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2 / 2)

“这是之前答允妹妹的生辰礼,妹妹收下罢。”

有眼尖的人瞧见了,立刻高声奉承起来:“哎呀,听闻长公主从不轻易为人作画,今日竟主动赠画于二公主,可见两位公主,当真是姐妹情深。”

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臣颤巍巍地站起身:“时常听冯老夸赞长公主画技精湛,一直无缘得见,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与二公主共赏此画?”

“是啊,当年长公主所作的雁归图,民间虽有不少仿作,但到底比不得真迹。臣等实在想看一看,长公主所作之画,是否真如传言那般精妙绝伦。”

薛清芷听着那些溢美之词,不大高兴地皱起了眉:“不过一幅画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诸位想看,本宫打开便是。”

两名宫婢依言走上前,小心地展开长匣中的画轴,举于众人眼前。

周遭霎时寂静。好半晌,众人才于初见此画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时竟想不到词句来赞美。清风拂过画上笔墨,画中的安阳公主便仿佛要从纸上走下来一般,当真是栩栩如生。

皇帝看在眼中,沉吟不语。有时候他的确无法否认,林相所言不错,薛筠意样样都胜出薛清芷许多,是眼下最合适的皇太女人选。

可他不想让那个女人的孩子继承他的帝业。

这皇帝的位子,是姜家捧给他的,若真让薛筠意做了皇太女,这南疆的江山,只怕早晚有一天要姓了姜。

他知道姜皇后一直都看不起他,在她眼中,他是最窝囊、最无用的皇子。他也知道那时她属意于太子,太子英勇善战,又聪慧过人,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便战死在了沙场。

那个叫姜元若的女人,是不得已才做了他的皇后,成婚十余载,她从未对他露过半分笑脸,她厌恶他的平庸,嫌弃他的无能,甚至不愿与他同房,是他强.绑了她,在她一声声的唾骂中,闯入了她的身体。

她打他,咬他,像头凶悍的小豹子,他从未在一个姑娘身上见过那么大的力气,她脸上泪水涟涟,颤声说着他不想听的话,她说若没有姜家,他什么都不是,他根本就不配做她姜元若的夫君。那时他听得心烦,只能用唇去堵住那张胡言乱语的嘴,却被咬了满口的鲜血。

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可她终归是他的皇后,只要她朝他笑一笑,服个软,他自会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捧给她,可是她不肯,一直到死,姜元若都不曾向他低头。

想到此处,皇帝眸色沉了沉,指腹摩挲过虎口处一道丑陋的牙印。那是新婚夜时姜元若咬的,这么些年过去,始终未能消褪。

他盯着眼前画中人的脸,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脸,细看时,隐约有几分江贵妃的模样。这让皇帝的脸色勉强缓和了几分。

可下一刻,那张脸突然着起火来,火苗舔过画纸,在日光下不知疲倦地燃烧。不过眨眼的功夫,画中娇俏的安阳公主已经烧成了一地颓败的灰烬。

众人大惊失色,李福忠尖声喊着救驾,御林军匆忙上前,将皇帝和贵妃护在身后。唯有薛筠意神色平静,又斟了一盅梅子酒来喝。

片刻寂静后,不知是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地对皇帝禀道:“陛下,长公主笔下有灵,此画无端起火,许是天意啊!”

皇帝沉了声:“爱卿倒是说说,天意欲让朕何为?”

席间瞬时一片死寂。半晌,还是林相肃声道:“陛下不顾规矩礼制,执意要先赐二公主封号,实在太过偏颇。上天烧毁此画,便是在警示陛下,不可因私心而做出违背宗律之事。”

“林相所言极是。”

“二公主年纪尚小,封号一事本也不急。”

“大约是礼部拟的封号不好,陛下何不让礼部重新拟来,仔细选个好的?”

有了林相做出头鸟,臣子们这才胆子大了些,纷纷进言劝谏。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这“安阳”的封号是他亲自拟的,寓意平安喜乐,愿他的清芷,如朝阳般美好绚烂,怎能因为一幅画就随意收回?

