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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451 字 1天前

朱缙率先开口,斯斯文文地招呼,“跪朕脚下。”

林静照掐了掐拳,尖锐的指甲嵌入掌纹,绝知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日他虽将她赶了出去,只要他想,随时还是能再过来要。

她驯从地走过去似行尸走肉,屈膝缓缓跪在他刻绣阴阳图的靴边。身体和他的膝微妙隔了一寸距离,刻意留下避嫌的空隙,与他隔着厚厚的空气墙。

“过了这些日也不知问问朕好,你个没良心的。”

朱缙抬起她皓白的颈子,微眯的眸子飘摇着高袤深远的星影,柔声嘲弄,“委屈了?”

林静照随他手势僵然仰起头,目中空荡荡,下巴沉甸甸,道不出半字,纯纯像个被奴役的下位者。

“臣妾没有。”

她语气泛着不易察觉的干涩,愈是装得疏离,越显得她在意,对禁足之事耿耿于怀。

“那日没给你,你委屈了。”

朱缙轻佻而温柔地撩起她额前碎发,“今日朕来了,还不伺候朕?”

林静照一凛,翕动着长睫,罕见地违拗他的指令,“臣妾不。”

他目锋如雪青的雨色,“哦?硬气了?”

林静照死死阖目,做好了被拉出去杖毙的准备。

朱缙并不着急把抗旨的她杖毙,这些日他一直惦记着她,对她的念想不绝如缕。今夜他饮了些酒薄醺,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她。

既然想要,那就要。

今日他来到她这里,志在必得。

他猝然掐住她的腰提起,使瘦削的她站立在他敞开的双膝之间。

一坐一站,距离咫尺。

她始料未及,下意识反抗,双腕被他牢牢束在了腰后。

朱缙沉重的力道如五指山,不容她反抗,吩咐道:“把湿衣裳褪了。”

林静照腰骨很痛,快被他掐碎,本能地哼了声,神色铁青如结了霜的月白,呼吸微重,尽是不屈。

她衔恨在心,忍不住质问一句:“陛下这是作甚?无事欺辱于我。”

朱缙无动于衷,淡声警告:“别让朕重复第二遍。”

他表面清净无秽一副山中高士模样,尽做些肮脏之事,磋磨于她。

林静照上齿遽然叩住了唇,走投无路之下,摘掉自己被雨雾打湿的衣裳。

朱缙放肆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她,握锢她腰的手往榻上一带,将她摁下,落下拔步床厚重的帘幕。

狭小黑暗的枕席间仅二人。

林静照失了往常的百依百顺,不顾一切地违拗他的圣意,手足乱蹬着,泪水无声染红了眼睛。她被废掉武功后过于孱弱,微弱的反抗力道忽略不计。

朱缙径直将她打开,大加挞伐。

殿内帘幕垂落,外界细若牛毛的雨意似隐似无地下着,雨雾袅袅升腾弥漫,打击着静缓的水面一片片涟漪。

林静照如鲠在喉,艰难承受着,唇快要被齿磨破,鼻窦钻入丝丝避子香囊之气。一颗玻璃心裂成八半,腹部胀得厉害,汗流浃背。

她禁不住一阵呕吐,几近把五脏六腑呕出来,颜色纸白全无人色,迷蒙的泪眼满是哀求之意,似猎人长矛下的可怜麋鹿。

朱缙却未半分心软,用软枕埋住她的面孔,眼不见心不烦,忍心继续施为,这场事不能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半截停止。

林静照微微滞息,快抵精神崩溃的极限,整个人宛若在寒风中荡来荡去。

天色慢慢暗了,好容易熬到一切结束,林静照挣着欲爬起,朱缙再度沉沉摁住她肩头。

“别急,贵妃。”

因生辰缺了一次,今日要补回来。

她如临大敌,有气无力地翕动着寡淡的唇,绝计不从,拢着被子往角落处瑟缩,水意在眸子里翻滚。

朱缙屈膝步步接近,绣着松枝仙鹤的长袖一甩,欲把她拆吞入腹。

她越加挪后,猩红滴血。

他微微不耐的语气:“再躲?”

她饮恨,“陛下为何不直接赐臣妾死罪!”

朱缙抵住她,拍打着她的脸颊:“赐你死罪也得伺候完了朕再去死。”

林静照愤然咬舌自尽,被他牢牢掐住了嘴。她死意不从,从中逃脱下榻跪于地面,衣衫剐蹭,惊魂未定,硁硁然贞傲的模样。

朱缙意犹未尽,漫喘着丝丝冷意,从被褥间斜斜起身,“回来。”

林静照执意不从,宁肯在此跪一晚,浑身每寸神经都在高度戒备着。

朱缙揉了揉太阳穴,略略清醒了些。

生辰之日错过了她,他有些后悔,终究是没有度过一个完美的生辰。她走后,他静夜沉沉一人虚度,非但没清净,反而有种落寞的烦躁。

那日赶她走不是嫌弃她,而是厌恶她虚伪地和他交易,却对另一男子付出真情。

他独自在显清宫诵阅经文时总不由自主想起她,嗅她送的千字道袍那股柔雾般的香气,缓解相思。

他虽下了命令不准她来觐见,却忍不住自己来找她。

当下见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反抗,朱缙神色一冷凛,亦恢复了界限感,将一卷朱笔圈批的青词摔在了她身上,用公事公办的口吻:

“贵妃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林静照愣愣拿起摊在身上的青词,四篇青词上分别圈着吾困父救,单看每一个篇无所谓,连起来读便败露了,是她之前借批改青词偷偷递给江浔的。以皇帝那等机深,区区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一眼就瞥出了不对劲。

朱缙指腹稳稳扣在她纤美的脖颈上,松枝般清劲的桎梏力道,逐渐收紧,目露凶锋:“朕对你不好吗?你想让谁救你?谁又能救得了你?”

