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伟大的破烂之神啊,他决定接受“十七”这个名字了。
……
贫民窟的日常很无聊,十七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待在小屋里看老头给他找来的各种书籍,他学东西很快,不认识的字老头讲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天文、地理、算术、诗歌……人们遗弃的文明在这片荒芜之地为他打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世界。
老头从没对十七说过自己的来历,但这里各类书本他都能给小孩讲上两句,偶尔还会指着一些地方说“森*晚*整*理这里印错了”,“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
某天收废品回来,他看小孩拿着一本《速算入门法》自己掌握了五位数之间计算,忽然感叹一句,小十七啊,你其实不该待在这里。
这里破败又腐烂,你的光芒本该绽放在更大的天地。
小孩没回答,只慢慢收起已经写满了的稿纸,然后和那本书一起丢进要被运走的废品堆里,神色没有一丝留恋。
他说,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老头只是笑,笑着笑着咳嗽起来,一边接过小孩递给他的水杯,一边故作滑稽地说,唉,没办法,谁叫我太寂寞了,老天就把你丢过来陪我了。
不要寂寞。小孩难得认真看着老头,认真地强调,不要寂寞。
书上说,寂寞会把人吃掉的。
所以,不要被吃掉。
老头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里简直糟透了,破旧的房屋、麻木的人们、贫瘠的生活,每天睁开眼睛,最先考虑的是今天能不能得到足够的食物,然后想能不能活过明天。
好几次老头不放心小孩一个人待在屋里,出门时都小心带着他,黑亮的眼就看见一个个骨瘦如柴的人——如果还能将其称之为“人”——躺在路灯下、街道旁、水沟里,过几天再看,那里只剩下虫蝇围绕的尸体。
十七不想害怕,掌心却也不觉攥紧了老头的衣角,回程路上低低询问道,我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老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依旧是慈祥滑稽的笑容,怎么会呢?破烂之神会保佑小孩子的,他昨天晚上还给我看了我们小十七长大后的模样,嚯,俊得很。
那天以后,老头每次要带小孩出门都会先去探查一番,再也没让他见到那些被饿死的尸体。
小朋友忘性大,不好的东西就统统赶出脑子吧。
十七点点头,说我已经忘了。
……
贫民窟里的人都知道,西边废品站的西老头收养了个小孩,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都先紧着对方,怕自己出门时小崽子被人欺负,还给周围的邻居送礼让大家伙帮忙看着点。
浓妆艳抹的青姐倚着墙,接过老头递来的烟盒,风情万种地往上面印了个红色唇印,吃吃地笑,低低地嘲,你还能护他几年呢?不如送到我这里来端茶送水,上回看见那小崽子小脸可真白啊,长开之后一定更好看吧?
老头笑着装傻,离开时还说了声谢,后来直到被混混头子抓去配合绑架计划,小孩始终都保持着那副脏兮兮的泥猴模样。
街口杀猪的郑屠户放下手中杀猪刀,沾满油腥的手捏着老头的几百块钱塞进围裙,差点被人割了喉的嗓子嘶哑至极,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小孩却还要极力分辨对方口中的“出拳力道不对”“你是没吃饭吗?腿踢得比棉花都软”。
毫不留情地把小孩踹翻在地,郑屠户吐出一口唾沫星子,声音比鬼都可怕,等那老头死了,我就不教你了。
十七沉默着,什么都没有反驳,然而再度扑来时动作却带上了几分凄厉血性,某些恐怖狰狞的东西终于朝世界窥来一眼。
真讨厌,他低头掩去眼底暗淡神色。
人好像就是从学会说谎开始长大。
……
即便老头考虑了很多,但他终究只是一个收废品的老废物,有给他面子的,自然也有想看笑话的,正如一位名人所言,“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又一次被老头口中的“龟孙子”们闯入小屋劫掠欺凌,十七擦去嘴边血迹,并没有太大反应,他清楚,如果自己一直待在这个“最弱者”的位置,这种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
黑眸沉沉,是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极致冷静。
他想着,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一劳永逸。
再次遇见那群比自己大出五六岁的孩子,十七没有停在原地而是转身就跑,这一跑却好似引起了这群欺凌者更大的兴趣,他们兴奋嚎叫着追赶在后,嘴里骂着各种从大人身上学来的腌臢话语。
十七不做理会,只偶尔回头确认这群人真的跟了上来,直到敏捷翻越过一个小型废品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后欺凌者们全都掉进了精心伪装的陷阱,坑底有不少坚硬物体,一群人很快就摔得惨叫连连。
小孩漠然地站在坑洞边缘,漠然地看着那些人愤怒跳脚,发现自己爬不出来后又逐渐变为惊恐求饶。
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人类啊,真的是有很多张面孔呢。
不顾身后欺凌者们的哀哀恳求,十七转身离开这个精心挑选出的偏僻之所。
天公作美,当夜下起了冷雨,瓢泼大雨侵袭着昏暗世界,躲在屋檐下的人尚且饥寒难耐,更别说暴露雨中会有多么痛苦。
手中书页久久没有翻动,在小孩第七次抬头望向窗外时老头终于回来了,那是他第一次在老头脸上看见如此严肃的神情,浑浊老眼于雷电交错中浮现洞察一切的清明。
老头沉默望着他,没有指责,没有诘问,只低低叹了一口气,十七啊,告诉我好吗?
他紧紧捏皱了手上的书本。
怎么处理的老头并没有对他多言,只是后来出门,曾经的欺凌者们一见到他就避如蛇蝎。
风雨摇曳的小屋里,一老一小相背无言,互不搭理,仿佛一场无声拉锯赛,先开口的就输了。
长夜渐深,就在老头用“八岁不到的孩子说什么‘三观不三观’的”,“他一个人坑了那么多龟孙也挺厉害”,“泥人还有三分气性,我们小十七也是被欺负狠了”等等一系列话术劝好自己的时候,身旁忽然递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用稚嫩的字体写着:
【破烂之神啊,这个人好像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向他道歉?】
看着看着,老头气乐了。
角落里,黑发小孩依旧是那副淡漠寡言的模样,只有捏皱的书角泄露出内心一丝紧张。
老头起身,佝偻着腰背,像那天捡回高烧不退的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沟壑丛生的手掌带着光阴流逝的感伤,夜色悄然荡开低语,充满了惆怅难言的味道。
他说,十七啊,这个世界不算好,但答应我,努力做一个善良的人好吗?
至少不要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