可皇帝不免也存了几分疑心,冯宪之常说薛筠意画中万物皆有灵,他又是深信鬼神之人,不得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良久,皇帝终是沉着嗓开口道:“既如此,朕便将‘安阳’的封号暂且收回,交由礼部重新拟定。再去请几位道士择个册封的吉期。”

“父皇!”薛清芷哪里情愿,委屈地红了眼睛。

“清芷听话,这封号不好,咱们不用了,等父皇再想一个好的。”

朝臣们连忙附和着,道皇帝英明,李福忠领着两个小太监迅速将地上那堆晦气的东西收拾干净,身姿窈窕的舞女拂动水袖款款行过,席间重又热闹起来,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方才之事,专心欣赏起眼前的歌舞。

薛清芷气得眼泪直打转,她好不容易才从父皇那儿求来了封号,好不容易能堂而皇之地压过薛筠意一头了,如今却因为一幅破画,就被轻描淡写地收回了这份尊荣,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她恨恨攥紧了拳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脸瞪向薛筠意。

“是你……是你在画上做了手脚!”

“妹妹若没有证据,可莫要血口喷人。”薛筠意抿了口酒,声音淡淡。

薛清芷登时一噎,那幅画早就烧成了一把灰,哪里还有什么证据?她此时才明白过来,当初她要薛筠意为她作画,薛筠意为何答应得那样痛快,原是一早便想好了,要拿这画来算计她呢!

薛清芷眼底猩红,只恨不能冲上去,将薛筠意那张平静的脸撕个粉碎。

薛筠意擦了擦唇角的酒渍,只当没看见她眼中汹涌的恨意,侧首对墨楹道:“我累了,扶我回宫歇息吧。”

“是。”

薛清芷目眦欲裂,正要出声喊住薛筠意,皇帝已温声开口:“你皇姐身子不好,留在这儿只会扫了你的兴致,让她回去便是。来,陪父皇饮了此杯,今日是你生辰,父皇高兴,定要不醉不归。”

宫婢添上新酒,薛清芷只好咽下满腹的不甘,强撑出几分笑脸来,朝皇帝举起酒盅。

此时,清荷苑后。

墨楹推着薛筠意,走在一条僻静幽深的小路上。沿此路去往宫门,虽有些绕远,但胜在路面平坦,比起那些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要舒服许多。

歌舞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净下来,只余风声鸟鸣。薛筠意难得放松,闭上眼,缓和着微醺的酒意。

“殿下,可真是奇了!那画竟然自个儿烧了起来!”墨楹啧啧称奇,碍着还未走出凝华宫,她并不敢过分张扬,只在心里舒舒服服地痛快了一把,“陛下亲自下旨,收回了二公主的封号,奴婢倒要看看,往后她还怎么得意!”

薛筠意笑笑,继续闭目养神。

从她答允为薛清芷作画开始,便没打算让薛清芷得了便宜。一切的关键,便在于她最后添上的,那朵用昙朱描绘而成的花钿。

昙朱美艳,采自清州岫林深处,乃极难得的珍贵颜料,只可惜世间好物,大多昙花一现,此色若放于日光下观赏,美则美矣,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会自行焚烧,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而皇帝向来最信鬼神,如此不祥之兆,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此计能成,她还真要感谢皇帝。自姜皇后去世,皇帝夜夜梦魇缠身,时常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嚷嚷着说有鬼魂索命。为此,皇帝请了不少僧人布阵驱鬼,甚至还在寝殿中供奉了佛像。如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会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墨楹忽然“呀”了声,轮椅也随之重重一顿。薛筠意回过神,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蹙眉问道:“怎么了?”