林静照戒慎肃栗地攥紧了青词,宛若被当中凌迟,极其难堪。她心口犹如塞满了棉絮,空气一丝丝被帝王的五指收紧,快要活活被掐死。

“我……”

他神情霜寒,冷酷或曰残暴地收紧长指,挟雷霆万钧之势厉峻质问:“贵妃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底线,视宫规于无物。朕给过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却不能屡屡纵容。给脸不要,那便不必给了。贵妃想父亲,朕可以叫江浔进宫来救你,你的好情郎陆云铮也一块来。一家子凑齐了上黄泉,省得朕一个个搜罗。”

林静照被这浪头般疾风骤烈的批讦打得目眩,堪堪然无法直起脊梁骨。

青词确实是她圈的,因为她幻想有人救她,她有生之年还能逃出这座宫闱。事情败露,承受的自是比死更沉重的后果。

她周身贞傲之气消散了,自知理亏,眼圈泛红,脊梁骨被他暴风雨的训斥碎为齑粉,真的快要窒息上西天。

“陛下,求您……不要。”

她被批得心胆俱裂,低了头,嗓音嘶哑如漏了的风箱,在他五指禁锢下艰难发声,“您怎么惩罚臣妾都行,求您饶过江家和陆云铮。臣妾死不足惜,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君恩。”

朱缙木然淡呵,斥其欺蒙谬议,严诮犀利:“饶过?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贵妃在闺阁中是响当当的才女,岂不知《大明律》的株连之罪?一人获罪,夷灭十族。”

林静照泥塑木雕般瘫在原地,绝知他打定主意要找江氏的麻烦,泪如大颗大颗的珍珠断下落下,摔碎在他手背上,呆若木鸡。

朱缙冷冷命人呈上一物。

那东西用黑布盖着,林静照以为是毒酒或匕首,揭开看是一枝细细的柳条,春日新绿的芽儿。

朱缙命令:“拿来给朕。”

林静照起了一身寒栗子,不情不愿地拿起那枝柳条,有些眼熟,才发现那是她刚才在池塘边乘凉随手折下的那枝。监视无处不在,那一幕竟被帝王见识到了。

递到他面前,朱缙却并不接,左腿不紧不慢地抬到右膝上,挑三拣四地为难道,“给谁?不懂礼数?”

她忍辱负重,只好双手将柳枝举过眉眼,像奴才一样奉给帝王。

朱缙这才徐徐伸手拿了。

他将她重新带上了拔步床,却不如方才那般温柔,用柳条一下下打她,以惩罚她在青词上做的拙劣手脚。

柳条又软又韧,飘荡着一缕缕春日的青草和泥土味,打在人身上留下微红,带来痒痛,是廷杖的变形。疼痛犹在其次,主要是耻辱,上次她犯错他用的是书卷,这次用柳条。

林静照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双睫如两只刷子不住扫颤着,比起抄家灭门的惨祸,臀这点微不足道的痛实称得上皇恩浩荡。

朱缙有意将她的心磨碎,边打边掐着她问:“还敢有下次吗?”

林静照打寒战地缩了缩肩膀,答没有。

再次回到拔步床上,她存着几分警觉,两颊因恐怖而苍白。每每他要进入她时,她总给予微不可察的躲闪,哪怕挨上柳条之痛也不屈就,连以往虚伪的爱意都不屑得装了。

朱缙知她心怀芥蒂,意欲反抗,用柔韧的柳条缚了她的双腕在后,从根源断绝她的反抗,才像终于捕捉到猎物一样,慢慢受用她。

那日生辰毁了,她该补给他一个生辰。她补也得补,不补也得补。

林静照哽了下,第二次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逃,索性闭上了双目,希望那过程快一些。

朱缙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缕犀利掠过眉宇,换着手段磋磨她,直教她坚持不住尖叫崩溃。

情到浓处,才在耳畔似冷非冷地说:

“哭什么,你爹爹朕已经放了。”

“不是要交易吗,那就交易到底。”

第57章 锦衣卫君夺臣妻

圣上来昭华宫一趟,磋磨了皇贵妃整夜。皇贵妃的哀鸣声凄厉地回荡在宫中,夜半听来极为瘆人,凌乱的衣裳弄得寝殿一片狼藉,下人们随时准备烧热水。

翌日,圣上穿戴整齐光风霁月地离开,昭华宫依旧深锁,没有任何解禁的迹象。娘娘则失魂落魄地倒在拔步床间,薄薄的肌肤片片青紫,宛若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芳儿和坠儿扶起林静照,为她沐浴更衣。林静照泡在热腾腾的花瓣水中,暖意袭遍全身,许久才感僵硬的关节稍稍缓解,逐渐活了过来。

她脱力地下滑,沉沉靠在木桶上。

洗罢,芳儿将一枚雪梨膏和一碗浓黑腥苦的药汁送到她面前。

她嘶吟了整夜,前者是用来润喉的,后者是避子的,因为昨夜圣上榻间多叫了数次水,保险起见在避子香囊的基础上额外用一次汤药。

“娘娘喝了吧,张全公公亲自交代下的,若怀了再堕受罪可就大了。奴婢往里放了糖,喝起来不苦……”

林静照死水无澜,不等芳儿说完径直端碗灌个干干净净。

她不怨。

昨夜圣上说已饶了江浔,江家全家平安,她的心愿已达成,献身是理所应当的。

圣上虽擅玩弄权术,好在守信用。

这等干净利索的交换,她还乐意为之,这副残缺的身子有点价值。

这次爹爹和陆云铮起起落落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制衡。圣上能容许臣子侵吞民脂民膏,卖官鬻爵,却容忍不了臣子专权。

圣上一直在引导大臣分裂,好坐收渔翁之利。之前他打压陆云铮,是因为陆云铮功高震主,隐隐有羽翼丰满之势;如今重新启用陆云铮,是因为爹爹在内阁一家独大,缺少了制衡,臣子的祸福皆视时局而定。

什么修仙炼丹,他始终握紧的唯有权力。

……

陆云铮二度入阁后,耳聪目明,愈发谨慎敏感,对一些人一些事的嗅觉也更加准确。

凭直觉,妻子江杳有秘密瞒着他。

因为他留神观察数次,察觉江杳在某个特定时间消失不见,名为出门游玩,跟踪她的小厮无一例外地被甩脱,她简直像空气人间蒸发。

杳杳虽然会武功反侦缉能力强,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她神出鬼没与镇抚司的锦衣卫有一拼,轻功高强得可怕。

他与杳杳青梅竹马,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杳杳的功夫只是用来打发寻常盗贼小偷的。

陆云铮如蚌珠进了砂砾,如芒在背,始终对此耿耿于怀。同甘共苦的妻子有事瞒了他,难道她正在和江浔一起密谋?

