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滋生的角落, 风也难听见轻诉,席昭打量着路骁脸上每一分细微表情变化,一点日光摇曳落在少年肩头, 光晕模糊轮廓,复又折射进虹膜, 潋滟一泓秋水脉脉长河。
他从琥珀宝石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禁锢住对方, 同时也被那眼底漫上来的水波包裹。
——我在他的眼里。
席昭想,这是客观事实,不容置疑的事实。
“路同学, 你应该很早就发现不对了吧?”
被言中,路骁唇角轻抿。
席昭倒不意外, 他之前便已说过, 路骁是最清楚他身上异样的人, 其他人或许还能被“遭遇刺激性情大变”糊弄过去, 路骁可是见证过他在器材室里的全程转变, 那些过往经历, 即便席昭一直在用旁观视角讲述“十七的故事”,但只要路骁不傻就能明白他和十七是同一个人。
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 只是现在, 席昭忽然觉着这层轻薄窗纸有点碍眼了。
“不好奇吗?原本阴郁寡言的同学突然变了性格,人格分裂、鬼魂附体、李代桃僵……内心应该有过不少猜测吧?”
他笑着, 眼底随路骁的沉默逐渐浮现凉薄, 本欲退开距离,给人一些冷静思考的空间,不料衬衫领口却被突兀揪住。
眉梢微扬,在他眼前, 棕发少年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琥珀眼瞳缓缓抬起,一改方才的紧张上前凑近。
手腕发力,席昭从容顺着这股力道和路骁一起跌入更深的暗影,温热呼吸扑上耳畔之际,看到了一颗嚣张尖利的犬齿。
强势逆转,笑的那个换成了路骁,争锋相对的目光里,他也学着席昭的口吻,胸膛抵上胸膛:
“那你呢,席昭同学,你就不好奇,为什么那天你一条短信,我就应邀去了那间器材室?”
黑眸眸色渐深,这个原因原著里有写,原主这个炮灰和反派小学时有过渊源才会被秦文洲盯上利用。
不过……
路骁定定望来:
“我知道是你。”
……
五年前,枫市第一小学毕业典礼。
“老大快点!拍毕业照要迟到了!”
教室门口,徐子夜和杨雨催促不停,路骁“啧”了一声,一边在凌乱课桌里翻不知丢去哪个犄角旮旯的校徽,一边不耐烦地挥手:“别等我了,你们先去,待会帮我应付一下点名。”
听他这么说,徐子夜杨雨也只好先去操场排队。
今天是六年级学生集体拍摄毕业照的日子,半个月后中考结束,他们就彻底告别小学生涯成为一名“成熟”的中学生了。
学校要求必须穿好校服佩戴校徽,路骁实在找不到那拇指大小的玩意,索性直接走人,出门时教学楼里已经没人了,他拎起外套随意披在肩头,冲至走廊拐角,扶着楼梯扶手一跃而下——男孩子经常会这样玩闹,虽然老师多次明令禁止,但仍无法阻止那种空气迎面灌进衣袖、仿若肩头长出翅膀的快意。
敏捷跃上隔层平台,余光无意轻擦过楼道,路骁险些被吓得摔倒——
有人正坐在楼梯间里靠墙小憩。
那是热浪蒸腾的苦夏,广播喇叭里放着激昂至极的入场乐曲,路骁一边寻思这哥们耐性真好,这么吵都能睡着,一边又想这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再一细看,这不是他们班那个经常生病不来学校的“大仙”吗?好像是叫……席昭?
路小少爷的校霸“疯姿”小学就已初步展露,几次分班重组,人也认不太全,但他不是出勤率最低的,因为学校里还有一位“身体不好,经常请假,一学期能上满一个月份就算重大突破”的“超级大爷”。
两人交集为零,路骁对这类“特殊学生”也并无意见,只是好歹有个“同班”名义,脚步一顿,凑近拍了拍对方肩膀:“喂,同学,拍毕业照了,你拍完回教室再睡啊。”
没反应。
位置原因,楼梯间里光线稀薄,那人过长的刘海遮掩了大半轮廓,露在外面的一截下颚苍白尖锐,黑白交衬,忽明忽暗,说不出的寒气森森。
路骁倒没想太多,只担心这人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他又轻轻戳了戳肩头,这回那位席同学终于抬头睨了他一眼。
眼前少年黑发凌乱,侧脸从暗里浮现,肤色冷白,黑眸凛冽,眼尾不知为何压出一道浅红泪痕,红色泪痣缀于其下,活像戏文里勾魂摄魄的妖鬼。
路骁愣了,顶着不善目光,神经大条地伸出手来碰了碰这人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啊?”
话音刚落,黑发少年闭上眼睛朝一旁栽倒,路骁下意识扶稳对方,没多思考就背起人来朝医务室奔去。
小学六年级,男孩们的身高还都保持在同一水准,小路同学虽说经常锻炼,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跑下楼去也累得气喘吁吁,可感受着颈后扑来的滚烫呼吸,他竟没生出半点放弃的念头。
这是一个病人,生病很难受,路骁遇上了,就要把对方送去一个能让他不那么难受的地方。
——就这么简单的想法。
树影斑驳,小小两道身影奔跑在这片明朗日光之中,额头汗水流进嘴里,路骁舔舔嘴唇,听见身后模糊不清的低语。
“……克己复礼……以仁义道德……其欲……非礼勿视……非礼……非礼勿言……”
“什么?什么‘非礼’?!我没有啊!我只是送你去医务室!”
“君子慎独……”
“喉咙很堵?生病喉咙是会不舒服的……”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什么鱼?你想吃水煮鱼?发烧就别吃水煮鱼了吧。”
“……”
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明明谁也接不上谁的,却还能一路聊下去,又一次遭遇“没文化”的打岔,背上的少年抬手往路骁耳垂拧了一下,小路同学“嗷”地一声冲进医务室里,满脸委屈地摸着耳朵看校医把人接过。
讨厌……不说谢谢还揪我耳朵,有文化了不起啊?叽里哇啦的……听得懂就怪了……
暗自腹诽着,见校医量了体温去药房配药了,路骁悄悄凑近朝病床上的人挥了挥拳头——
黑眸猝不及防睁开,映出一张笑容僵硬的脸。
“那个,呵呵,你醒啦……”
收回拳头尴尬摸摸后颈,路骁努力搜刮着肚子里的墨水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无奈语文水平不够,憋来憋去憋出一句“我给你倒杯热水”,转身之时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握住,琥珀眼瞳茫然望来,手心便多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闭上眼睛,黑发少年疲惫陷入沉眠,不知怎么看着还有点心累。
寂静悄然挤满屋内,路骁摊开手掌,那是一枚他缺少的校徽。
……
那天路骁赶上了毕业照的拍摄,只是瞧着周边一片陌生又模糊的脸,摸摸胸口校徽,心头某处堵上块细小石子。
尔后碰面校园,他扬起嘴角想打个招呼,结果那位席同学仿佛已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低头擦肩而过,像一具失去魂魄的空壳。
前尘尽忘,相隔远乡。
路骁摸摸鼻子,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少年的心思千变万化,年少的经历也太易遗忘,就如同幼年树下的薄荷糖果,这枚校徽也随那缕香气一起被埋入旧日时光。
倘若一直未被触及,五年、十年、二十年后就将从路骁生活剥离殆尽,也许某条时间线上,已经成为大人的他某日整理旧物时会翻出生锈的徽章,思索无果后便随手丢进废弃物里。
但这样不好,这样不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