墨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忍不住嘟囔道:“回殿下,是右边的木轮坏了。平时都好好的,怎么偏偏挑着今日出岔子。”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一时有些犹豫:“库房里还有一把新做的轮椅,奴婢这就去寻几个宫人来,让他们回青梧宫去取。只是……留殿下一人在这儿,奴婢有些不放心。”

薛筠意道:“无妨,你去便是。”

此处离清荷苑不远,若真有什么事,她只消喊一嗓子,便能惊动那些随行护卫圣驾的御林军。

墨楹想了想,她腿脚快,办这桩差事应当费不了多少功夫,“那殿下先坐着歇一歇,奴婢很快就回来。”

“嗯。”

静坐无事,酒意很快涌了上来,令薛筠意昏昏欲睡。偏这时竟下起了雨,冷风卷着银竹似的雨丝,凉飕飕地拂在脸上。

薛筠意皱起眉,仰头望着压满乌云的天幕,心想,今日可真是个吉利的好日子。

雨越下越大。

皇帝喝酒正喝到兴头上,即使下了雨,也不肯轻易散了宴席。几名宫婢慌慌张张地跑回小厨房,将手中淋了雨的菜肴倒进泔水桶,忙不迭地吩咐厨娘再做一份新的。

邬琅蹲在小门旁的角落里,盯着地上的半个脏馒头,慢慢地舔了下唇。那馒头是今早小厨房剩下的,厨娘掰了半个去喂狗,可那狗却嫌弃白馒头没有肉包子香,嗅了几下便走开了。

他实在是饿极了。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一碗清粥怎么可能填饱肚子,可没有薛清芷的允许,他不敢偷吃任何食物,哪怕是旁人丢在地上的、不要的东西。

邬琅饿得眼前发昏,他瞥了眼身后,小厨房里,宫婢们来回忙碌奔走,急着将热腾腾的佳肴送到宴席上去,无人注意他,也无暇管他。他喉间吞咽了下,终是抵挡不住腹中的饥饿,迅速抓起那块馒头,囫囵往嘴里送。

狼吞虎咽地吃完,邬琅摸着仍旧空瘪的小腹,抿起唇,望向了一旁的泔水桶。抬眸时,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长公主。

她独自一人坐在雨中,身边的宫婢不知跑去了哪儿,竟然撇下她不管不顾。

邬琅沉默一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起身跑进了雨中,前头有一座荒废许久的佛堂,他曾在那里受过罚,那里有几把旧伞,他记得的。

他满脑子都是不能让薛筠意淋雨受凉,可当他撑着伞朝薛筠意跑去时,却又踌躇地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眼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裳,邬琅心里便有了几分怯,他这样的人,怎配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可薛筠意似乎已经看见了他,甚至远远地,在朦胧潮湿的雨雾中,对他温柔地笑了下。

邬琅只得鼓起勇气,快步走到薛筠意面前,将伞递了过去。

“贱奴见过长公主。”

薛筠意接过了他手中的伞。邬琅立刻跪了下来,低垂着头,任由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面浇下,砸在他清瘦的脊背上。

伞有些旧了,甚至破了个不小的洞,只能勉强起到几分遮蔽的作用。

薛筠意看了眼脚边温顺跪着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他总是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好像生怕做错了事似的。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吓着了他,于是先轻轻咳嗽了一声,才柔声问:“这附近可有地方避雨?”

“回殿下话,那边有一处佛堂,可作避雨之用。”

邬琅猜测着薛筠意的轮椅大约是坏了,否则也不会待在这儿淋雨,于是便小声道:“殿下若不嫌弃,贱奴可以背您过去。”

话一出口,邬琅立刻后悔了。他这副肮脏的身子,怎可触碰长公主,还是寻个宫人过来帮忙为好……

正胡思乱想着,潮湿的草药香气突然毫无预兆地靠近,邬琅心跳蓦地加快,一声一声,甚至压过了清脆的雨声。

他无措地抬起眼,乌眸中颤颤地映着薛筠意白皙素净的面庞。她倾身过来,将手中旧伞撑在他头顶,温声应下了他逾矩的请求。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