他不愿相信。

杳杳是他亲近的人,绝不会害他。

又一次江杳夜半起身,陆云铮终于忍无可忍,蒙着脑袋装睡,待她穿戴完整后猝然抓住了她的手,暴起发作,当场质问:“杳杳,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江杳猝然被吓一跳。

“我……”

她略微局促,秀眉皱成了线。

陆云铮见她面前正敞开一沓公文,哀毁痛伤,爱恨汹涌:“你偷偷翻阅我的公文,趁夜要给谁通风报信?”

江杳挣了下,没逃出他的死攥,“陆郎,原来你没睡着。”

“我当然没睡,托你的福我这些天都彻夜无眠。”

他额角青筋猛涨,径直戳破,“枉我们十余年的感情,我如此深情待你,原来你是细作。”

细作……

刹那间,江杳冷汗如瀑。

甩开陆云铮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不知怎的她却被钉住。

听陆云铮接下来铿锵质问:“你终究还是选择帮你爹爹江浔吗?”

江杳心跳咯噔停了一拍。

停了停,她面露哀容,顺水推舟地道:“是……我不忍心,那毕竟是我亲爹爹,我怕你对他不利,所以才翻阅你的公文。”

陆云铮的血色一丝丝推下去,她细柔的话犹如凌迟,刀刀剐着他的血肉。是江浔,果然又是江浔。斯人在朝堂上算计他不够,还暗中支使杳杳通风报信。

但他的疑心并未打消,她的表现太平静了,没有被抓住的惊慌心虚,反而像蓄意酝酿某种情绪,好让他相信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是江浔。

他才没那么好骗,更不会给人当枪使。

种种迹象表明杳杳不单单是江浔的女儿,更有可能是散落在民间的锦衣卫——那些最可怕的牛鬼蛇神。

藩王联军攻入京师时,杳杳曾经离开过他很长一段时间,杳杳或许就在那时误入歧途,被同化成了锦衣卫的一份子。

枕畔人竟是圣上的密探,时时刻刻将江陆两家的行踪报给圣上,当真可怕。

“那你每日吃的药是什么,我留意将近一个月,你每日都会把药渣倒在芭蕉树下,骗旁人说是安神药。”

陆云铮眼眶逼出猩红的泪,痛得无以复加,“……那是避子药,对吗?”

江杳见他已查清,条条证据列出来审讯她,多少怀着抵触情绪,算是默认了,随他怎么想。

“你说话啊,”他高声吼着,“到底为什么?”

她很难再正面凝视陆云铮,似有隐情,“我还不想要孩子,你原谅我。”

“可我一直心心念念盼着,我费尽心力到处给你请郎中,甚至怀疑过自身的原因。”

陆云铮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剧烈摇撼,不死心地问,“你为何不想给我生孩子?明明我们那么好,你即便暂时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和我明说,把我骗得团团转有意思吗?”

江杳被弄得钗发散乱,“陆郎,你别这样。”

他怒极反笑,笑中含着无尽凄楚,替她道出真相:“你早就不爱我了,为了旁人骗我,我们过去的山盟海誓付之东流了。”

她既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发展成了锦衣卫,第一信条必定是忠于君王。凡厂卫者如鹰犬,君王叫之生便生,君王叫之死便死。他们是君王的影子,忠诚的附庸,他们爱君王,君王是他们的父,给予他们生命,赐予他们信仰。

“你心里有了陛下,是吧。”

江杳霍然一惊,瞳孔警觉地放大,寒芒闪闪,刹那间透露着可怕的杀意,冷冷道:“陆云铮,你僭越了。”

陆云铮掐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扣在了墙上,类似于悔恨的复杂情绪,恳然道:

“杳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如何被发展成锦衣卫的?陛下都对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当年战乱时你是懿怀太子身边最重要的人,后来你往龙虎山避难,定然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中了。”

“没能好好保护你是我的过错,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现在和我说,夜深人静,首辅宅邸守卫森严,不会泄露丝毫。如果你实在摆脱不了锦衣卫的身份,我可以带你远离京师,我们依旧是羡煞鸳鸯的一对……”

江杳没等他说完便决然拂开了他,眼神如两道电光,神色坚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云铮被她一拂之下竟往后踉跄,她掌中积蓄着力量,当真武功高强的锦衣卫,从前的柔弱竟是装的。

他咆哮:“你听得懂!”

江杳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张,眉眼间丝丝凛冽的轻芒,“我是江浔的女儿,江璟元之妹,并不知道什么锦衣卫,你们内阁政斗那一套休要套到我身上,莫拿这个质问我。”

“你敢发誓说你从未见过君王,从未对君王有过一丝情意,哪怕是鹰犬对主子的忠诚?”

陆云铮下颌肌肉紧张地收缩,再度将她按在墙上,在她耳畔压低道,“在你消失的那段日子里,陛下都对你做了什么,使你心甘情愿沦为鹰犬?你……是否侍寝过陛下?你和我上-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陛下?”

他死死盯着她的瞳孔,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江杳避开他压迫性的盯视,不屈的面色中透露几分温情:“陆云铮,你胆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忤逆君父。我与你无话可说,你既如此怀疑,我便回爹爹家里去好了。”

说罢她抹了抹泪,转身便走。

“江杳,你别傻了,陛下爱的始终只有皇贵妃一人!”

陆云铮在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我参与了给林静照上尊号的全过程,知陛下对她爱之深情之切。为了林静照,陛下不惜对峙周氏内阁,废皇后,专房专宠,将她捧成独一无二的皇贵妃。”

“而你呢?你是臣妻,连枚棋子都不算,纯纯替陛下监视我和江浔的。即便我与你和离,你如愿以偿入了后宫,你觉得是林静照的对手?林静照并非柔弱的深宫女子,有的是机心和手段,你确定在后宫那种吃人的地方会幸福?”

“江杳,你根本不知道!”

