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词典,查起来麻烦得要死。不过,如果这些词是跟演戏有关的,那他愿意读。
“情绪记忆,”他一字一句读出声来,“每一件事都会引起相应的情绪,事情也许会忘,但这种情绪会保存在记忆里。在演一个场景的时候,可以回想相似的经历,这时候,相应的情绪、情感就会出现……”
“仲文越!”后桌拍了他一下,“踢球去啊!”
他抖了抖肩膀:“别烦,我学习呢。”
“啥玩意儿?”
他长叹了一口气:“演戏好难啊。”
后桌望着他,心想哪里难了,这人演好学生这种反差角色,也是手到擒来。
当天放学,他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千挑万选,买了一本巴掌大的便签本,还特地新挑了两支笔。
朋友说“差生文具多”,被他剜了一眼。
回到家,他把信铺在书桌上,一笔一划,把新词抄在了便签本上,然后,在封面写下:影视及文艺剧作词典。
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是对方起的,因为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书叫《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
写完,他举起来,放在台灯下欣赏,觉得自己十分认真,十分有文化。
通信就这样持续了下去。每次流程都差不多,他会聊聊日常,抱怨自己受到的委屈——主要是父亲对弟弟的偏爱。而对方会安慰他,然后叙述自己最近的小成就,再说些剧作相关的知识。
便签本一页页翻过,渐渐地,他积攒了许多词汇。
直到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事件发生后,通信戛然而止。
他从林城搬走,换了新学校,新环境,新名字,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唯一带走的童年遗迹,就是那本词典。
还差一页,他就要写满了。
他的脑子实在不灵光,直到很多年后,他才逐渐意识到,那本词典意味着什么。
在那样一个交通还不便捷的年代,一个没有钱买书的乡镇小学的学生,是怎样辗转去市中心的图书馆,是怎样学会如何找书、借书,又怎样踏过漫长的车程还回去。
而那本写给大人看的《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对一个孩子是怎样艰深难懂。需要坐在台灯下,翻阅多少次词典,去查那些读音都未必认得全的词汇,一个一个弄明白,再去讲给他听。
在他浑浑噩噩度过的童年里,有一个孩子,把他随手写下的几句“梦想”看得那样珍贵,甚至比他本人还要重视,只因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后来,他找到了当年的捐赠机构,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和监护人信息。
不过,他毕竟很忙,茫茫人海,也无处去找。
直到有一天,电影来林城取景,他想起久疏问候的小姨,决定去学校探望一下。
姊妹感情虽然好,但毕竟各有工作、家庭,不常见面。他这个隔辈的就更少接触了,进了校园,不知道办公室怎么走。
虽然最终找到了,问路的人却让他愤愤不平。
“刚才那人谁啊,”他一腔怨恨地问小姨,“你新招的学生?”
“是新来的老师,”付燕平百忙之中赏了他一眼,“别在我文件柜上凹造型。”
“老师?他几岁?”
她站起身,把他驱赶开,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著:“你说孟初?应该比你小。”
她快速翻着书,想找到查阅的内容,没注意到他的愕然。
“他是哪里人?”
“嗯?”付燕平反应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江宁……”
“你看得到他的档案吗?”
“什么?”
“人事档案,你能查到吗?”
“你要干嘛?”
付关山的声音反常地严肃,付燕平有些吓到了。最终,她还是打电话给人事,问了些信息。
她转告付关山,对方全程低着头,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付燕平说请进,孟初走进来。
好像项目又出了点问题,有厂商把零件的功率标错了,现在成品达不到公路管理局的要求。他们讨论了一会儿,付燕平问孟初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管是因为什么,自家外甥对这位新老师特别注意,那不妨多创造一些机会。
孟初局促不安,又怕和生人一起吃饭,又怕拒绝大老板的邀请,最终还是答应了。
不过,整顿饭,孟初只回答了付燕平几个问题,其他时间,他都顾着吃饭,跟付关山毫无眼神交流。
而付关山似乎全程关注着他,越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
付燕平对此幸灾乐祸。
吃完饭,孟初跟他们道别,付燕平说要带付关山在学校里走走。
“碰壁了吧,”付燕平走在新铺的塑胶跑道上,感慨道,“也是有人受得了你那‘锐不可当’的魅力的。”
付关山沉默了很久,付燕平想再调侃两句,他忽然说:“他为什么不开心?”
付燕平有些奇怪:“啊?”
“他这样的高材生,又找到了这么体面的工作,”付关山说,“可是,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付燕平茫然起来。
“他从小成绩就那么好,每次都是第一,年年都拿奖状,他的人生应该很顺利啊。”
“人家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付关山半边脸埋在黑暗中,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眼神仍是疑惑不解。
“为什么呢……”他喃喃自语,“信里的他,一直过得很好啊。”