到楚奚两个字,赵韵看着他的脸,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
楚奚?楚公子?
她记得楚公子不长这样啊?
楚奚不是长得普通有一点小英气吗?
手中鱼鱼尾微微跳了下。
她回过神来,急道:“原来是楚公子,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处理完这条鱼再说!”
以极快的速度将鱼处理,荷叶一包,草绳一捆,放到客人背篓里,赵韵连忙擦干净手,惊喜道:“楚公子,怎么会是你?”
“你快进来。”
看着赵韵这番表现,嵇临奚就知,此行差不多稳了。
马车的颠簸让他头发丝散开,加之着衣窘迫,让他身上有了几分寒酸的味道,他扭头左右看了看,“那位公子不是也给了你一千两的赏银,还让你与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怎么还在这里卖鱼?”他差点想说上次也见你在邕城的集市里卖鱼,但反应得快,将话吞回到了喉咙里。
“难不成官府没和你书契?”
赵韵笑得眉眼弯弯:“书契签了的,就是和我爹娘卖鱼卖习惯了,不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嵇临奚微不可见蹙眉,他觉得这样的做法太过愚蠢,美人公子让官府与她签十年书契,这是天大的机缘,若是有商业头脑的,凭着这纸书契,得到的不止是十年的卖鱼收入,这时不应该想着扩大市场钱裹钱钱生钱吗?居然还在卖鱼,这不是白白浪费好机缘吗?
他不懂赵韵的做法,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示出来,“原来如此。”
赵韵的爹娘是听自家女儿说起过这位“楚奚”的存在的,对这位“楚奚”,两人也是心怀感激,等卖完鱼收摊时,请嵇临奚去酒楼吃饭。
嵇临奚随便点了几道菜,剩下的都由赵韵和她爹娘点了,也直到此时,嵇临奚才说出自己来意。
其实再不知廉耻些,嵇临奚是有那么片刻想过当凤凰男从赵韵身上捞一笔,若是以前的他,确实会这样做,只是遇到美人公子和怀夫子以后,多多少少对他这样的下流人有了一点影响。
他若是真做了凤凰男,诱骗了赵韵,只怕日后就算科举高中,在那位美人公子的眼里,他嵇临奚也永远是地上烂掉的污泥,连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于是那样的想法才刚有一点踪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嵇临奚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努力,除了名利以外,还为了攀上美人公子的床榻,这两样东西……对他都一样的重要,谁都抛弃不得。
他说自己读书通过了县试院试,马上就要参加乡试,只身上银钱不够,想找点活计,想到赵韵和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便来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为自己乡试和之后会试筹一点钱财。
赵韵刚才已经得知了他的真名,听完大吃一惊:“嵇公子,你的一千两已经花完了吗?”
那位公子给她的一千两赏银,她都还有七百多两呢,如果不是给家中父母添置新家具添置新衣,还能剩下更多。
嵇临奚一副惭愧之色:“我是交了高费进入书院的,加上买的纸墨笔砚书也多,现在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其实是写和美人公子的小黄书时,咬了咬牙买了不少上好的白纸白卷,这样的纸卷白净不说,还不容易受天气影响,保存年日长。
这样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交代出来的。
在和美人公子有关的花销上,他总是难以省下银钱。
“原来是这样啊。”
赵韵是一个十分知恩图报的人,在王家被关进柴房的时候,是嵇临奚出现救了她,她一直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眼下有回报的机会,自然是想回报的。
“这样罢,”她心思简单道:“我将我身上剩下的七百多两都借给你,你日后还给我就是了。”
嵇临奚十分机警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赵韵爹娘的神色,而后连忙开口拒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韵姑娘,只要你给我一份能干的活计便好。”
赵韵正要再开口,母亲先她一步说道:“不知嵇公子可会驾马算账,若是会,我们正缺这么一个人,薪酬断不会少了嵇公子。”
闻言,嵇临奚脸上露出喜色:“会,自是会的。”
他一脸诚挚无比的感激:“谢谢伯母了,我不会忘记你们恩情的。”
……
拿到了交差的活计,嵇临奚与赵母赵父和赵韵告别,约了第二日上工,就回怀修永与齐娘子的家中将此事说了。
“不耽误你读书吗?”
“回师娘,不耽误的,赵伯母说只要有送鱼的差事,我驾着马车带去,回来帮忙算理账本,其余的时间都随我处理。”
齐娘子笑道:“如此这份活计还比你老师轻松,我和你老师也算放心了。”
怀修永埋头吃饭,口中发出一声冷哼。
……
这份差事与其说是一份活计,不如说是赵韵爹娘的报恩之举,嵇临奚心知肚明,他每日早起看着书乘坐马车到赵韵家,有活便干,没有活干时就在旁读书练字练诗练策论。
只是读的书少了,练字练诗练策论多了。
“嵇公子若是通过了乡试,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吗?”望着他在外面努力的样子,赵韵忽然问了句。
赵父前段时期手不小心受了伤,一直在休养,听到女儿这么问,回道:“乡试过了,是要去京城参加会试的,听说过了会试,若是一甲进士及第,还能留在京城。”
“京城……”
那位公子,就在京城。
嵇公子若去了京城,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位公子了呢?
本将那位公子忘记得差不多只在梦里偶尔梦见的赵韵,因为嵇临奚的再次出现,又频繁想了起来。
她平日里依旧和以前一样,安稳爱笑,只偶尔会沉默下来,盯着嵇临奚的身影发呆,这样的举动落在赵父赵母眼中,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对嵇临奚有了爱慕之意。
女儿不在身边时,赵母蹙眉:“韵儿不会真喜欢嵇公子吧?可我看嵇公子,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那嵇公子一心只备战科举考试,每日除了送鱼算帐,其余的时间都埋在书和纸卷里去了,看起来再刻苦得不行。
赵父神色沉默地思索着,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