他锐利的话语中呲呲闪着火花。

江杳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头。

“陆郎,你。”

她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语气痛苦而夹杂沉郁警策,“你根本不知道。”

重复下他的话,她又补充道:“你好自为之吧。”

黯然神伤,离开了陆宅。

陆云铮没有追,一个人枯坐到了天明。

两败俱伤。

内心千丝万缕,理不出个头绪。

试图静下心潮,见铜镜中的自己色如枯蜡,发丝蓬乱,失魂落魄似个流浪儿。

他万万也没想到,君王竟然是自己的情敌,堂堂帝王竟然做出君夺臣妻的事。

陛下他已经拥有足够多了,睥睨四海的天下之主,后宫佳丽无数,为何就不能好好和皇贵妃过日子,而非要横刀抢走他的爱妻呢?

这瞬间,他好嫉妒陛下。

命运如此弄人,他得到了杳杳的人,杳杳的心却在君王那里。

第58章 臣妻“微臣要带臣妻回家。”……

陆云铮独自僵坐了整夜,天边墨色渐渐淡褪,升起鱼肚白,朝霞涂抹在似暗非暗的天空,撒些薄弱的光辉。

他满腔痛苦无从纾解,叫仆人送上了酒,平日酒量不佳的他一口气喝了七八壶,烂醉如泥,喝了就吐,吐了再喝,纯纯自己折磨自己。

仆人好心劝诫,反遭陆云铮训斥。内阁的人多次来请他这首辅,他皆闭门不见,醉在榻上人事不知,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胡话。

连续三天,他房中充斥着浓重的酒味,颓废疲沮,昏天黑地,厚厚的帘幕拉着,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哀莫大于心死,陆云铮此番被严重打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爱了多年的女人竟无情背叛他,他心上被掏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偏偏情敌还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人,他丝毫奈何不得。

陆宅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滔天的怨气使这座宅子失去了往日生机,被脓肿得凉湿空气裹住,夜长无寐天不明,烦闷郁悒。

直至第四日头上,江浔和江璟元父子匆匆找上门来。

家丁以为这父子俩故技重施又要在陆宅前哭闹,以强硬手段阻拦。这父子俩死活不走,态度坚决,定要将陆云铮揪出来。

僵持良久,陆云铮惺忪地从卧房中走出,青黑的胡子茬儿覆满下巴,衣衫松松垮垮,浑身酸腐的酒气,打着酒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岳父大人,有何贵干。”

他蔫头蔫脑地招呼句,哈欠连天。

江浔罕见地疾言厉色,急切询问:“陆云铮,老夫今日来有要事相询,你知道杳杳在哪里吗?”

陆云铮揉了揉太阳穴,听到这名字下意识皱满了眉头,摆摆手,拈酸喝醋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应该和你们相亲相爱才是……”

江璟元大声打断:“妹妹已经失踪五日了!若非你将她囚禁,她能在何处?她当初那么爱你,你却如此待她,你还算是人吗?”

陆云铮听得额筋剧烈一跳,顿时涌起杀人的怒意,揪住江璟元衣领道:“谁囚禁她了?你们贼喊捉贼,整天逼她,反倒找我来要人?”

江璟元一下子被掐得双脚离地,眼珠涨凸,脸憋成了猪肝色,也不知陆云铮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人掐死。陆云铮遒劲的手臂隐隐在颤,狠意纵横,血性在那瞬间冲昏了头脑。

江浔见此连忙劝阻,扯开了陆云铮,“好了!现在不是纷争的时候!陆云铮,你既说杳杳不在陆宅,老夫信了,杳杳以前每天会给老夫通家书,如今确已断联五日了。”

陆云铮心中一刺,原来杳杳以前每天都给江浔写家书,果然是父女情深,他这外来的丈夫放在第二位。

不过瞧江浔二人这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杳杳真的失踪了。

他烂醉如泥,已四五日不问人间事,并不知外面的风云。

陆云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唤来守宅家丁,询问根由。

家丁禀告说夫人五日前的夜里擦着眼泪离开,训斥下人不要跟着,之后便再没回来过。

陆云铮大怒道:“混账!怎么不早禀告?”

挥手给了那家丁一耳光。

他一直以为杳杳这些天在陆府,才与她冷战着等她主动低头,谁知杳杳一去不复返。

五日着实是很长的时间了,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错过了最佳救援时机。

一阵可怖的恐慌渗入心头,陆云铮额头冒出层层冷汗,刹那间将最坏的结果在脑中过了一个遍。

江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捋着花白的胡子。

江璟元性格急躁,戟指训斥起陆云铮的错处来,言辞十分激烈,口沫横飞,给陆云铮扣个负心薄幸的帽子。

陆云铮方才还与江璟元激烈地争高低,此刻像蔫了的茄子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任凭江璟元詈骂而空盲盲不知反驳。

江浔怕再惹怒了陆云铮,示意江璟元住口,礼貌而不失威严地警告道:“陆云铮,杳杳既是在你这里丢的,无论如何你得把她找回来,她是老夫唯一的女儿!”

“她也是我唯一的爱妻!”

陆云铮咬牙切齿地强调,声线沙哑得像绷断的琴弦,颜色愠然。

杳杳怎会蓦然失踪?

联想起她疑似锦衣卫,与宫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她失踪很有可能去宫里了。

千万别。

他猛烈摇头试图甩掉这念头,手指狠狠抵住了额,烦乱如麻,悔意层层叠叠地侵蚀内心,头脑在酒意的作用下恍恍惚惚。

他不该和杳杳吵架的,不该。

他是混帐。

那日他话说得重了,定然伤到杳杳的心了。

如果她去找陛下,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江陆两家忙忙碌碌在京中寻了江杳两日,快要掘地三尺,甚至托了在外为官的友人帮忙寻找,依旧是全无音讯。

事情一筹莫展,渐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江宅内,江浔、江璟元、陆云铮三人相对而坐,博山炉中飘出一道细细的篆烟,无形的浓重烦愁氛围塞满了房中每寸角落。

陆云铮再三探问江杳从小到大是否接触过镇抚司,或者与什么厂卫有联络,江浔禁不住一阵震颤,杳杳哪会认识那些杀人血刃的锦衣卫,道:“老夫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陆云铮也觉得杳杳以前很正常,她被诱化成锦衣卫只是最近的事。

他留了个心眼,没敢把杳杳近来的异常对江浔和盘托出。

江浔叹声一息接一息,短短七日本就斑白的头发没剩几根黑发,恓惶落寞,难以消受,神色间充斥着作为父亲的忏悔。

陆云铮比江浔知道更多内幕,也更懂得事情的可怕,急切中夹杂着些微恐慌。

虽然不知杳杳何时被培养成锦衣卫的,但陛下是一个虚幻的“天”,无限的皇权收拢在他一人身上,神器,政权,帝位,权力具有极其的深度和广度,杳杳只是初出茅庐的姑娘,蓦然撞上去会粉碎,会头破血流,完完全全走上一条不归路。

况且陛下又有皇贵妃,杳杳做了他们的锦衣卫,只能沦为工具。

杳杳焉能斗得过皇贵妃呢?

他不能袖手不顾。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爱妻,陪他度过了那么多岁月,他要找她回来,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陆云铮叫江浔等人先回去,自己想办法寻杳杳。准备地说不是寻,而是救。

杳杳所在的那个地方,即便他这首辅也无法轻易踏足。

但为了杳杳,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

皇宫。

紫阁丹楼,廊腰缦回,烈日炎炎灼烤着大地,大明殿丹墀之下,汉白玉磁石反射耀目的白光,雕刻鱼兽处出没于波涛之中。紫宸九重,彰显皇庄独一无二的雄浑。

陆云铮换上一品官服,头戴君王昔日所赐白桃香叶冠,求见陛下。

滚滚黄河水的日光晒得他的影子浓黑,汗珠顺颊滑下,融不化他铁铸的意志。

陛下正在玄修,不见任何人。

陆云铮郑重跪着,沉默地倔强。

他头戴象征君王雨露的香叶冠,犹如免死金牌,大内侍卫不敢对他无礼。

东厂沈公公手持拂尘,矗立于前,细声细气蕴藏着危险,“陆大人,咱家再问您一遍,您无事生非地逼在宫门前,究竟想做什么?”

陆云铮跪立的身子笔直不动如石狮子,道:“寻臣妻。”

“寻妻为何到大内来?”

“因为臣要寻的妻是镇抚司的锦衣卫,江杳。”

他一字字滚烫地说,比日光还烈。

“宫里没有您的妻,锦衣卫也没有叫江杳的一号人物。您丢了妻子该去江阁老家里寻,那才是您的岳家。”

沈公公皮肉不动,鬼蜮小人作祟的卑鄙模样,“请回吧。”

陆云铮置若罔闻,只毫无波澜地重复道:

“微臣要妻江杳,求陛下允臣带她回家。”

他风骨俨然,光明磊落,浩荡正气于天地之间,堂堂首辅完全没把阉人放在眼中,哪怕是东西厂那些最阴狠毒辣的阉人。

他此刻跪的是君王,是天家,而非阉狗。

“微臣求见陛下!”

直接略过了太监,对向乾清宫。

——虽然乾清宫已经许久没人了。

沈公公常年在东厂做事,牢狱里阴晦的气质浸满全身,在太阳底下显得鬼气逼人,加之那细得割人的嗓音,皇家走狗的作派淋漓尽致。文官集团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集团。

“那陆大人您是打定主意干冒天威,要在皇宫闹事了?”

日华浮动下的琉璃瓦,镇脊的鸥吻,缠绕龙凤的玉柱栏杆,这是不容置喙的权威,这是飞鸟都要噤声的禁忌之所。

陆云铮依旧还是那几个字,玉石铮铮作响撞在一起,“微臣要见臣妻。”

沈公公代表的是显清宫中的君王,怀着些微敌意地道:“首辅大人这么做,宁愿放弃您打拼多年的仕途吗?”

“愿意。”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的爱妻被锁在这九重禁闼中,他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他敢跪在这里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绝对不会让步。

声声回荡于禁宫之中。

他来讨妻。

好歹他当年把林静照送上了皇贵妃之位,凭这点恩义,陛下也该宽赦这一次,放他妻子回来。

沈公公问罢了话,回去向君王复命。

半晌归来,最后对陆云铮道:“陆大人,您先回去吧,此事陛下已然知晓,会帮您寻到妻子的。”

陆云铮闻此才稍稍松了口气,被灼热的太阳晒得几乎发晕,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得皇帝承诺才暂时离去。

沈公公几分哂笑。

方才殿内圣上其实只有一句——

“放肆。”

第59章 杀令悄无声息了结陆云铮

显清宫,山雨欲来风满楼。

殿内高大幽深,根根汉白玉柱上雕刻沥粉雕金云龙团,悬“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威武庄严的大字,体态修长的铜鹤描绘着精致的景泰蓝,袅袅磬音化作清风在空中飘荡。

君王朝西北方向有恒地静坐,身着玄黑的刺绣蟠金道袍,双目闭阖,盘膝而坐,头戴香叶冠,手拈一枝犹挂着嫩寒水露的白桃枝。

江杳远远跪于阶下,深深埋首,以额贴地,凝重如石像。

“属下叩见陛下。”

陆云铮这次鲁莽地来皇宫要人,皆因她办事不利。作为锦衣卫,她有不可推卸的失职。

她确实不是真的江杳,她是大内唯一的女锦衣卫,从小按照皇家最高规格的死士培养,帝王是她说一不二的主子。

这些日来,她奉命易容易声成江杳的模样,混入江陆两家,刺探情报,制衡权臣,代替江杳活在人世间,完成机密的任务。

真正的江杳是宫里的皇贵妃娘娘。

因为她这假江杳的存在,陆云铮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妻子的异常,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

命运将人颠弄于股掌之中,陆云铮爱妻,自始至终没爱对人。他此刻铁骨铮铮地要人,要的也是她这赝品而非真正的江杳。

陆云铮和皇贵妃娘娘隔着一道宫墙,过往曾数度相见,擦肩而过。

每当陆云铮有怀疑的迹象时,她便会尽职做好一个替身,遮蔽陆云铮的双眼,用温床软化他的内心,打消他的疑虑。

“属下死罪,办事不利。”

阴冷殿中光线黯淡,金丝楠雕镂的穹顶镶,青绿的仙人彩绘隐于庑顶黑暗里,处处涂抹着透明青漆,不似神仙洞天反像森森阎罗殿。

君王依旧于高高龙墀上,阖目默诵青词,微淡的春光从穹顶深处泻下来,天家的威严与道家的清寂凝注于他一人身上,似乎并未动怒。

这平静是可怕的,平静中蕴藏着暗流汹涌。越是没有处罚,越让人心惊肉跳。

林静照掀开青纱,缓缓从内殿走出,与江杳不期而遇。

江杳也抬首看向她。

二目相撞,碰撞出异样的感受,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长久以来,她代替了她。

她们互为表里,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从未正经见面说话过。

此刻,她想要和她说一声道歉,嗓子喑哑滞涩,被胶着住了。

作为锦衣卫,她没得选。

真正的江杳就在此处,但陛下绝不会放她走。因为她不仅仅是皇贵妃,还是一个本该囚在诏狱深处的政犯,掌握着先太子的秘密,和先太子有千丝万缕的牵扯,非死不能出宫。

林静照刚才眼睁睁目睹陆云铮来皇宫要人,一方面慨叹他真的爱江杳,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这次陆云铮真的完了。

陆云铮大逆,宁愿对君王不忠也要把爱妻放在了首位。君王在位立天下之纲,一把用废了的刀锈迹斑斑,没有再继续留着的必要。

她有种旁观者的感受,被剥夺了原本身份成为林静照后,陆云铮心里已没她的位置了,做什么都是为了江杳。

林静照敛去思绪,挪走视线,转而迈上九重玉阶,跪坐在帝王身畔,像一具沉默的影子,一只铜鹤死物。

她没有多留给陆云铮半分心神,默契地依附着君王,仿佛那是她天然的位置,试图以乖讷来换取帝王雷霆之怒的平息。

她可以今生永远画地为囚,但求陆云铮和江家人平安。

朱缙默诵罢了一片青词,丢到火盆中焚烧,火光发出轻微噼啪的爆响,狞然摇动,映得他忽明忽暗的清削面庞愈加瘆人。

君王的命令是悄无声息地了结陆云铮,毕竟君臣一场,便赐陆云铮全尸,全死后哀荣。

林静照心脏猝然沉甸甸下坠。

她膝盖跪行了两步,靠近君王,方要求情,尚未开口,听得朱缙平静温淡仿佛靡靡的春雪:

“谁若求情,同罪论处。”

帝王动了杀心,杀心已炽。

剑出鞘,非见血不能还鞘。

林静照被慑在原地。

从没见过他杀人,杀起人来这般狠利绝情。

不是她上黄泉,胜似她上黄泉。

她难以相信陆云铮会死。

朱缙冷色对江杳道:“你亲自去办,限一日,事成之后朕许你指挥同知之位。”

说罢,东厂沈公公托来一把剖骨刀,寒淋淋的刃芒,锋利淬毒,见血封喉。用这把刀刺入陆云铮的心脏,割掉陆云铮的头颅。

江杳顿了顿,伸手接了。

她是镇抚司最优秀的杀手,完全可以胜任此命。

猥蒙圣眷,不胜铭感。

……

江杳失踪将近半月,正在全家人绝望之际,蓦然又回来了。

她称那日负气离去,纵马狂奔,出了京城不知不觉就迷了路,马匹也被尖锐的石子割伤了。幸而蒙故友搭救,收留几日,养好了精神,解开心结,今日方骑马回来。

陆云铮喜极而泣拥住了她,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夫妻俩之前的嫌隙烟消云散了。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亦感庆幸,拜谢上苍,杳杳总算有惊无险。

“下次再有这种事,好歹派人给家里通个书信,为父快要急死了。”

江浔板着脸教训,终掩盖不住对女儿的一腔爱怜,布满褶皱的手揉着江杳的脑袋。

江杳颔首答应,“谨遵爹爹教训。”

当下夜已深,江浔见女儿安然无恙便不过多叨扰,他还有青词要撰写,明日献呈君王,便携江璟元离开了陆宅。临走前给江杳塞了许多银钱,家里人其乐融融,一派皆大欢喜之相。

陆云铮目送岳丈离开,忧心如捣,欢欣之中笼罩着沉沉的阴影。

杳杳这谎话编得错漏百出,骗骗江浔那等昏聩之辈尚可,真相绝不是这样。

她莫名失踪,是他冒着性命之虞到宫门口跪求,她才终得以归家的。

那日,东厂沈公公传达君王口谕时,承诺了要帮他找妻子,把他妻子还回来。君王一诺,驷马难追。

可君王后续还有何惩罚?

他干冒天威,此事绝不会这样算了。无论君王要关诏狱、廷杖,贬谪……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杳将江浔父子俩送出宅邸,回首见陆云铮于风中怔怔出神。

她瞥向他,他恰好也与她对视。夫妻俩睽别未见,有太多的话要说。

陆云铮欲言又止,似埋隐忧,怜悯之情快要滴出水来。

江杳知他定然许多疑问,垂首默然。

二人数日分别,恍惚生疏了许多。

沉默良久,窗外夜空繁星苍苍有光。

陆云铮支吾了下,主动道:“杳杳,我们弄点酒菜好好谈谈吧。”

江杳清浅婉切,秀发高高盘起,美丽内敛一如往昔,似一朵明净清丽的山茶。

陆云铮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两颗心脏在鼓噪,淡淡的劫后重生感弥漫在空气中。

下人帮忙备了一大桌子酒菜,膏烛明亮,月夜静谧,二人相对而坐,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窗棂间恍惚还贴着囍字。

陆云铮举杯,凝视着爱妻的形貌,温声道:“我敬你。”

江杳举杯,明眸皓齿,“我亦敬你。”

陆云铮与她共饮,恰似洞房花烛喝下的交杯酒,仰脖而尽,酒味微苦。

“那日是我冲动了,说了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吧。”

兴许是第一次给人道歉,他眼神左右躲避,颊色泛红,好像很难为情。

江杳道:“哪里的话,我从没怪过你。”

“真的吗?”陆云铮眸中坚冰融化了些,“你蓦然消失这么多日,还以为你故意惩罚我。”

江杳容色平静,“你是很好的人。”

“好人……”

陆云铮挠了挠头,今夜的杳杳似乎与往常不同,让他奇怪地乱了分寸。

他以为她还在拘束,展露笑颜,刻意说些从前二人美好的过往,绘声绘色,以勾起她的回忆,缓解她的疏离。

情到浓处还不由自主握住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江杳没有抗拒,任由他握着。

灯下的美人冰肌玉骨,温润秀洁,含羞草的娇柔,眸中点点波光。

听着过往那些故事,她也笑了。

“我们小时候便私定终身了,你与我山盟海誓,除了圆房多亲密的事都做过。”

他肆无忌惮说些狎昵话,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浮现薄薄竹叶酒的醉意,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你和我上山打猎,下河捉鱼,春天同酿桃花酒,秋天一起吃桂花糕。你常说我体质太文弱,整天就知道读书,非要教我武功。可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再学也赶不上你的……”

江杳依偎在他怀中,眼前如出现了一双眷侣相携欢笑逗趣的情景,唇间轻淡的笑,低沉若无:“我真羡慕她啊。”

“羡慕谁?”陆云铮吻了吻她的唇角,没太听清楚,“你谁都不用羡慕,你就是你自己。”

杳杳失踪的这些日,他想清楚了。

杳杳被诱成锦衣卫必定有内情,其中关系千丝万缕,一时难以断干净,他不该逼杳杳。

他们是夫妻,同甘共苦,合舟共济,遇到了问题想办法解决,而非争吵。

朝廷上出了再大的事,有他顶着呢。家和才能万事兴。

“我之前的那些话都错了,今后我会相信你,出了任何事不会盲目怪你。”

他的歉意越来越浓,夹杂着淡淡的希冀,最后商量似地对她道,“杳杳,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过吧。”

江杳抿抿红唇,点着头,伏在他怀中。

良宵美景,一切美好得过分。

可惜君王的吩咐,她不能忘记。

第60章 抉择匕首,白绫,毒酒

酒暖人意,热气飘荡在卧房内,明烛高悬,熏得人沁汗欲褪衣。

陆云铮一边感慨着,命根般搂紧江杳的脑袋,恳诚询问:“杳杳,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做了锦……?”

这团疑云始终困扰着他。

杳杳走上锦衣卫这条不归路,竟连她的亲生父亲江浔也毫无察觉。

锦衣卫表面风光,实则为人鹰犬,无根浮萍,掌握了主子太多秘密后难有善终。官员谈锦衣卫色变,正经人家的女儿都不会嫁给锦衣卫。

江杳竖起一根绵柔的手指压在他唇上,和煦的面孔写满了情意,“嘘,过了今晚,我什么都告诉你。”

陆云铮英眉蹙起,搂她愈紧,“为何是过了今晚?”

江杳沉默了两刻,一寸寸将他的眉眼抚平,“就是过了今晚,明天。”

陆云铮知她必有苦衷,不再缠问。左右他已决定今后和她携手共度,任何后果都无所畏惧,死也要死在一块。

“好。我等你愿意告诉我时。”

江杳水晶般的眼睛泛出流光,似悲伤,怜悯,不舍,又似叹息,抚摸着他的鬓发,哭中带着笑,笑中带着哭,不似看爱人,似菩萨看众生。

这注定是最后一夜。

熄烛,二人同枕而眠,因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只牵着手陪伴彼此。

这夜既平静又非同寻常,繁星甚是煊赫,映入床帐之中,朦胧的月光如淋人的水,轻柔地哄睡,让夜晚有了诗意梦幻的触觉。

陆云铮唇角微笑,一场好梦。

多少日了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今夜总算握住了爱人的手,夫妻团圆。

江杳却始终没睡着,思至天明。

沉重的晨钟由远及近萦绕在京城中,驱散了冥冥的残夜,揭开崭新的白天。第一缕阳光撒入室内,盆景兰叶闪烁着清晨的光辉。

这么快便天亮了。

江杳任陆云铮抱着,脑袋侧歪着,定定凝视这间熟悉的闺房。

在此住了这么久,屋子蕴藏着感情,处处留存着她和他生活的痕迹,春夏秋冬,三餐四季,将来也许还会诞生一个孩子,天长地久地住下去。

不知不觉,眼眶已蓄满泪水。

陆云铮正睡得朦朦胧胧,被阳光晒醒。今日他得去内阁当职,无法赖床不起,便悄悄摸摸地穿上衣袍,尽量不打扰身畔的她。

谁料江杳正醒着,掩饰地擦了擦脸,睁着一双微泛血丝的眼睛,“陆郎。”

陆云铮稍稍愧仄,“吵醒你了?”

她恬静地摇头,“没有。”

陆云铮笑着吻吻她额发,叮嘱道:“我先去文渊阁,你好好睡着别起这么早。睡醒了吃点东西,这些日你在外奔波都瘦了。”

江杳沙哑地嗯,在他怀中蹭来蹭去,乖巧无比,言听计从。

爱妻甚少有这般黏人的时刻,陆云铮心花怒放,又搂着她亲热一番。小别胜新婚诚然有理,他和她吵架之后愈加甜腻了。

街上新开了家铺子,陆云铮晚上要给她捎回荷叶羹尝尝,问江杳要什么口吻,江杳无声笑了下说多放糖。

他宠溺地答应,她以前不怎么爱吃甜的,现在变了。人常说酸儿辣女,她爱吃甜的是什么呢?

日子太苦需要加点糖。

“为夫记下了。”

陆云铮狡黠地眨眨眼,“你若实在想我,我争取早些回来陪你。”

江杳墨发散乱地躺在枕席间,以为她会劝他些好好当职之类的话,她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了,“好,我等你。”

陆云铮眼角莫名一湿,猝然击中心中某处柔软,欲将她塞进怀里揉碎,怕显露窘态匆匆落荒而逃。

之前是他多心了。

杳杳从来都是这么爱他的。

他乱吃飞醋居然嫉妒到陛下头上,当真荒唐,太莽撞逾矩了。

他羞涩地浅笑了下,离开了家。

卧房内,江杳独自在榻上缓缓起身。

安静下来了,仅剩她一人。

窗外鸟语啁啾,阳光澄澈,冷暖正好。来到阁楼上眺望,陆云铮英俊文静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廊庑之外了。

多希望她真的是她,这样的日子永远过下去。

江杳贪恋地吮吸着阳光和空气,她尝过真真切切活着的感觉,此生无憾。

她将藏匿的寒刃拿出,在阳光下握了握,感受了一下死亡的意境,随即从阁楼上径直将寒刃抛入湖中,噗通激起剧烈水花。

可笑的是,作为杀手下不去手。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更不是一个合格的锦衣卫。

江杳凄笑了下,双目如古井死水。

跪地朝皇宫的方向三叩首,眼角一滴冰寒的泪水,为君父而流。

她不忠不孝,完成不了使命,无颜面对君父,辜负了君父多年的信任和栽培,唯有以死谢罪,来世再报天恩。

良久,她从妆台上拿起一块金锭,径直吞入喉咙。

……

江杳猝然吞金而死,死得悄无声息。

内阁两位大员陆云铮和江浔同时告假,料理丧事。听说陆大人闻丧讯时心情颠越,震惊无措,脸色霎时惨白如雪,跑丢了鞋袜,跌跌撞撞连轿都不会上了,径直从马背上跌落,坐在地上呕血成升,抚膺流涕,昏死了过去,兀自一抽一抽涌着泪水。

江浔老迈之躯更难熬些,衰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等打击,一病不起,残命如烛风中摇曳。江璟元独自支撑着整个家,边侍奉着父亲,边料理妹妹的丧事。

惨剧来得太遽然了些。

谁也想不到,江杳归来那日还好好的,忽然间吞金自尽。她并未和陆云铮闹矛盾,甚至临终那一夜两人还你侬我侬。

江杳的离去对将江陆两家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几乎压垮了每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林静照处于深宫之中,无从得知江陆两家的的悲恸,江杳的死只是小小的水花,涟漪都激不起来。江杳死则死矣,并不影响什么,也不能保住陆云铮的性命。

两家料理丧事,江杳以首辅陆云铮之元妻名下葬。作为锦衣卫来讲,她深蒙天眷却忤逆君王违背使命,罪大恶极,连累她的师父锦衣卫指挥使宫羽罚禄三月。

林静照内心愈加寒凉,毛骨悚然,见江杳这个下场,不久的将来陆云铮必死。

她浑浑噩噩,心里空荡荡灌满了风,不可避免地对那位显清宫的道长产生憎恨之情,为陆云铮伤心,为自己的命运伤心。

任何求情之词都没用,她早已喑哑。

这可恶的宫墙将她束缚住,似梦似醒,浮浮沉沉,令人怀疑这不是皇宫而是人间炼狱。

几日来,她昏昏沉沉地糟蹋自己,想赶紧得病死了,最好赶在陆云铮死之前,这样心不用痛人也获得了解脱。

皇家的信条是灭口,死人是最守秘的。她既知晓朱泓的秘密,迟早也落得和江杳一样吞金而死的下场。

天色冥黑,铅云密布,灰沉的云团似翻滚酝酿的混浊波浪,轰隆隆的闷雷劈下,枯叶被坠落的雨滴打成烂泥,黑燕盘旋低飞,大雨将至。

这座吃人的皇宫,终于要露出最狰狞的面目。

林静照端立在昭华宫之前,阵阵冷风掠过裙摆,准备听候圣旨。

“皇贵妃,闻您近来精神恍惚,神志欠安,陛下特宣您去显清宫见驾。”

若是寻常召见,来传口谕的皆是张全,此时来的却是东厂沈光,此人和锦衣卫一起掌管诏狱,尖酸刻薄。

浓浓不祥的预感已充斥心头。

是生是死,她都得去面对。

林静照跟在沈公公之后,被一行人裹挟着,去觐见那位丹鼎青烟中的道君皇帝。

她已来过显清宫太多次,称得上是轻车熟路。显清宫的氛围很让人不喜,植着大片大片的寂静竹林,雨丝横掠过梢头,树影遮天蔽日,再强劲的风也无法把这里的围墙吹透。

她爱的从来不是寂静与冷清,要活就明明亮亮、痛快恣睢地活着,像烟火一样燃烧,而非被困在宫墙中秋木般枯萎。

入殿,殿中仍氤氲着虚无缥缈的云雾,云母屏风上刻秀着仙界的三岛十洲和洞天福地,建置老子像,焚香燃灯,恍若身处仙界之中。

朱缙在提笔沙沙批改着什么,他虽不上朝,朝政大事却牢牢攥在手,以厂卫无孔不入地监视三公九卿和普通百姓,大到军政边防,小到停在百姓家柳梢头的一只喜鹊都了如指掌。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也在,看着架势便不是简单的。

林静照跪拜如仪叩首,天颜咫尺不怒自威,令人栗然惶切。

朱缙头也未抬,“起。”

林静照抿了抿唇,“臣妾有罪,不敢。”

他道:“哦?”

林静照深知身为皇妃,清白贞洁是最重要的,被人觊觎也是一种罪,哪怕陆云铮是她曾经的情郎,现在她反而要向棒打鸳鸯的人认错。

她斟酌着语言,如履薄冰:

“因为臣妾闹得朝野不宁,害得您与肱股之臣离心,臣妾万死不足以弥补过错。”

殿中明膏尖锐的目光似千刀万剑攒射,宫羽持刀立在一旁,冷漠地睨视着她。

朱缙终于撂下了笔,尖利峭硬地直视于她,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气挟风雷,砭人肌骨,“那日陆卿在宫门口跪良久,实则是寻你。你隔着宫墙亦为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朕闻你们从前是双宿双飞的情人,互相惦记,情有可原。”

听他续续道,“你处于两难境地,一边侍奉着朕,一边午夜梦回思念着情郎,过得辛苦,朕看在眼中不落忍。如今江杳吞金自尽,让她以陆云铮元妻之位份下葬陆家祖坟,霸占你在祠堂中的位置,于情于理不合。朕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念你多年赞玄有功,可许你一个造化。”

话音落下,宫羽端上来三样东西,匕首,白绫,毒酒,对林静照道:

“请皇贵妃选择一样,陛下允许您追随陆大人而去。死后,会除去您的皇贵妃身份,将您的一瓮骨灰送出皇宫与陆大人合葬,全了他与您的夫妻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